我们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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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结束了长达两个小时的饭局之后，一行人喊了几个代驾，驱车风风火火赶往典乐皇宫量贩KTV，秦锐借着酒劲，想唱一首《我的好兄弟》，“兄弟”两个字还没唱出口，老板就摇着酒瓶对他说，“干了，好兄弟！”
上半场在两公里外的蒙城饭店，他们一桌十来人，干下来一箱茅台，老板面色红润，神采飞扬，不住夸赞公司里是藏龙卧虎，各个是酒仙酒圣。下半场的典乐皇宫量贩KTV，数不清的啤酒摆满了桌子，挤得果盘小食都只能往地上挪。
秦锐视线有些重影，但还是随意抓过一瓶啤酒“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下。这种场合，磨磨唧唧会被人喊作大姑娘，一不做二不休抓起一瓶酒一饮而尽，俗称“吹瓶”，这样的结果便往往是全场喝彩。酒从瓶中落下的速度，快于从他口腔流到肚中的速度，因此汹涌的啤酒聚集在他的口腔，与他的口水作用，产生大量泡沫。嘴里哗啦啦等候的啤酒，像是即将击溃堤坝的洪水。起哄的看热闹的人，甚至掐着秒表看他吹一瓶啤酒的耗时，直到他将瓶子瓶口朝下，抹去嘴边啤酒沫，一声喝彩伴着干净利索的掌声才在他耳边响起。
那个晚上他喝了大约一斤白酒，还有两箱或许更多的啤酒，在他所有的来往应酬或是公司聚餐当中，这算不上喝得最多的一次。他酒量不错，因此眼下虽然走路有些踉跄，但神志还算清醒，讲话也不含糊，当然不会像一些初次经历酒局的人那样，毫不体面地胡言乱语或者呕吐一地。这种酒量，是他多年来无数场酒局中练出来的。
公司的聚餐饮酒，有些时候不拼命不行。既是喝给同事看，更是喝给老板看。老板是个“酒鬼”，传闻没有人喝得过他，因此更需要投其所好。老板嗜酒如命千杯不倒，一旦喝高了喝开了，很多事情就容易商谈。他的情到浓时，往往基于酒入口时。酒桌下来，他的不苟言笑又往往让员工不寒而栗。
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两点半。客厅里亮着灯，太太林素雯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想来应该是等他归来却架不住困意袭来。他本来跟林素雯约好了晚上在家里见面，把离婚协议签了，但中途又变了卦。他靠近林素雯，轻声喊她：“老婆，回房间睡吧。”林素雯睁眼，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又看到丈夫满面通红，身上一股浓烈的酒味，不禁心疼起来。第一次见到他应酬喝得烂醉如泥她会生气，接二连三之后便是吵架不断，如今习以为常她只有心疼和无奈。她说：“你坐会儿，我给你拿盒奶去。”他一屁股摔在沙发上，因为实在是有气无力，以至于整个人似乎是从半空中直接坠下，身体与沙发的摩擦制造出了巨大的噪声。
当晚晚归，他很早就给林素雯发过微信。将近七点的时候，他发消息：老板临时起意，部门出去聚餐，要晚点回去。十点过一刻，他发消息：还有下半场，老板在，不好提前走。零点刚过，他发消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协议你放家里吧，我回去签。这种临时变卦林素雯早已习以为常，这么些年，秦锐依然操心工作多于家庭。
林素雯把酸奶递给他，说：“喝完洗个澡早点睡吧。”他看一眼林素雯，说：“今天不是故意晚回来的，你拿出来吧，我现在签。”林素雯说：“算了，等你醒酒了再说。你已经拖了一年了，也不差今天一天。”他说：“那你今天就在家里住一晚吧，这么晚别回去了。”林素雯不同意，“不用了，我叫个车走，明天再谈吧。”他说：“这么晚了，叫不到车了。”她没理会，问了一句：“明天周天，你不忙吧？”他说：“明天没事情。”他拉着林素雯的手，继续说，“非要离吗？”林素雯抽出手，说：“你醉了，抓紧洗漱完去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跟林素雯已经分居一年，分居之前，感情就已经淡得形同陌路。离婚这件事情是林素雯一年前提出的。那会儿他不同意，但是拖了一年，妻子倦了，他也累了，他琢磨着，总要做个了断。
2
秦锐在和林素雯结婚一个月不到，去了蒙城固林环保有限公司，当了一名销售员。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工业危险废物的处理。在这之前，他原本在一家公司当IT，当然他并不是那种敲代码的程序员，他的工作类似网管，负责公司里所有网络及电脑相关的问题，对于计算机出身的他，像是专业对口，可做这个工作，难免有人闲话，说他浪费了三年读个破大专，出来当了个一点儿也不体面的网管。在公司倒闭之后，他顺理成章地失业，但他一时间发现自己没了去处。
后来便进了固林环保，给到的薪资是2000块钱的底薪，加上项目提成。他算了一下，这个底薪，别说一家生活，就养活他自己都有些吃力。至于提成能拿多少，面试官直截了当地跟他讲：“前半年你主要是学习的阶段，等你上手以后，收入还是很可观的。”从面试官说这话时的意味深长，拍着他的肩膀时的那种欲言又止里，他解读出了许多信息。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他前半年没有任何业绩压力，但经济压力应该不小。当初找到这份工作的时候，林素雯并没有数落他一无是处，相反给予了他极大的支持，而事实也证明，几年的蛰伏之后，他的收入或者职业发展，也确实都获得了极大程度的提高。
然而，在他进固林三年之后，最反对他继续在这家公司工作的，却也恰恰是林素雯。对于林素雯来说，在他进这家公司三个月之后就被派驻外地，从一开始的一周回一次蒙城，到后来一个月回一次，再到后来半年甚至七八个月一次。他因公事回到蒙城的次数，甚至多于他因家事回到蒙城的次数。他跟随公司开疆拓土，却把家给忽略。人道小别胜新婚，但似乎没人提及常别会是什么结局。当林素雯生病他不在身旁，委屈他不在身旁，他与林素雯的婚姻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一开始，林素雯会给他打视频电话，听他讲一些于事无补的安慰，但他后来越来越忙，连安慰她的时间似乎都已抽不出了。
3
那个醉酒的夜晚秦锐并没有睡熟，凌晨五点就从床上起来，走到了客厅里，酒精的气味似乎还弥漫着。他没有开灯，而是坐在沙发上，烧了水准备泡壶茶，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刚好照在茶壶的嘴儿上。那种清冷的白光借着壶嘴的反射，又照在了墙上的那块挂钟上。钟表的秒针滴滴答答，赶着要跑到天明。他看着桌上喝剩的酸奶，忽然记起来自己不常着家，家里根本就没有买过酸奶。他从不做饭，冰箱里更是空空如也。他诧异酸奶从何而来，忽然想起来他给林素雯发过的那些消息，应该是收到这些消息后她特意去买的。妻子对他的爱已经消失了，但是关心却成了习惯。
整整一年，他一直躲着不肯签离婚协议，当然是希望林素雯能够回心转意。沉思间，水已经烧开了。他有些担心天明的到来。望着窗外的夜色，他在想着这些年的故事。
他在固林已经待了整整四年。在他接触这家环保公司之前，其实压根也不知道环保这一行的销售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对于环保的仅有的认知是，不随地扔垃圾，不随地吐痰，或者新闻上说的西藏沿途的环保志愿者，珠穆朗姆峰上的清道夫，他们无一例都是沿途清理垃圾。
环保，意味着清理垃圾？也不能说完全不是。
当年失业之后，他在招聘平台疯狂海投简历，接到这家公司电话之前，根本就不记得原来自己投过简历。而销售，字面意思，当然就是售卖东西的。但是环保行业的销售，可跟超市里卖菜、4S店卖车完全不一个样，准确来说，应该算是天壤之别。
面试的时候，面试官跟他解释，公司的业务是做工业危险废物的处理，他愣了半天没有明白到底是什么。面试官一字一顿跟他讲：“就是垃圾，工业垃圾你懂吧？工厂生产的时候，会有一些危险废物产生，你可以先理解成工业垃圾，我们要干的事儿就是把这些垃圾收走处理。”当然，危险废物远比这些垃圾复杂得多，面试官只是举了个更加通俗易懂的例子。
哦，垃圾啊。
他似乎明白。垃圾他见过的，满大街垃圾桶，干垃圾湿垃圾，甚至有些时候大晚上的睡不着emo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也是个垃圾。海投无数简历无人邀约面试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垃圾了。
垃圾嘛，他熟悉得很。
但他完全理解错了。
工业垃圾和生活垃圾是两个概念，而工业危险废物又是升级后的另外一个概念。哪怕他在这之前对环保行业一窍不通，当时的面试官，后来他称之为达哥的郑达，还是决定给他一个机会。毕竟他的年龄摆在那里，多年职场经验不至于不如一个小年轻。再者，在当IT之前，他卖过两年的电脑，至少有过销售经验，销售的产品与服务不同，但基础逻辑是相通的。环保行业并非能够随时招到专业相关，或者经验相关的人，尤其是在这种薪资前提下。郑达想让他试一试。
坦白讲，他进入这家公司并没打算长待，他只不过是想骑驴找马。这个行业对他没有吸引力，工作内容也对他没有吸引力，薪资对他就更加没有吸引力了。相反，一个月2000的薪资，像极了一个劝退的大喇叭，时时刻刻提醒他赶紧去找个高薪工作。
在入职第一天，他还在投递简历。但是深深打击他信心的是，整整一周过去，没有一个面试邀约电话。一开始他觉得是自己学历不行，渐渐地，他开始认为是那些公司有眼无珠，不是伯乐，发现不了他这匹百年难得一遇的千里马，也意识不到他将是职场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这么想有一个好处，就是他恍恍惚惚之间，感觉柳暗花明了，起码每个夜里不至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郑达给他安排了一整套的培训流程，打头的就是一本《国家危险废物名录》。整本册子并不厚，放在手上轻飘飘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郑达说：“好好看一看，背下来。”
他不以为意，打开一看，好家伙，密密麻麻写满了危险废物的分类。从第一类写着“HW 01 医疗废物”的废物名称开始，他就傻眼了。这个类别后面跟着数不清的细小分类，而这还只是单单一个类别。后面还有四五十个，而且各种化学名词，以及他尚且看不懂的生词。
他那一瞬间的想法是，他不是来这儿工作的，而是来为考研备战的。
郑达朝他挤眉弄眼，“背下来，一周时间。”
他吐舌头：“不会是真的吧？”
“叫你背大类，又没叫你把小类都背下来。没什么难度的。”
毕业以后他就没有看书的习惯，也觉得没有学习的必要，IT的工作简单轻松，没有完不成的KPI、扯不完的皮，甚至不需要他做年终汇报。这个工作消磨了他的梦想和斗志，他像在温水里煮着的青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熟透了。重新静下心来学习，对他来说不可谓不难。
眼前天书一般的名录他看不进去，但郑达忽然的正色告诉他，这不是个玩笑。倘若一个新来的销售连这个册子都背不下来，就更不要提外出见客户了。在客户现场磕磕巴巴说不出话，连危险废物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这样的销售，郑达明明白白告诉他：“如果这样，你可以收拾铺盖走人了。”
他当然也明白郑达的良苦用心。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是拿着2000吃苦， 他确实很难说服自己。但这种事情原本就是相当矛盾的，他也明白，没吃过苦，想突破2000的月薪，又何谈容易？
他多次想要辞职，林素雯说：“你做着吧，熬一熬也许总能出头。最差也就是这一两年你赚不到钱，我养你。”林素雯这句话不是随口一说，事实上，在后来的整整半年时间里，确实是林素雯在养着他。她在一家食品公司担任市场经理，每月到手将近八千，在秦锐收入断崖式下跌之后，她不动声色地缩减开销，悄然消费降级，用的廉价化妆品，买东西一定要提前去看各种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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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锐以为背记那本天书一般难懂的名录，已经是他做这一行的最大挑战，但其实，那不过只是个开胃小菜。
按照郑达的话说，作为一个危险废物处理的销售，一定要专业，要比客户更加专业。他们不仅仅只是为了要给客户推销自己的业务，更不是那种“给和尚卖梳子”的操作，他们的这项业务是真正能够给客户提供帮助的。
“危险废物”当然是废物，废物也不全然是无用的，比如回收废旧物品，往往也是有利用的价值的。而“危险废物”还值得注意的是名词之前的形容词“危险”。既然是“危险”，就意味着这些东西放着是个隐患，按照环保相关规定，顶多只能暂存一年，这个时间内必须找到具有危险废物处理资质的公司进行转运处理。倘若要延期暂存，那就必须得先提前申请，申请通过，才能继续暂存。
也就基于此，秦锐所在的公司，也就是固林，才有存在的价值及必要。
郑达很自豪地跟秦锐讲：“不要把我们的工作当成销售，要理解成为企业解决问题的顾问的角色。对你来说，业绩当然很重要。但是同时，你能够有多专业，这是客户决定是否跟你合作的前提。而你的专业，公司的专业，能够给客户实实在在地解决问题，为我们国家的环保事业贡献一份力量，这才是我们这个工作的价值。”
但郑达的自豪感秦锐理解不了，事实上，若不是在这一行深耕多年，一般人也很难意识到他们做的工作的重要性及价值性。而当时当地，郑达忽然将自己的工作的价值，提高到国家环保的高度，秦锐则觉得未免过于夸大。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个工作，和他以前当IT没什么本质区别，每个人不过是在混口饭吃，谈什么高度太可笑了。
秦锐还听部门同事讲过郑达的传奇故事。他高中毕业，扎过钢筋、开过挖掘机、倒腾过水果、跑过大货车，三十五岁进入固林，四十岁成为公司销售总监，带领团队一年为公司创造五千万的营收，是固林的传奇人物。蒙城内外多家危废处理公司向他抛出橄榄枝，他都不为所动。有人问他原因，他说老板对他有知遇之恩，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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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公司算上新来的秦锐，销售共有十五个，环保专业出身仅有两人。因此，他们中绝大多数一开始对于环保行业的认知匮乏至极。他们的经验大多来自于，多年时间行业内的摸爬滚打。
至于专业知识方面，公司对销售虽然有要求，但不至于高到离谱，因为还会有专业的技术部门来支持他们。比如入职第二周，技术部门的李工就来给秦锐做培训了。
培训是在公司的厂区进行。厂区位于工业园内，离着居民区十万八千里。李工进到培训室的时候风尘仆仆，手上拎着各种工具，如取样瓶、取样袋、取样管、橡胶防腐手套、采样勺，以及防毒面具等。李工不喜欢给新人培训，因为这会耽误他的工作，但是授人以渔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基础的东西给销售讲明白了，到时候他们就会少给自己添麻烦。
一件一件工具在秦锐面前，他差点以为是去玩盗墓的。尤其是当李工把防毒面具戴上的时候，他以为是在拍生化危机的电影。
他其实对工作内容还不清楚，甚至缺乏基础的意识。李工敲了他的脑袋说：“别笑，进到现场，如果是高毒高污染的情况，这些防护装备必须做到位。”
他问：“如果不照做呢？”
李工还是敲了他的头：“那我会为你默哀的，并且会替你向公司争取一笔工伤赔偿，送你一路走好。”
他显然低估了危险废物现场的复杂性。
李工对他抱着玩儿的态度来参加培训很不喜欢，继续问：“你知道危险废物有哪些特性吗？”
他结结巴巴答不上来。
李工自己回答：“一看你就是没好好看那本名录。总共有五个，你听着！腐蚀性、毒性、易燃性、反应性和感染性！现在，你还笑得出来吗？”
他当然笑不出来了。这五个特性，任何一个光听名字都觉着危险。
李工在培训室讲解了基础操作之后，索性带他到了现场。在这里，秦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满地跑的叉车作业，还有几台9米6长的厢式货车停靠在暂存车间门口，卸货工人在车上，叉车工人在车外，两人配合，把满满一车十来吨的危险废物转运到了暂存仓库里。作为危险废物处理公司的装卸工人，他们比其他行业的装卸工人更要保持高度专注。因为在他们装卸的这些东西里，搞不好就是高毒高污染的。他们必须轻拿轻放，决不允许将这些危险废物倾洒到路面。
秦锐看到一排排卡板上整齐码放着四个200L容量的铁桶，透明缠绕膜将四个铁桶紧紧缠绕在一起，缠绕膜外面则贴上危废标签，写上废物名称及编号，以及来源公司和日期，算是这四桶危险废物的“身份证”。秦锐看不清标签，铁桶里面装着什么不得而知，但肯定不是他感兴趣的东西。车上的工人用卡板拖车把卡板拖到车门口，叉车工人顺势就把一整个卡板叉下了车。
往后几天，这些废物将会按照各自性状，匹配适合的处理方式进行处理，大部分时候是进焚烧炉焚烧，当然也有些通过物化处理，或者进填埋场进行填埋的。
不远处的高高的烟囱正在排气，白白净净的一点也不像是污染烟气。这里的烟气排放都是有着严格的要求，只有处理达标之后才能够排放。厂区四处贴着警示牌，“安全生产”的标语更是在目之可及的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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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同部门的老员工王梦去拜访客户，则是秦锐在入职10天之后。王梦跟他介绍，他们当天去的目的是取样，要取的是废水的样品，算是当做他培训之后的实操练习。
那是一个长约十米宽约五米的大池子，深度不知，但是废水液面高度离池口不过20公分，因而站在池边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取到废水样品。王梦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拿出长约一米的取样管。他先是右手四指握拳握住玻璃管一端，将玻璃管缓缓伸进废水中，同时用右手大拇指盖住玻璃管开口。基于气压差的关系，液体很快就被吸进玻璃管中。随后，他便将废水放到取样瓶中。然后封口，再把取样瓶装进取样袋里，密封好，在密封袋上贴上标签。当然他一开始并没有这么严谨，他起初稀里糊涂，不贴标签，不做密封，胡乱丢到检测部门，各种废液流的四处都是。直到公司例会上，实验室的负责人对着市场部火力全开，郑达连连赔不是，这些销售人员才乖乖按着标准来做。
王梦把玻璃管递给他，说：“你来试一试，你取一瓶。”
他戴上了防腐手套，应声接过玻璃管，有模有样开始操作。
作为危险废物处理行业的销售，他们当然不是坐在办公室里跟工厂老板侃大山。他得了解这些危险废物是从哪道生产工序里出来的，里面一般又包含哪些有害成分，然后要进入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取样送检，之后才能评估公司能否处理这些危险废物，处理的价格又是多少。
当然，有些工厂老板重视，或者规模较大，会专设一个安环部门，相应的对接人就足够专业。但有一些小型工厂，厂里负责对接危废处理的可能只是某个行政人员兼职，他们知道厂里的产品，但对于生产工艺就知之甚少，再细问末端产生的这些废物是从哪里来的，有哪些成分，就更加是一问三不知了。
这个时候往往寄希望于厂里的生产负责人，但他们并不总是闲着，或者愿意抽这个时间来做解答。因此，对于危废处理这一行的销售来讲，他自身的专业度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出来。他得了解每个行业的危险废物的种类，并且结合厂里实际情况，能够给客户做到科普，这才是一个合格的销售。
但这些对于秦锐来讲，浩如烟海，毫无头绪。潜意识里他在打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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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同事都有车，但秦锐没有。林素雯问他是否需要动用家里的备用金购置一辆，他说没有必要，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几个月之后就辞职了。另一方面，他们虽然有积攒备用金抵抗未知风险的习惯，但除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这笔钱是坚决不能用的。
在这一行，有一台车是个刚需，因为他们的客户基本都是工厂，而工厂一般都在郊区，甚至更加偏远的地方。那里，搭乘公共交通相当费时，而且公共交通往往并不能直达目的地，一部分的路程还完全得靠步行解决。当然，打车不失为一种选择，但是动辄几十公里的路途，手握2000月薪的秦锐，生活已经捉襟见肘，更没可能在上班通勤一事上如此奢靡。
别人一脚油门能到的地方，他往往需要折腾个把小时。
郑达给他安排了负责的区域，这是在他入职三个月之后，因此他带着简单的行囊，驻点到了离蒙城五百公里外的滕市，夫妻关系疏远的种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埋下的。驻点滕市后，他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熟悉这些地方。这些工厂多半集中在工业园区内，因此后来的一个月，扫园陌拜成了他的日常必修课。他往往早上五点就要起床，然后去赶最早一班的公交，中间来回倒几趟，去到工业区差不多已经是上午八点的时间。
而这个时候，才是他一天工作正式开始的时候。烈日当头，他穿着一身笔挺西装，手里还拎着个公文包，乍一看像极了卖保险的。他起初以为这样子形象好一点，但后来才意识到其实大可不必。
不必要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每个工厂多半都有保安守着，一般情况下他压根不可能进得去，穿得如何正式庄重都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因高度类似推销而适得其反。其二，园区面积动辄数十平方公里，他若是靠双脚来丈量，穿着皮鞋走不多久就脚疼难耐，一双质量不错的运动鞋，才是他在扫园过程中的必备。但两个星期之后，当他的脚已经起泡到无法走路的时候，他决定还是先买辆摩托车代步。
陌拜是尤其考验人的一个行为。在正式进入这一环节之前，他跟着同事东奔西跑，看了许许多多现场，私下自己再不断地补习专业知识。陌拜讲求技巧，往往脸皮薄的人便不敢做这件事，尤其是心理脆弱的人一旦遭到几次呵斥或者驱赶之后，对这件事情就完全失去了信心，甚至产生恐惧。但好在秦锐脸皮够厚，嘴皮子也溜，逮住一个人往往能够聊上半天，然后留下一张名片。留下名片当下也许没有用处，但是名片上印着公司的业务，未来一旦有需求的时候，没准就能接到一通幸运的业务联系电话。当然，这完全是碰运气的事情。
在整个市场调研阶段，工厂数量、工厂类型都是很容易看得到的，难点在于如何进入这些工厂，找到负责人向他们介绍自己的业务。接二连三被保安赶走之后，他就把目标锁定在小工厂上面了。一般门卫是个老大爷，给根烟，胡乱聊几句，有些时候老大爷看他也不容易，就放他进去了。有些时候他在厂里能碰到愿意和他聊几句的人，更多时候不过吃个闭门羹。
一个月时间下来，他把园区逛得比哪儿都熟，连常在园区晃荡的狗见到他都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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囿于距离，秦锐通常只在周天回一趟家，但也不是常态。驻派外地，郑达不需要他天天发位置坐标远程打卡，他觉得这是管理无能的表现，因此他的时间其实极为自由，哪怕他天天待在家里也没人管。当然郑达只要结果，没有结果或者他没有看到潜力，第二天，他就会让秦锐收拾包袱走人。而事实上，做六休一的工作，秦锐常常做成无休。因此郑达常常夸奖他：“你再努力努力，把滕市的市场做起来了，升职加薪没有问题。”这是不是饼，他不得而知。
妻子告诉他自己生病的时候，他还在去往工业园区的路上。那个周末，赶上一个紧急收运，他必须在现场盯着，因此告诉林素雯他要再隔一周才能回去。电话里林素雯说没有关系，但放下电话，心里的落寞当然还是不禁流露。
危废处理这一行指的“收运”，便是将危险废物从客户现场，转移至危废处理公司的厂区。当天秦锐需要盯现场的是一家化工厂。因为是初次合作，难免有些沟通协作上的困难。他必须要在现场随时进行协调沟通，以便整个收运工作可以如期进行顺利完成。
收运工作开始之前，他已经到化工厂转了一圈，了解到即将收运的是40来桶200L胶桶装的蒸馏残液。这些残液他采样检测过，PH值呈酸性，核心的F、CL、S含量约在3.5%，中规中矩，热值很高，进厂以后需要以焚烧方式进行处理。这一批的危险废物整体处理难度不大。这样的东西生产经理看着不发愁，否则，要是销售天天往回拉高指标的危险废物，生产经理会愁白了头。
当天公司派来拉货的是一辆13米6的厢式货车，确保可以一车拉走所有的蒸馏残液。每辆车上除了一名司机以外，还会配两名押运员。司机只管开车，押运员则负责现场装货。他们各司其职，现场工作效率完全取决于他们的经验和熟练程度。
来之前，秦锐已经知道开车的司机是丁师傅。丁师傅来固林已经三年，再往前是跑长途客车的，跑了整整十年，车技一流没的说。传闻他闭着眼睛光用耳朵听，都能开车几个小时不带出问题。对于这个传闻有人信有人不信，不信的人也不会想要让他现场示范一下。做这一行，安全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但是这个丁师傅脾气暴躁，所有的销售跟他都不对付。他也从不给人好脸色，完全照章办事，不通情理。这也是秦锐必须赶到现场的一个重要原因。
中午十二点多，丁师傅到了化工厂门口。打了工厂联系人邹经理的电话，打不通。他又打了秦锐的电话，秦锐告诉他自己正在路上，已经联系过邹经理，很快会出来带他进去。13米6的大货车停在厂门口，保安见没人接他，扯着嗓门上来让他赶紧开走。丁师傅解释自己是来拉货，很快有人出来接自己，但是电话又打不通。认死理儿的保安跟他一样一根筋，让他等人出来再把车开过来，绝对不可以挡着厂门口。他不愿意退，保安也坚持。他们各自有自己的难处。大货车掉头麻烦，而且邹经理可能很快出来。但保安听他一个“邹经理”根本不知道是谁，长时间挡住厂门口挨罚的是他自己，他不愿意因这个挨罚。
僵持不下，丁师傅就和保安吵起来了。这个时候邹经理打来电话，原本告诉他换个人出来带他进去，没想到劈头盖脸让他骂了一顿，“我们大老远跑了几个小时的高速过来的，到厂门口不让进是什么意思？你们自己吃饭去，我们哥儿几个还饿着肚子呢！”
邹经理也不是个软柿子，在电话里直接和丁师傅开干。接着投诉电话马上打到秦锐，“秦经理，你们这个司机太凶了，你们必须换一个态度好的司机来拉货！”秦锐还没有了解清楚来龙去脉，但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丁师傅不对。这个时候，他已经到了厂门口，跟保安好说歹说，报了邹经理的姓名和部门。随后，邹经理口中的另外一个同事小蔡也走出来了。货车得已进入厂区。
这会儿，秦锐得先上到邹经理办公室，和他道歉，然后还要安抚丁师傅，再带他们去吃顿饭。否则饿着肚子，带着火气干活，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捅出什么篓子。吃饱喝足，丁师傅气也消了。他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后来的事情便顺利许多。但邹经理的气可没那么容易消。他是安环专员，职位不高做的事情多而杂。在厂里被领导骂就算了，好不容易当回甲方，还被乙方司机骂个狗血临头，把他甲方面子都骂没了。秦锐陪着笑，“邹经理，你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丁师傅没文化，就是一个大老粗，只会瞎吵架。”邹经理说：“你别叫我邹经理，叫我小邹，我哪是什么经理。”这句话不是气话，他确实不是经理。他领导不在的时候，秦锐就叫他“邹经理”，他领导在的时候，秦锐就喊他的名字。但他的领导，只叫他小邹。可是，秦锐知道这个邹经理喜欢哪种称呼。他做业务的，这种眼力见必须得有。他必须得学会八面玲珑，让所有人都舒舒服服，这样工作才好开展。
当天忙完已到晚上，滕市回到蒙城唯一的一趟火车，在上午就已经开走。他打算第二天回去，林素雯却告诉他，“不用了，回来你晚上还得再赶回去，你周一还要上班，太折腾了。”这句话合了他的心意，连日来的奔波他确实感到疲倦。但他又不放心，“你怎么样？好些了吗？”她说：“没什么事儿，吃了药好多了。”听到妻子这么说，他认为确实没有专程回去一趟的必要，但他又往往猜不透妻子的拒绝并不是真的拒绝。新婚燕尔比不得老夫老妻，妻子再独立也是女人，嫁人以后当然也想要得到丈夫的陪伴和关怀，而他往往又忽略这些细节以及妻子的情绪。
因此等他第二周回到家中，迫切想要和妻子分享再见的喜悦的时候，林素雯却显得平静了许多。他有些自责，林素雯又安慰他，“没有关系，也没什么事。”他说：“接下来我可能会很忙，业务多了，现场我都得去盯，周末不一定都有时间。”她问了一句：“你们公司能把你调回彭城吗？”他说：“没办法，彭城都有同事在负责，现在只能把我安排在滕市。我再跟领导申请申请。你放心，我尽量抽时间都回来。”
这个承诺林素雯听进去了，秦锐却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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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锐比其他销售对工作更加上心，专业水平也在这段时间不断提升。名义上他这个工作是单休，但事实上对于销售性质的工作来讲，没有什么工作休息时间的严格区分，尤其是他做工厂客户的。另外，运输部门则完全没有休息的概念，哪怕是节假日，只要客户有收运需求，且能安排人员现场协调，运输部就可以出车安排收运。秦锐较之于其他销售对于工作上心的表现在于，几乎每一次收运，他都要在现场盯着。这当然会带来一些回报，比如收运现场摩擦少、效率高，关系熟络的司机在收运他的客户的危险废物的时候，都会更加上心一些。客户在其他环保公司上门拜访，提出低价的时候，难免不会考虑一下，是否能够有同样的高质服务。
在驻点滕市半年之后，他对这里的市场情况已经一清二楚，并且顺利签下了几个单子，收入随之有所提升。他在滕市几个工业园区都有相识的客户，这种情况下，他决定继续在固林工作，在经过林素雯许可之后，他决定升级装备，购置了一辆轿车。他需要时常跑国道和高速，轿车始终比摩托车安全舒适。
往后他依然每天跑在各个工厂之间，与客户饮茶谈笑，谈一些环保趋势动态，甚至帮他们看看危废仓库的规范是否合乎标准。滕市相当一部分企业环保意识淡薄，对于危险废物更是了解不多。有些工厂老板为了节省成本，甚至会偷摸将一些危废倾倒到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或者将废水偷排进江海。谈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
当然也有些企业富有社会责任感，主动联系了秦锐，处理工厂产生的危险废物。这些企业往往能够与秦锐聊到一处。他们聊危废的定性，聊危废的处理，聊没有良心的工厂老板。这种天往往能够聊几个钟头，茶水烧了一壶又一壶。有时候秦锐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只能起身说声抱歉，说我还要去哪个哪个工厂转一下，约了采样或是看下收运现场。
随着业务增多，他的单休的工作变成了无休之后，他基本上也难以回蒙城。每天给林素雯的视频电话也便毫无征兆地消失。林素雯专挑晚上下班之后的时间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不是在应酬，就是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含糊其辞。因此她本能地跟秦锐爆发了口角，“你这样喝下去，身体喝废了你知道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考虑下怎么要孩子啊！”几天之后的周末，回到蒙城，夫妻两人认真而严肃地谈论孩子这个话题，他直白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林素雯有些失望，问：“那你觉得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林素雯继续问：“公司答应你回蒙城吗？”她上次问这个问题还是一年多以前。他还是摇着头，“不太好调回来。”他还告诉林素雯，他也不需要继续呆在滕州了，公司准备派他到外省开拓市场。
9
离开滕市调去外省工作前，秦锐觉得有必要和妻子商量一下。他说：“调到那边发展肯定更好，虽然工作环境差一些，又要从零开始，但是要是市场开出来了，我就是公司的开疆拓土的大功臣，老板一定不会亏待我的。但是可能一年也回不来一次。”林素雯说：“一定要去吗？”他说：“我真得很想去。”林素雯说：“可是结婚后你就不着家，我跟你结婚图什么呢？”他原来眉飞色舞神情激动，讲完这句话之后，忽然间发觉一直忽略了妻子的感受。他说：“可是，这个对我来说真得很重要，我也是为了多挣些钱是不是？”林素雯说：“我不需要你挣那么多钱，我只希望你在我身边，我有个依靠。我们生个孩子，下了班孩子在家，你在家，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不需要有很多很多的钱，粗茶淡饭的日子，我愿意陪你过。如果我嫁给你，却见不到你，找不到你，我嫁给你干嘛呢？我自己单着不好吗？现在的状态，和自己单着有什么区别呢？也是没有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住，生病委屈都是一个人扛。我要是单着，还不用跟你吵架，还省心一点。你说，我嫁给你图什么呢？图一张结婚证吗？如果这样，我觉得这东西现在也不重要了。”
那天秦锐没有给林素雯一个答案，只说：“你让我考虑一下。”这时已经是他进入固林的第三年。谈话无果之后第二天，林素雯给他发消息说：你去吧。当天，她就搬走了，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晚上，她给秦锐又发了一条消息：什么时候回来，办下离婚吧。这两年，我真得太累了。
收到消息之后，秦锐正在滕州的一处非法倾倒危险废物的现场。滕州远郊一个废弃的厂区里，一夜之间堆满了各种废渣，甚至冒着黄烟，发出刺鼻的味道。路过的人闻到味道以后报了警，随后当地政府联系到了固林，希望他们针对这些废渣提出解决方案，并及早清理这些废渣。固林在滕市合作客户有很多，评价颇高，因此腾市政府才知道这家危废处理公司。
公司对于政府应急项目向来上心，秦锐一个报告到公司，几名技术人员吭哧吭哧开着皮卡车就往滕市来，郑达更是火箭速度上了高速，老板同样高度重视，再三强调务必要配合滕市政府，做好这次危废处理工作。因此他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他拨打了李素雯电话她也没有接听，而后现场忙碌起来之后，他便忘了这件事情，这反倒给了林素雯一个错误的信号：他对离婚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意见。因此，诸多不好猜测开始涌上心头，比如他时常在滕州，并非工作繁忙，只是早已想要离婚。或者，他在滕州已经有了相好，这次提出离婚正好合了他的心意。林素雯越想越生气，索性将秦锐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部拉黑。
当秦锐在深夜回到公寓，各个联系方式均联系不上妻子的时候，他便有点慌张。他打了丈母娘的电话，丈母娘问他：“你们出什么事了？”他问：“素雯没有在您那儿吗？”丈母娘答：“没有啊，你们什么情况？”他说：“没事，闹了个小矛盾，我能处理好。妈，您不用担心了。”
但是这种谎言怎么可能瞒得住呢？丈母娘一通电话到了林素雯那里，所有的事情便都一清二楚。
10
沉浸在往事中，他似乎无法自拔，手机铃声却响了，是林素雯打来的。她问：“你起来没有？起来到我这边来吧，把协议签了。”她不想再专程折腾一趟跑过来。而他也从回忆里剥离出来。已经十一点了。他仍然想要拖一拖，比如估计重施，临时接到出差通知，需要赶赴外地。但是电话里林素雯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林素雯说：“今天你不要再找任何借口了。你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你躲了一年，难道还想要继续躲下去吗？”他说：“好了，我现在就过来。”
他住在城西，林素雯住在城东。赶上不堵车的时候，一个小时差不多就能到。当他进了林素雯家门后，便看到茶几上放着两份离婚协议。两份协议林素雯都已经签好了字，只等他签字了。
林素雯继续说：“明天上午请个假吧，去办下离婚证，耽误不了你太多时间。”他拿笔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没有回应妻子这句话，利索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但是，水笔没水，协议上只留下不带墨的笔的印记。这似乎是天意。他有些高兴，跟林素雯说：“笔没水了。”林素雯觉得他在找借口，昨天她自己签字的时候笔还是好的。她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两笔——正常。她又把笔递给秦锐。但等秦锐签字的时候，又是不出水了。秦锐说着“还是没水”，在林素雯张口说他之前，他已经旋开笔把笔芯取了出来，“看，笔芯空了，刚才你涂那两笔，应该刚好写完了。”她说：“没关系，我还有。”她拉开抽屉，几支笔却全都找不见了。她站起身说：“我下楼去买。”显然她铁了心，是一定要签了离婚协议的。秦锐却拉住他的手说：“等下我去买，咱们聊聊吧。”
聊什么呢？其实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所有的话在一年时间里，通过各种争吵已经说完了。他说：“可不可以不离？”林素雯说：“你每次都只是这句话，我都听累了。不离可以啊，一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你换个工作，回到蒙城，找个朝九晚五双休不用应酬的工作，咱们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你听吗？你没有听啊。”他说：“那我要是调回蒙城呢？”她说：“你调回蒙城可以解决你应酬的问题吗？你一年到头几天断过酒？就你这种身体，这样喝，能扛得住吗？你这样喝，我们什么时候能要得上孩子？”他辩解：“那这不是工作嘛，我也没办法。”妻子失去了和他重复讨论一个话题的兴致，说：“好了，我不想再说这些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希望有个可爱听话的孩子，有个顾家的老公，上班能赚着差不多的足够养家的钱，下班准时回到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社交应酬。说实话，我挺怀念你当IT那段日子。挣的多也不算多，但是咱们两人加起来，只要不乱消费，养家不成问题的。可是现在呢，你挣的是比那会儿多，可是我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儿的快乐。”
他解释：“不一样嘛。再说，我现在做的工作，比做IT那会儿有意义多了。我们虽然是商业公司，可是做的真的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你看去年滕州那个政府应急项目，我们两天时间把高污染的废渣全部清理走了。滕州政府都表扬我们呢！”四年之后，他渐渐开始明白了当初郑达谈及自己工作时的那种自豪感。但是林素雯理解不了他的这种自豪。
11
所以那一天，离婚协议还是没能签成。林素雯哭着问秦锐，他到底想要怎样。秦锐说：“我想听你的。”他这么说，也确实这么做。他很快找到了一份跟单员的工作，然后辞职离开了固林。四年的销售经验，对于跟单员的工作还有富余。当然新工作收入比不得之前，好处是不承担业绩压力，不用应酬，每天上下班时间固定准时。
离开之前，郑达不无惋惜，“我看着你在这行成长起来的，你真的要离开这一行，去做跟单员？跟单员有什么做的呢？这个工作对你来说一点帮助也没有，你会废掉的跟你讲。”他说：“那也没有办法，工作和家庭我只能选一个。前两年我选择了工作，老婆跟我闹了两年，吵着离婚。工作和老婆，我还是想要选择老婆。”郑达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尊重你的决定，哪天你要是想开了，欢迎你随时回来。”这句话不是客套，郑达是真心的。
工作回归到正常节奏之后，秦锐与林素雯的关系显然变得融洽了。白天他开车送林素雯上班，晚上下班还会去她公司楼下接她。或者回家做饭，或者找个评价高又实惠的饭店吃饭。这样的日子满足了林素雯对于婚姻的期待，但是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秦锐却找不到任何工作的意义和成就感，他已经失去了在固林时的斗志和激情。尽管他仍然刻意在林素雯面前表现出极高的热情，但那种虚伪的表现很容易让心细的妻子一眼看穿。
晚饭后，他们在客厅看新闻。新闻上发了一则消息，说的是某地出现非法倾倒危险废物的情况。他指着电视大喊：“人渣！呸！环境都是让这些败类破坏的！”他骂的当然是倾倒废物的那些人。林素雯无法同理他的内心感受，但能够察觉得到他的激动。几天之后新闻播报，倾倒废物已经由某环保公司清运走，但土壤已被污染，已经由某家专做土壤修复的公司介入处理。他情不自禁说道：“这事儿还是得我们上场！”忽然意识到问题，马上改口，“还是得他们上场。”林素雯看着他一惊一乍的样子，有些吃惊。他又迅速换台了。
12
两年之后，他的孩子出生。午后在公园散步的时候，林素雯问秦锐：“你是不是不开心？”他忙摇头，“没有，怎么会不开心呢？有你，还有孩子，怎么会不开心呢？”她说：“我说你的工作。”他没有答话。
林素雯继续说：“要是不开心，那你就回去吧？”
秦锐本能地跳起来，“老婆，你不是又要跟我离婚吧？”
林素雯笑出声，“瞎想什么呢？要离婚还能给你生孩子吗？以前你希望我开心，所以辞职回来。现在我也希望你能开心，去做自己想做的工作。以前我不理解你，现在我才发现，你做的工作真的有意义，起码比现在的工作有意义。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嘛！”
“那你不怕我不着家，不怕我应酬了？”
“你想回来，总能找到时间回来。应酬你尽量少喝就是了。环境好了，咱们都是受益人。”
秦锐站直身子，字正腔圆地喊道：“老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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