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文/吴磊
冬天的黄昏总是稍纵即逝,刚刚还有一小片绚丽的云彩挂在排污塔的塔尖,一眨眼天就变得黑漆漆了。窗外一双偷窥的眼睛出现在窗帘的缝隙间,仿佛如约而至。
陈兰萍裹在雾腾腾的浴帐里,一边往身上涂抹沐浴露一边斜睨着轻拂的窗帘,灯光下这具肚子已经悄悄隆起的白花花的身体让窗外的眼睛欲罢不能,她下意识地挡了下那对娇翘的乳房,接着,一连串语焉不详的“唔唔”声从窗外传来。陈兰萍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哑子阿金被逮着了!
阿金的颈被一双大手捏着,象一只中了弹的鸭子被拎了过来。“猎人”是一个叫李可的大块头男人,是陈兰萍的丈夫,他的脸和外面的煤场一样黑,哑子的脸却是煞白的,跪在地磅房门前,低着头,面前是一截白嫩的腿,那个赤裸的身子已经穿戴齐整,象一个问号伫在眼前,身后的男人确如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仿佛要爆炸。
说吧,怎么办?惊叹号厉声发问。
哑子不吱声。不吱声并不因为他是哑子,往常,他是可以“吱声”的:被人欺负了,就苦着脸,发出“呜呜”声;高兴了,就眉飞色舞,有年冬天,陈兰萍给他织了双毛线手套,哑子围着她“啊啊啊”地叫唤,象唱歌一样。还有一回晚上,码头上的船到迟了,原料库的人都走光了,只有哑子团着身子坐在门口的水泥墩上等,叫他先回,还着急,急了就不理人,陈兰萍也假装不理他。过了会儿,哑子不知从哪儿买了晚茶包子,举着让她吃,她板着脸不作声,哑子做鬼脸,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咦咦咦“的声音,直到将陈兰萍逗笑。陈兰萍觉得哑子其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有些可怜,没有什么人正经与他交往。平时除了埋头拉煤,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据说他是外来的孤儿,爹娘早早不在了,他也并非天生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哑了。好在父母留下一栋房子,象朱门村别的人家一样,是座二层小楼。朱门村后来被大富豪砖厂征用,村里人大多进了厂子做工,十七岁的哑子阿金因为残疾,就安排他拉煤,说起来,陈兰萍与哑子是同事,但处得有点象姐弟。
现在,陈兰萍立在那儿,看哑子跪着默不出声的样子,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荒唐!
三天前,李可拎着保险公司黄色的皮包回到出租屋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问他什么也不说,饭不吃,脚也不洗,蒙个被子倒在床上。陈兰萍以为他是累了,便不理会。半夜里上厕所看到李可象个幽灵坐在黑暗里吸烟,知道有问题了。陈兰萍泡了杯炒青坐在李可身边,耐着性子开导他有话说出来,憋在心里会憋坏的。李可还是不说话,一支接一支抽烟。陈兰萍递茶给他,他也不喝,陈兰萍说,咱们再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有比在北街村更难的日子吗?是啊,还有什么比北街村的日子更难呢?
北街村是他们的家,他们的父母亲戚住那儿,还有他们近三十年的岁月都在那儿度过。北街村地处延令市西南,紧邻著名的三江海岸,江那边就是江南了,北街村相当于延令市的港口,本来发展得不错,可是近几年却走了下坡路,村里人将其归罪于那个后来迁到此地的一家大企业,说是搞化肥,产品远销东南亚,开工时,市领导都来了,锣鼓喧天的,大家都期盼着它能让北街的经济锦上添花。可是谁能想到呢,这其实是一个梦魇的开始。
罪魁祸首与一个叫“镉”的东西有关,镉是个什么玩意儿,北街村的人并不了解,但是你不了解它并不代表它就不祸害你。镉渗进土壤和水流,使田地绝收,井水腥臭,镉进入人们的肌肉和血液,使人的身体长满紫色的疙瘩,继而溃烂,让人的牙齿出血,呼吸不畅。村东家的孩子老是长不高,村西头的几家新媳妇都怀不上孩子,村里的一些平时看起来精壮的年轻人莫名其妙得病却总也治不好。镉象个无形的魔鬼让北街村的人惊恐不已。人们渐渐对这个魔鬼有了认识,这个魔鬼是从那个所谓的生产“化肥”的厂子跑出来的。人们上乡里反映情况,无果。无奈之下大伙买来几十把锁将化工厂封了,又被派出所劝解。最后上千的村民聚集镇里抗议,上面答应派人调查,几次三番却调查不出个缘由。这其间有不少村民已经搬离了这个“毒患”之地,陈兰萍和李可刚结婚一年,为了下一代也离开了这个家。那段日子在他们是与魔鬼相伴的时光。出来再苦也比待在那儿强。
陈兰萍在黑暗里看着李可的烟头一明一暗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开导他,李可终于说话了,李可说,萍,咱完了。
就在那天晚上,陈兰萍得知丈夫将收来的二十万元保费全部投入了股市。反正是个老客户,只要挪用半个月再缴上去,没人会发现的。本想能快点赚些钱,好买间自己的房子安身。作为儿子和未来的父亲,他不想让年迈的老父老母待在北街遭罪,老父的肝,老母的肾,都出现了明显中毒症状,他们硬挺着,还不是怕花钱。还有妻子肚里的孩子,不知会不会有“情况”?一切都需要钱,陈可象很多人一样进入了股市,哪知股市象赌场,不是说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眼看着十来天过去,二十几万进去的,现在就剩下个零头,他看好的那个叫什么“铜”的有色股几乎每天一个跌停,短短十来天,帐上就剩个零头了,明天就是保费入帐的最后期限,如果让公司发现,就不是钱的问题了,他暗地咨询过一起跑保险的同事,同事告诉他,曾经有过挪用保费的,但没能及时补上来,最后被判了刑!
这么短时间也没办法去凑齐这么多钱呀,况且炒股已经借了别人很多钱。那个夜晚,夫妻俩急得团团转,天亮时,两人互相看看,都有点认不出对方了。
实在没法子,你就一口咬定说丢了。
谁来证明,没人信的。
那怎么办?你就说没收到这么多钱?
更不行,收钱是开了票据的。
那,那……
陈兰萍绕着沙发转圈子,忽然她脱口而出:
你就说被抢了!
废话,不还是没证据吗?行了行了,大不了,我去做牢,算我霉运……
证据,证据,怎么什么都要证据呀。实在不行,你就说是我抢了。
别瞎叨叨了,你抢你不得坐牢呀,还不如我直接坐牢呢……
那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大概折腾了一夜,天快亮时,陈兰萍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双老是在窗外的眼睛。那个不会说话的十七岁的大男孩,哑子阿金,总喜欢将脑袋凑在地磅房黑乎乎的窗户外面朝里看,开始陈兰萍有些反感,后来也习惯了,他不过是个小弟弟,看就看吧,能看到什么。况且自己值班的地磅房本来就是被人敲来敲去看来看去的地方。可是,如果……不行,不行,但是……
陈兰萍反反复复地否定着一个荒唐又大胆的想法,可是那想法每次都被压下去,又顽强地冒上来,象水里的浮子。天完全亮时,丈夫李可还揪着自己的头发蜷在沙发上,好象突然一下小了半截,让陈兰萍心里的决心象罗丝一样铆住了。
她慢腾腾说出来,丈夫一口回绝了这个计划。不行,这怎么行。
不行怎么办,你去坐牢,肚里的孩子怎么办。陈兰萍用手拍了下沙丘似的肚子。
咱背井离乡,不就是为了孩子吗?
李可慢慢蹲下身子,将脸贴在陈兰萍的肚子上,眼泪出来了。
说吧,你说怎么办?
哑子能听到,但哑子什么都不说。
别吓着人家。陈兰萍扶哑子起来。哑子的腿似乎不听使唤,象站不起来的样子。一站起来又跪了下去。
要不,咱别,那什么……
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
阿金,你先起来吧,听见没,起来吧。
阿金起来了,身子有些抖,在强烈的白炽灯下,整个人象个影子,让陈兰萍感觉不真实。其实事情真正做起来,让人感觉特别怪异。
唉!陈兰萍重重叹着气,看着自己凸起的肚子,感觉到有个小东西正在里头瞧着自己,她抬头,看到丈夫也怔怔瞧着自己的肚子。她咬了下嘴唇,突然改变主意,觉得还是直接将情况都说出来的好。
阿金,别怕,这事不怪你。其实是姐自己有事,想求你。陈兰萍发觉自己不是那种会装腔作势的人,她拉着哑子的手从北街村开始说起来。
哑子阿金听着,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还是那付沉默的样子,只是脸色不那么煞白了。
阿金,算姐求你,你自己定,不行也不逼你,现在你先回吧,回吧。
阿金象个机器人似的,得到指令,头都没抬,一步步走出地磅房。
哑子阿金走出黑蒙蒙的煤场,房间里的白炽灯还是雪亮雪亮的,让人感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象一个虚幻的梦境。陈兰萍与丈夫李可对望一眼,象两个陌生人,这是从没有过的感觉。陈兰萍突然觉得冷了,丈夫李可为她披了件外套,牵着她,象个木偶似的离开了房间。这里今天不能待了,他们想回去,回到出租房里,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还没怎么开始就结束了。
其实他们早想好了,他们只是想借用一下哑子阿金。前段时间,延令电视台报道一则新闻:一个黑道老大因为欠另一帮人赌债,被人在市三环边的一家叫雅闲居的茶馆门口用刀捅了,正好门口有摄像头,都拍下来了,只是影像不清,犯罪嫌疑人具体样貌不清晰。如果保费是被人抢了,且有摄像证明,公安会介入,就是另一种性质了。其实人逼急了,什么荒唐的念头都会想出来。回到出租房,夫妻俩老感觉不踏实,这样的事不象他们干的,鬼鬼祟祟,哪象个人样!想想都后悔。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陈兰萍与李可象新婚时一样紧搂着躺了一夜,早晨天亮,都不愿起来,看着对方红通通的眼角,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陈兰萍想,要是两个人就这样一觉不醒反而是一种解脱。她从来没这样恐惧过白天的到来,仿佛白日里的光会穿透丈夫的身体,让他象一团气似的消失掉。
“笃笃笃,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吓得两个人都一骨碌跳下床。陈兰萍愣了半天,慢慢打开门,清晨的逆光里,是一个瘦小的黑乎乎的影子:哑子阿金。
哑子“啊啊啊”地比划了几下,李可呆呆地看着,不明所以,陈兰萍从李可的保险皮包里拿出纸还有笔。哑子阿金熟练地写了几个字:我愿意。
我愿意。阿金将纸片竖起来给他们看。
陈兰萍摇头,李可也跟着摇头。
只有哑子阿金在使劲点头。
如果恰巧有人从窗外看见,是绝对猜不出,这三个不停点头和摇头的人在做什么别人不懂的滑稽游戏。
可是,这个普通的清晨,在这个出租房里,一场“抢劫”的计划即将付诸现实。
几天后,也就是保险推销员李可的二十万保费将要上缴前的深夜,在雅闲居茶馆的门口,发生了一起抢劫案:一黑衣男子将一刚出门的客人的皮包抢走了,皮包很清楚地显示上面有XX保险公司字样,被抢的男子是一副吓呆了的模样,甚至忘记追赶,溜掉的犯罪嫌疑人戴了头盔,难以辨认。电视台象上次一样不停地播放着路边的监控视频。
砖厂司磅员陈兰萍和保险推销员李可嘘了一口气。他们在电视机前拥抱了一下,看来事情似乎解决了,下面的任务是慢慢筹钱还上那笔被挪用的钱款。虽然李可被当成了反面教材在晨会上教育广大推销员,现金不能留在自己身上,要及时上缴公司,惨重教训呀。李可象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愧疚地低着头,但他想的不是错误,他在想昨天中午一个朋友透露给他的消息,朋友的朋友公安有人,他说,公安找到了一位现场目击者。
李可和陈兰萍又变得彻夜难眠,事情越来越复杂,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陈兰萍在地磅房等着哑子阿金,可是一上午,一下午,到了晚上,哑子阿金都没有出现。第二天,仍然没有。阿金难道真的被人认出来了?那个目击者是谁呢?阿金会不会已经进去了呢?想到这里,陈兰萍坐不住了。她打电话让一个同事代班,自己去了阿金的家。
阿金的家在朱门村的南边,紧靠一座大桥,天色已黑,阿金家也是黑糊糊,没有一丝灯光。陈兰萍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空白,她觉得事情似乎真的有些不好收场。阿金去了哪里呢?如果被人认出来,会不会通缉他?电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剧情。逃亡最后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那么,她呢,还有丈夫。陈兰突然害怕起来,对着空旷的黑夜,她觉得似乎会有一双大手一下伸过来将她抓走。她浑身抖了一下,正准备离开,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啊”了一声,差点摔倒。转过身子,居然是哑子阿金,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亮光,象一只警惕的猫。
阿金没有将陈兰萍带到他家,示意她跟他走。他们来到不远处的桥洞边,陈兰萍有些不明所以,犹豫着站住,哑子独自钻进桥洞,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号手电,摸出一张纸还有笔,对着光写了几句话,陈兰萍知道这是哑子有话对她讲,也钻进去。
看了一下,陈兰萍有些不明白,哑子用笔告诉她,自己将房子卖了,凑了一些钱。哑子阿金在黑暗里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向两边看了看,展开,竟是一沓沓崭新的钞票。陈兰萍眼睛瞪圆了,哑子又竖起笔,写了个大大的“20万”然后打了一个粗粗的箭头,箭头指着陈兰萍这边。陈兰萍仿佛吓着了,一下推开那一大包钱,又一下跳到洞外,奇怪地看着这个让人惊异的哑吧,象看到一个恐怖片的镜头。
阿金急得直叫“啊啊啊”,又是跳,又是做手势,这回熟悉哑子的陈兰萍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懂,或许她懂了,只是不相信。她象个雕塑呆在洞口,看哑子又蹦又跳。
陈兰萍那天夜里,飞快逃掉了。躺到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个在桥洞里又蹦又跳的哑子阿金,到了半夜,哑子还在跳,陈兰萍将丈夫摇醒,告诉他,钱有了,但是她不能拿。李可莫名其妙地看着疯子一样的妻子,摸了摸她的额头。陈兰萍一把打掉他的手,吼了起来:20万有了!20万有了!
李可开灯,看见妻子也在直瞪瞪地看着自己,可是他不明白,股市里吃掉的20万,那个被“抢劫”的20万,他指望能快速致富买到一间属于自己房子的20万,那个能帮他们全家逃离“毒患”家园的20万,怎么会在一个夜晚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呢。他使劲摇了摇妻子,象要摇掉附在妻子身上的梦魇。
李可也是不会接受那笔钱的,“抢劫案”已经让他们后悔了,如果再拿钱,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在夜里睡着觉。他们只想让生活恢复正常,好重新开始。北街村里的父母,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接过来,暂时买不起房子,就先租,日子总能过下去。只是陈兰萍回来说,哑子阿金失踪了,那次桥洞的事情后,再没看到过他,拉煤场又招了一名新工人。陈兰萍常常坐在地磅房发呆,有时有人敲窗子,或者在窗外朝里面看,她突然跳起来,跑过去,一看,不是哑子,陈兰萍希望看到那个羞涩的大男孩“啊啊啊”地叫她过磅。
李可保险跑得比原来更苦了,只是离那笔钱还上还有一大段距离。还上后,他不会再干这行了。朋友告诉他,公安那边的朋友说了,目击证人只是看见了那只醒目的包被抢了,其余的什么都没看清楚。李可松了口气,接着他开始担心起哑子,他想知道,这孩子现在哪儿,一个哑吧,在外头怎么过?
“抢劫案”似乎慢慢过去了,一切都归于平静。哑子出去很久了,看不到他,陈兰萍夫妇的生活总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他们有时夜晚睡不着觉,甚至想着立刻穿上衣服去公安局将事情说清。他们经常在哑子原来的住处附近转悠,有时也会去车站,期望能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朝他们不停比划手势的孩子。
半年以后,那笔债款才刚刚还了一小部分,但陈兰萍觉得有些东西已经慢慢淡出她的生活,而肚里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她常常挺着大肚子,坐在地磅房外晒太阳,满脸是一种憧憬未来的恬淡模样。
有天下午,门房的老头将一张邮单交到陈兰萍手里,陈兰萍奇怪,她想不起谁会寄东西给她。她去了邮局,收到一只盒子,拆开,是个玩具“喜羊羊”。还有一封信,上面写了很多话,陈兰萍一看就明白,是哑子阿金寄的,署名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阿金说,玩具是送给“未来的小外甥”的,哑子似乎特别喜欢那个尚未谋面的小家伙。他“说”,他在外头蛮好,要是能说话就会经常打电话回来,还可以和小宝宝说说话,可是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小时候,我家门口也有一座化工厂…… ”
陈兰萍依着邮局门口的墙,慢慢地看信上的字,看了很多遍,那些字仿佛有了声音,象哑子阿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话。
那个永远都不会说一句话的哑子阿金就是我,我已经离开大富豪砖厂十年了,依然记得那个冬天的故事。我无法说给别人听,但决定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