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
文/吴磊
一、
这个周末,刘泉和往常一样带着儿子去洗澡,地点在市区的“天上人间”。他没想到,一场可怕的意外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正悄悄等着他。
刘泉带儿子一前一后地走,就象一只病恹恹的老狗带着一条生龙活虎的小狗。从天上人间金碧辉煌的大镜子里,刘泉看到的是一个马瘦毛长的男人,这个男人有点“衰”,用汤馨的话讲,就是没有什么男人样!汤馨是他前妻,前妻的话是带了情绪的,而镜子没有情绪,镜子称得上客观,刘泉看着这个客观的自己,叹了一口气。身后的儿子却是另一番模样,天圆地方神气活现,这个五岁的男孩,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眼神象葡萄一样滚来滚去,滚着滚着就与一个女人碰到一起。
女人的目光在男孩进入她的视线后就再没离开过,象被一根线拴住了。虽然小男孩蛮讨人喜欢,在“靓女人”美容厅等妈妈做面膜时,常有一些漂亮阿姨喜欢摸他的头,或者干脆用自己的脸去摩蹭他的小脸,一边还“乖儿子乖儿子”地叫唤,但象今天这样的眼神,有点直勾勾的,还是头一回,小男孩以为是“斗眼”游戏,他和妈妈常做,从没输过,妈妈总是在最后一刻自己忍不住笑起来,败下阵来。小男孩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斗眼”,感觉刺激,他觉得再坚持一会,就会赢的。后来是在父亲的呵斥声中,才不情愿地离开吧台,离开吧台里那个与他“斗眼”的阿姨。
小男孩叫刘路,大人都叫他路路,路路洗澡很快,三下两下,就上去了,套着宽大的浴衣,在休闲大厅转来转去绕圈。
父亲刘泉躺在木床上象死人一样被搓澡师傅摆弄着,后来又去了理发室。每次都是这样,他要弄清爽点,不想第二天再让汤馨撇嘴,那感觉,比吃了苍蝇还难受,虽然他常吃这样的苍蝇,但在一个已经不在乎你的女人面前你得自己在乎自己,这叫自尊。刘泉发觉这自尊,让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譬如这个叫汤馨的女人,每回过了周末,去“交接”儿子时,都会撇撇嘴,一付不屑一顾的模样,然后是检查,仔细地检查,看刘小路的胳膊,胳肢窝,牙齿,脖子甚至头发,仿佛里面会突然跳出一只蚤子,其实每个周末,刘泉都会拿着她强制“补贴”给孩子的天上人间的消费卡,将儿子冼得干干净净交给她。刘泉不明白,人怎么这么擅变,尤其是女人……
刘泉在休闲大厅迷迷糊糊地躺着,后来似乎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儿子不见了!
休闲厅的液晶电视仍然开着,空调很足,光线暗淡,旁边一个秃顶男人在一位穿制服套裙的小姐捏揉下,发出与年纪不相称的呻吟声。刘泉扭过头,看到后排几个小男孩在座椅间追逐笑闹,他喊了一嗓子,刘小路!那边静了一下,又继续热闹。他又喊了一嗓子,刘小路。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
服务员弄清情况后,忙去寻找,在找了两圈后着急起来,又去了浴池,桑拿房,甚至洗手间,都没有!
时间已近十一点,池里和休闲厅都没多少人了,吧台的光线有些刺眼,收银小姐说,她半小时前刚接的班,没看到过这个男孩。刘泉的脸色更加沉郁,接近死灰。
刘小路,刘小路。刘泉扯着哭腔嚷叫。
大厅里有点乱了,大家都慌了神,以前这里曾发生过小孩不慎从窗户掉下楼去的悲剧。服务员来来去去里里外外地找,甚至冒着风险敲开一些按摩房的门,大堂经理指挥几个保安到门口的小店和浴场四周寻找。
不一会儿,回复过来的都是“没有”,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呢?见鬼!刘泉手舞足蹈地叫喊,包间里有些头也探出来,看到这个萎靡的男人象要突然爆炸的样子。
二、
刘泉与汤馨离婚,其实不应该怪谁,就象花开花谢,天阴天晴,人的感情和婚姻,时间久了,就会缺乏活力,新陈代谢是件自然的事,干嘛非要怪到哪个人身上。其实人家邱水平是无辜的。邱总说起来是个老板,但与文化人在一起,照样显出博学和优雅来。和歌剧团编舞汤馨在一起,谈的不是生意,而是绘画或者音乐,当然也有舞蹈,开口都是术语,什么“非移位动作”“环形符号”“大腿外展”等等,仿佛是两个专业编舞在作交流,而不是一个房地产老总与情人的幽会。这大概就是共同语言,男人与女人一旦有了共同语言,什么都有了,包括身体语言,况且什么样的身体,能够抵挡得了那样“昂贵的语言”——当邱水平象伟人一样一手插腰,一手朝着远处的热气腾腾的工地比划着,说着“未来”什么的,那一大片的阔土仿佛一下变成了他们未来的家,变成了他们家的花园和别墅。这样的男人才有能力改变生活。生活里平庸的东西太多,早就应该抨弃,象刘泉,自从文化馆岗位调整,他就开始变得平庸,拿着待岗工资,整天弓着身子象只瘦虾米一样伏在家中写“豆腐块”,拿回的稿费买菜都不够,这日子还能过?
一个女人对你已经不在乎了,就甭指望会有什么好脸色,满脸硬邦邦,可以打铁。但再硬的女人都有柔软的地方,这地方是不能随便碰触的,碰了就会出事。对汤馨,儿子是她的命。离婚后,儿子跟了汤馨,刘泉并不觉得将儿子的抚养权交给前妻有什么不妥,虽然他老实(汤馨认为是窝囊),但这次不是,儿子的前途是不能意气用事的。
况且每个周末都有两天与儿子独处,他知足了,窝囊的男人有个优点,就是容易知足。可是窝囊的男人也有缺点,就是不能经事。象现在,儿子突然丢了,让他明天怎样面对前妻?刘权哭丧着脸不停地拔打电话,大堂经理在一旁安慰着。但千言万语,都是屁话,现实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不见了,时间又过去一个小时,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在决定报警前,刘泉怀着一线希望拔通了汤馨的手机,兴许儿子会在她那儿?
什么,疯子,疯子,儿子怎么会在我这儿?!
我,我……
路路要有个好歹,咱俩都别活了……
电话那头象装了颗炸弹,啪,电话断掉。
15分钟后,一辆黑色的毕克轿车“嘎”地停在天上人间门外,一红一黑两个身影冲进了玻璃门内。已是午夜,大堂内仍灯火辉煌,从外面透过蒙了汽雾的玻璃窗看,里面的人象踩在云中的木偶,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大声说话,声音象尖锐的利器,刺透厚厚的玻璃大门,刺透夜的黑幕,穿过一条不太宽的水泥马路,传到对面的花园。
红衣服是妈妈,黑衣服是叔叔。花园里,一个小男孩在对一个女人悄悄说话。
女人竖起中指“嘘“了下,小声点,别动,让人发现,“猴子”就归大头叔叔了。
“猴子”其实是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在阿姨的小房子里,路路就喜欢上了它,那猫咪会学猴子给人作揖,两只前瓜抬起来站立,可爱极了。路路可不想它被大头叔叔抱走。大头叔叔就是每天坐在大堂里的男人,阿姨告诉他说,爸爸和大头叔叔是一伙的,咱俩是一伙的,咱们来玩捉迷藏,到明天,找不着咱俩,就算咱俩胜利。只有胜利者才配做“猴子”的主人……
孩子很听话,女人看他乖巧地蜷在自己怀里,眼睛快要睁不动了,她决定带他走。又看了眼远处大玻璃墙内,那群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折腾着的人,有点不敢相信,事情居然成了……
女人名叫钱芳,是天上人间的服务员。这一天她等了很久,可始终下不了决心,这次她是下了决心的。从第一次看到这个叫路路的小男孩,她就开始下决心,计划在这过程中,梦游一般慢慢成真了。那天晚上,在吧台,当又一次看到这个男孩,她的眼睛就不再属于自己了,那个男孩在她的目光里只消失了二十分钟,就是在浴池里的二十分钟,后来就再也没离开过。小男孩象往常一样早早上来,在休闲大厅无聊地绕了几圈,后来进入她的视线。无聊的小男孩,最先是在厕所边的小房子(员工休息室)听到一阵阵的猫叫声,门没有关,接着,又看到令人惊讶的情景,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咪朝他不停地作揖,猫咪可是他最喜欢的动物,可是爸爸妈妈都不让他养,后来妈妈的叔叔也反对,他们一帮人都不喜欢动物。这点真让人讨厌。现在那只小花猫象老朋友一样和他打招呼,还有猫后面那个笑容满面的阿姨,她(它)们都像卡通片里的好人,让人喜欢。阿姨说她是妈妈的朋友,路路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阿姨说,你妈妈是不是特别喜欢和你“斗眼”,路路“扑”地笑了,怪不得刚进门时,感觉有人和他“斗眼”呢。于是,小路路和阿姨斗起了眼,阿姨象妈妈一样也没坚持多久,自己先笑了。后来,阿姨说,这个不算,咱们来做个有意思的游戏,我已经跟你爸爸还有那个在大堂里的叔叔讲好了,咱们玩捉迷藏……
钱芳第一次看到这个叫刘路的小男孩,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在一家有着教堂尖顶一样建筑的幼儿园门前。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当然更准确点说,开始她并没注意到这个女人,虽然女人有着舞蹈演员一样纤细挺拔的身材,脸庞干净清爽,引人注目。钱芳的注意力首先是被那辆车号为31888的黑色轿车吸引去了,自三天前,从碧贵园保安何顺子口中打听到这个号码,她已找了三天。若不是爸爸和弟弟拖累,应该三天前就找到了,她的眼睛象雷达一样在碧贵园扫了三天,那些天,这个高档小区的富人炫耀一样在她眼皮子底下来去,漂亮的车,豪华的车,各种各样的,反正她也说不上名字,这些车鱼一样滑进大门,那些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行注目礼。钱芳也行注目礼,可是她觉得车是冰冷的,她永远也不会和它们熟悉。这么大的地方,她认识的只有砖厂同事孙彩霞说的这个何满子。保安何满子与孙彩霞同乡,正在追求她,所以听说是孙彩霞的朋友,特别热情。何满子肯定是个机灵人。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他知道这个小区住着一位姓邱的房地产老板,最近城北老区的“天上人间”楼盘就是他在开发,还知道“天上人间”出了个钉子户,都上报纸了,报纸上一片废墟之中有一幢像象孤岛一样的房子竖立着,驻守在里面的是父子俩,好象是残疾人。对残疾人,他们不敢乱来,就该这样,只是现在健康人还不如残疾人,没人敢说话,到头来让个残疾人出面。这通话,在何满子是发着漫无边际的牢骚,钱芳听了,眼泪快出来了。那两个坚守“孤岛”的是他的亲人。
现在想来,邱总的车是在她回去给“孤岛”里的父亲和弟弟送饭时“溜”进去的。虽然何满子不知道这个叫钱芳的女人为何打听这些,但还是悄悄告诉她,你是见不着邱总的,不过邱总有时会去幼儿园接孩子。
正是放学时间,到处是车还有人,还有幼儿园孩子麻雀一样吱吱喳喳的声音,邱总大概在车里等得有点烦,打开车门,出来点了支烟。钱芳一下就认出来了,和报纸上一样的脸,只是精神不大好,蹙着眉,象有心思,大概“孤岛”让他烦心了。钱芳正走神,那个身材娇好的女人牵着一个特别玲珑的小男孩回来了,一眨眼钻进车里,待她反应过来,车已经开了,等追过去,只有车屁股冒出一溜的黑烟,在空气中飘浮。她使劲揉着眼睛,很懊恼自己错过了一次机会,虽然她并没有想好,自己能跟这个姓邱的老板说些什么,能不能管用。但她肯定会说,哪怕撕破脸皮,父亲和弟弟还在“孤岛”里呢!
“孤岛”真象座岛了,四周挖了一大片很深的沟渠,象是地基,她家的房子高高地浮在上面,两个男人在黑糊糊的窗口不时露一下头。水电都已断掉,半个多月了,陪伴他们的是一大堆上了灰尘的家用电器,电视机,电风扇,空调,零件散落着,象个回收站。每天中午或傍晚时分会有一根吊着塑料桶的长绳子从窗口放下,钱芳将饭和水送上去。
三、
钱芳安顿好小男孩路路,自己却睡不着,幸福旅馆的墙不隔音,一些醉汉在隔壁吵闹。小男孩睡得很香,打起小呼噜,鼻歙一动一动。钱芳喜欢孩子,如果面前这个孩子不是邱水平的该多好。很久以前,她就渴望自己能有个孩子,有一次都有了,可是最后却不得不“做掉”,那些男人啊,用孙彩霞的话说,没一个好东西。钱芳知道这是在安慰她,她明白自己的情况,很久以前就明白。可是能怪谁呢,要怪只能怪老天,老天不该让她生下来。
拆迁前,城北老区有条巷子叫铁匠巷,铁匠巷里无铁匠,有家电器修理铺却很有名,叫“老钱电器修理”,有二十多年了,以前主要是修收音机的,后来有了电风扇,电视机,冰箱,空调什么的。修理电器除了要耐心,还要手巧,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店主居然是个残疾人,“鹅掌畸形”,是家族遗传的,且越传越厉害,到了老钱这辈,连脚都不能动了。手脚不便,修理业本是无法干的,可老钱很不一般。人们看到老钱修电器和别人不一样,他面前竖面大镜子,身后也竖面大镜子,他团着身子坐在中央,电视机不须费力搬运,就能看到里面的零件,老钱用他那双残手灵活地修理着,居然修得又快又好。后来老钱凭着手艺娶了老婆,可是儿子生下来,老婆就跑了。遗传有时特别残酷,老钱的儿子一生下来,就看出来了,没有逃掉命运安排。等到小钱十几岁时,修理铺又多了个帮手。这个家只有钱芳侥幸成了例外,但从小家庭的状况让她喘不过气来。长大了,进了厂子,谈恋爱了,追求的人不少,因为钱芳是个苗条漂亮的女孩,但是只要处一段时间,甭管当时怎样死去活来,最后都会消失掉。钱芳都习惯了。日子很难,可再难还得一天天过,好在有父亲和弟弟,还有那个维持一家人生存的铺子。直到有一天,邱水平来了,其实是邱水平的手下,他们贴了一张告示,什么都不说,过了段时间,就有人来量,量了后,又贴了张告示,后来就挨家挨户地拆了。也有人闹,但闹过一阵就不闹了,只有老钱家,货真价实地与拆迁的人顶针,两个残疾人还有一个单薄女子,其实也没太大动静,就是不让,原因当然是“条件”,老钱的意思是回迁时不在乎层次不层次或者多大的面积,哪怕住的地方紧点高点都无所谓,关键要能换一间小铺子,哪怕窄一点,能做下手脚就行。不行。只两个字,他们就将一家人的希望堵死了。象推磨子一样来来回回谈了许多次,最后一次,连谈的人都受不了了,老钱给人家跪下,说,求求你们,行行好吧,我老了,无所谓了,什么时候眼一闭就结束,可还有个残疾儿子。拆迁的人不说话,沉默好一阵说,自己做不了主,要请示邱总。后来就再也没了下文。
钱芳其实是个胆小的人,活了二十六年,从未与人争斗过,平常尽喜欢养些小猫小狗的。有一次孙彩霞在宿舍里杀鸡,没弄好,搞得满脸鸡血,钱芳看了,差点吓晕过去。
钱芳始终没能真正下定决心,直到有一天,弟弟差点出事。弟弟平时在家里象空气一样,很少说话,基本就是坐在那儿翻书看或者摆弄那些零件,即便与拆迁的人争执时,他也象个旁观者。可是有一天,老钱在一台旧电视下发现一张纸条,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钱芳赶过来,发现弟弟的轮椅倒在窗户边,人已到了窗外的水泥台上,被一根晾衣杆勾住了……那天全家人抱头痛哭。接下来,寻找邱水平就成了钱芳心里的一个计划。而邱水平简直象个神仙,名气很大,想见一面却很难。那次以后,他再没有出现在幼儿园门口,开车的不是那个身材曼妙的女人,就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大概是司机。又等了几天,当钱芳都要绝望时,一个男人出现了。
这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年纪虽比邱总年轻,但气派却差远了。他每个周末都从轿车旁接过孩子,然后骑一辆老旧自行车“嘎吱嘎吱”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开始钱芳搞不明白,观察久了,知道,原来这才是孩子的父亲,可是看来,又不大像。这么一个细嫩玲珑的孩子,居然不是邱总的,那次看他们爷儿俩亲热的样子,谁会相信呢。不过,这个女人肯定是他的女人,这就够了。计划在那一刻开始变得清晰。
接孩子的男人叫刘泉,那个高傲的女人曾经这样叫过他。钱芳觉得他们真不象曾经做过夫妻的样子。刘泉没有轿车,刘泉的家也没有保安,但刘泉在周末的两天几乎与孩子形影不离。他们在一起睡觉,说笑,吃饭,上书店,逛公园,还有洗澡。后来钱芳开始相信这个男人是父亲了,且是个挺不错的父亲,但他与那个女人真的不般配呢。不过他好象很会做菜,看起来并没有特别的东西,一些家常蔬菜,却硬是被弄得色香味俱全。男人还极有耐心,陪孩子玩魔方,红一面,蓝一面,一玩就是一个多小时。钱芳在窗外,看得脖子都酸了。这是个老平房区,很多人家合用一个院子,象是以前职工宿舍那种,院里人来人往的,钱芳站在一颗老银杏树下,也不引人注意。但她还是没有机会。有时候她真的有些动摇了,男人和孩子在屋子里没大没小地推搡笑闹,看起来真让人羡慕。可是弟弟那冷酷的眼神,还有他挂在窗台外的模样象闪电一般在脑海里回放,让她忽然一惊,心一下坚硬起来,硬得象把锋利的刀,要出鞘的刀。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是在“天上人间”。钱芳跟踪他们爷俩去洗澡,她装做等人的样子,在男女混合的休闲大厅,她发现每回孩子都先上来,一个小时后,男人才上来,男人喜欢躺一下,睡上一小觉,孩子大多在周围玩耍。这时候,孩子是一个人,不在男人的视线里,大约一个小时。好了,有一小时,足够。只是周围的服务员很称职,在这段时间,他们成了另一个监护者,毕竟是高档浴场。怎么办呢?
几天后,天上人间来了个新服务员。
钱芳来天上人间快两个月了,但她似乎还没有想好。每个周末都看到父子俩象两条亲密的狗一样一前一后进来,拿钥匙,换鞋子,他们眼里其实没有她,她只是一个穿制服套裙的服务员。而在她眼里,他们是救命稻草。特别是男孩,那个让人怜爱的小机灵,有时,他会与她对一下眼,直到她让开,男孩才让开。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可是每回看到这男孩的眼神,她又特别的不安,为什么呢,是因为弟弟吗?她想起弟弟小时候的样子,弟弟也有过这样一付清澈的眼神,但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换成了一种空洞的让人害怕的眼神。那眼神是没有未来的。
钱芳有时恨自己,恨的时候,就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最无情无义的女人,想象成电视剧里,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的狠毒女人。慢慢地,她觉得自己行了,似乎真的成了个坏女人,坏女人能做的事情,她照样能做到。可是,她真的能做到吗?
直到将小男孩带到天上人间顶楼的天台上,她还在犹豫。那是第二天的傍晚了。之前的近十个小时,她象男孩的父亲一样陪他玩魔方,带他上书店,逛公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在肯德鸡店里,看到小男孩天真无邪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不过,她知道,那一刻终究会到来的。
四
这一刻终于来了。
“天上人间”四周都被警察封闭了,六层楼的楼底围满了人,几束强烈的聚光灯直射楼顶阳台。钱芳搂着惊恐的小男孩路路朝准备冲上来的警察高声叫喊,那一刻,她都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个电视剧里的镜头。
别上来,上来,我们就跳下去!……
接着,白色的纸张象大片雪花一样随风飘散下来。人们抢着用手抓那些从天而降的白纸,拿到手中,才看清上面写满了字,是用铅字打印的,是关于“孤岛”的。于是大家对楼顶那个年轻女人有了一丝同情和耽心,盼望事情能有个好的结局。
我要见邱水平,让邱水平来见我!……
冷静点,理智点,姑娘啊,有什么问题慢慢解决,这样可不是好方法。
在紧张对峙中,一辆黑色轿车来到现场。钱芳隔了这么远都能认出来,是那个有着舞蹈演员一样身材的高傲女人。此时却一点都不傲气,她披头散发地在哭嚎,声音嘶哑而无力,几近失声。
我要见邱总,要见邱水平。钱芳仍然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其实她自己也怀疑,她是否真的能见到那个叫邱水平的掌握自家命运的男人了。她只是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六年,压抑了二十六年,痛苦了二十六年,今天终于轻松了。她不能不喊,一个疯了一样的女人和一个傻了一样的男孩,在乌鸦鸦一片的头顶上,不喊怎么办?!
楼下的女人在打电话,她的表情痛苦而焦急。过了会儿,只听她朝电话吼了起来。汤馨朝电话里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男人吼道:邱水平,你不是人!随后警察接过了电话。
楼顶的风开始变大,钱芳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在男孩身上。她奇怪自己这时候为什么这么做,她有些搞不清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了,虽然她还在哭喊,邱水平,邱水平。她的头变得很晕,很晕,不过还是要坚持,坚持什么呢,她有些糊了,也许谁都有头脑发糊的时候,特别是站在这么高的地方。
事情象夜晚的黑色一样变得无望。电视剧里遇到这样的时刻都会有一些出人预料的情况发生。
后来,情况真的发生了。晕乎乎的钱芳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说话,是个男人,不是邱水平,那个她一直寻找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
这个叫刘泉的男人喘着粗气,浑身脏兮兮的,沾满了泥还有黑红色的铁锈,脖颈上是一道一道的血印,大概是顺着锅炉房的水管爬上来的。
刘泉说,儿子,别怕!别怕,儿子,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那声音并不大,还有点口齿不清,在冬天的风里象一声声的呜咽,这声音让晕乎乎的钱芳一下愣住了,手里一软,小男孩从她怀里钻了出来,飞快地奔向不远处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