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山的月光
陈午歌
荔枝又红了，每一年到了这时候，总想吃到家里的荔枝。抬头望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思绪不由地回到了从前。
小时候，村子里很少人种荔枝树。那时候，荔枝还是能卖出很好的价钱。荔枝红了，它们就值钱了。月黑风高，有人上山偷荔枝，这些小偷把农民辛辛苦苦种的果实扫荡一番，大包小包偷去卖了。于是，村民们开始守山，陆续在山上自家果园里搭帐篷，设床铺。
我第一次跟父亲去守山是我六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上学，父亲说带我去，我就屁颠屁颠跟着去了。我对这种跟平时不一样的生活感到很开心，在野外睡觉，抬头就能看到月亮和星星，伸手就能摘到荔枝。
晚上，我在家里洗完澡，看了一会电视就跟着父亲去山上的果园。但我常常是看电视看得入了迷，看完后自己一个人再往山上赶。月光明朗，有时不用打手电筒都能看见山路。路边能看到山上有几座孤零零的坟，这些没有墓碑的老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这时，天上乌云聚拢，月光愈发昏暗，微风吹过，树影幢幢，坟包隆起，乍一看，像有人睡在那里；坟头草晃动，像朝着我伸出了无数只手。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鸟鸣，我立刻往果园一路飞奔，直到看到自家帐篷里的灯，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来。
后来，我跟父亲说起这件事，他对我说：“你不用怕，你额头上有火，那些东西不敢靠近你的。”听完后，我半信半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从此以后，我一个人走夜路，都会默默把额头上的头发挽起来。月光如水，一个露出光滑的额头的小孩子，走过崎岖的山路，走过路边的坟墓，走过形状恐怖的树影。周围静悄悄的，能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小孩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
夜晚，山上无聊得很，人们偶尔会相互“串门”，各自的果园分得很散，大家自带板凳，聚在一起聊天，我在人群中窜来窜看热闹。一些叔伯打趣问我：“歌仔，你要不要老婆？你什么时候娶老婆啊？”我大声反击道：“我不要老婆，我不要老婆。”其他人哄笑一团。月光高悬，虫鸣鸟叫，大人们还在聊天，我玩累了躺在父亲的怀里，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我就去捡地上的荔枝。过了一夜，总有果子要落地，要成为我的早餐。有时候没有收获，我会狠踹果树一脚，摇摇晃晃的树上就会有果子掉下来。
我在果园里悠闲晃荡找早餐吃的时候，大人们早就忙疯了。早上六点多，全家都起来摘荔枝，有时忙不过来，其他亲人、邻里也会一起帮忙。摘荔枝要眼疾手快，一掰一扯一放，荔枝很快就从树上到了箩筐里。摘荔枝不是一件轻松的活，矮小的树还好采摘，有些树长得很高，人得拴着箩筐爬到树上去摘，我只能干些分拣、装箱的工作。
后来，我也开始上学了，我背着书包走过长长的山路去村小学读书，路上能看到漫山遍野的荔枝树。春天到了，雪白的荔枝花覆盖在树上，微风徐来，花香阵阵，空气中都是荔枝花的香甜味。我常常丢下书包，跑到路边的荔枝树下，踮起脚尖，伸出舌头，轻轻地品尝荔枝花。不一会儿，我把能够得着的荔枝花都舔了个遍。
到了夏天，红彤彤的荔枝挂满枝头，硕果累累，火红一片。夏夜，我都是陪着父亲在山上果园里度过。皓月当空，万里无云，一阵阵整齐响亮的蝉鸣声在耳边响起。不一会，山上起了迷雾，远处的山变得朦朦胧胧，野外显得特别空旷。
忽然，下雨了，淅沥淅沥，不一会儿，就闻到了空气中水汽与泥土的味道，暑气随之流逝而变得凉快。我们爷俩躺在由几块木板拼成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总有很多“为什么”要问父亲，我也总爱听父亲讲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故事。父亲一边帮我盖上被子，一边轻声跟我说：“雨后，夜里山上会凉得很。”周围很安静，四周也好黑，雨滴打在塑料帐篷上，滴滴答答地听起来很悦耳，被子裹起来暖和得很，父亲讲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
翌日清晨，山上的空气特别清新，树叶一尘不染，翠绿得发亮，红艳艳的荔枝上还挂着水珠，诱人的很。但是，我们从来不会主动摘树上的荔枝吃，我们都是捡掉落在地上的荔枝吃，落地的荔枝都是得了虫害的。
二年级时，我在课文里学到一首古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在课堂上，语文老师还没讲解，我就读懂了这古诗浅显的诗意。这宋代的辛辛苦苦养蚕缫丝的蚕妇穿不起丝绸衣裳跟我家种荔枝却不舍得吃荔枝的情境一模一样啊，我当时就止不住地难过。
每一次，父亲用摩托车载着满满当当的荔枝去镇上卖，我们都会乖乖待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如果他笑容满面地回来，那就是卖了好价钱，家里人都喜气盈盈的，这个时候，父亲会顺便考考我们的算术：今天的荔枝收购价是多少钱一斤，卖了多少斤，收入一共是多少钱。数学不好的我，每一次，都战战兢兢地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算术考试。如果他出门后很久才回来，并且回来后不太爱搭理人，那说明今天的价钱很不理想。他一定是载着满车的荔枝，从街头逛到了街尾，看能不能卖出高一点的价钱。行情不好时，也只能憋屈贱卖了。
那些年，卖荔枝确实让贫穷的家庭稍稍有了点盼头。可惜，这样的好光景没几年，荔枝的价格也越来越低廉。“果贱伤农”，慢慢地，种荔枝的人也少了，山上很多荔枝果园荒草丛生，或者改种了其他效益更好的果树。再也没有人深夜去偷荔枝了，也没有人去守山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前几天，我在山上果园里乱逛，走到荔枝树下，发现小时候踹过的那棵树已亭亭如盖。我猛踹一脚，它居然纹丝不动，也再没有果子落下来了……
小时候经历过的事，小时候看过的月光，小时候守过的山，它们都还在那里，闭上眼睛就能出现。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