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寿棺
人类最可贵的财富是希望……
——伏尔泰
契 子
一九四七年初秋的一个下午,漫天乌云密布,却没有一丝风。老天真是一个隐晦难懂的怪物,说变就变。半个时辰以前还在太阳炙热烫人,现在已经拉下了阴沉的脸,看来,这老天要下雨了。
一辆简易的平板马车,在车夫急促且夸张的吆喝声中,沿着那条紧贴三溪江而下的乡道,吱吱叽叽地由西向王家村方向驰去。车上并排装着两具崭新的贴有红纸剪的双喜的楠木寿棺,寿棺上一前一后坐了两个衣着崭新整齐、满脸是汗的年轻男女。
小伙子约莫二十岁出头,穿一件蓝洋布对襟短袖衫,个子高挑单薄但是白皙瘦长的脸还算眉清目秀,从不知所措的双手可以看出他朴实憨厚,他两只细小的眼睛不时看看身后的姑娘,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目光。姑娘刚满二十,苹果一样脸蛋在大红上衣的映照下更显得红润,活脱一个美人坯子,只是一对水汪秀目似乎充满着忧郁,她一直扭着头,失神的凝望着身后蜿蜒土路延伸处早已经变矮变淡又被浓厚乌云压住的远山。
车夫也是个小伙子,年纪不到三十,个子矮小敦实,晒黑的双手粗壮有力,暗黄泛黑的旧草帽遮住半个脑袋,那张黝黑的脸中,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旅途的劳累和天气的闷热,使得他们仨谁也不愿意多说话,汗水已经湿透了他们的衣服。
两匹并排拉车的强壮白马,经过一整天的长途跋涉,虽然已经十分疲惫,不住嗤嗤的喷着粗气,却仍然瞪着圆眼,时刻提防身后车夫壮汉悬在半空中的马鞭。天气的燥热沉闷,使得从马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的膻骚气味凝在空中,紧随着马车,久久不散。
“快到家了。”
车夫嘟哝了一句,经过一整天百余里的颠簸,终于可以看见前面不远处被浓郁苍翠柳树拥抱着的王家村了。一会儿,车夫已经看见一群小孩子正在蹦蹦跳跳的从村前的沿江土路朝马车奔来。村口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群,还不时传来吹鼓手师傅在吹试鼓乐发出的声音。
原来这是一辆迎亲归来的马车。车上坐着的自然是新郎新娘了。而新娘的嫁妆竟然是这两具楠木寿棺。
“快点,驾……!”
那车夫一声惊呼,马鞭早已落下,噼啪声过后,两匹白马猛然受惊,撅起尾巴狂奔起来,车后干枯的土路上,扬起了一股尘烟……
舅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看了我一眼,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是呀,三十年,半辈子了,人们在这漫长的日子里,要经历多少风风雨雨,要遇到多少沟沟坎坎。人情的冷暖,世道的沧桑,要留给人们多少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这对带着奇特嫁妆结婚的男女都经历了什么?今后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样的命运?看舅舅那不紧不慢非常淡定的样子,我知道所有的故事,统统都积压在舅舅那烟酒混合的肚子里了,只待我花点时间,在舅舅喝了酒兴致高涨的时候,一件件让它们还原释放出来。
一九七六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份,发生了很多事情。
那年,我被迫辍学了,对于一个身体和知识都正在“茁壮成长”的少年,显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那年七月我初中毕业,因为初中升高中实行政治推荐,我受父亲的政治问题影响,没有推荐上高中,爸爸妈妈看到我天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十分难受。妈妈写信给在赣中农村的舅舅讲了我的情况,舅舅回信说,先到乡下来给他帮忙,一边锻炼一边还可以看书,免得在省城里游手好闲学坏了。于是那年初秋,我一个人坐了长途汽车,来到了家住赣中地区农村的舅舅家。
舅舅就是当年的马车夫,他正在一边喝酒一边兴致盎然的给我讲述当年的故事。舅舅既抽烟又喝酒,浑身一股浓郁的旱烟味,那根一尺来长的旱烟斗未见离过身,平时舅舅话语并不多,一杯酒下去,话匣子一打开,源源不断的故事就像赣江水,滔滔不绝的涌流出来。
舅舅是山里人,年轻时就出来闯荡江湖做木竹生意,也许是习惯性的生意头脑,善于摸清并引导对方思路。我每次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随着舅舅的思路带领,仿佛穿越进入了另外一个陌生又新奇的世界。
第一章 中秋之夜
三溪公社王家村,是舅舅和妈妈的第二故乡,也是我十分熟悉也非常难忘的地方。
三溪公社是沿用古时地方志记载的地名,源于和擦肩而过的那条三溪江,由九个生产大队组成,三溪公社人口一万出头,在县里是小公社。其中沿三溪江的三个大队分别叫做上溪、中溪、下溪。三溪公社一应政府机关和集市等就坐落在上溪村地界。王家村属于中溪大队,地处三溪江中游,是个大村。地处下游的自然是下溪大队了。
王家村三面环江,形同一个凸出的半岛,以三溪江为界,对面就是相邻公社辖区范围了。沿三溪江的柳树高大茂盛,整个王家村都被郁郁葱葱的柳树包围。我来到王家村的第一印象就是油然想起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虽然已是仲秋季节,柳叶开始变黄脱落,但是柳枝随风而动沙沙有声依旧那么妙曼,依旧留下天工巧手剪裁的痕迹。此刻的沿江道路两侧遍地都是黄色落叶,给这个贫穷的村庄又增添一丝荒凉的景象。
王家村有上百户人家,农村实行人民公社集体制生产后,把村子划分成了两个生产队。整个村庄,除了王氏宗祠大祠堂和原先地主王林贵家几栋已经陈旧,但依然气派的带山墙徽派青砖瓦房外,大多数是土砖瓦房。农村建房普遍没有规划,整个村庄房屋坐落无序杂乱无章,正因为如此,村庄看起来显得特别大。刚踏进村子时,留给我最深印象的是,家家屋墙上都用石灰水写满了各种诸如“抓革命促生产”之类具有时代性中国特色的醒目标语。
三溪公社地处赣中盆地,位于革命圣地井冈山脚下,周围村落密布,地势平坦、田园宽阔,土地肥沃丰厚、江水清澈,可以称得上是鱼米之乡,但是那个困难的年代,人们的生活却是家家清一色的贫困艰苦。
舅舅原本是村西边距离这里百余里外的山里人。他年轻时来到镇上做生意也赚了不少钱,后来染上了赌博的习惯。一次,他在镇上赌钱输了个精光没钱回家,赌友王林贵是王家村地主,他觉得舅舅人讲义气又有生意头脑,早有结交之意,于是请舅舅在他家做管家。后来舅舅得知外公外婆病危后回了一趟老家,安排好老人后事,把当时只有十岁的我妈妈接过来,在本村安家落户了,王林贵爽快的把主宅旁边的三间柴房给舅舅居住。
解放前这里属于白区(国民党统治),全国解放前夕,王林贵在国军当军官的儿子回来要把父母带去台湾,老太爷死活不肯离开家乡。情急之下,王林贵下跪请求舅舅帮忙关照他老父亲。解放后,由于老太爷是地主,身份特殊要划清界限,舅舅只能一直暗地里予以关照。舅舅兄妹因为没有房产,家庭成分被划为贫农。
王林贵的全部房产没收充公了,主宅厢房连整个大院没收后,主宅成了中溪大队部,小学则设在后院,两排面对面的厢房则成了教室及教师宿舍。院外的六间柴房平房给老太爷留了三间,王林贵给舅舅住的这三间平房便划归舅舅所有了,这样,舅舅兄妹正式是王家村人了。
舅舅劳动积极,平时也乐于助人,谁家有什么事情,舅舅都是主动去帮忙的,所以舅舅虽然是异姓,村里人都把他当自家人一样看待。后来公社在大队部设立供销代销点,大队支部书记是同村王家人,他知道舅舅原先是做生意的,就安排他负责大队部供销代销点,代销点就设在舅舅家。
时隔多年,我依然能够记起当年的王家村。晚霞隐去夜幕降临时,那些低矮屋顶冒出的袅袅炊烟,那些在田间地里挑着箩筐或粪桶的生产队社员,那些骑在牛背上的牧归孩童,那些蹲在三溪江岸石级码头上淘米或捶打衣服的女人……甚至村里每一条巷路、每一棵苍老驼背的大柳树都会随时涌现到我脑海里来,可以说,我在王家村的经历刻骨铭心、历历在目。
让我终生难忘的,却是一九七六年的那个秋天,在中溪大队王家村和舅舅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整整三个月的亲身经历,我不知不觉已经开始融入了那里的父老乡亲之中……
乡下的中秋佳节这天是十分热闹的,也是十分有趣的。
清早起来,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碌了。通往三溪圩镇的石子路上,三五成群的当家人们,挎了竹篮之类急匆匆的朝公社圩镇集市赶去。集市上异常热闹,买肉买鱼的,挑三拣四的,讨价还价,人声沸腾。尽管那时候大家都穷困交加,尽管并不贵的月饼要凭户口本供应,但是毕竟是过节,当家的豁出去也要办的像个样子,哪怕是平时最不舍得吃的人家。所以当时有句顺口溜,说:小孩过节,大人过难。确实不假。
整个上午,沿村的几处江边长长的石级码头都不够用,挤满了收拾鱼肉菜肴的人群,码头前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花花的油膜,水中的小鱼小虾都汇聚在码头边抢食,它们仿佛也在过节。沿岸边那排浓郁的倒叶柳树,映在江中的影子随波扭曲荡漾,也没有片刻的清晰。
我是平生第一次在农村和舅舅一起过中秋节,上午,我们锁了代销点的店门,舅甥俩拉了平板双轮车去公社供销社驳货的路上,舅舅今天兴致特别浓,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农村过年过节的风俗习惯,原来农村过年过节有那么多的讲究,我大开眼界,十分神往。
当地中秋节最独特的风俗是晚上烧塔和拜月。在中秋节的前两天,各个村里的泥瓦匠自发砌塔,孩子们则负责收集干柴禾,瓦塔形状多数是圆形的,寓意为“月圆人圆”,“种养丰顺”“丰衣足食”等。塔身大约两米来高,直径大约一米左右,有些人多的大村,甚至把瓦塔做到三米高,非常气派。
舅舅告诉我,当年民族英雄文天祥兵败后收容了残部近万兵力准备再次反攻元军,于中秋节这天日汇合在当地江边的一个大村庄。村民们用小船在江上架设了一座临时浮桥,还拿出家里过节准备的米果、月饼、柚子等慰劳文天祥的部队。出征前,文天祥率全军和老百姓在渡口边跪拜月神,祈求早日收复失地。村民们在渡口用瓦片砌成一个高达三米的大塔,用稻草树枝放进去燃烧,直至烧得塔身通红。圆月升起时,塔火和明月照亮了整个浮桥,近万抗元将士顺利过了江。为了纪念这位家乡的民族英雄文天祥,每年中秋夜老百姓都会在渡口边上砌起瓦塔,用柴禾烧得通红。中秋夜烧塔的习俗从此便在南方各地慢慢传开,逐渐形成为中秋拜月祈福的民间风俗,传承至今。
各家各户丰盛的中秋晚饭后,太阳下山了。天际边还有晚霞余红刚刚褪去不久,今晚的天空,晴朗无云,星辰尚稀,显得分外的辽阔浩瀚。这个时候,各家各户早把方桌摆在了自家庭院内或大门口外,桌上摆满了月饼、柚子、花生等果品。在这物资贫乏的年代,几乎家家户户的食物都是如出一辙。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圆月升起之时由大人们点燃香烛鞭炮,就开始烧塔拜月了。
不一会,一轮滚圆的银盘皓月便从东江畔的柳树间冉冉升起。顷刻间,村前村后便响起来炒豆子一般的噼里啪啦鞭炮声,此起彼伏,长久不断。填满干柴禾的瓦塔瞬间被点燃,火焰从下至上的塔身的瓦缝里喷射而出,火星四射,蔚为壮观。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围着四周串着火焰的瓦塔,尽情地跳跃欢呼。瓦塔身被烧得通红的那一刻才是烧塔活动的高潮。
此刻,舅舅和其他大人们一样,陆陆续续,严肃郑重地端着装满祭祀品的托盘,来到瓦塔前虔诚地朝圆月跪拜,他们在心中默默的祈祷,感谢老天每年恩赐的收成,祈求老天来年少灾少难、风调雨顺来年有个好收成。火光把人们的笑脸照得红彤彤的,这些朴实的农民,显然是最容易满足的群体,上天赐予多少就欣然接受多少,从不埋怨。即使遇到灾难,他们也只是怨怪自己命不好,从不怨天尤人。
集体烧塔拜月结束回到代销点,舅舅把桌椅搬到供销点外面的草坪上,拜月后的贡果,月饼、花生、柚子等堆满了小方桌。按舅舅的说法叫拜完月接下来就是赏月了。舅舅从货架上拿了一瓶他平时爱喝的本地产“堆花特曲”白酒,我经不住舅舅的劝说,人生头一次陪他喝了一杯白酒。舅舅平时喝了酒话语特别多,不是讲他过去的故事,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我余兴未尽地询问舅舅有关烧塔的事情,可是那晚舅舅似乎没有多少兴致,搪塞了我几句便自顾自剥花生喝他的堆花大曲。花生就酒确实是天下绝配,我第一次喝酒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居然不知不觉喝完了满杯白酒。
我们舅甥俩面对面坐在皎洁的银月下,此刻,天空深邃大地宁静,爽风习习美酒飘香,可是舅舅那阴晴不定的表情显然破坏了眼前的诗情画意。我忽然想起上午在圩镇遇到的一件事,对,舅舅一定在为上午在集市遇到瞎婆那件事情耿耿于怀。平时我都是听着他低沉均匀、音乐般的鼾声进入梦乡的,可是今晚,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没有来得及听到他的呼噜声就睡着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朦朦胧胧的听到舅舅养的那只小黑狗在狂吠,接着店门板被拍得乒乒乓乓响,然后听见有人在喊:
“舅舅,舅舅。快开门……”
这不是冬苟吗?冬苟妈妈是舅舅做媒嫁到王家村的,也是舅舅亲自赶马车到接亲的。冬苟妈妈和舅舅是同乡,是距离这里很远的山区客家人,俗话说:出外同乡是一家,所以他从小就一直这样称呼我舅舅的。
“讨厌!三更半夜的。”
舅舅一边埋怨一边拿了手电筒,拖着鞋子去开门了。当然,再也没有比把你从酣睡中吵醒更烦人的了,但是又想,这个时候来找舅舅,必定有紧急事情,于是睡意全无,跟着舅舅出来,点燃了代销点的煤油灯。
小黑狗见主人来了,好像为了表现自己的忠诚,汪汪的叫得更凶了,却没有料到被主人厌恶的踢了一脚,小黑狗尖叫了一声逃一边去了。
“都半夜了,有什么事情?”
舅舅不耐烦的问道,舅舅平时最不待见这个“外甥”,我知道舅舅至今无法原谅他。我刚到代销点不久,就向舅舅询问过一次冬苟最近情况,舅舅没好气的打断我说道:“不要提起这没有出息的家伙!”
“我妈妈恐怕不行了……”冬苟焦急的哽咽道,眼里含着泪水,冬苟今年应该三十岁不到,在对面的上溪村做上门女婿,此刻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那张还算英俊的脸颊显得又黑又瘦,下颚稀疏散乱的短胡子使得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要大好几岁。
冬苟话一出口,我和舅舅同时都懵了,瞎婆不行了?!一张浮肿的脸顿时在我眼前闪过,今天,对,应该是昨天早上了,我陪舅舅去公社供销社拨货还在集市上看见她在卖鱼虾干。这时只听舅舅关切的问道:
“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妈现在全身都肿了,”冬苟由于过度紧张,使得他语速特别快,“躺在床之上,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我来请您过去帮我作主。还要买点香烛草纸……”
“你昨天才发现她病了?”
舅舅的话既是冷冷的挖苦,又是咄咄逼人的谴责。沉默片刻后,舅舅才平静的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带香烛草纸来。”
冬苟慌忙转身走了,舅舅一边收拾需要的东西,一边对我说:“你去睡吧,一个人的命就是这样,老天早就注定了。她这一辈子真的划不来……你在省城长大哪会明白乡下的事情,你还小不懂,去睡吧。”我都初中毕业了,舅舅始终把我当小孩看待,这让我很不爽,我也懒得理他。
舅舅根本没有在意我的小情绪,不要说我,就是妈妈在这,他照样把她当初小孩看待。拿好东西后又翻开账本详细记了账。然后披上那件已经泛黄的白衬衫,拿起百忙中都不会忘记的旱烟杆和烟荷包,匆匆出门走了。
已经是下半夜了,明亮的月光从西边窗户斜泄进来,投在了地板上,整个房间里的一切家什轮廓都映照的清清楚楚,没有色彩,只有苍白和朦胧,显得幽静同时也夹着一丝阴森和恐怖,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无法再睡着,昨天早上在圩镇集市遇见瞎婆的一幕,根本无法从眼前赶走。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瞎婆了,最近的一次记得是去年来舅舅这度暑假的时候。没有想到今天遇见她会是这个样子,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因为今天过节,舅舅吃过早饭就带我来到公社供销合作社来添补一些货物,顺便买过节的菜。在供销社办好手续提好货,我们便拉着车子绕到集市,买点过节的肉菜回去。想起晚上可以改善生活,我拉着装满货物的大板车也不觉得累了。
这个时候,赶早来买菜过节的人们大多已经散去,刚刚还是喧闹拥挤的大街已经变得空荡冷清了。我所以远远的就看见了蹲在一角卖虾的瞎婆,是因为她那一直未改变,已经不适合她年纪的一对大辫子特别显眼。此刻,一直在左顾右盼找寻买主的瞎婆也看见了我们,当我们走到她面前时,她艰难的支起了身子,朝我们笑了笑。
面前的瞎婆让我诧异,她面色蜡黄、浮肿,原先核桃干一样布满邹纹的脸上因为浮肿隐去了许多,使得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来。那对夹满了银丝大辫子明显的蓬松,显然有几天没有梳理了。她穿了一件旧的蓝色士林布衣服,外面还套了一件破旧不堪的夹袄,夹袄的襟角及身子部位几处露出像猪板油一样的棉絮。脚上拖了一双已经没有鞋后帮的大号解放鞋。总之,她完全不像一个只有五十岁的女人了。
“你怎么成这模样了!”舅舅看到这个样子的瞎婆,顿时皱起了眉头询问:“病成这样,怎么不去医疗室找周医生看看?”
“嗯,哎……”
瞎婆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病人得到亲人抚慰的激动,她颤声说:“好些天了,都在床上躺着,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今天过节,精神好些,三溪江里的水浅了许多,水草都浮在水面上了……我下水去捞了些虾米。”她指了指地上半竹篮水灵灵蹦蹦跳的虾米,继续说:“没有当心踏到一个深窝窝里了,好冷呀,你看,连夹袄都从箱子里翻出来穿上了。”
“你不要命了!”舅舅指责她说。
“没有办法呀,老哥,今天是中秋节……我看我没有多久活在这世上了。”瞎婆说完,便用衣袖去擦眼泪了。
舅舅气愤的骂道:“冬苟这个雷劈的东西!”
在我印象中,舅舅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看见女人的眼泪,看到瞎婆抹眼泪,他慌忙转身在平板车上拿下准备买菜的竹篮,把瞎婆的虾全部倒了进去,随后把夹杂在虾米中间的水草挑出来扔了,才对瞎婆说:“过节正好下酒,我全部买了。”
舅舅看来竹篮里活蹦乱跳的虾一眼,估摸了一下重量,然后从腰间衣袋里掏出一只装钱的布袋子,食指在舌尖上舔了舔,伸进布袋扒拉了一会,拿出五张一元的钞票,塞在瞎婆手里,说:“去买点肉吧。”还没有等她完全反应过来,舅舅又从板车里翻出一包芝麻月饼来递给她,说:“就剩下你这户的月饼指标没有来买了,我原本准备回去时给你送去的。”
“这……”瞎婆不肯接月饼。
“这什么呀?这是你的一份。”
舅舅叹了口气,晃了晃圆脑袋说:“如今的生活多简单呀,每户分配一斤月饼,既省钱又过了节。”
见瞎婆还在犹豫,我连忙劝道:“你拿着吧,好歹也是过节。”
意外的,瞎婆从舅舅手中接过了那包月饼,抱在了怀里。她把脸转向我,悲怆的说:“我的好外甥呀,我哪里喜欢过节,哪个节我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过……”
瞎婆那湿润的眼窝里此刻又淌出了两行眼泪,是感激,是酸楚,还是伤心,我无法说得清楚,我只知道自己的心情从未有过的难受。等我们拉着平板车走远了,我扭回头来看时,瞎婆还手捧月饼,一直在望着我们……
快天亮了,舅舅还没有回来,说明瞎婆情况不妙。反正睡不着,我干脆坐起来点燃了煤油灯,准备看书,可是翻来翻去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又想应该写封信回家了,告诉爸爸妈妈,我在舅舅这一切还好,写了几句又觉得都是废话。舅舅这里当然好,妈妈最信任这个大自己十大几岁的哥哥,外公外婆生了六个孩子,只留下头尾两个长大成人了,外公外婆去世早,全靠舅舅既当爹又当妈的把妈妈抚养大,还让妈妈在省城读完了大学,妈妈从小对舅舅言听计从的。妈妈不放心的只是舅舅一辈子单身,现在舅舅老了,妈一直妈劝他找个老伴,舅舅却置之不理。难道舅舅年轻时有过心爱的人,或者为情所困受过打击,舅舅为什么一辈子不娶,我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想起早上在集市的一幕,舅舅对瞎婆满满的关切,脑子里突然灵机一动:舅舅和瞎婆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呀!他们只是同姓,一个多年守寡一个终身未娶,可是瞎婆现在已经……呸呸呸,我这是在找骂的节奏呀。
“我哪里喜欢过节,哪一个节我都是一个人过……”
瞎婆的话又在我耳边回响,这话是多么的悲戚,像是她从心底发出的呐喊,每次想起这句话,我心口就像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似得难受。
儿子冬苟在五年前就抛弃了她,到本公社的上溪村做了上门女婿。冬苟除了每一两个月会回来给母亲送生活费外,极少回家。难怪瞎婆在床上病了好几天东苟都不知道,昨天过节很晚才发现母亲病了,难道东苟良心发现回来陪妈妈过节?自从儿子走后,瞎婆的性格渐渐的变成孤僻古怪了,动辄自言自语骂骂咧咧,村邻们开始很同情她的遭遇,时间久了,大家都不愿意和她接近了。所以也难怪她几天没有出门,连仅隔开一块菜园、距离她家最近的凤姐也没有注意。现在,还沉睡在节日之夜的村人,当然也没有想到瞎婆将要离他们而去。……
报晓的鸡鸣,断断续续从四面八方传来,浑圆的月亮已经移到西边天际,不断飘散的薄云,使得它时而明亮如镜,时而又像一片弄脏了的银盘,凝望着窗外在薄云中穿梭的月亮,我忽然想到瞎婆那包月饼。她吃月饼了吗?如果一定要等到拜月后才吃的话,她肯定没有吃。当月亮从东方悠悠升起的时候,当村前村后响起热烈鞭炮声响起的时候,当孩子们吃完水果月饼在开心玩耍嬉戏的时候,瞎婆,她已经在床上身不由己了。
正如舅舅说的:“她这一辈子真的划不来。”瞎婆她一辈子历尽了苦难沧桑,受尽了凌辱伤害,得到的回报却是:中年丧夫,老年子离。如今,无论好人恶人,都会说一句好人一生平安,在我看来,这仅仅是好人的一种天真的近乎愚昧的自我安慰,和坏人利用别人拉同盟的忽悠说词而已。
第二章 天降横祸
根据舅舅的回忆,三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马车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了王家村西北的两间土砖瓦房门口停下。顿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咪里嘛啦的唢呐声,还有嘀哩咚隆的锣鼓声,伴随着大人小孩的嬉笑声,真是一派喜气洋洋的喜庆气氛。
新娘的漂亮首先赢得了大家的啧啧称赞,姑娘迷人的眼睛,秀气的脸蛋,黝黑的辫子,窈窕的身段,还有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圆鼓鼓的胸脯,除了皮肤稍黑,几乎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如果不是衣着朴素双手粗糙,人们还会怀疑是哪位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呢,能娶到这样的妙龄美女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连过来贺喜捧场的地主王林贵都在心里暗自啧啧称奇。
新郎王传福是地主王林贵的远方侄子,王传福父母早亡,自己也体弱多病,无论什么年代,只要长年治病,所有的普通家庭必将回到贫困。一天,做管家的舅舅回来跟王林贵说王传福根本交不起租金,建议私底下免掉他的两亩地租金。王林贵思忖了很久,说道:“可以,只是今后他怎么办?帮忙帮到底吧,毕竟是自己侄子。”王林贵请舅舅帮忙在老家物色一个姑娘给王传福,舅舅领会了王林贵的意思,很快回了一趟老家,很快物色到了这位新娘。回来后又请瓦工木工给王传福两间房屋里里外外修缮了一遍,王林贵还挑了一些用不上的家具给他配上,这样才有个家的样子。万事俱备后,王林贵安排舅舅租了马车去接新娘,并吩咐舅舅,结婚费用他全包了。通过这件事情,舅舅被王林贵的为人好善乐施行为所折服,因此甘心情愿帮忙照顾好不肯去台湾的老爷子。
那天,村里人还知道,美女新娘有个漂亮的名字叫做胡鹃花。
杜鹃花,象征自强、代表激情,充满喜庆、寓意昌盛的生命力,是热爱生活的山里人们最喜欢的花。每年初夏,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染红了连绵的大山,蔚为壮观,所以,山里人又叫它映山红。因为这名字是收养她的爷爷取的,所以新娘格外喜欢。
只是那两具楠木寿棺,总是让大家心里有点扫兴,结婚用棺材陪嫁,大家闻所未闻。有人忍不住直接询问舅舅,才知道这是舅舅山区老家的风俗习惯。在他们那里,姑娘出嫁,无论你嫁妆多么阔绰,没有寿棺是不完美的;无论你家多么贫穷,山里人木头到处是,两具寿棺还是出得起的。这奇特的,象征着夫妻白头偕老的嫁妆,是他们当地代代相传的风俗。
楠木寿棺的价格昂贵大家还是清楚的,村里也只有地主家才买得起,有句俗话说了:吃在广东,死在柳州。因为柳州盛产楠木,但是,那里老人过世,是不是都用得上楠木棺材呢,不得而知。总之,人们认为贵重的棺木可以让死者到另一个世界过得更好。尽管这样,人们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大家心里总有一丝不吉利的预兆。只是时间一久,大家忙得都早把这事情丢在脑后了。
胡鹃花性格活泼做事勤快,为人热情心地善良,嫁过来不久和邻里关系处理的很好,村里人都夸她。在丈夫王传福面前也是温柔体贴,小家庭搞得井井有条,田园里蔬菜吃不完,鸡窝里每天都有鸡蛋生,总之养什么长什么。王传福感受到了家庭的温馨,和有了老婆后的生活质量和以前大不一样。舅舅和王林贵经常聊起王传福小两口时,都非常开心欣慰。
次年初冬,胡鹃花生下一个胖小子,王传福急忙在镇上找了附近有名的八字先生取名,八字先生知道了生辰八字后,摇头晃尾的一番念念有词后,写下了“冬苟”二字。又讲了一大堆命犯太岁,苟者随意也,等等王传福根本听不懂的文言文。大意就是孩子命不好,只有取卑微之名,随便生来随便长大,顺顺畅畅,自然养大成人。
果然被算命先生言中,王冬苟两岁时全国解放,孩子真的顺畅、泼辣地成长着。解放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土改,王传福从之前的佃户成为了土地的主人,他们家分到了三亩水田。胡鹃花仍然不知足,有空便到沿江畔一些低洼开荒,低洼处种一季水稻,坡地种豆子之类。看见妻子明天忙里忙外汗涔涔的样子,王传福心里乐滋滋的,到了晚上,他抚摸着妻子皲裂的双手,心疼的劝她不要去垦荒了。自己身体虚弱,所有重活都是妻子做了,他心里非常内疚。
“没事的,”她安慰老公说,“这些土地浪费了很可惜哦,多种一分地也有一份地的收入。我爷爷说过,家有余粮心中不慌。”
胡鹃花从小被父母遗弃,是爷爷把她捡回来养大成人的,爷爷经常带着她在附近山坳开荒种水稻或红薯,有时爷爷去打猎也会带着她,经常上山爬坡的,所以她练就了一身扎实的身体。
有一次,爷爷突然说自己身体不行了,但是死之前还要做一件事情。于是带着孙女翻山越岭寻找楠木树,找到后又一根根的背回家,差不多半个月时间,院子里已经堆了一大堆楠木原材料。
然后,爷爷又开始做木匠活。山里人一辈子和木头打交道,所以大部分男人都会做简易的木匠活。胡鹃花在这里长大,当然知道寿棺嫁妆的风俗习惯,所以并不稀奇。爷爷这时候才告诉她:“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找婆家了。爷爷给你做好嫁妆就没有牵挂了。”
“我不要嫁人,我不会离开爷爷的。”
“傻丫头,总有一天爷爷会老会死,你还年轻。”爷爷看着有自己高大的孙女,心里甚是欣慰,又说:“我去世后,你还是在山外面找个婆家吧,姑娘家一个人在大山里很难的。”爷爷乐观豁达,把生死看的如此平淡,好像要去远方走亲戚一样心情轻松自然。虽然胡鹃花没有读过书,但是从小受爷爷言传身教,也养成了山里人特有气质,刚强、豪迈又开朗。
她从记事以来就没有哭过,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总是咬咬牙就过去了。但是爷爷去世时,她哭得特别伤心,她自今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是爷爷一把屎一把尿的把自己养大,教她生存之道,要她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首先都要求生,人只有活着才有意义,死了,什么都没了。
爷爷用那些楠木材料,精凿细刨,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终于做成两副结实堂亮的崭新的寿棺。
之后,爷爷带她出过一次山,去集市给她买了女孩子的穿戴用品,给他做了一件红衣裳,说是结婚时候穿。从集市回来后,爷爷的身体真的一天不如一天,她要去请医生,爷爷不同意,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要去瞎折腾。”他已经了却了自己的心愿,已经没有牵挂了,他知道凭孙女的生活能耐,今后无论嫁给谁,都是他的福气。唯一遗憾的就是,他没有亲眼看到孙女出嫁。
爷爷走的很安详,她早上起来烧好饭菜来叫爷爷吃早饭,开始以为爷爷只是睡着了,她嘶声裂肺的叫着爷爷,爷爷就是不答应。她哭成了泪人,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完全冷静下来后想到去通知村人来帮忙安葬爷爷。山里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因为山区人少土地多,邻居间都隔着一段路,不像平原地带村庄都是密密麻麻的房子,呼叫一声大半个村子人都可以听见。她找到一块白布,往腰间一扎,便奔跑着去通知邻居来帮忙处理后事。
胡鹃花安葬爷爷不久,舅舅回到山区老家做媒,嫁去山外恰恰是爷爷的意愿,她觉得冥冥中就是爷爷安排的,她没有细问就答应了,也许这就是天意。
农村人历来对生活要求不高,因为他们除了老天风调雨顺的保佑,还必须通过辛勤的劳动才能获得土地的回报,所以农村人都知道只有真诚实在的付出,根本不敢丝毫马虎和慵懒。家家的老人也是这样教训后辈们的,农村人自古都是欣赏勤劳的人,看不起懒惰和投机取巧的人。
经过几年的努力,胡鹃花一家三口温饱总算解决了,每年算下来还有少量富余。她考虑问题很周到,王传福向来对妻子惟命是从。于是,她又开始向丈夫展示自己的宏伟计划了。
“我打算在屋子外边建两间厨房和杂物间”胡鹃花对将来安排的头头是道:“冬苟长大了要慢慢学做饭了,我担心他玩火,万一火灾了我们连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现有两间房子里间住人,外面一间是厨房兼餐厅。楼上堆放杂物,那两具楠木棺材嫁妆就摆放在楼上,楼梯口就在灶火口,上楼拿东西必须把格子木梯翻转下来,平时做饭又将木楼梯靠墙侧放,很是不方便。如果按照妻子的计划,楼上杂物就可以放在杂物间,上面可以铺个床住人,外间可以用来做客厅了。
人总是因为自己缺什么,才会产生对什么的需求,也就有了相应的设想和计划,然而,他们这一个小家子这么简单低级的期望最终也没有变成现实。
有一天,一夜之间村里几乎所有房屋墙面都用石灰水写满了标语,胡鹃花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之前的乡改成了公社,农民改叫为社员,于是大势所趋,田园归公、农具公用。胡鹃花计划了很久的厨房也不需要盖了,因为大家一日三餐都在村祠堂里吃大食堂。大家像突然间跌进了漫无边际的人间天堂,一时间不辩东西南北,人们的精神已经达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
那年夏收的一天,不知道大队谁出的馊主意,队长安排全体社员夜晚加班,将白天收割的十几丘地的水稻全部搬到一丘堆好,第二天,村里来了一队举着红旗的人,来参观学习他们村亩产上万斤产量的先进经验,还有人专门拍照,十分热闹。又过了几天,挨了大队长批评的生产队长开会批评大家动作太慢,因为上溪大队有个生产队亩产达到两万斤。
没多久,胡鹃花听大家说这是一场的闹剧,便解散了村里的大食堂。只是村民们经过多年的积蓄已经被掏空,大家重新回到了过去清苦的生活。大家还没有回过神来,也没来得及缓口气,紧接着的自然灾害像残忍的强盗,又来趁火打劫,村村户户男女老幼,在饥荒中度日如年。
习惯了贫穷生活的老百姓还能在饥饿中艰难挺住,被打倒的地主老财王林贵的老爷子勉强熬过来两年,王林贵去台湾后,多亏王传福夫妻和舅舅轮流照顾,他们家里吃什么都要装一碗去送给老爷子。
自然灾害开始不久,供销社代销点已经没有什么物资可以代销了,代销点也名存实亡;那时,我妈妈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在城里工作,舅舅不用牵挂了。舅舅思量再三决定回去山区老家,在山里好歹可以打点野味寻些野果,总不至于在这里吃米糠吃魔芋或者饿死。临走前,舅舅特意来向王传福夫妻并告别,并嘱咐他们夫妇照顾一下王林贵家老爷子。
舅舅回大山避难的那年夏天,老爷子见灾害形势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知道王传福和舅舅也不容易,自己活够了不要拖累人家,而且儿孙回来根本无望,与其痛苦的孤独终老还不如就此了结,最后老爷子万念俱灰的上吊自尽了。
三伏天,老爷子死尸在屋子里悬挂了四五天,都已经腐烂发臭了才被邻居发现,可是谁也不敢上去解下绳索。生产队长见状,想办法凑了两升碎米,当众宣告:“谁去解绳换装,就以这两升碎米酬谢。”
两升碎米,在那年月那日子有多大的诱惑力呀!如果在一个快要饿死的人面前摆一叠钞票和一碗米饭让他选择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端起那碗米饭的。王传福原本几次想上去解绳,毕竟同堂近亲,王林贵也对自己有恩,可是远远的闻到恶臭味就到一旁呕吐。队长一宣布用碎米做酬谢,王传福生怕别人抢先了,来不及细想就赶紧扒开人群走向老爷子发臭的尸身,只见他来到尸身面前停了下来,然后恭恭敬敬的朝老爷子跪拜了三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三下五下就处理完毕,然后走到墙角大呕特呕,因为胃里没有东西,他呕吐的竟是一肚子苦水。
终于,王传福在众人羡慕却又鄙夷的眼光下,从队长手里领了一小袋碎米回家。立刻,有小半升小米下了锅准备熬粥,王传福亲自烧火,见灶前柴火不够,胡鹃花自告奋勇的放下木楼梯上楼去拿柴火,正在长个子的冬苟则围着灶台团团转。
全家有几天没有吃到大米了,好在胡鹃花原先储存了用来喂猪的红薯藤干,箩卜菜及其它菜干,但是天天吃这些没有多少营养的东西,身体营养严重缺失。当胡鹃花艰难的爬到楼梯口时,忽然间一阵晕眩,接着眼前一黑,身子栽了下来,不偏不倚的正砸在弯腰烧火的丈夫背上。
胡鹃花顿时惊醒了,发现丈夫已被砸的脸色发青、口吐白沫。胡鹃花和儿子娘两赶紧扶起痛苦难忍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王传福身上,一边掐人中一边呼唤丈夫的名字。半饷,王传福终于缓过气来,却已经无法站立了。本来体弱多病的王传福,经身体扎实的妻子从半空中一砸,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年。
半年来,丈夫日渐消瘦,胡鹃花并没有死心,吃喝拉撒都要妻子照料,胡鹃花要供儿子冬苟读书,为了给丈夫治病,到处求医问药,这个家也彻底被拖垮了。好在不久后三年自然灾害结束,农村生产也在逐渐恢复,胡鹃花白天上工,一天三餐还要煮饭照顾丈夫,还有自留地和菜园要打理,每天马不停蹄的忙碌,原先结实丰满的胡鹃花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
最终丈夫还是走了,他眼睛微微闭着,像他生前那样,平平静静,没有哀怨也没有任何需求,他安静的躺着,满脸慈祥,像一位享尽了人间福泽溘然逝去的老人。
这个时候,村里人又重新想起十几年前那两具不吉利的楠木棺嫁妆来,一时间村邻们又在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说她克夫,云云。体弱多病的王传福倒是解脱了,安静的躺进了那具迟早属于自己的那具楠木寿棺。
出殡那天,胡鹃花简直发疯了,拼命的阻止祭司把棺盖合上,使劲的拍打棺材,撕心裂肺的在地上打滚,几个人都拖她不动。儿子冬苟只知道一个劲的哭喊,在场送葬的老少村邻,看着这对悲痛欲绝的苦命母子,都禁不住潸然落泪唏嘘不止。
舅舅回到山区老家后,发现山里情况并不比外面好多少,久旱无雨,部分山林都在枯萎,森林病虫害漫山遍野。舅舅号召村里的年轻人进深山打猎,过起了原始人的生活。其艰辛一样苦不堪言,猎物不是天天有,有时要像猴子一样爬树摘果子,有个同行的小伙子就不慎掉落悬崖差点毙命。
1962年,自然灾害基本上结束,大队支书写信让舅舅回来,继续负责他的代销点。舅舅万万没有想到,刚刚进村,就听到王传福去世的消息。
在胡鹃花家,舅舅默默的咬着旱烟斗,耐心的听胡鹃花讲述着丈夫去世的经过,许久,舅舅深深的抽了一口烟,又长长的吐了出来,他咬了咬牙强忍住泪水,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说道:“传福呀传福,你是好样的!”
看见已经瘦了一圈的胡鹃花,舅舅心疼的安慰道:“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孩子已经长大,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舅舅还想说什么,但是眼见胡鹃花又在开始抹眼泪,慌忙提起烟杆站起身,说道:“我要回代销点了。”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记得舅舅常跟我说,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了。后来我渐渐明白,舅舅讲的流泪女人,应该是在他心中有了位置的女人。
第三章 寡妇门前
自从丈夫去世后,胡鹃花像是换了一个人,平日有说有笑的人一反常态的变成沉默寡言了。生产队上工,她只是拼命的干活,和人打招呼也只是笑一笑点点头,不像之前那样喜欢和女人们扎堆闲聊了,即使生产队开会,她也是一个人坐在最后面角落了。
村邻们都同情她的遭遇,也理解她的心情,所以她的冷漠态度人们也没在意。可是时间长了,村邻们觉得胡鹃花渐渐的和大家疏远起来了,事情往往这样,平时一起玩的伙伴越是一反常态,人们越是关注。于是有人开始猜测,胡鹃花究竟怎么啦?可是看她除了话语少,其它一切都正常呀。难道想改嫁了?也不对,平时除了他舅舅会去她家坐坐,没有媒婆来过呀。不过,舅舅本身就是媒婆,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她是冬苟舅舅做的媒,有人恍然大悟,难道他们要合在一起?……
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看来胡鹃花想没有是非也是很难的。其实,村里人倒是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一个未娶一个丧夫,名正言顺。只是虽然舅舅不是本村王姓人,但是多年来大家早已经忘记他是个外人,而舅舅乐于助人,为人正直,在村里德高望重,所以大家只能私下瞎猜,不敢公开议论。
丈夫死后,胡鹃花经常自责,现在一家的担子全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正在长大的冬苟和当年的爷爷一样,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像爷爷抚养自己一样,她决心要把冬苟培养成人,她要让孩子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冬苟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已经十几岁和自己一般高的儿子身上了。她想,如果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的话,她自己哪怕最苦最累,也是愉快的值得的。
冬苟长大太快,就像三溪江边那些新栽的柳树一年一个样,使得以往旧衣服穿出去手脚路出来很长,为了不让儿子在外面寒碜,每年一冬一夏都必须给儿子添置衣服;逢年过节,胡鹃花除了鸡鸭鱼肉,还要泡上几升糯米,用石臼捣成米粉,做米糕、煎饼之类给儿子吃。
当看到儿子感到满足的眼神和越来越慢的动作,知道他已经吃饱时,胡鹃花的眼睛都会眯成一条缝,挤出两眶眼泪来。有人说,眼泪是悲哀的语言,其实有时候,眼泪也是开心和高兴的体现。
冬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村里人看到这孩子都会想起死去多年的王传福,人们惊讶的发现,冬苟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但是只有用乳汁把他奶大的胡鹃花才知道,孩子和他父亲不一样,儿子性格更像自己。
1966那年,冬苟已经是活脱脱一个帅小伙子了。年底高中就要毕业,可是年中学校却停了课,他参加同学红卫兵队伍闹了一阵子,觉得索然无味,便回到母亲身边了。第二年,因为长得俊秀又是高中生,大队推荐他参加了三溪公社宣传队。
那天培训演练课结束,冬苟回到家里已经傍晚了,妈妈一边生火做饭,一边却在抽泣落泪,冬苟立刻询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今天上午生产队敲钟通知去仓库发口粮,胡鹃花挑了两只空箩筐来到生产队仓库。那时的生产队集体,每家的口粮都是分大人小孩定量的,每百斤谷子九元,按社员上工工分和年底结算分值算钱,如果算下来超支了,必须交清超支款才能分口粮的。
她来到仓库时,发现已经排满了人。过秤处不时传来仓库保管员和社员由于秤尾巴高跷或下沉的争吵声,因为秤尾巴高跷,保管员核算时总数量就要负担亏损,秤尾巴下沉,社员就要少几两谷子,在这人人都吃不饱的时代,必须斤两计较。农民们每一双手都布满老茧,每一张脸都印满沧桑,但是他们每一年都在为温饱劳作,尽管如此,他们从来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出生就命苦。因为大家都在同一个大集体吃饭生活,谁家的条件都相差不大,所以,大家也能够习以为常心安理得。
轮到胡鹃花了,她刚要进仓库,却被公社派下来村蹲点的工作组人员拦住了。工作组人员姓毛,是王家村隔壁的毛房村人,公社干部,由于眼袋明显所以显得眼睛很细,他上下打量了她很久,才指着门口贴的一张写满字的白纸说:“你没有看见通告吗?”
胡鹃花一下子明白了,前几天开会通知了,超支户必须交完超支款才可以分到口粮,因为丈夫治病,她好几年一直拖欠生产队超支款,为此她多次向队长求情,队长心地善良,每次都对这可怜的母子作担保开绿灯。自从工作组下村后,毛工作组什么都要管,村里超支户占半数以上,所以大部分人很讨厌这个毛工作组,只是平时敢怒不敢言。于是她理直气壮的说:“我是个瞎婆,斗大的字认不得一升,我只知道我要吃饭,看那干嘛?”
“呦呵,你是瞎婆?”毛工作组斜着细细的眼睛打量着她,猥亵地说:“好呀,我以后就叫你瞎婆了,你是瞎婆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
“你不要乱扣帽子,你想让我们饿死吗?”胡鹃花气不打一处出,箩筐往地上一丢,双手叉者腰斥骂道:“你人模人样的怎么那么黑心,你怎么当来的干部?不发口粮晚上就带儿子去你家吃饭!”
自从丈夫去世后家境窘迫,她也变得脆弱了,样样忍心吞气,可是米缸已经空了,她拼着命不要也要把口粮领回去。毛工作组的轻薄戏弄,使她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没有想到胡鹃花这么泼辣,超支户纷纷涌上来声援:“超支就不要吃饭吗?我们上工从来不缺勤,收成不好怪我们吗?”“不吃饭怎么上工,都你去做吗?”“没有良心”……
毛工作组这下惹怒了众人,众怒难犯,毛工作组连忙说:“会议决定的我也没有办法呀,你们先回去,晚上我和 队委会讨论一下。”说完便灰溜溜的走了。
冬苟听妈妈讲完,像一头发怒的牛犊青筋直爆,他咬着牙握紧了拳头,恨不能把毛工作组爆揍一顿。但是毕竟高中毕业知书达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安慰妈妈说:“妈您放心,我自有办法。”说完,又朝妈妈微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胡鹃花凝望着儿子单薄却坚强的背影,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因为还有一件让她蒙羞的事情,她怕会出大事,不敢告诉儿子……
就在今天午饭后,毛工作组嘴里叼着一只牙签笑嘻嘻的来到胡鹃花家,他脸色微红,显然喝了酒,刚进门就道歉说:“鹃花呀,今天上午实在对不起,刚刚和队长研究一下。”
胡鹃花一边让座一边道:“都是给他爸治病借了很多债,要不然……”
“我知道,我们都是乡里乡亲的。”
毛工作组打断了她的话,说:“我们也是体贴贫下中农的,只是你家总共拖欠了生产队两百多元,你知道,生产队也要买农药化肥的,缺钱呀……”他诚恳的看着胡鹃花,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毛工作组,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政府干部上门道歉,使得胡鹃花很感激,上午的不愉快,她已经完全谅解了,都怪自己多想了,于是不好意思的说:“生产队的超支我一定会还的,即使卖了儿子我也要还的。”
毛工作组说着站起了身,向胡鹃花走过来,嘴里说着:“好说,我会帮你的。”一对金鱼眼睛贪婪的瞅着她浑身上下,瞅得她很不自在,见他伸出手来还以为是要跟自己握手道别,谁想他一只魔掌居然在自己的胸脯上乱摸起来。这时候她才完全醒悟过来,这个从大山里出来的骨子里带有粗犷脾性的女人,双手条件反射的展平伸直,紧接着啪啪两记清脆的耳光重重的落在了毛工作组脸上。
这两下终于把毛工作组打醒,原来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是好欺负的,特别是眼前这位本以为好欺负的寡妇。他捂住火辣辣的脸颊,瞪起了金鱼眼,恼羞成怒的边走边骂道:“不是抬举的东西,有你好看的,死瞎婆!”
胡鹃花回想起事情的前前后后,发现毛工作组为了占她便宜,已经蓄谋已久,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显然,一切是非大多都是带有目的性的。今天这种侮辱无处申冤,也说不清楚,她只有连同泪水,全数咽进自己肚子里去。
话说毛工作组回到家里,心里一直很憋屈。
晚上一家大小围在一起吃饭时,他一边喝酒一边依旧想着胡鹃花这个尤物,这女人虽然表情冰冷,但确实风韵犹存十分迷人,为了得到她,他没有少费心思,超支不许分口粮就是他策划的,本以为势在必得,却不知这臭瞎婆不上路。但是他依然不甘心就此放弃,由于心情很糟,所以觉得今晚这酒水特别难以入口。
正在这时,猛然发现家门口进来一个穿着时兴绿色解放装,英气逼人的年轻小伙子。见来客人了,他爱人连忙起身招呼,毛工作组心虚,冬苟在公社宣传队大家都知道,连忙问:“冬苟来啦,有事吗?”
谁知冬苟怒目相视,道:“来你家讨饭!”他看了一眼餐桌,又说:“你们家能够酒足饭饱,你是什么干部,怎么不懂体恤老百姓?”
“放肆……”毛工作组做贼心虚,只有发官威制止。冬苟正怒发冲冠,既然敢来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继续说道:“你不要以为我妈妈是个女人就好欺负,还有我呢,你要是真的把事情做绝,今后我会更绝的。”
冬苟一口气撂下话便转身走了,毛工作组刚刚的几分醉意早已经清醒,他像是碰见了凶神恶煞,身子不由自主的在发抖。他妻子大概明白几分了,她比谁都了解自己的丈夫,为了避免又挨丈夫打骂,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知趣的收拾了碗筷进厨房去了。
那晚,毛工作组几乎一夜没有睡好,一会梦见自己家鸡被毒死了,一会梦见有个黑影在他房子周围转悠,……醒来是已经满头大汗,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干的出来,他越想越怕。
次日,胡鹃花家和其他超支人家终于分到口粮了。
等冬苟回来后,胡鹃花才知道他去了毛工作组家里论理。
这个有胆识有骨气又有文化的儿子,胡鹃花心里感到欣慰。人们常说:穷人家孩子早当家,她看得出,儿子比他死去的父亲强太多,儿子稚嫩清秀的脸蛋棱角分明,充满着男子的刚毅,极像父亲的儿子,也时常勾起她对丈夫的怀念,她经常独自为此黯然神伤,暗自饮泣,之前是听说寡妇带崽不容易,现在自己经历了,才知道何止是不容易那么简单。
已经迈进中年的胡鹃花,为了孩子,她额头已经露出明显的皱纹,双眼也拖起了鱼尾纹,但是仍然不失固有的美貌,特别是她那两根甩在背后的粗辫子,常常让人误以为是个大姑娘。丈夫去世几年后,有热心人上门给她做媒提亲,但是她都一一拒绝了。
有一点,村里人都清楚,就是一直单身的舅舅可以随时在胡鹃花家进进出出。起初,胡鹃花并不在意,时间久了,村里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了,她也偶尔听到一些微词后,舅舅再来她家时,她到别扭起来。舅舅一直关照他们一家,人人皆知,尽管舅舅比她大近十岁,她一直把他当成自己大哥。但她毕竟是女人,也有自己的生理需要,仔细对比,如果选择陌生人改嫁了,她情愿和舅舅在一起。只是,他舅若即若离、金口难开,她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拒绝所有的热心人,表面上看她是决意一切为了冬苟,实际上也是在等舅舅的一句话。
母亲正因为伟大,是母亲为了成全自己的孩子,完全可以牺牲自己一切。因为,在天下所有母亲的天平上,唯有她自己的孩子。但是,只有母亲自己清楚,她们的付出也是痛苦辛酸的,甚至出于万般的无奈。
第四章 好事多磨
冬苟天赋聪明,有文化也很用功,公社请来县文工团的姓杨老师的指导有方,所以冬苟的进步非常快。杨老师发现他和电影《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很像,特意安排了这出戏,让他演郭建光。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全县文艺汇演中,冬苟演的《沙家浜》连续三年获得第一名,于是他在全县出名了。
杨老师老家是三溪公社上溪大队人,解放初期,一家人迁到县城去了。冬苟经常谦虚的向老师请教,并勤奋练习,有这样的学生,杨老师自当倾囊相授,一来二往,这师生关系相当密切,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
一次公社文艺宣传队来中溪大队巡回演出时,胡鹃花看了儿子演的戏,当她听到幕布徐徐降落时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时,她就像喝了蜜糖一样甜到心里去了。她没有想到的是,不多久,儿子居然把演阿庆嫂的姑娘带回自己家了。
姑娘约莫年纪十八九岁,浓密乌亮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柳叶般的眉毛下面一对 闪亮的大眼睛,姑娘不停抿动的小嘴唇,和没有片刻宁静的手脚,使得胡鹃花担心她随时随地要唱起来跳起来。她穿一身当下时尚的绿色军装,身材苗条匀称,甚是好看。
“这是我妈。”冬苟一进门就向姑娘介绍。
“伯母您好,我叫刘芳”
姑娘嫣然一笑,脸上露出了甜甜的酒窝,刘芳的礼貌举止,让胡鹃花心里特别开心。此刻胡鹃花才从梦幻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忙说:
“来来来,坐这。”
她朝儿子轻轻的瞪了一眼,在埋怨儿子事先没有提前通知一声。端好凳子,又用瓷碗倒好开水递给刘芳,胡鹃花才不自在的站在一边,自己倒像个客人了。
刘芳姑娘接过她瓷碗便喝了一口,结果烫的直吐舌头,然后笑着自我介绍起来:“他演郭建光,我演的是阿庆嫂,嘻嘻……您看我像不像?”
姑娘的活泼大方口词伶俐,深深的感染了胡鹃花,现在的姑娘家多么的活泼快乐呀,她笑了,她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了,今天,居然眼泪都笑出来了。
由于他们演出任务多,儿子告诉妈妈不一会还得回宣传队。胡鹃花特意拿出平时不舍得吃的鸡蛋,每人煮了三个荷包蛋做点心,这是当地人对准儿媳或准女婿等重要客人头次到来的接待礼节。这年头割资本主义尾巴,她养的几只母鸡,还是偷偷摸摸关在院子里,不敢放养。
儿子带刘芳姑娘走后,屋子里剩下胡鹃花一个人的时候,她仔细的浏览了已经习以为常的设施简陋的陈旧屋子,这样的家庭能够养得下风姿绰约的刘芳吗?她像一个刚刚喝醉酒的人突然被泼了一勺冷水,顿时清醒了过来。她心里总隐隐觉得,这样的好事可能轮不到自家。
一次,胡鹃花认真的询问了刘芳的情况。才知道,刘芳是公社刘文书的女儿,他去过刘芳家,她妈对他非常热情。儿子和刘芳是中学同班同学,他们在初中时就相互爱慕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这次加入宣传队,他们配合的非常默契,人人都夸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胡鹃花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大胆开放,喜欢胡闹,等到真正进入柴米油盐的时候,能坚持住的能有几个,胡鹃花最后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顾虑向儿子说了。
儿子不以为然的说:“我们现在不能和你们过去比较了,我去过他们家好几次,什么门当户对,她家也是农村出身。”
“人家热情接待你,是看在你是她同学份上,谈到婚姻大事,谁家父母都不会马虎了。”知道刘芳父亲是公社干部的后,胡鹃花更加没有底气了。
冬苟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会才说:“现在提倡婚姻自主,她爸爸是公社干部,哪里会带头包办婚姻?”从儿子不坚决的语气可以听得出,他同样底气不足,儿子可能还隐瞒了一些事情没有告诉自己。都怪自己没有能力,家里贫困简陋,但愿老天成全这命苦的孩子。
本来儿子睡在阁楼上,因为儿子腿脚灵活,现在谈对象了,再睡这个杉木板隔成的破阁楼上就不体面了。胡鹃花把自己的铺盖搬上了楼,把一楼房间打扫和重新布置了一下,再三打量后,依然觉得不太满意。又在舅舅那里要了些旧报纸,用浆糊把已经发黑了的旧墙面满满的贴了一遍。可是要添置新家具需要很多钱,生产队超支款还没有还清,只能暂时这样将就了。
从此后,刘芳有事没事都会来家里玩,每次还要买点水果罐头什么的东西给胡鹃花,她却一直不舍得吃。熟悉后,刘芳还主动帮忙做家务,挑水、洗衣、洗菜等,进进出出,完全把这当成自己家了。胡鹃花甚至怀疑儿子是不是遇上田螺姑娘了,难道真的是瞎眼鸡仔天照顾,老天开眼了?
邻居凤姐最喜欢打探消息,凤姐老公在中学教书,每月都有固定工资,村里人把拿固定工资的统称“吃十五号的”,村里有几个“吃十五号的”家里生活大多过的有模有样的。胡鹃以前花经常想,如果冬苟今后能吃上十五号多好,可惜,高中没有念完就领了毕业证回家了,虽然公社招他进宣传队,但是没有档案编制也没有工资,只在生产队记工分,再抵生产队上交大队提留积累等费用参加大队部分配,总之是个土不土洋不洋的临时工作,这只能怨自家风水不好,怪冬苟生不逢时。
最近见胡鹃花家出现一位陌生的漂亮姑娘,凤姐连忙来到胡鹃花家说要借米筛,说她家米筛子被老鼠咬坏了,一边说一边鼓起眼睛把刘芳上下打量一个遍,瞧得刘芳不好意思。送凤姐出门时,拉住胡鹃花衣襟竖起拇指,说:“你儿媳妇真漂亮。”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她是冬苟宣传队的同事。”
随后,胡鹃花每次遇见村里人,都要夸她找了个漂亮又贤惠的儿媳妇,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之后,刘芳几乎每来一次,凤姐都要来借一次东西,胡鹃花心照不宣,只是笑笑说:“你家吃的东西多才有老鼠,你还是养一只猫吧。”
胡鹃花常想,这丫头要是真能成为自己儿媳妇有多好,自从刘芳出现在家里以来,屋子里充满着快乐的歌声,邻里发现胡鹃花变了,话语渐渐又多了起来,苦瓜脸也变成笑容。
可是在胡鹃花内心深处,一直觉得不踏实。
1971年初冬,冬苟和刘芳恋爱三年多了,在这年初冬的一个雨夜,天气隐晦湿冷。胡鹃花记得,那天,刘芳第一次住在了冬苟家。
那晚胡鹃花关节炎老毛病又疼了起来,于是她早早的上楼睡觉了。一觉睡醒,发现木楼板的缝隙还灯光,仔细倾听,楼下房间里,冬苟和刘芳还在嘀嘀咕咕的小声说话,她感觉事情不太对头,平时冬苟都是吃过晚饭就把刘芳送回家,今天深夜了刘芳还没有回去,毕竟还没有结婚,女孩子在家里过夜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当年自己家里那么穷,也是锣鼓唢呐高头大马迎娶进来的,这叫做明媒正娶媒人带进门的,今后有口角是非,村里人不敢欺负。现在的姑娘家胆大敢做,解放后提倡破除迷信移风易俗,妇女半边天了,随着女人地位提高,腆着肚子结婚的新娘比比皆是、屡见不鲜了,她也习以为常了。
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又有文化,自然有他自己的主张,自冬苟处对象起,胡鹃花心里就开始盼望有个胖孙子。活了大半辈子,因为自家贫穷,对于他们的婚事,胡鹃花除了心里喜忧参半外,恐怕只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那晚胡鹃花没有办法入睡,她连转身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响声来,惊散了木楼板下面的一对鸳鸯。
她的脑子里却像大队部放电影一样,将自己家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回放了几遍,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轻手轻脚的爬下楼梯,洗漱喂鸡完毕,因为距离生产队敲钟上工时间还早,她又拿了工具去菜园忙碌了。
胡鹃花刚嫁过来的那几年,趁着力气大开了几块荒地种菜,所以她家的蔬菜瓜果总是吃不完。一年日子太漫长,家家每天每餐要吃菜,如果谁家菜园种的不好,平时蔬菜还要去集市买来吃是要被人笑话的,大家一定会指责这家婆娘好吃懒做,所以,每家主妇除了生产队上工外,首要任务就是料理好自家那几分田菜园。
这几年,农村各个生产队都存在一个怪现象,就是每家每户自留地虽然只有几分地,但是自留地的水稻都种的绿油油的收成都不错,自家菜园更不用说,而生产队集体的水稻收成是一年不如一年。不知道为什么,都解放二十多年了,社员们的干劲却忽高忽低。每天早上太阳很高了,队长使劲把村中央那棵老樟树挂着的那段用旧钢轨做成的钟当当当敲响好一会,社员们才三五成群说笑着,排成一条长龙,慢悠悠的往地里出发。做起事来也是一窝蜂的边做事边闲聊,一天下来做不到什么事情。晚上收工,只要时间一到,大家片刻就散的不见人影,女人回去做饭喂奶带孩子,男的都到自留地忙碌去了。因为忙完公还要忙私,所以基本上家家要天黑了才有饭吃。晚饭后,人人都拿了《劳动记工手册》到记分员家里记下一天工分,一般情况下,男劳动力每天记十分,女劳动力记九分,刚刚参加劳动的还要低一到两分。
大家在糊弄属集体的土地,而集体的土地也在糊弄大家,年年恶性循环,稍微遇到洪涝天旱的灾年,还要吃国家救济粮。年终核算下来,每分值仅有三到四分钱,也就是说,胡鹃花每年扣去农闲,最多能做三百个工,收入也就一百元左右。如果不是自留地和开荒有点收成,她和儿子的吃都赚不到。所以当初有人戏称吃大锅饭,就是把泥鳅和黄鳝磨得一样长,胡鹃花心里觉得这日子过得比解放初期还艰难,好在村村如此、家家如此,大家也就心安理得了。
从菜园回来,胡鹃花见里屋门还未打开,知道儿子和刘芳“新婚”之夜太累,她是过来人,没有不去打扰他们,做好饭菜自己先吃了出去上工了。中午收工回来,儿子和刘芳都不见了,锅里饭菜根本没有动过。难道有什么事情,让他们饭也顾不上吃就匆匆忙忙走了,胡鹃花一个下午上工都心不在焉的,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也许要出什么事情,下午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好不容易挨到收工,还没有到家门口,就见儿子在门口不耐烦的来回走动,好像有什么急事,看见妈妈回来了,冬苟忙迎过来,愁眉苦脸的说:“怎么才收工呀,急死了。”
“钥匙在老地方呀,怎么不进屋?”见冬苟心思重重,胡鹃花忙在木门楣上一条缝隙里摸了几下取出一把薄铁片钥匙,说道:
“有事进屋说吧。”
儿子今天的举止反常,欲言又止。胡鹃花想起右眼跳了一下午,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的预感应验了?儿子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的跟在胡鹃花身后进了院子。
第五章 祸不单行
女儿刘芳和冬苟恋爱的消息,三溪公社刘文书其实早就知道,三年前《沙家浜》第一次在全县获奖,他作为文书还带公社肖书记专程去宣传队慰问过冬苟一行演员,还开玩笑的夸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说心里话,刘文书内心里还是挺喜欢这小伙子的,人帅、聪明又有文化,演的郭建光出神入化,如果不是出生在农村,和女儿还是蛮般配的。
一次回家,妻子兴高采烈的谈起了冬苟,说是女儿今天带他来过家里,妻子的喜爱溢于言表,大有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兴致,凭女人的敏感,她知道女儿已经爱上冬苟了。如果是审核,妻子这关无疑是通过了的。
“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没有想到丈夫给她泼了冷水。
刘文书妻子女儿都是农村户口,刘文书通过关系把妻子安排在三溪公社拖拉机站做调度员,属于临时工,暂时洗脚上岸了。刘文书也是农村出身,机缘巧合,一位南下干部的县领导下乡蹲点,发现民办老师刘文书的标语书法特别好,进一步了解他是贫农,出身也好,正所谓根正苗红。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老干部于是起了爱才之意,给三溪公社肖书记私下打了招呼。
就这样,南下干部回县里后,刘文书便安排在了三溪公社文书这个核心位置,所谓核心,是因为公社盖章在他抽屉里锁着。命运突如其来的转变,刘文书非常珍惜,领导分配的任务总是不打折扣的完成,有时候公社肖书记一个暗示,他就能心领意会的办好事情。所以肖主任非常赏识他,领导的赏识,毫无疑问是自己平步青云的钥匙。经过几年的努力,他的农村户口也换成了城镇户口,干部编制也在无形中顺利解决了。日前,他已经在肖书记的亲自介绍下,解决了党组织问题。刘文书暗自打算,趁热打铁解决妻女的户口,只是迟早的问题了,这些如意算盘当然不便和妻子说的太透,女人嘴巴不紧,万一有个闪失,自己所有努力都将前功尽弃,甚至被打回原形。
偏偏在刘文书鸿运高照的时候,冬苟冒冒失失的闯进了他家的生活,如今他和女儿俩的感情笃实,他们的恋情外面已经妇孺皆知,只差走父母媒妁这个形式过程了,这让刘文书非常被动也十分棘手。
如果同意他们的婚事,女儿这辈子就注定一辈子吃农村粮,何况他私下了解过冬苟家寡妇带子家里穷的叮当响,眼见女儿过一辈子苦日子自然于心不忍。但是如果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自己是党员干部,破坏自由恋爱势必会遭人唾骂引起公愤,单位知道了更麻烦,毕竟纸包不住火。为此,刘文书绞尽了脑汁,都找不到两全其美的良策。
那天,刘芳在冬苟家过夜,是因为三溪公社要招一名女打字员,公社肖书记让刘文书女儿先去县里培训半个月,这是个难得的机会。那天刘芳在家里过夜,是她培训中途休息日,偷偷回来见冬苟的,她父母并不知道。谁知道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差点误了班车,冬苟赶紧送刘芳去公社车站座班车上县城,来不及吃早饭就匆匆走了。
下午胡鹃花在生产队收工回到家,见冬苟在家门口团团转愁眉苦脸的样子,便猜到八成有事。
原来那天送刘芳上了班车后,已经是中午了。想起昨天晚上的恩爱和甜蜜心里美滋滋的无法形容,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朝宣传队跑去,差点和郑老师撞了个满怀。杨老师是个瘦高个子,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布中山装,左上口袋插了一只黑色钢笔,戴了一副宽边玳瑁框眼睛,高度近视镜片看起来两只眼睛肿肿的,乍一看有点吓人。
“你上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
来到杨老师临时办公室,杨老师关好房门才说:“有两件事,不有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冬苟和郑老师接触一年来时间,双方都觉得投缘,杨老师对他青睐有加,他对老师十分尊敬,他们之间既是良师又是益友。刘芳去县里学习前,两人特意请郑老师帮忙做媒,郑老师爽快的答应了。
“……”
见杨老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猜想多半是紧急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知识分子就是有条有理,一二三分的清清楚楚,杨老师扶了扶因为出汗滑落眼镜,继续说道:“我专门去了刘文书家登门拜访,刘文书表面上像是同意了,但是昨天他递给我一张礼金单,我回来打开一看居然要六百八十八元,这可是天文数字呀,如今饭人人都吃不饱穿不暖的,谁能拿出那么多钱呀?这分明是出难题呀。”说罢,从中山装上面口袋摸出一张红纸写的礼金单来递给冬苟。
“刘文书说的很漂亮,什么就这一个独生女,家里亲戚朋友多,讲了一大堆,哎……第二件,是宣传队马上要解散,我已经收到回县文工团的通知了。”他犹豫了片刻,才接着说:“第三件事情不知道真假,据说提拔刘文书的那个老干部的儿子当兵转业了,看上了刘芳……”
后面杨老师还说了些什么,冬苟压根没有听进去,他只记得跟老师道谢后漫无目的的绕公社院子围墙外的树林走了好几圈,才来到宣传队演练的公社大礼堂,坐在观众席上,看了一会大家的排练,便行尸走肉一样的回到家里,头脑里面乱哄哄的,直到母亲胡鹃花收工回来。
其实,礼金单要多少钱,他倒没有十分在意,没有钱尚可想办法筹借,宣传队解散他也无所谓,大不了回来村里参加生产队社员种田,第三点虽然他还半信半疑,但却是致命的。想起今天临走时刘芳塞给了自己一叠十元钱,他只是想男人谈对象怎么可以用女孩的钱,刘芳硬要给他,说:“这里是一百元,到时你用得着,是我之前存的压岁钱。”刘芳本身是没有异心的,可是,把他和一个转业回来有正式工作的县领导的儿子比较,自己是万万没有胜算的。
听冬苟讲完,胡鹃花倒是出奇的冷静,自从嫁入王家,基本上都是她在主持这个家,中年丧夫,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少发生,但都是咬牙挺一挺就过来了。于是安慰道:“儿啊你别急,你该做啥还做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人没有被尿憋死的。”
胡鹃花首先找到了舅舅,商量想他借钱,舅舅听完,爽快的答应了:“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这些年存了两三百元,准备积攒点钱养老呢,冬苟婚姻大事要紧,就先拿去用吧。” 说罢转身去里屋翻出存折交给了她。
舅舅和刘芳算是自己人,可以倾囊相助,现在加起来还没有半数,这年头借钱比上刀山还难,冬苟父亲治病欠下的钱刚刚还清,家里根本没有积蓄。
昏暗的煤油灯下,母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是一筹莫展。
“睡觉吧,明天我去凤姐家试试,村里好歹有几家吃十五号的。俗话说,有钱盖新屋,欠债娶老婆。没有什么丢人的。”
胡鹃花说完就爬上了阁楼,上到楼上后,她摸索着找到了火柴,点燃了床边的煤油灯,顿时,小阁楼被照得明亮。如果说家徒四壁,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小阁楼除了一张床,和对面屋檐下那具她结婚时的嫁妆——楠木寿具之外,只有一些坛坛罐罐,乡下人都喜欢用这些坛罐装谷子豆子花生等食物,一来食物并不多,二来可以防潮防老鼠。如今,尽管面前坛坛罐罐不少,可是大部分都是空的,当然是无物可装。
胡鹃花吹熄了煤油灯,如今每人每月供应煤油才二两,必须节约着用。她平躺在床上,楼下儿子房间的微弱灯光从楼板缝隙照射上来,又照在屋顶黑灰色瓦片上,成行的瓦楞把千层波浪似的瓦片组合在一片,就像一张巨大的天网,隐隐约约、似无实有,胡鹃花觉得自己就是被这张网罩限住范围的一只可怜虫,她开始一心想把冬苟培养读书出去,继而她又想为儿子成家立业,现在只想努力改变现有的一切过上好日子,她在不断和命运妥协,不断的降低自己的理想愿望,只要能活下去,她已经习惯迁就命运了。可是那张无形又无情的网,总是让你看得见前方,你却无法冲出去。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如果真的是这样,人们干嘛还要拼命去努力,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就好。
她不禁又想起当年爷爷教她,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首先都要求生,人只有活着才有意义,事情才可能重来,如果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爷爷最后的心愿就是给孙女筹备她的嫁妆,他硬是坚持着等那两具楠木寿棺完成,才放心的离去。
“楠木棺……”
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立刻摸索到火柴,重新点燃了煤油灯。楠木棺顿时显现在她面前,这楠木棺虽然搁在这里将近三十年了,虽然布有灰尘,却依旧如新,棺身没有丝毫拼纹,楠木棺材确实是好木料,难怪有钱人家老人去世,都是楠木棺一棺难求。
胡鹃花决定卖掉它,自己还没有到五十岁,相信还能活很久。只要能解决冬苟的婚事就值得,没有想到爷爷去世三十多年了还能够帮到自己,真的是人们常说的祖宗显灵呀。事情终于有眉目了,她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吹熄了灯睡下,可是奇怪,自己居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连续几天,胡鹃花都请了病假,说是去公社卫生院看病。秋收完毕距离冬种还有一段时间,期间农活并不多,上工也只是大家聚在一起混工分,生产队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她的请假。
胡鹃花请假看病是假,她天天在公社木器社打转,假装要买这买那的和几个已经超过退休年龄的老木匠师傅闲聊,才知道木器社生意特别凋零,因为没有钱进木料,他们只做一些水桶脚盆、椅子凳子之类的小料家具卖,需要大料的寿具棺一件都没有,胡鹃花暗自高兴,她知道冬天过世的老人比平时要多。就像卖木炭的希望天气越冷越好一样,别人都希望活着,她却希望突然间有人去世,不是她心态恶毒,而是贫穷的世道让饥寒交迫的老人确实无法熬过漫长的寒冬。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下午在木器社守株待兔一天的胡鹃花又冷又饿,正准备回去明天再来,却眼见两个男人急匆匆的大步走进木器社,接着又灰心丧气的出来了。经过询问,知道有老人去世了,急需棺材入殓。她实事求是的向来人说明原因后,因为死者家庭条件还好,又是上好的楠木棺材,几番简单的讨价还价,最后以三百元价格成交。回家拉走寿棺时,来人朝前来围观的村邻感叹说:“现在活着已经不容易了,没想到死人也死不起呀。”望着陪伴了自己近三十年的楠木寿棺被平板车拉走,胡鹃花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在胡鹃花在公社木器社守望买主期间,公社宣传队也宣布放假,至于什么时候再来,宣布人只说:等公社通知。
奇怪的却是,刘芳说是培训半个月,可是快一个月了依旧不见她回来,也没有收到任何信件。做媒的杨老师早已经回县文工团了,胡鹃花打算等刘芳培训回来后,再过礼金钱去她家,顺便商量婚期。
一晃又快到年底了,期间冬苟到三溪公社办公室询问,都不耐烦的说不知道。去了几次刘芳家,门口挂着一把铜锁,邻居告诉他:“听说升官了,刚搬到县城去了。”那天,冬苟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买了车票去县城,来到县政府,守门的武警不让进去,打听姓名,却回复说没有此人。刘芳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音讯。他想起来和自己有师生之缘的杨老师,连忙来到县文工团。这次非常顺利的找到了杨老师。
杨老师见到冬苟,先是惊讶,接着高兴的紧紧握住他的手晃了好几下才松开。问明来意后,郑老师把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冬苟。
原来,刘芳原本是安排培训完,就回三溪公社办公室上班,可是情况突然有很大的变化。原先提携刘文书的老干部升任调到地区做副专员了,临走时提拔了一批干部,其中刘文书调到县教育局做了副局长,刘芳则被调往地区机关办公室做打字员了,她妈妈也临时安排到县机关上班了。另外,杨老师强调说,之前刘芳被介绍给老领导当兵转业的儿子的事情属实。
犹如晴天霹雳,冬苟几乎要站不稳,杨老师非常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语重心长的劝道:“婚姻确实需要缘分,你不要去找刘芳了,她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你们是真心相爱的。她有美好的前景也不容易,你就让她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请相信我的话,你今后形势好转一定有出息的,但是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杨老师要留冬苟到家里吃饭,冬苟婉言拒绝了,师生俩道别后,冬苟直奔汽车站,买了回去三溪的班车票。
……
那晚夜深了,王家村只有胡鹃花家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昏暗的灯光映照在窗户纸上,整个天地看起来就像在缥缈的梦幻里。屋子外面北风在呼啸,三溪江边的柳树叶子已经全部掉光,光溜溜的柳条在寒冷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因为大风的掩盖,没有人知道江边这家人家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连续三天不见胡鹃花出来上工,村邻们才知道胡鹃花病倒了,只有舅舅才知道,胡鹃花母子这次怕是要彻底垮掉了。
第六章 瞎婆生涯
舅舅半夜去了瞎婆家,到天亮还没有回来,我心想:“也不知道瞎婆现在怎么样啦?”
自昨晚舅舅出去后,我一直没睡着,既然天已亮干脆起床。看见对面舅舅的床空荡荡的,昨晚出去匆忙,被子也没有来得及叠,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帮舅舅叠好被子。
我走出房间,来到外间的代销点,把大门打开,将卖货柜台窗口的推板一张张取下,按顺序整齐的码在墙角。然后抹柜台、扫地,刚到舅舅代销点时,发现代销点晚上也很热闹,晚上有很多买个几两烧酒加几两饼干或炒花生,一个人或几个人合伙,就着柜台喝酒聊天。晚上关门时见满地垃圾,我要去打扫,舅舅说:晚上扫地不聚财,这是规矩。因为昨天是中秋节,家家户户家里有酒有肉的,没人到店里来喝酒聊天,所以整个代销点地上还算干净,没花费多少时间我就做完了卫生。
舅舅每次不在时,我要帮他看店卖东西。店里东西不多,全是农家日常生活用品,单价都在一个本子上写的很清楚,当时是计划经济,所以所有物品应该是全县甚至全省统一价格。记得去年暑假来到这里,舅舅逼我学算盘,我想学那东西有什么用?后来有人来代销点买东西时,舅舅要我用笔算和他的算盘比赛,结果我输了,我不得不服这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计算工具。
今年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情是教我用秤,这东西看似容易其实很难。因为到供销社去驳货用的是磅秤,很准确。零卖时用秤非常重要,秤少了,老百姓不干,秤多了自己要亏损,舅舅也是在大队记工分的,参加大队的年终分配,如果样样亏损,自己连饭都吃不上的。
代销点和大队部同在一排,坐北朝南,坐落在村东,据说是风水宝地,门前有一排木结构盖瓦的长廊,供平时去圩镇集市逢圩路过的人歇息用,长廊前面一大块空旷坪地,用作小学的操场,右边是自南向北蜿蜒流过的三溪江流,江边一排浓密粗大的倒叶柳,每年开春后,一排柳树挂满新芽,阿娜多姿、树荫婆娑,倒映在碧波荡漾的清澈江水中,煞是好看。
三溪江边挨着代销点有一处天然条石砌成的宽大码头,应该是地主王林贵祖上人修建的,石阶边角已经被磨成半圆了,都说富不过三代,看来王林贵家远不止三代。我们平时就在这个码头洗漱洗衣、淘米洗碗的。瞎婆家就在大队部后面的村西,不到一里路,王家村人上街必须经过大队部,我洗漱完毕,依旧没有看见舅舅回来的影踪。
也许昨天过节,大家该买的都买齐了,不像往常,一早就有打酱油的或者买盐买火柴的人,今早除了店外有几个过路的,一个来买东西的都没有。又想起这几天过节放假,后院小学的老师学生都回去了,难怪今天这里冷冷清清,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一个人坐在代销点确实觉得有点无聊,大概心里挂记舅舅,坐在店里一边看着书一边老是窗外张望。
我第一次认识瞎婆,是去年暑假来舅舅这休假的时候。
暑假在农村,正是一年当中最辛苦最繁忙的季节。长江以南大部分地区,农村都是种两季水稻,收割早稻后马上要翻田抢季节插秧,所谓“双抢”。这个时候的农村早出晚归几乎没有闲人,农村的老师学生回到家里要么帮忙做家务带小孩,要么帮生产队晒谷子。舅舅虽然身在农村,却没有种过地,大家正在热火朝天干农活的时候,只有舅舅和我最清闲了。
这里地处赣中盆地,由于四面环山,夏天的气流好像凝在空中不动,整个夏日闷热无比,我和舅舅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跳到江里泡一次冷水澡解暑。那天晌午吃过中午饭,我和舅舅各自躺在竹躺椅上摇着大蒲扇正昏昏欲睡,小黑狗趴在舅舅身边热的直吐舌头,外面柳树上的知了此起彼伏的一个劲的鸣叫,就像催眠神曲。
这个时候,有个女人毫无声息的出现在货柜上的大橱窗外面,那女人大约五十岁左右,虽然消瘦的晒得黝黑的脸上爬满明显的皱纹,但是从匀称的五官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一定长的漂亮,她自出现开始,眼睛就一直盯住我不放,眼神里显露的竟是亲切,好像遇见了久违熟人一样。让我觉得别扭的倒是她既然结着两根黑白参半的原本属于姑娘家的长辫子,这是我头一次看到这个年纪还留着辫子的女人。她身上补着补丁的蓝色士林布上衣的几处还沾有已经晒干的泥巴,她双手抓住胸前的已经泛黄的旧草帽在朝自己扇风。
小黑狗见了那女人立刻竖起耳朵,嘴里哼着跳起来,我连忙按住小黑狗的头,生怕它要去吓唬面前的那个陌生女人,我时刻谨记舅舅的话:进门就是客,不管男女老幼都要和气,特别是老人。没想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小黑狗居然朝女人摇起了尾巴。
“他是我外甥,”
舅舅斜眼眄了那女人一下,并没有起身,那女人并没有搭理舅舅,她问我道:“你妈妈还好吧?”
王家村也算是妈妈娘家,认识妈妈不不奇怪。于是回答:“我妈妈很好。”
“像你妈妈,长得俊。”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难怪我们怎么会老,”那女人好像在回忆往事,感叹道:“当年你妈一哭就是满脸鼻涕,现在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这么热的天,你到处跑干嘛?”舅舅似乎觉得这样带有责备的关切语气有点不合适,忙改口问道:“要买什么吗?”
“我有什么好买的,到江里去捞点鱼虾,卖点钱。”舅舅的话好像刺到了她的伤痛处,神色变得忧郁起来,也顾不得我在面前,继续说道:“我脱产几年了,生产队没有收入了。上次按你的意思找了大队支书申请五保户,可是支书说我有儿子,不能批准……”
舅舅突然从躺椅上坐起来,打断她的话,说:“你真没用,难道就这样便宜了他?”舅舅慢悠悠的装好烟窝,划了两根火柴才点燃烟斗,使劲抽了一口,才说:“前些日子天天来我这喝酒逍遥,被我撵跑了。养儿防老,你养了他二十几年白养了,每月给十元钱就打发你了,是叫花子呀。”
那女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耷拉下脑袋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再和谁打招呼,转身走了,消失在如同电影屏幕一样的窗口。
“她是谁?” 那女人一走开,我连忙问舅舅,凭直觉,这女人一定和舅舅妈妈家有什么关系不一般的渊源。
“瞎婆。”
“瞎婆?哪有叫这种名字的?”
舅舅告诉我,她原名叫胡鹃花,在舅舅老家山区是同乡邻村,胡鹃花是舅舅做媒嫁到王家村的,她一辈子挫折磨难不断,丧夫散子,倒霉透顶,近几年村里人都忘记她真实姓名了,无论大人小孩,都叫她瞎婆。
其实,瞎婆这名字是胡鹃花自己取的,那年超支为了争取口粮,她和毛工作组吵了起来说自己是瞎婆,村里人在背后夸她胆大泼辣时,已经把瞎婆二字当成她的代号了。等冬苟抛弃她去做了上门女婿,她也脱产休息后,瞎婆这名字已经是社员们干活时闲聊的话题了,有人无聊时罗列她一辈子倒霉透顶的经历,又进一步把瞎婆视作不吉利的化身了。
我原先曾经单纯的以为,农村人只知道辛苦劳作,他们任劳任怨,民风淳朴,诚实厚道,每天像一潭死水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像城里那样关系复杂竞争激烈,还缺少人情味。来到农村后,才真正体验到社会最底层的农村其实是生机勃勃丰富多彩的,体会到农村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的辛酸苦辣,以及了解农民为了改善生活敢于与命运抗争的动人故事。
和瞎婆初次见面,虽然已经是去年暑假的事情了,因为那次短暂的见面印象特别深刻,尽管过去一年多了,我依然清晰的回忆起那次见瞎婆的情景。记得那天认识瞎婆之后,出于好奇,我逮住舅舅兴致好的时候,就要刨根问底的追问有关瞎婆的故事。我听舅舅讲过冬苟和刘芳的事情,瞎婆迫不得已卖掉自己的楠木寿棺,尽管冬苟受的打击不轻,但是以他倔强的性格,怎么又会离开母亲到别村去寄人篱下做上门女婿了呢?关于瞎婆冬苟一家,还有舅舅,我心中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当初,冬苟母子好不容易照礼金单数目筹齐钱后,对象刘芳却突然消失了。母亲病倒了,爱人没了,工作也没有了,冬苟在多重打击下,自己的心已经被完全掏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回到了原点,他在内心里在痛苦的追索无数个为什么?最后,他伤心的发现,一切归罪于自家穷。俗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通过走上社会这几年,他认识了很多家庭条件好的朋友,他们都混得人模人样的,而自己读了那么多书,结果还是由于出身农村,注定了要在这土地上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种一辈子田。他埋怨这个家,讨厌这片土地,恨这个世道不公平。他开始喝酒抽烟了,他要用酒来麻醉自己,用香烟来打发无聊又无助的日子。
人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必然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这次瞎婆忍心卖了陪伴了近三十年的嫁妆,换来的却是人物两空,命运真的会捉弄人。她经不住心力交瘁,病倒了。瞎婆病后,冬苟让妈妈睡在楼下房间,自己睡阁楼了。冬苟的消沉行为,诸如经常满屋子的充满烟酒气味,有时候深夜桌凳被踢得乒乓响把熟睡的瞎婆吵醒,这些,她都听在耳里痛在心里,无奈,她只有暗自焦急。自己一辈子走过来,一直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她没有怨天怨地,每次灾祸都是咬牙挺住。但是冬苟血气方刚、年轻气盛,是万万不会那么容易向命运低头的,甚至,他根本不相信命运。
经过村里的赤脚医生上海知情小周姑娘上门打过几次针后,瞎婆的病渐渐见好,可以下床走动,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不久终于可以自理家务了。这一病,身体完全垮了,浑身疼痛全身乏力。宣传队解散后儿子也回来了,等他心情平复下来也可以上工参加劳动了。所以,她找到队长办了脱产,农村劳动力办理脱产和城里的退休异曲同工,但是本质完全不同,农村脱产只是把你从劳动力名单上剔除,仅保留口粮指标,等于丧失了劳动能力没有任何收入,有儿孙的在家做家务带孙子,没有儿孙的不能自食其力的可以向政府申请五保户。
冬苟也去生产队上过一段时间工,因为带着情绪上工,看到人们对自己阴阳怪气的样子,心里更加堵得慌,他跟队长请了病假后,再也没有去上工了。回到家里,瞎婆免不了唠叨几句,惹来冬苟大发脾气。
转眼到了1973年底,当家家户户正在忙碌过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冬苟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干什么,儿子不说,她也不敢问,只要她一张嘴,他马上就嫌烦。有时几天不回家,回到家,母子俩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却难得说几句话。在村里,人们都顾忌瞎婆的泼辣,偏偏在儿子面前,她的个性脾气根本没有立足之地,这也许是母爱的另外一种体现吧。渐渐地瞎婆看得出,儿子在厌烦自己,厌烦这个家,他在伺机摆脱这个伤心的地方。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子俩过了一个算不上开心的春节,大年初五一大早,冬苟平静的告诉她:“我在上溪村找了对象,叫杨小梅,她爸妈常年有病,要求我暂时去他们家,孩子跟我姓,我答应了在她家过几年,今后要回来的。”
冬苟把一本信用合作社存款折子放在妈妈面前,外加一叠十元的现金,告诉她,存折里面有三百元钱,是卖棺材的钱,另外二百元给您先用,今后生活费我会按时给您。瞎婆心知肚明,这一年来,卖寿棺的钱已经被儿子烟呀酒的糟蹋的差不多了,眼前这钱,一定是儿子上杨小梅家的代价。
临出门,冬苟在妈妈面前跪下拜了三拜,犹如晴天霹雳,瞎婆由于过度激动,身子颤抖不已,她的一把抱住儿子,伤心绝望的叫道:“儿呀,你当真不要娘了吗?”
冬苟扭过头去擦干眼泪,哽咽着说:“我会回来看您的,我不知道能在小梅家呆多久,但是如果一直在家里,我一定会疯掉的。”说完,果断的推开母亲,坚毅的走出了家门。
一年多以来,看着儿子这样用痛苦的方式折磨自己,做娘的心如刀割。看到儿子消沉落拓的样子她又恨他没有志气,恨铁不成钢。现在,儿子要走了,她却突然有种悲凉凄惨的感觉,她追到了门口,她想呼喊儿子的名字,嘴里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追上去拖住儿子,脚下却像生根了一样根本抬不起来。她感觉自己在下一道光溜溜的陡坡,两腿发软发抖。
这个时候,一群麻雀从她屋顶叽叽喳喳的飞过,然后分散着向三溪江边的那排柳树飞去,好像在寻找各自的归宿……
“你就当一只公猫被母猫勾引跑了,有什么好伤心的。”
舅舅抽着烟斗,耐心的听瞎婆讲完,轻描淡写的安慰说:“这家人家我知道,老夫妻俩都是知识分子人,人好,可惜出身不好,还被下放各村劳动改造,落下一身病痛,怪可怜的。”
冬苟抛下母亲到女方过日子,犹如在王家村扔下一颗炸弹,村邻们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背后骂冬苟大逆不道没有良心,谁家孩子稍有叛逆,大人们就要抬出冬苟来作反面教材,大家都以冬苟这种行径为可耻。
舅舅能理解冬苟的做法,所以他没有过多的指责冬苟,他明白,冬苟只是换了一种生活环境,与其都是好强的母子俩悲天悯人的共同陷入痛苦的深渊,到不如让他换个新环境挑起家庭的担子,重新振作起来,只要生活水平上来了,其他鸡毛蒜皮的问题也就自自然然解决了。
可是,对于一个内心已经失去平衡的女人来说,任何劝说和安慰都是听不进去的。事后仔细想想,瞎婆也觉得舅舅的劝说不无道理,只是事情摊在自己头上,就没有说话那么轻松了。别人家父母需要照顾,自己父母就不需要了?冬苟就这样离开,任何做父母都是无法接受的,何况是没有念过书的瞎婆。
舅舅快到中午才回到代销点,我急忙问他:“瞎婆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舅舅扬了扬眉头,打了个哈欠,舅舅头发零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由于一直没有休息好,使得平时精神饱满的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听舅舅的口气,知道瞎婆应该没有什么大事。舅舅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的慌。从舅舅出去到回来算起来差不多一天了,他一定了饿坏了。我忙说:“没事就好,我去烧中午饭了。”
人是奇怪的动物,在家里,妈妈从不让我进厨房,对我宠爱有加。来到舅舅身边,洗衣做饭,买菜炒菜都学会了。两个老少爷们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三人同行少者吃亏,我不干谁干?舅舅常教训我,无论什么事,会总比不会强。都说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确实是这样,所以人的成长,环境的影响非常重要。
吃过中午饭,村里人陆续来到代销点买东西去看望病倒了的瞎婆,农村这个风俗很好,村里只要听说谁病了起床不了或住了院,大家都会自发的买点饼干或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前来看望,说几句安慰话暖心话,平时有小过节的邻里,一样会去,这个时候往往是化解误会矛盾的最佳时机。据说如果人带着怨恨离世,会变成厉鬼来报复,虽然这说法没有科学依据是瞎说,但是大家宁可信其真。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何况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村邻,根本没有什么迈不去的坎。
不一会,坛子里的饼干卖完了,后来的人们开始买贵一点的油酥饼,最后来的人们,只能买更贵的水果罐头或糖果了。无论买什么东西去看望病危的瞎婆,这一小包东西,都满满的洋溢着邻里之间的朴实关爱,也使病人从人情的温暖中得到精神上的慰藉,甚至重新燃起对生命的希望之火。
第七章 孤寡女人
清澈见底的三溪江水,无声无息的缓缓朝东北方向流去,西南向天际边那排藏青色山峦就是它的源头它的故乡。瞎婆的家,就在这条沿村而行钻柳而过的三溪江旁边,她家最近的邻居凤姐家仅仅隔了一块菜园地和两道篱笆墙。然而,在生产队脱产后,她与村邻们相去甚远,好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近几年来,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村邻或路人都会看见一个头发苍白扎了两根粗辫子的女人,孑然一身,随身一杆长把捞网,在附近的江畔塘边捕捞鱼虾,她就是瞎婆。王家村毗邻三溪江,包括联通的江溪水塘,水面面积不少,称的上鱼米之乡,所以家家户户都备有捕捞鱼虾的捞网,谁家的小姑娘偶尔在江边捕捞一会儿鱼虾,完全是出于兴致或闲的无聊。而瞎婆,则是为了生活,按当时流行的话叫自力更生,这就不得不付出艰辛的劳动了。
春天,大地回暖,江水却在汛涨江水浑浊,瞎婆站在岸边,伸着捞网在水中漫无目的的折腾,收获很少。夏秋两季,是捕捞鱼虾的最佳季节,也是鱼虾繁盛的时候,天气炎热,她把两根辫子往头顶一盘,拿着捞网摸下水去,大半个身子泡在凉快的水中,十分惬意,有时候,简直忘记自己是在水里。秋天的虾米正储备能量过冬,所以最是肥美,只是天气转凉不敢下到水里去捞了,每次,把捞网拖上岸上,把网兜里的虾米抖进竹篮时,看到活蹦乱跳的虾米,像打量新生儿一样,她感到无比的慰藉。回到家里,她把夹在鱼虾里面的水草和螺丝挑掉,再把鱼虾分开,或趁新鲜,拎到集市上去卖,或晒干了装入坛内,改天去卖鱼虾干。
不过,在生产队收割水稻时,瞎婆会在隆隆的打谷机边上清扫溅落的谷子,在收割好了的稻田里捡那些遗落的稻穗,有时连泥土一起,一天可以扫到谷子上十斤,应该说,她每年扫得的谷子基本上够她口粮了。不过也和捞虾米一样,全身被汗水浸透。
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柳树秃了,草儿枯了,人们只要望一眼碧悠悠的江水身子就发紧,赣中南地区很少下雪,但是寒流一到,处处冰霜。瞎婆紧缩着脖子,一边呵热气暖着麻木的手指,一边捕捞虾米。实在忍受不住了,才双手互相抄进衣袖子里,用腋窝夹着捞网转回家去,钻进被窝,哆嗦半天全身才恢复知觉。想起小时候在山里,有烧不尽的木柴,冬天一到,屋子的大铁盆里就几乎没有断过柴火,屋子里暖烘烘的,当然,屋子也被熏的黑黑的。
瞎婆就这样孤独的忙碌着,与世无争的活着。
她辛劳了一辈子却依旧过着艰苦的日子,曾经,为了家庭兴旺,她勤俭节约,斤斤计较家庭收支,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家庭的败落,她心有不甘,可是儿子的抛弃,是她彻底在村里抬不起头。尽管村子还是那个村子,邻里还是那些邻里,而瞎婆,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胡鹃花了。
起初,村里人觉得瞎婆怪可怜的。可是人们发现,瞎婆无论走到哪里,嘴里都在自言自语的絮叨什么,也许这样可以驱散她的孤独,时间长了,人们听到她那不明不白的神经病一样的念念有词,都会躲避瘟神一样尽快的走开。渐渐地,有人翻出她的老底来,棺材陪嫁、压死丈夫、气走儿子等等,大家认定她就是个扫把星,谁遇见谁倒霉。有人出去办事情,只要遇见她,就会呸呸的吐口水,认为不吉利。她不明白,为什么靠自己的双手自力更生,别人还要来伤害她。生活原本就是这样,要么有意无意的被人伤害,要么有意无意的伤害到身边人。因为人性是自私的,这难免会不小心触碰到周围人的利益。
俗话说:女人是水,遇到土化成泥,遇到火化成气。所以女人生命力最强,无论什么环境都能够活着。这几年,村邻对她有心或无意的不同程度的伤害,只有瞎婆自己心中有数。她自己清楚,她不是软弱,她只是麻木,她不想为任何事怄气,她只想坚强活下去,她相信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大路上的一只蚂蚁,过路人可以一脚踏它个稀巴烂,却毫无知觉的继续赶他的路。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可有可无,甚至是个累赘。不过,要是谁家临时来了客人,上圩镇集市买菜已经来不及,才会猛然想起她瞎婆的鱼干虾干,于是,好不轻易的来到她位处村边陲似的的土砖屋,敲响她那缝隙累累的破门。
对于普通人来讲,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人们不需要自己。瞎婆并不是普通人,她的希望比普通人更低下,所以更有生命力,她几年来一直在挺着。这并不奇怪,也许你看看激流中牢牢生长在石块上的柔软青苔就会明白一切。只是岁月不饶人,一辈子过度的劳累,使得她的身子有些佝偻,当她冬日里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样子,活像一只苍老的大小虾米。
中秋节那天在三溪圩镇集市,瞎婆见我和舅舅走远了,才挪动身子,打算去猪肉铺买半斤猪肉,她已经好久没有买肉吃了。可是来到仅剩一家的猪肉铺,她迟疑了,因为那个卖肉的屠夫赫然是当年调戏自己的毛工作组。
原来毛工作组是屠夫世家,毛工作组凭关系进入了公社工作,后来又因为作风问题被开除回家,重操旧业。当时猪肉市场分两种,一种是计划经济的食品站宰杀,专门按指标供应商品粮户口的,每斤猪肉统一七毛四分,叫牌价肉;另外就是农户自养猪经过大队支书审批同意宰杀在集市上卖的,价格在九毛左右一斤。
想到今天是过节,家家都买了肉。瞎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要买半斤肉。毛工作组变胖了,眼袋也明显凸起,毕竟是屠夫夜路走得多,眼尖,认出是瞎婆,只是面前的瞎婆满脸浮肿,很难和当年风韵犹存的胡鹃花联系到一块。他很快镇定下来,装作不认识的问道:“要买几斤?”
“帮我买半斤吧。”
“半斤怎么卖?”
毛工作组放下了宽大的砍肉板斧,十分不情愿。站在一边的猪肉主人是个瘦小伙子,见瞎婆这个样子,起来恻隐之心,说话了:“毛师傅卖给她吧,肉少,就不要搭杂了。”当时卖肉要搭配一定量的内脏、猪头、猪脚卖,叫搭杂。杀猪佬同行有个标准,就是卖完整头猪肉不剩猪杂,才是合格的杀猪佬(屠夫)。
付了肉钱,拎了用稻草扎好的一小块没有搭杂的猪肉,她朝小伙子笑了笑以示感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呀。”她轻声嘀咕着离开了肉摊。
回到家里,瞎婆觉得浑身酸疼、疲惫不堪,放下竹篮,坐下喘了一会气,才把东西从篮子里拿出来。月饼、猪肉、还有晚上拜月的线香蜡烛,各自放好。她又将用手绢包着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舅舅买虾硬塞给她五元钱,其实,她知道顶多值两元钱,又自语道:“你也不容易呀。”买东西花了差不多一元钱,加上自己带了几角零钱,还有四元多。接着她又艰难的爬上阁楼,窸窸窣窣了一会才吃力的爬下木格子楼梯。
她扶着楼梯歇息了一会儿,自语道:“站着想坐,坐着想睡,这次可能不行了。”也许长期的孤独生活,自言自语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她想起早上发现双脚肿的套不进儿子留下的那双解放鞋时,想着来回加起来才五六里路,中途歇息了好几次时,又想着晚上过节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她不禁黯然神伤,深深叹了一口气。
歇息了好一会,她打算去江里里拎点水回来收拾肉,她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吃肉了,可是刚刚走到门口,觉得一阵眩晕,“不行,躺一会再说吧。”于是掩上门,进里屋上床睡下了。
尔后,她像是睡着了。有时候身子很轻,就像浮在水面上,有时像是身上压着一块大石头,呼吸困难,一会口干舌燥,想叫冬苟倒杯水却又叫不出声音。一会儿,她仿佛听到儿子在遥远的地方哭喊着妈妈,一会儿有两个个怪模怪样的人要拉她走,她死死抓着床沿不让怪人拖走她……她终于醒过来了,眼前真的站立几个人,她以为还在梦中。定睛再看时,煤油灯光下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冬苟、杨小梅和他舅舅。
“妈——!”
冬苟和小梅同时喊着她,也同时抹着眼泪,舅舅只是朝她点点头,勉强的笑了笑,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妈——!这个多么久违的称呼呀,小时候,冬苟缠在她脚边喊妈时,她并没有什么感觉,而此刻,她才真正尝到了这个称呼的感受了,两行眼泪顷刻间像泉涌一样,眼前的一切,都被眼泪模糊了。媳妇赶忙上前用手绢给她擦眼泪,可是憋屈在心里的眼泪哪里是一下子就能擦的干净的。好一会,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看了一眼橱柜上飘忽的煤油灯,问:“什么时候了?”
“快天亮了。”儿子回答说。
真的快天亮了,一柱白莹莹的月光通过西边的小窗户投射在贴满旧报纸的墙面上,映出一块方形的亮光。没有看到外面的月亮,她也知道今晚的月亮有多圆,想起香烛没有派上用场,一股黯然的神态又凝聚在她脸上,她梦呓般自语道:
“我原本每年中秋节都要拜月的……”
第八章 悲欢离合
天刚亮,舅舅吩咐冬苟到大队部医疗室找来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是个上海姑娘,姓周,虽然大学是学医的,但是刚上大学不久就响应“上山下乡”来到三溪公社,安排在王家大队医疗室做赤脚医生,大队医疗室设备简陋,药品也不足,加上周姑娘充其量还是个学生,好在村民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只要你会打针敢开药就是医生,只要你敢坐在医疗室,他们就敢来看病。周医生来到瞎婆家,听诊、号脉、观眼看舌苔一番,然后给瞎婆注射了一剂针药,向冬苟嘱咐了一句:“让病人好好休息。”便让大家出来外间,开了关好了房门。
来到外间,周医生用丹凤眼扫视了几人一眼,来到乡下这些年这样的病人她见得太多,轻声说:“是重感冒,还有严重营养不良……先做点稀饭给她吃,先恢复体力。记住,病人怕吵,要安静。”然后把脸转向冬苟,说:“你跟我回去医疗室拿药吧。”
周医生和冬苟走后,舅舅安排杨小梅熬稀饭,才发现自己肚子也在咕咕叫起来,原来太阳快到头顶了。舅舅反复交代杨小梅两遍注意事项后,赶紧提了烟斗回代销点。
家里此刻只剩下杨小梅一个人了,杨小梅作为儿媳妇,还是头一次和婆婆单独亲密接触,她有些陌生也有些尴尬,此刻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婆婆,联想起多病的爸妈一直有自己在身边悉心照顾,而婆婆,病了几天才被发现,心里顿觉难受起来,她觉得冬苟和自己亏欠婆婆太多。
杨小梅是独生女,她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两家家庭成分都是地主加臭老九,她父母年轻时跟着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发配到外村劳动改造,因为经不起折腾,双方父母都很早离世了。一个没人敢嫁,一个没人敢娶,快四十了才被媒婆凑成了一对,中年得一女后,妻子身体原因不能再生了,所以把小女视若掌上明珠,也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读了小学毕业因为推荐不上,就再没有读下去了。
虽然在外父母千万告诫自己家庭成分不好不可闯祸,杨小梅性格率真人也活泼,一次公社演出《沙家浜》她去看了,芳龄十六情窦初开的杨小梅看到郭建光后,完全被这光辉形象迷住了,打听到演郭建光的就是中溪大队王家村人还没有结婚时,兴高采烈的回到家里要爸妈去给她请媒婆说亲。妈妈后告诉女儿说郭建光和阿庆嫂正在热恋,她并没有失望,而是笑笑说:“我愿意等”,原来她通过同学的渠道了解到他们的家庭背景悬殊婚姻难成。果然,知道冬苟失去刘芳后正在痛苦中煎熬时,她再次要爸妈请媒人。
以前我一直以为地主老财都像黄世仁一样,吃人不吐骨头,我年少时就对地主恨之入骨,作为艺术典型化的宣传效果确实是达到了。后来接触地主身份的人多了,才知道,他们其实就是如今先富起来的那帮人一样,他们的基业,大多都兢兢业业、艰苦朴素积累而来的,他们同样传承华夏优良传统。只是历史车轮的进程已到了改朝换代碾碎旧体制的时刻,谁也无法抵挡历史的重新布局应该付出的代价。在历史上,尽管他们有着不光彩的一页,但是他们的基因并没有原罪,应该说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优良和善良的。
杨小梅自懂事开始对自己居无定所的家庭就感觉到不正常,读书之后,因为父母要不定期流动参加劳动改造,每隔一两年就要搬家到不同的村子,所以她也要不停的转学,念小学五年,她被转了三所小学,所到村里安排的住处,要么是阴森森的大祠堂,要么是废弃的四处通风的矮仓库,条件艰苦不言而喻。夫妻俩相依为命互相勉励,女儿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有一次同桌男生用小刀在桌子上画了一条界线,意思是要和她划清界限,打听到男孩是大队民兵连长的儿子,这事她也忍了,可是一次她的铅笔不小心滚过了分界线,男同学立马把她的铅笔扔地上断成了两截,她气不过,想也没想就抓住男生的手狠狠的咬了一口,并大哭起来。当时,老师批评了男同学,她赢了。结果她爸批斗了一次,妈妈要打她,被她爸爸拦住了,只说了一句:孩子已经懂事了。有时候孩子闯祸了,不一定要体罚孩子,对于懂事的孩子,不体罚留给孩子的教训往往更深刻。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的杨小梅,是看着父母的磨难成长的,应该说,她比同龄人成熟要早很多,年纪小小的就能够明辨是非,她既勇敢又果断,还通情达理,年纪轻轻就深谙世故。
1973年初教育改革,升学期也由春节改成了暑期,那年在读的学生应该都记得,那年多读了半年。老师也落实了政策补发了工资,杨小梅父母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心里不踏实,加上体弱多病,干脆提前办了退养手续,回到老家上溪村那栋祖传的青砖瓦房定居,这个时候,杨小梅出水芙蓉一样,也发育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漂亮姑娘了。
也是那年的年底,春节快要来临的一天,冬苟接到杨老师一封回信,前一段时间,他给杨老师写过几封信,尽是述说自己的迷茫和苦恼,杨老师回信内容却非常简单:“来信均收悉,收信后有空来我这一趟。”冬苟好像是在黑暗中看见一丝亮光,他知道这位老师一直把自己当成忘年交,杨老师要他去县城找他,一定可以为他指点迷津。他急于想得到答案,那天一早就赶去公社汽车站买票去了县城。
来到县文工团,经过询问,冬苟在副团长办公室找到了杨老师,原来几个月不见,杨老师已经升任了副团长。杨老师当领导了,依旧穿着中山装,只是布料好,笔挺没有皱褟,使杨老师显得精神、年轻,也许当了领导,左上口袋没有挂钢笔。冬苟高兴之余到有些拘谨,他正搓着双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时,杨老师示意他在办公桌前接待客人的藤椅坐下,到了一杯开水递给他,自己也坐在茶几边的另外一张藤椅上。
简单的寒暄后,杨老师直接进入了主题,说:“我想再次给你做个媒。”
冬苟从收到信到进县文工团大门,都在猜想杨老师要自己来究竟有什么事情,单单没有想到杨老师居然要给自己做媒。杨老师告诉他,刘芳上半年就已经结婚了,据说过的很幸福。他这次约冬苟来,是要介绍杨老师的堂侄女给冬苟,杨老师侄女叫杨小梅,就在三溪公社上溪村。
杨老师详细介绍了杨小梅的家庭情况和遭遇,并说冬苟还在公社宣传队时杨小梅就认识他暗恋他,她对冬苟和刘芳的情况了解的清清楚楚,是她主动纠缠杨老师这位堂叔帮忙做媒的,所以感情基础不必担心。杨老师说:“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你还放不下刘芳,毕竟你们相爱过,相信刘芳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消沉下去,结果只有让周围的人看自己笑话。如今,你的人你的心都必须找到一个归宿才行。”杨老师真的是自己的知音,句句说到冬苟心坎里去了。杨老师趁热打铁,继续说:“说起来我这个侄女比你命苦多了,她都能勇敢的面对现实非常不简单,她不会让你失望的,见了面你就知道,她配得上你的。”
见冬苟点头同意,杨老师又说:“不过有个特殊情况,也算他们家的条件,就是必须上他们家生活,跟上门女婿不同,孩子可以跟你姓,老人百年以后你可以带老婆孩子回去王家村。主要是我堂哥堂嫂经过这些年被折腾百病缠身,需要女儿在身边照顾。这些,你要和你妈妈讲清楚,要不然让她误解了会伤心的,你也会招人们指责的。”
为了这件事情,杨老师特意向团长请了假,当天带冬苟坐班车来到三溪公社,杨老师又买了一网兜水果,带了这个在人生道路上彷徨的本该为社会做出更大贡献的小伙子,走路来到了杨小梅家里。
杨小梅确实没有让冬苟失望,不但相貌像刘芳,连性格都有几分像刘芳,不同的是,杨小梅十来岁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做事麻利淡定,没有丝毫矫情,没有矫揉造作。冬苟和她首次见面,居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陌生感。见自己喜欢的人出现在自己家里来了,杨小梅自然心中欢喜,一个人进厨房忙碌晚餐去了。她爸妈都戴着眼镜,体弱瘦削,面无血色,病态明显。见到高大英俊风华正茂的冬苟,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对方的诚恳感染了冬苟,他也诚实的将自己的遭遇毫不隐瞒的倾诉了出来。杨小梅父母唏嘘之余,对冬苟更放心了,夫妻俩对视一眼又默契的点了点头,杨小梅父亲说话了:“我们知道你是个孝子,毕竟离开妈妈暂时来我家过日子,外面的风言风语对你压力一定不小。不是我们自私,虽然我们是公家报销,但是我和爱人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允许小梅离开我们半步,我看这样行不行,今后你们生的孩子都跟你姓,我的每月退休工资都给你妈作为弥补她,她好不容易把你养大,我们不能亏待了她。我们去世后你随时可以带着小梅和孩子回王家村。”说到后面已经很激动了,声音明显在颤抖,眼睛透过高度近视眼镜看着冬苟,似乎在求他了。
没有想到,一桩婚姻大事,就这样像谈买卖一样顺利成交了。
冬苟回家向母亲告别后,带了杨小梅来到双方大队大队部开了证明,他们没有办酒席,买了两斤喜糖发给杨小梅家邻居作为见证,就算结婚了,像平时走亲访友一样,轻松随便。
从此,冬苟在杨老师的真心撮合下成了家,重新捡起了已经丢失的生活信心。起初也许出于同病相怜,每当晚上,娇小可人的小梅枕在冬苟的手臂上诉说家庭的遭遇,冬苟都会激发出一种要呵护她的责任感。每当小梅趴在他怀里设想他们的未来时,作为男子汉的冬苟不禁为之前的消沉惭愧。
很快,他们有了儿子,恰巧是国庆节那天出生的,所以取名叫王国庆,孩子的出生,无疑给这个小家庭带了无尽的快乐。只是小梅父母身体每况愈下,有时还轮流住院,甚至同时住院,每天生产队收工后,冬苟要照顾孩子做家务,杨小梅则要去公社卫生院照顾病人。
尽管这样,到了父母领退休金的时候,杨小梅都会要冬苟回去给他妈生活费,生怕素未谋面的婆婆会饿着。有一次,她爸妈出院在家,杨小梅主动要跟丈夫一起去看望他妈,因为第一次去,她特意买了水果罐头和一些鸡蛋。却没有想到婆婆根本没有理睬她,那晚,委屈的她趴在丈夫身上痛哭了一顿。后来自己做妈妈了,才明白,婆婆一定是在怪她挖走了自己的儿子,王国庆一岁会走路了,杨小梅已经早把第一次见婆婆的不愉快抛在脑后了,和丈夫带了孩子去看婆婆,瞎婆自顾逗孩子玩,正眼也没瞧儿媳妇一眼,从此,杨小梅再也没有进过家门了,她不是记仇恨婆婆,而是不想再次尴尬。她知道,自己没有和婆婆生活过哪怕一天,要让婆婆接受,恐怕需要一段时间。中秋节下午,杨小梅和冬苟买了鱼肉等过节食品来看望瞎婆,可是谁能想到,杨小梅第三次来到家里,却是婆婆已经病危。
熬好白粥,杨小梅装出了小半瓷碗,一边用汤匙搅拌一边用嘴吹凉,差不多了,才端进里屋,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婆婆,犹豫了好一会才她喊了一句:“妈,我给您喂点粥吃吧。”然后伸手去轻轻托起婆婆的脖子,婆婆没有张开眼睛看她,等温热的汤匙碰到嘴唇时,婆婆微微的张开嘴,艰难的将粥咽了下去,杨小梅这时发现,婆婆的眼泪在往下涌,滴在自己的手臂上。她知道婆婆这些年的不容易,联想起自己家庭遭遇,杨小梅不觉一阵心酸,委屈的眼泪也扑刷刷的流了出来。
刚才赤脚医生小周交代过病人要休息好,可是午饭过后,村邻们陆续的拎了饼干、水果来看望瞎婆,还好冬苟已经回来,要不然杨小梅一个都不认识,还真不知道怎么应酬她们。瞎婆吃了半碗粥,肚子里有了食物,有了营养,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
是凤姐拦住经过家门口的赤脚医生小周,才最先得到瞎婆病危消息,随后消息传遍了全村,村邻们赶紧来看望瞎婆,由于看望的人太多又集中,只好轮换着坐在瞎婆床边的椅子上,安慰她好好养病。
面对每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瞎婆有点受宠若惊,近年来,人们对她的冷落、睹如无物,今天突然间的关怀备至、亲近万分,她自然要接受不了。看着堆满矮柜的一包包代表乡亲心意的饼干,她心里既感到欣慰,也羞愧难当。她有气无力地对大家说:“谢谢你们了,若是吃了大家的东西又死不了,真的不好意思啊!”
村邻们大都曾经有意无意或轻或重的伤害过瞎婆,原本心怀歉意,听瞎婆这样讲,大家都感到尴尬面面相觑。
瞎婆自顾闭目养神,没有去理会大家的感受,只是这一包包慰问品,在瞎婆看来就是给自己送行的随礼,而此刻的瞎婆并不甘心就此死去,她还有太多的心愿未了。
第九章 又见棺材
瞎婆的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每次遇到情况不妙,冬苟或者杨小梅就要跑到代销点来找舅舅过去。我知道,舅舅这段时间的心思,基本上放在瞎婆的病情上。人们平常只看见舅舅开心豁达,只有我知道,他的苦闷都连同烧酒喝下肚子里了,他的烦恼,都连同烟雾吐到天空中去了。
好在我熟悉了代销点业务,除了去公社供销社驳货,舅舅基本上不用操心代销点的事情。中秋节一过,特别是学校复课后,代销点业务慢慢的恢复了,也变得热闹多了。课间休息和午休时,应付那群孩子就有的忙,一会橡皮差卷笔刀一会作业簿的,还有女生的橡皮筋等等。到了下午放学,又要忙一阵子,那个时候农村小学读书是没有午餐的,一天两餐哪里吃的饱,那时买糖果零食的居多,柜台窗台挤满了扎着红领巾的小脑袋。全都是一分两分的硬币,这些硬币是平时大人要孩子们打酱油买盐买火柴时,偷偷扣留下来的。
到了晚上,来的大多数脱产无事的老人,买烟买酒,因为舅舅不在,他们跟我这个城里的大孩子没有什么好聊的。他们买了酒花生之类就坐在晾棚里的木长凳喝酒抽烟,东拉西扯的闲聊打发时间。那个时候的农村,不要说电视机,连收音机都只有大队支书或有吃十五号人等少数人家才有,大家一起聚在舅舅的代销点闲聊就是最好的闲余生活,这里业已成了村民们信息传递的重要渠道之一,或者说,舅舅的代销点,就是附近村落的消息传播集散中心。
中秋节过后,一早一晚的气温变得寒冷了。这天晚上不到八点,来代销点买东西和闲聊人们都各自散去了,我刚上好橱窗的木板准备关店门,舅舅回来了。小黑狗兴奋的嗯嗯叫着在舅舅脚边打转,舅舅不耐烦的踢了小黑狗一下,小黑狗赶紧逃开,然后乖乖趴在大门边的狗洞口,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看得出,舅舅已经疲惫不堪,我要去给舅舅打热水洗脸时,舅舅把烟斗往柜台上一撂,说到:“先不忙睡觉,陪舅舅喝点酒吧。”
舅舅从柜架上拿下一瓶平时爱喝的本地高度堆花酒打开了,顿时整个店铺酒香飘逸。堆花酒原为庐陵谷烧,据说酒名出自南宋丞相文天祥之口,文天祥早年于白鹭洲书院求学时偶至县前街小酌,见那酒甫入杯中,酒花叠起、酒香阵阵,脱口赞道:“层层堆花,真乃好酒”从此堆花酒名传遍大江南北,成为当地的传统佳酿。
“您喝吧,我陪您聊天,中秋节那晚喝醉了,现在闻到酒就晕。”
舅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要经常训练才行,将来走上社会参加工作不喝酒可吃不开的。”
酒对于舅舅来讲,简直就是强心剂,一口酒下肚,舅舅的眼睛瞬间便有了光彩精、神抖也擞起来。我只倒了半杯白酒,一小口咪下去即刻打了个机灵,顿时感觉有一条细细的火龙一样直烧到胃里,看到我痛苦的样子,舅舅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呵呵笑了起来。
笑罢,舅舅端起杯子往我的酒杯上一碰,说:“第二口开始就顺口了,你学东西很快,学会了做生意,今后到哪里都不愁吃喝。”
说心里话,我对做什么生意根本不感兴趣,我还想去读书,我来舅舅这之前,爸爸嘱咐过我,不要丢掉初中的课本,那是基础知识,形势一定会好起来的,到读高中时就轻松了。当然,在舅舅那多学习生活技能,为今后走上社会时锻炼适应能力。今天晚上,舅舅再次要我喝酒,估计又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果然,舅舅突然歪着脖子问我:“你觉得舅舅人怎么样?”
我有点莫名其妙,眼睛盯着谈兴正浓的舅舅说:“您正直善良,又稳重理性,是个了不起的人。”
“不!”舅舅深深地喝了一口酒,才说:“你舅舅其实很窝囊。”
我惊讶的看着舅舅,随即,他终于向我吐露了他埋在心里一辈子的秘密。
舅舅年轻时虽然长相普通,都是他头脑灵活口才好嘴巴甜,加上读过两年私塾有点文化,初来到三溪乡集市小生意就顺风顺水,不久,隔壁当铺店老板的姨太喜欢上了这个活泼的外地小伙子,当铺店老板都年过花甲了,才二十芳龄的姨太太无异于守活寡,很快干柴烈火的他们偷偷摸摸的好上了,人生头一次付出真实感情,舅舅爱上了姨太,姨太经常向舅舅哭诉自己的遭遇,于是他们计划好了一起私奔回去深山老家。
只可惜他们晚了一步,听说解放军打到长江边了,当铺店老板提前带着家眷跑去香港了。情人的突然消失,舅舅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空,整个人像大病了一趟,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失去了理性,喝酒抽烟赌博样样都来。也许失恋过的人都应该深有体会。我联想到冬苟刘芳的恋情,虽然时代不同情况不同,但是结局都一样,我终于理解舅舅为什么能够谅解冬苟了。
舅舅的这种关系很尴尬,说出去是勾引有夫之妇,实在不光彩,所以舅舅宁可把这段感情烂在肚子里也没有向别人透露丝毫。也因为如此,虽然年轻时经常有人介绍对象,但是没有一个姑娘可以替代他心中的那个姨太,都被他回绝,舅舅单身的原因,我今天才弄明白了。
这时候,舅舅已经有了醉意,仍然吩咐我给他倒酒,我提起酒瓶看时,酒瓶里的酒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我真佩服他的酒量。舅舅开始往烟斗里装烟丝,兹的一声划着火柴,点着烟丝使劲猛吸了几口,吐着浓浓的烟雾,吸了几口烟,他才继续说:“这件事情,我原以为将来会和我一起埋进坟墓,你说舅舅窝不窝囊?可是,舅舅更窝囊的还在后头……”
原来,自冬苟父亲去世后,娘俩日子一直过的紧巴巴的,舅舅一直在接济他们,经营供销社代销点后,瞎婆家赊账登记就有专门的一个账本,每年年底大队会计来核账时,舅舅都是悄悄的把她家赊账先垫付了。当然,舅舅家里缝缝补补、洗洗晒晒等女人活,多年来都是瞎婆不定期过来包干了。
起初,有热心的村邻劝他干脆跟瞎婆家合并起来,舅舅觉得影响不好。冬苟去上溪村杨小梅家后,大队支书也劝他和瞎婆一起过日子,那次舅舅动心了,可是舅舅一来单身自由习惯了,不想搅入复杂的关系之中,思前想后很久,还是放弃了想法。其实舅舅心里清楚,瞎婆对自己的心意是非常明显的,要知道,再好强的女人也是外强中干的,是没有办法的,哪个女人不想找一个坚实的肩膀靠靠?哪个女人不需要爱抚?除非她不是女人。瞎婆一直以来,只静等舅舅开口,可是舅舅始终没有开口。
舅舅开始打嗝了,凭经验,喝酒的人打嗝了说明快要醉了。见酒杯酒瓶都空了,舅舅扶着柜台站起身,踉踉跄跄的径直朝里屋走去,长期的单身生活,使舅舅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他能够在酒醉的最后一刹那清醒理性的躺倒床上去,都是长期习惯的结果,这一点,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够做到的。
我急忙上前扶着舅舅上床,没想到,刚刚躺下,舅舅便嗷嗷的痛哭起来,我慌了手脚,头一次见舅舅哭,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舅舅依旧没有停止哭诉:
“我对她不住呀,都怪我,要不然她不会那么早就走的……”
我劝道:“睡觉吧,别想那么多。”
“你不知道,要是当年我答应了她娶了她一起过,就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了,她也不会这么早……”
舅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睡着了,我用毛巾沾温水轻轻的给他擦了个脸,给他盖好被子,用搪瓷巴缸倒了开水放在他床边矮柜上,收拾完毕,才爬上旁边自己的床躺下来。
此刻的舅舅,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已经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鼾声。我却一直睁眼望着黑暗中朦朦胧胧的蚊帐顶,又一次失眠了。
晚秋的下午,天气阴沉,三溪江畔的柳叶已经全部变黄,一阵江风吹过,柳叶纷纷飘落,风夹杂着蒙蒙细雨,吹在脸上,已经感觉到明显的凉意。沿江通往圩镇大路的另外一侧,却是另外一番喜人的丰收景象,一大片平整的金黄色的水稻,在阴晦的天气中特别显眼,稀疏但是整齐的稻穗在秋风中摇曳,发出沙沙响声,已经到了收割季节了。
沿江的大路中间,有一个五六十岁的矮壮老头,刷子一样的短发夹杂着近半银丝,他满脸挂着细微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拉了一辆两轮平板车在土路上急匆匆的朝王家村方向赶路。平板车上拉的赫然是一具棺材,棺材的材质不是很好,制作粗糙,拼缝宽窄不均,显然村里有老人要走了。
在三十年前,同样的道路上,也是这个男人,曾经赶着一辆装着一对新婚男女和两具楠木寿棺作为嫁妆的马车,在匆匆赶路。可是谁又能料到,车夫还是那个车夫,当年的新郎早已经化作了尘土,今天急用棺材的,却是当年的那个新娘……
据说,世界上有一种没有文字的土著居民叫安布恩人,那里的人一进入老年便被大家冠以长者尊称,受到人们的格外敬重,因为没有文字,就全凭这些长者把本民族的风俗、戒律、医药等等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传授给后代。因此,在他们族中有一种说法:“一个老人的去世,就像毁了一座图书馆。”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先人的经验,起码可以让后人少走弯路,并直接从中受益。在我们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民族里,一个老人的去世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很多传统文化,比如一些工匠工艺好不容易传承到了今天,受现代文明和经济效益的冲击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有一些纯地方性民间文化,比如中药偏方特殊手艺等,的确是随着当地老人的去世直接消失了。
王家村宽大的祠堂大厅,香烟袅袅,烛光明亮,整个大厅一片肃穆,亲人们在哭嚎、村邻们在唏嘘,厅堂中央直摆着那具舅舅买回来的满是缝隙的杉木棺材,架在两条木长凳上。此刻,瞎婆就静静的躺在这四面透光的棺材里,那具本该属于她的楠木棺寿材三年前已经被别人占去,那具楠木寿棺承载了她一生的故事,收养她的爷爷、命苦的丈夫,还有儿子冬苟葬送了的爱情,现在,她却躺在一副陌生空白、粗糙简陋的棺材里面,叫她如何能够安息。
农村各宗族对于老人去世有很多规矩和仪式,譬如男人六十女人五十以上才能进宗族祠堂,未到年纪死亡的叫短命夭折,只能在自家屋子旁边搭设灵堂,在村外死亡的人,同样不可以进宗族祠堂,只能在村头搭设灵堂,因为魂魄只能超度送出不能招进,等等。大村庄一般都专门组织婚丧司仪一套人马,本村婚丧免费,外村来聘请则要收费。按本地的传统,老人过世叫做人死众家丧,村里人会自愿组织人员来义务帮助死者家属办理丧葬。如果死者没有后人,则由同堂人或村里人凑钱办理,人死为大。
农村殡葬程序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去世当天入殓,第三天安葬,次日停留一天,是留给远道赶回的亲友时间来送别逝者。农村过老人都要举办殡葬酒席,又叫白喜事。请客按照关系的亲疏厚薄确定人数,包括帮忙做事的志愿者,一般少则上十桌多则几十桌。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家里去世一个老人,仅丧葬费就要欠一身债脱一层皮,难怪有人叹息说,这年代死人都死不起。
瞎婆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病就再也起不来床了。
那天吃了东西又吃了药,精神状况好了胃口也好了,她想吃什么,冬苟马上去做什么,媳妇在家里还有两个病人一个孩子要伺候,后面的日子大多是冬苟在身边照料自己,赤脚医生周姑娘来时,舅舅都要跟来坐坐,了解一下病情,陪她说说话。看见他舅舅近段时间又瘦又黑眼睛布满血丝,关切之意油然而生,她轻声的说:“你去忙你的吧,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爱护的。”
只是这段时间辛苦冬苟了,妈妈什么都想吃,偏偏肠胃受不了,连续两天拉肚子,这下苦了冬苟,擦身子换席子,洗洗刷刷,几乎日夜不停。冬苟默默的细心伺候着妈妈,没有半句怨言。
离开妈快三年了,虽然每一两个月要回来一次,冬苟知道,“抛弃母亲”是丧尽天良的事情,在村邻间影响极坏。他不想遇到村里人,每次都是晚饭后打着手电筒,“偷偷摸摸”回家的。只是母子俩每次说不上几句投机的话,他知道妈妈心中有怨气脾气又倔,他不想再和妈妈争吵什么,所以每次都是叮嘱几句就赶紧离开了。
这段时间,经常母子俩面对面的相互看着,瞎婆的眼睛就湿润了,冬苟安慰她说:“妈放心,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有时趁妈妈精神好些,也讲讲杨小梅家的事情,顺便帮杨小梅解释:“小梅也是吃苦长大的,心地善良通情达理……您以前误会她了。”现在回到妈妈身边,冬苟有太多的话想向妈妈倾诉,可是妈妈的身体太虚弱,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
其实,瞎婆已经原谅杨小梅了,在她照顾自己的几天,作为女人的直觉和敏感,杨小梅确实是个好媳妇,能够同甘苦也能够共患难,这样的人如今去哪里找呀。她想是瞎眼鸡子天会照顾,冬苟穷有穷福,心中感到稍稍安慰。父母宁可自己辛苦,不就是为了孩子好嘛,碍于长辈的尊严,她没有轻易说出来。有时又想,万一杨小梅是有心在我面前装的呢?她不愿意想下去,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经历坎坷无常,使她变得敏感和多疑,自己亲生孩子说走就走,她还能相信谁?常常,一件本来普通的事情,她都会去从中找出毛病来,让自己不开心,甚至彻夜反复折磨自己。
要知道,见不到阳光地方的藤蔓往往长的特别快,而人们在黑夜里的胡思乱想就像这藤蔓随意疯长,肆意纠缠,一直到剪不断理还乱,但是天一亮,一切都回到了现实。可怜的瞎婆,一直都是一个人的白天和一个人的黑夜,白天情绪得不到舒缓,晚上又任凭胡思乱想反反复复的折磨自己。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身心的崩溃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此刻,虽然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可是脑子里一刻都没有清闲下来。此刻她又在琢磨儿子讲的“再也不会离开自己”这句话来,就算自己的病能够治好,可是媳妇家父母是个药罐子,离不开人照顾,杨小梅怎么忍心丢下父母不管。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自己的命不长了,冬苟只是一句安慰话,她却要去钻牛角尖。如此这般自我折磨,使她突然感到万念俱灰,悲从中来……,既然长期这样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要在床上,一直要拖累家人,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还吃什么药,这样活受罪,不如早点死了。
从这天开始,瞎婆不配合不吃药,她也吃不下东西了。
冬苟束手无策,只好一早又去把舅舅找来,舅舅看见瞎婆已经枯瘦没有血色的面容就皱起了眉头,她的表情没有逃过瞎婆,苦笑了一下,细声细语的说道:“老哥,我知道自己不行了……你们不要折腾了。我这辈子欠你太多,只好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了……”说罢,干枯的眼窝流出几滴眼泪。
舅舅坐在瞎婆床边的凳子上,用手抓住她一只冰凉的枯瘦如柴的手,眼睛却不敢直视瞎婆,说:“就算你不吃药,饭总得吃呀,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你用什么来恢复身体呀,老哥求你了!”顿了顿,舅舅又说:“过去那么多磨难,我们都不挺过来了吗?就算死皮赖脸,我们也要的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狗日的日子不可能没有个头……”瞎婆知道,他舅舅说这话时,自己的中气并不足,但依然轻轻点了点头。
舅舅离开时,冬苟追了出来,心急如焚,问舅舅该怎么办?
“俗话说:一肿一消,准备铲锹。”舅舅满脸愁云地说:“我看还是先把棺木买回来吧,这年头,连棺木都不一定有现成的。”冬苟想起几年前妈妈卖棺材时就是这样的情况,忙说:“我去小梅家拿钱给您。”
“我先垫出来吧,从现在开始,你不能片刻离开你娘。”舅舅说完,也没有理睬冬苟,径直回去代销点了。
也许是回光返照,也许瞎婆觉得事情迟早要交代。
瞎婆下午勉强吃了几汤匙粥,休息了一会,把冬苟叫到面前,喃喃的说:“儿呀,你上楼去,把靠墙的那只……那只青色大肚子小瓷坛拿下来……上面盖的是半块青砖。”片刻,冬苟按照吩咐到了楼上搬下了那只蓝小瓷坛,坛口封了几层油布,用绳子扎的牢牢的,里面装的应该是重要东西。
“对,就是它。”瞎婆并没有叫冬苟马上打开,而是继续说:“这些年,多亏了你舅舅,你爸去世早你又小,我孤儿寡母的一个女人,家里没有男人真的不方便,重大的事情都是有他在背后支撑我……你去小梅家后,你舅舅看望我的次数比你多得多,没有你舅舅,我一个女人,哪能挺到现在……”她稍微顿了顿又接着说:
“我出生就命苦,注定了孤孤单单,没有一个亲人,好在上天造化,在我命中安排了你外公和你舅舅,一个养育我,一个保护我,他们就是我的亲人,你舅舅就是我的亲人……我们家欠你舅舅太多了,他已经老了,他一个人一辈子不容易呀,你今后要照顾他,你要当亲舅舅看待。做人,一定要感恩。”
“知道的,妈……”冬苟的喉咙已经哽咽。
“这些年,我每月逼你生活费,小梅,她不恨我吧?”
“不会的,每次都是她提醒我,催我来的。”他说的是真话。
“几年来,你给我的钱,我一分钱都没有乱花……你给钱我,是你们的孝心,妈收下了。”冬苟诧异妈妈今晚的精神竟然这么好,他不忍心打断她的话,“早晚两季,我扫的土谷捡的稻穗够我一个人吃,捞鱼虾卖的钱够油盐酱醋和家里零用,我自己种菜,还养鸡……可惜那几只母鸡被人趁我上圩卖虾时不知道被哪个天杀的翻围墙进来全偷走了,我哭了一天……,我虽然脱产了,可是只要我手脚能动,可以养活自己的。我不偷不抢,凭自己力气养活自己,没有招谁惹谁呀……”
冬苟知道妈妈又想起了哪个伤心的事情,她停歇了很久,才又接着说:“儿呀,我们要有志气,要争气,人不能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一穷,就直不起腰,说话没有中气,眼光只能看见自己脚趾头了……这辈子,我受够了,也终于弄明白了这些道理。”
妈妈自病倒半个月以来,加起来没有说过今晚那么多话,且思路清晰。冬苟强忍着泪水,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回光返照!儿子的神情变化,瞎婆并没有理会,她只想把要说的赶紧说完,休息了一会,才说:“坛子里,包括卖寿棺的钱,有两千多元了,原本打算今后给孙子娶媳妇的,我不愿意看到我的孙子像他爸一样,没钱受女方捉弄,也不愿意孙子像他爸一样窝囊,结婚冷冷清清,连亲娘都没有参加……”
“妈——,我对不起您……”冬苟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瞎婆见儿子痛哭,她想举起手来给他擦眼泪,她想抚摸一下儿子的面颊,她还想抱抱多年未抱过的儿子,可是,她两只手好像不属于自己了,怎么样都抬不起自己的双手,她这辈子实在太累了,她就要睡着了,身子沉沉的在往下急坠,犹如掉进了黑暗的深渊,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司仪是王家村的一名戴着老花眼镜的瘦退休老师,他正在门口耐心的教那几个过来帮忙的村邻入殓的程序:“首先要在家里大厅设置灵堂,让亲人给老人擦身更衣后,安放在大厅的摆放的门板或铺板上,供亲人、亲属遗体告别。家庭告别仪式结束,马上抬去宗族祠堂,开始村里人和亲戚朋友告别和入殓……”
满身披麻戴孝的冬苟目光冷峻,极力压抑住心中的悲痛,他今天头脑特别的冷静,甚至冷静的可怕。小梅仔细地给婆婆擦好身子换好寿衣,妈妈安详的躺在用长凳架起来的木床板上,唢呐师傅吹响了哀乐,小梅的哭喊和唢呐师傅凄切的哀乐交至在一起,确实悲痛揪心,冬苟紧紧的咬着牙,任凭眼泪在眼圈中打转。家庭告别仪式结束,冬苟木讷的跟着人群来到宗族祠堂,进行入殓仪式。
司仪老师安排冬苟、抱着孩子的小梅在瞎婆左右各一侧的草垫上,朝大门方向跪下,对前来告别的亲戚朋友以及村邻逐个拜谢。两岁不到的王国庆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司仪老师大声宣布葬礼开始,顿时,大门外鞭炮轰鸣,大厅里唢呐齐奏,第一个进来的是舅舅,舅舅有点踉跄,他弯着腰、抖动着双手,好一会才点燃了三根线香,然后扑通跪在草垫上,朝瞎婆磕了三个头,冬苟小梅连忙还礼。突然间,舅舅扑向瞎婆,趴在铺板上,双手用力啪啪的拍打着铺板放声痛哭起来:“鹃花妹子呀,你怎么忍心就抛下我们走了呀,我对不起你呀……”
他这一突然的举动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冬苟终于放声的哭了起来,祠堂里顿时唏嘘哭声一片,邻居凤姐首先控制不住哭出了声,接下来大厅响起哭声一片,司仪老师连忙取下眼镜用手帕去擦眼泪。舅舅的呼喊,也惊醒了大家,原来瞎婆还有一个这么美丽的名字,这名字已经好久没有人叫了。司仪老师连忙上前把舅舅拖开,口中念念有词:“老哥请节哀!请节哀……”
舅舅积蓄在内心深处对胡鹃花的复杂却又纯洁的情感,终于像山洪一样暴发了出来。人总是在失去后,才知道什么叫做珍惜。司仪老师一边用力紧紧挽住舅舅的胳膊,不让这个断肠老人再扑上去,一边继续司仪……
两个唢呐师傅鼓着腮帮,八个手指熟练的按着唢呐的音眼,眼睛却仰望着祠堂大厅的雕花大梁,眼前的一切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也许他们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尽管他们吹奏的哀乐,悲伤、幽怨,催人泪下。
祠堂大厅中央正上方悬挂着的巨大的金边红字“王氏宗祠”匾牌,像一位饱经沧桑的威严长者,在冷静的俯视着大厅内发生的一切,此刻仿佛也在皱眉沉思。
尾 声
也许是阎王审阅生死簿时,发现黑白无常酒后拉错了人,也许冬苟拍打棺材吵醒了熟睡的母亲,也许瞎婆还有很多重要的心愿未了,第二天早上,冬苟带了小梅来到祠堂祭祀母亲时,听见棺材里发出轻微的咚咚响声,冬苟飞快的找来工具将棺材盖撬开,瞎婆居然从棺材里面坐了起来!闻讯赶来的邻里们以为是尸变,被吓得毛骨悚然大声尖叫。
现代科学发达,据说有科学家们发现了人的假死这一现象,所谓假死,是全身已死,只有大脑还活着。“死者”对外界的悲哀可以感受的到,心里焦急却不能动弹,只好在绝望中让人把自己装入棺材、埋入坟墓和递入火炉。一旦外界某种刺激触动死者某根关键神经,便可以复活。
美国某科学家心有余悸的研制出一种能供死者复活的棺材,里面有空气、水、食物和报警装置。可怜的瞎婆,什么都不需要,棺材的累累缝隙,给她的死而复生提供了最好的条件。
瞎婆“复活”不久后,记得是1976年11月了,那天我突然接到妈妈的电报,电报是按字收费的,所以内容简明扼要,只有八个字:“复课在即接电速归”。那时候还没有程控电话,所以在外地平时都是写信(重要但不紧急的事寄挂号信),有紧急大事才会发电报。我走的那天早上,舅舅和冬苟一直把我送到三溪公社汽车站,才依依不舍的挥泪惜别。
回到省城家里,才知道爸爸的问题已经解决并将恢复工作,爸妈已经为我办好了初三插班。次年,我考上了高中,然后考上了大学,再后来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样样按部就班,一帆风顺但平谈无奇。
起初几年,我给舅舅写过不少信,除了写在校情况和雄心壮志外,就是问候舅舅身体健康之类的话。我知道,舅舅年岁大,看信犹可写信就困难了,特别在那昏暗的煤油灯下,所以每次都关照他不要回信,假期我会回去看望他老人家。可是十几年过去了,都因事务繁忙没有兑现承诺。
1990年我结婚时,妈妈特意回娘家接舅舅来省城喝喜酒。当满头花白、依旧敦实的舅舅出现在家里时,我激动的扑上去把将舅舅紧紧抱住。那晚,我特意陪舅舅喝了很多酒,舅舅的酒量明显少了。只是舅舅从不离身的烟斗不见了,抽的是香烟,他说烟斗不方便,现在也没有人种烟草了。
舅舅告诉我,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到户后,村里也通了电,三溪公社也改成了三溪乡。随着计划经济被市场经济取代,村代销点被取消,改成了小卖部,舅舅办了个体营业执照继续老本行。现在王家村大多人家都盖了新楼房,过去那土坯瓦房基本上看不见了。
问起冬苟,舅舅说冬苟一家子过的很好,这些年来,舅舅处处都得到他们一家的关照,就像一家人,逢年过节的冬苟都让舅舅去他家一起过。前年,冬苟拆了原来的两间老房子,在原地盖了一栋两层小洋房,杨小梅她爸妈前些年先后去世,冬苟随后搬回了王家村,他们又生了一儿一女俩孩子,老大国庆已经在上中学。瞎婆六十岁那年,冬苟特意给母亲做了寿宴,特别定制了一具楠木寿棺。她现在家带孙子,其乐融融。
舅舅还告诉我,地主王林贵已经七十多岁儿子去年回来探亲了,王林贵早年在台湾去世了。他儿子回到王家村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舅舅带路去爷爷奶奶的坟墓祭拜。村里原本担心王林贵儿子会收回祖宅,没想到王林贵儿子只字未提,反而捐了五万元给村委会盖教学楼和修缮房子,捐给王家村五万元修水泥路。他还各赠送了一万元给舅舅和瞎婆,作为照顾老爷子的谢恩。
本想留舅舅在省城住一段时间,可是酒席后的第三天他就吵着要回去。我知道,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无法融入快节奏、陌生的喧嚣城市。我们只好顺其自然,与其让舅舅在自己不适应的环境别扭难受,倒不如尽快让他回归属于他的自然生活。叶落归根,天公地道。
没有想到,那次和舅舅的分别成了我们最后的诀别。香港回归那年夏天,我带队去了外省考察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舅舅中风脑溢血去世了,爸爸妈妈一起去了老家乡下为处理舅舅的后事,挂了电话,我趴在宾馆的床上痛哭,记得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眼前都是舅舅乐观自信的安详神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现如今,舅舅都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自己也快到退休年纪了。我经常从电视节目上看到来自舅舅家乡电视台的报道,通过电视画面可以看到舅舅家新农村建设发展之快和变迁巨大,这些电视画面使我想起年少时在贫困落后的王家村亲身经历的那些往事。在王家村这短短三个多月里,虽然只是我漫长人生历程中一个短暂的歇脚点,但是我看到的听到的和亲身经历的人和事,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他们——单身的舅舅、大辨子瞎婆、叛逆的冬苟,还有那热闹的代销点、三溪江畔的柳树、装满故事的楠木寿棺,这一切,时常在我眼前闪现,我仿佛又闻到了王家村的乡土气息,它既是那样的朴素亲切,又是那么的生动真实,这一切虽说普普通通,却无一不打上那艰苦岁月里深深历史的烙印。
虽然,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已经或终将成为历史,我们缅怀过去不是要去赞扬苦难,而是因为历史正是由底层无数普通人们的琐碎事件组成。为了后代为了更好的明天,他们没有艾怨执着同苦难命运抗争,用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演绎了一段段历史缩影,这或许是人类历史巨轮滚滚向前必须经历的阵痛。
(2023-2-20改稿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