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境
许俊德
1
“你知道吗小胡,如果没有我们当年的石油大会战,就不会有今天的大油田,也就不会有今天这座新兴石油城,就不会有你来这儿的机会,就不会有你今天来给我当保姆这事儿……”
85岁的李忠福双手背在腰后,一边慢慢走着,一边不忘给保姆胡素珍反复叨咕着他的“光荣历史”。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晚饭后,李忠福都要在小区广场转四个大圈,四个大圈转下来,大概三千米长度——这是他70岁以后养成的习惯。胡保姆看他走路直摇晃,担心他跌倒,就本能地上前用手搀扶他的一只臂膀,李忠福轻轻甩甩胳膊,不让胡保姆管他。
“依我看,我能给你当保姆,最重要的一点是,你老伴儿——是你单身了。”胡保姆刚要说“你老伴儿不在了”,又觉得这样不妥,急忙改口。
“那你也可以给别人当保姆吗。”李忠福还是有点不高兴,他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的老伴儿。老伴儿是他心灵深处的纪念。
“我是说,我能来油田,虽然没有成为石油工人,终归是因为有了当年的大会战。但是我给你当保姆,可不仅仅是因为有了大会战,大会战是第一原因,你单身是第二原因。”
“这倒也是的。”李忠福说,“不过,还有第三个原因。就是如果我不去养老院,也没机会和你认识。”
2
那年早春的一天晚上,那永远留在记忆深处的一个晚上,老会战李忠福没有陪老伴儿去广场跳舞,他实在不喜欢跳那种僵死般的舞蹈。在李忠福看来,说起来是舞蹈,一丁点舞蹈的美感都没有。其实就是甩胳膊扔腿的一种走路方式。那天晚上他跟几个老哥们喝酒去了。因为又有一个老哥们正式办理退休了,大家找由头在一起聚聚,乐呵乐呵。临出门时,老伴儿还嘱咐他一句:“早点回来!不花钱的酒别没命喝。”
“放心吧。年龄大了,让喝也喝不动了。”
老伴儿说:“退休了,不是年轻时比酒量的时候。健康第一。”
“是,是。健康第一。”
退休后的李忠福,对老伴儿的话还是挺当回事的。
李忠福年轻时有点酒量,也愿意喝。不光他有酒量,他们刚到油田参加石油大会战时,同一个井队的工友们,个个有酒量。尤其是冬天在野外钻井,赶上夜班的时候,那个冷啊,穿多厚的棉衣都能被寒风刺透。那要是有瓶60度的高粱烧,咕噜噜喝上几口,全身立马就热乎起来。
“你吃完饭早点回来!我一会去广场跟大家跳舞去。你要是结束早,去广场找我也行,咱们一起回来。”李忠福出门时,老伴儿不忘又嘱咐他一句。
那天晚上,李忠福和五个老哥们在一个叫“西北风味”的饭店聚餐。刚刚退休的老哥们老关做东。老关带了两瓶“创业白”,说:“酒没带多,就两瓶,喝完就结束。”六个人,老韩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不喝酒,以茶代酒。另外五个人每人的玻璃杯都满上,一杯也就三两酒,五杯一斤半。喝着聊着,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的老韩激动了,主动拿起酒瓶子,给自己倒了2两,说:“我就这些。”李忠福关心道:“你这身体到底行不行,你做过手术,可不能逞能啊。”老韩兴奋地说:“今天哥几个相聚,高兴,不喝点感觉缺点啥。”老关提醒说:“那你自己把握好。”瓶中余下的三两酒其余的人就匀了。
酒真的没有喝多少,二斤酒,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不知不觉酒杯都空了,老关说:“咱们再来一斤,能喝多少喝多少吧。随意,可以么?”老韩说:“你们愿意喝,喝点啤酒吧。白酒就别要了。”李忠福说:“要是还有创业白我就少来点,别的酒就不掺和了。”老关说:“这创业白是没有了。这是咱们公司家属管理站最早生产的白酒,我珍藏了几瓶,这都20年多了,是最后两瓶。如今,这酒厂虽然还生产,早就被别的酒厂收购了,酒的名字也改了。更喝不出当年那味道了。”
感觉没有喝好的又向饭店要了散白,想喝啤酒的要了啤酒。大家随意,边喝边聊,真的很高兴。六个人当中,老韩年长李忠福3岁,奔70岁去了。李忠福年龄排第二,也已退休五年了。都这个年龄的人了,大家聚在一起,都能喝上三四两白酒,都认为是身体好的表现。
饭后散局,天早已黑透了。李忠福一个人往家走,他估计老伴儿早已经在家看电视等他了。到家后,站在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屋内一片黑。打开灯,李忠福习惯地问:“孩子他妈,回来了吗?”“孩子他妈”是李忠福一直以来对老伴儿的称呼。
没有回音。他坐到沙发上,习惯地打开电视机,看看手表。快九点钟了。他觉得这顿饭磨叽得时间稍微长了点。他又关上电视机,下楼去广场看看,发现广场早已人去场地空了,只有两三个孩子在广场微弱的灯光下学滑旱冰。
他又急急忙忙往家赶,敲敲门,家里没有任何反应。掏出钥匙打开门。客厅的灯亮着,是他刚才下楼时没有关。他冲屋里喊了两嗓子:“老婆子!孩子他妈!”
没有回音。
李忠福心里一阵阵发紧。这能上哪里去呢?他想起平时也愿意去广场活动筋骨的一个邻居,便打电话询问。对方说,今晚早就散场了。跳舞的时候,他倒是看见老嫂子了,但是散场后就不知道了。
李忠福就给女儿李红梅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红梅,李忠福问:“老你妈去你家了吗?”因为李红梅的儿子正读高三,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参加高考了,也可能老伴儿去了她家,去看看外孙子,关心关心孩子学习情况。
红梅说:“我妈没来啊,爸。”
李忠福说:“你妈说晚上去跳广场舞,到现在还没回来。广场早就没人了。”
红梅说:“那她能去哪里呢?现在都九点了。爸,您别急。我现在给弟弟、妹妹打电话,问问他们。你等我电话。”
李忠福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过了大概20分钟,红梅的电话才来:“爸。我妈没有去我哥我弟我妹家。刚才小妹提醒我问问120。我刚问完,对方说,八点钟左右,咱家菜市场那边发生一场车祸,一位老太太不幸身亡。从对方描述上看,穿的衣服、戴的围巾,我感觉有点像我妈。对方让我们现在去辨认一下尸体。你别急,我和弟弟妹妹去看看,等我们。也可能不是的,你先别乱想。”
这不可能不让李忠福乱想啊。李忠福觉得心里始终忐忑不安的,就感觉像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李忠福心里叨咕着:“孩子他妈,你没事的,一定不是你,是别人吧。”李忠福在屋里走动着,走到卧室,看见床上的被褥、枕头,心里就发毛似的。
半小时后,大儿子李爱国,大女儿李红梅,二儿子李奉献,小女儿李红阳一起回来了。李忠福一听见门响,赶紧站起来走到门口。
大家进屋后,谁也不先开口。两个女儿抱住李忠福:“爸。我妈她……”就一起哭起来。
“你们没看错吧?”李忠福不愿意相信。
“妈穿的大衣是60岁生日我给买的。”大女儿红梅说。
“妈戴的围巾是我去年到上海旅游给妈买的。”小女儿红阳说。
“爸,确实是我妈。”大儿子李爱国说。
一家人突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当中。李忠福怎么都接受不了啊。他喃喃道:“这事儿怎么能让我摊上呢?这事儿怎么能让我摊上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爱国说:“爸。交警告诉我们说,是一个多种经营单位的司机酒后驾驶。我妈在广场跳舞回家,走到菜市场那条路上,由于天气转暖,人行道上的一大堆积雪融化了,非常脏,脏水黑黑的流得到处都是。我妈为了绕开那堆融化的积雪,绕开地上的脏水,就从人行道走下了,走上了公路边。正好,后面来了一辆车。车灯很亮。我妈认为司机能看见她……但哪成想司机喝酒喝多了……刚才我们几个到菜市场那个地方看了看,地上有一滩血水……我妈也是点背啊。该死的司机,为什么喝那么多啊!为什么非要赶上我妈走到那个地方……”李爱国、李奉献也都哭起来。
李忠福就像脑袋被钻台上的钻杆重重敲击了一下似的,疼痛难忍,他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自己该怎么办。
大儿子说:“弟弟妹妹,咱们商量商量怎么给妈办理后事吧。”又对李忠富说:“爸,你看你有什么想法?”
李忠富脑子一片空白:“你们办吧。你们看着办吧!”
3
葬礼那天,孩子们是不想让李忠福去殡仪馆告别厅的,担心老爸受不了。但是李忠福坚持去。他要亲自送老伴儿一程。在现场,李忠福仔细看了看老伴儿经过化妆后的面容,在老伴儿遗体上撒了几把白色的鲜花花瓣,他在心里默默对老伴儿说:“老伴儿啊,希望你一路走好。不过,你走了,这日子我一个人过得也没什么意思啦……”李忠福很坚强,他没有流泪。
送走老伴儿,日子又回到日常生活。不同的是,老伴儿不在了,李忠福感到很孤独。平时,他和老伴儿说话说习惯了,尤其晚上睡觉前,两人总要唠叨几句才能入睡。唠叨的也都是过去共同经历的那些生活细节。如今李忠福突然意识到,那个听自己说话的人不在了。他有话没法说了,不知道跟谁说了。跟别人说,别人没有同他共同经历过,没有深感同受,也就不会理解他说的那些。那些日子,四个孩子轮流回来陪伴他。孩子也就是来安慰他,要他接受现实。话好说,但内心的孤寂是排遣不出去的。
每每想起和老伴儿共同走过来的这几十年的岁月,李忠福就非常怀念她,就想哭。在甘肃玉门市花海镇一个偏远贫穷的村庄,他家里穷得给他娶不起媳妇。父亲在他少年时代就去世了,母亲拉扯他和妹妹长大。母亲为了给他娶媳妇,把未成年的妹妹嫁给了对方的傻儿子,对方才把女儿嫁过来。其实就是两家换亲。没想到过门后的媳妇非常勤劳,就像一个男劳力一样帮他持家、照顾父母,给他生孩子。因为媳妇是自己的妹妹换来的,他就觉得对媳妇好就是对自己的亲妹妹好。妹夫虽然傻呵呵的,缺心眼,但妹妹在那边也是家里的主心骨,主事的人,公公、婆婆也重视她,疼爱她,这也让他稍微放心些。正因为自己的媳妇来之不易,李忠福特别珍惜他的婚姻。石油大会战一开始,尽管当时生活条件还还不具备,李忠福还是写信让媳妇领着7岁的儿子和老母亲从老家来油田跟他一起生活。只有看着一家人在自己的身边,李忠福才觉得放心。
人老了喜欢回忆往事,老伴儿在的时候,他们说的那些话无非都是过往两人共同的记忆。比如,说起当年换亲的事,李忠福就会重复媳妇年轻时跟他说过的那句话:“哦(我)当时就以为,自己嫁的这个男人可能跟哦(我)哥一样,也是傻傻的。没想到见到你,还挺精明的,个头也不矮。”老伴儿就像年轻时那样,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命挺好的。都是托你的福。”
如今老伴儿不在了,孩子们虽然在身边陪他,但恰恰缺少这种共同的经历和回忆。
李忠福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能连续几天一言不发。而且没有食欲,人很快就瘦下来。儿子、姑娘担心老爸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急得只好把老人送进医院,住进老会战病房做全面体检。检查结果除了前列腺肥大并部分钙化外,血压稍微偏高,其它指标都正常。几天后,血压也正常了。医生对他的子女们说:“老头身体好着呢,是长寿的坯子。”
老伴儿走时,李忠福还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一天晚上,躺在病床上,李忠福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出声来。陪护的大女儿不知说什么好:“怎么了,爸?哪难受啊?”
“不难受。想你妈了。要是你妈在,怎么能要你们天天轮流在这里忙乎啊!”
“我妈在,我们也不能让她天天在这陪护你,她年龄也大了啊。”
李忠福想起会战第二年,由于油田粮食紧缺,职工每天“五两保三餐”,会战工委动员职工让家属先返回老家,待以后条件好了再过来。李忠福就让媳妇带着母亲和孩子回老家。媳妇不想回去,因为老家也没有粮食啊,比油田不知穷多少倍啊。李忠福不想给组织添麻烦,也不想为这事挨批评,坚持让媳妇走。媳妇尽管不愿意离开他,看到他坚定的眼神,只好领着孩子、婆婆回老家。在兰州火车站,有很多讨饭的人。老伴儿遇见一个热心的男人,动员他们去他们那个村,他们村耕地多,粮食丰收,不缺吃的。媳妇相信了,领着婆婆和孩子就跟那个陌生人去了。没想到进了那个偏远的村子,媳妇就被强行关进一户人家的屋里。原来那个男人是人贩子,把李忠福的媳妇卖给了一户娶不上媳妇的农民。多亏了老母亲和儿子在身边,想方设法报警后,媳妇被解救出来。李忠福接到当地派出所的电报,立刻汇报给单位领导,单位领导和他一起带上介绍信前去领回了人。媳妇和孩子、老母亲又回到油田。为了生存,媳妇和其他家属一起开荒种地……
“你妈就是命苦啊。”想到这,李忠福为老伴儿的离去无限伤感。
子女不在身边的时候,李忠福和邻床的患友聊天时感叹道:“其实,子女照顾得再尽心,也不如自己的老伴儿照顾起来方便啊!”
患友也是一名“老会战”,姓陈,比李忠福大15岁,已经80岁了。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每年例行一次住院体检。老陈的老伴儿比老陈小5岁,身体硬朗。为了能跟丈夫在一起,也跟老陈一起办理了住院,夫妻俩住进同一个病房。老陈的孩子白天过来,晚上就回去了。因为是例行体检,夜间没有点滴,老两口就不需要子女留下陪护。老会战的病房都比较大,设有家人陪护的临时床位,床铺可以折叠收起。晚上是床铺,白天是座椅。
因为两人都参加过石油大会战,而且都是1960初来油田的。老陈是从新疆局来的,李忠福是从玉门局来的,所以共同话题比较多,聊起过去来,都是两人熟知的事。
“你是怎么让去新疆局的?”李忠福问。
“我是1952年石油师转业到的玉门,1955年克拉玛依油田开发,我去了新疆。”
“是么。你也是从玉门出去的。咱们是老乡呢。”李忠福高兴道。
“在玉门油田待不到三年就走了,工作刚刚熟悉。你呢?”
“我是小时候躲避马家军抓兵,我逃到玉门油矿,在那里当了童工。玉门解放后,油矿招工,我考试及格就当钻工了。”
“那时候你也不大啊?”
“马家军缺兵源,10岁以上的孩子都不放过。他们还专门训练一支童子军呢。”
“那你是老师傅了!我们刚转业到玉门油田,都是跟你这样有经验的老师傅学徒的。”老陈道。
李忠福道:“克拉玛依油田开发,咱们玉门可是去了不少人呢。”
“凡有石油处,就有玉门人么。”老陈说。老陈又问:“你有几个孩子啊?”
“四个。老大是儿子,老二是姑娘,老三是儿子,老四是姑娘。你呢?”
“我比你少一个,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姑娘。你这孩子们都在油田吗?”老陈说问。
“都在。大儿子在钻井公司机关。大姑娘在采油厂测试大队机关。二儿子在物探前线开车。小女儿在电力公司当收费员。”
“我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都回新疆了。塔里木油田刚开发时正缺人,咱们油田不是去了不少人支援吗。我让两个儿子都报名去了。当时考虑到新区开发有发展。目前他们一个是副处级,一个正科级。干得都挺好。一个女儿在油田矿区机关工作。”
“你是有故乡情结吧,所以才让儿子回到新疆?”李忠福说。
“有一点,有一点。”老陈点点头。
“那你孙子辈的都工作了吧?”李忠福问。
“都工作了。孙子在美国,孙女在上海,外孙在加拿大。”老陈说。
“都离开油田了?”李忠福问。
“都不在油田了。在上海的孙女是西气东输工程的,还是咱们石油系统。现在的年轻人不像咱们那时候了,可以自由选择。咱们那时候只能听从组织调遣。”老陈道。
“我大孙子今年大学毕业。大外孙今年高考。还有两个读初中的。”
聊起过去,李忠福说:“1958年时候,石油部钻井大跃进,咱们两个局钻进速度比赛,那时候就谁不也不服谁啊。”
老陈说:“大跃进时钻井比赛,克拉玛依刚开发三年,我们还都是你们的学生呢,咋能比过老师。不过,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颗争强好胜的心还不服输?你可能不知道,尽管玉门局的成绩比我们局突出,但新疆局重视干部培养,我们的干部可比玉门出得多啊。”
李忠福惊异道:“是么?这个我还没听说。也没有听谁统计过。”
老陈道:“就说我所在的钻井队吧,从会战到我退休,出了2个正处级,3个副处级,5个正科级,5个副科级……”
李忠福问:“那你退休前什么级别?”
“二号床!”年轻的女护士走进来喊道。
“在。”李忠福和老陈的思绪立刻回到病房。
“下午两点去三楼做超声心动。让子女陪同你去啊。子女在吧?”护士问。
“在。在。”李忠福说。
“一号床,下午两点到B超室排队。别忘带上水,空腹做一次,喝完水再做一次!”
“好!好!”老陈道。
护士走后,老陈说:“现在对咱们来说,就是健康第一,其它的就别多想了。”
李忠福说:“是的,是的。唉,我还是羡慕你啊,你老伴儿在啊,能陪护你啊。”
老陈说:“我说老李,听哥一句话。你才65岁,身体也没大毛病,赶紧找一个老伴儿。你就是活到我现在的年龄,还有15年,你要是活到85岁、90岁,那还有20年25年时光呐。”
李忠福说:“能活多大,不敢奢望了。就如今这个年龄,你说,谁跟咱哪。谁愿意伺候一个老人啊。”
老陈说:“你跟我比,还年轻呢。你可以找一个55岁的,比你小10岁没问题。小15岁也可以。让她伺候你。”
“说得轻巧啊。油田上50以上的哪有家属出身的啊?职工不可能跟咱呐!”李忠福叹口气。
老陈安慰道:“你不能局限于油田,你放宽地域,放宽条件。比如五区四县的,邻县安达的,周边农村的。”
“人家凭什么跟我啊?”李忠福有点迷惑。
“凭什么?凭你有固定工资啊。她照顾你,你的工资她跟你一起花啊。如果她跟你真心诚意,你把工资卡给交给她保管都可以。”
“我工资卡给她,她能不能跟我一条心啊?她也有自己的子女啊。还有,那她有病了怎么办?农村的没有医保吧?或者有医保也没有咱们的多。”李忠福的担心很多。
“那你就找一个保姆,省事。”老陈提醒道。
“保姆一个月得多少钱啊?咱们这点工资,除了每月的生活费,还能剩多少啊?”李忠福好像桃源中人,对桃源外的事一概不知。
“目前据说找一个保姆每月得1000元到1500元之间吧。”
“怎么相差500元呢。啥样的保姆值1500元啊?我现在月工资才刚刚3000元多一点,得拿出一半付保姆工资。”
老陈说:“你是真不知道啊。月工资1000左右是纯纯的保姆,就是负责你一日三餐加上房屋卫生打扫,衣服洗熨。1500以上,说白了,就是陪你吃、陪你住、陪你玩,跟你老婆一样,就是没有婚姻登记。对外就是保姆。这样,你不用承担任何其他责任。她有病,有啥都跟你没关系。你也不用管。”
李忠福吃惊道:“还有这样的保姆?”
老陈道:“我们老年活动室的老姜,75岁了,老伴儿几年前走的,他就是找的这样的全职保姆。一开始每月1200元,后来逐年增长,现在每月一千五六了吧。他都换了好几个了。”
“怎么老换哪?”
“人家保姆有事了就不干了,就走了。”
“那这全职保姆都是单身吗?”李忠福小心翼翼地问。
“有单身,也有不单身的。”
“不是单身的,人家丈夫同意吗?”
“那是人家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可能人家丈夫同意,也可能人家就瞒着自己的丈夫吧。这不好说。到时候你找的时候,你好好问问吧。”
“这多不好啊。她回家跟她丈夫睡,在这跟你睡……成啥了?”
老陈笑道:“没想到李老弟你还挺封建的。你跟不上形势了。你想啊,她是给你当保姆的,不是给你当老婆的。你管人家有没有丈夫呢。再者,即使跟你睡了,你还能怎么样啊?都这一大把年纪了,你还有把人家怎么样啊?还有能力满足人家生理需要吗?既然你满足不了,人家回家跟自己丈夫不正常吗。人家跟你睡,就是为了给你暖暖被窝,说话、唠嗑也方便啊。俩人要是不睡一张床,天天都会感到别别扭扭不方便。最重要的是同睡一张床,万一你有个意外什么的,人家能及时发现,能及时拨打112,及时通知你的子女。”
“啊哦——”李忠福出了一口气,感觉明白了不少道理,甚至内心也能接受老陈说的一些理念。
4
一年多后,李忠福在一个热心邻居的撮合下,和本楼区一个叫赵桂兰的单身女人生活在一起了。赵桂兰不是给他当保姆的,是给他当老婆的,两人没有进行婚姻登记,都同意就这么一起先过着。赵桂兰刚刚五十出头,属于油田职工遗属。丈夫四年前因工去世,留下一女一儿。女儿在采油厂工作并成家。儿子当兵刚转业,因为爸爸是因工去世,单位就让其接了父亲的班。
李忠福虽然在这个小区居住了近30年,但没有见过赵桂兰。毕竟赵桂兰比李忠福年轻十五六岁,长得干净,一看就是利落人,李忠福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顺眼。一开始,俩人确实是真心想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李忠福为此专门把房子重新进行了简单装修。上次的装修也有20年了。李忠福还更换了家具。总之,房子虽然是老房子,但家是新家。两人的子女都在一起见了面,吃了饭,算是认识了。李忠福的子女管赵桂兰一口一个“赵姨”地叫,赵桂兰的孩子也亲切地管李忠福叫“赵叔”。李忠福觉得应该叫他“赵伯”或“赵伯伯”,他可比赵桂兰的亡夫大多了。但两个孩子可能没有意识到李忠福年龄大的问题,或者想到了也不去称呼“伯伯”,而是有意称呼“叔”,这样显得李忠福年轻些吧。另外,也确实不少年轻人对父辈的同事无论年龄大小,一律以“叔”相称。李忠福甚至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和赵桂兰的孩子经常走动,建立亲密的关系。两人的子女们也希望父、母能够有自己独立安静的生活,这样大家都能够放心工作了。但是共同生活不到两年,李忠福就和赵桂兰分手了。对两人来说,分手好像没有什么。但两人的子女觉得很奇怪。两人不是在一起生活得很好吗。李忠福的大女儿红梅喜欢从心理上找原因,就悄悄地问老爸:“爸,我看赵阿姨人挺好的啊。你们怎么说分手就分手啦?一开始我不是提醒过您吗,不要拿人家当我妈。您和我妈是原配,共同生活几十年了,都习惯了彼此的性格、脾性,生活规律和习惯都一样了。而如今,你和赵姨彼此习惯都养成了,不该强求人家跟你一样。要求同存异,互相包容。这个年龄,图什么?图的是彼此关心,相互照顾,相依为命。你说爸,人家到底哪里不行啊?”
李忠福一言不发,以沉默相应。架不住两个女儿也问。李忠福终于开口说:“她天天也不着家,中午饭也指望不上。”原来,赵桂兰和两个姐姐共同承包了一家大众浴池,每天需要有人在现场照应。姊妹仨轮流值夜班,赶上中午就在浴池订盒饭。赵桂兰值班时,中午希望李忠福也到浴池跟她一起吃盒饭,李忠福不愿意去。李忠福便想起自己去世的老伴儿,老伴儿和自己什么事都一条心。他觉得后找的女人,心不在一起。
红阳说:“爸,那是因为我妈活着时什么事都顺着你,你习惯了,以为赵姨也应该这样事事、处处顺着你。可是,你想啊,人家儿子还没有成家,自己又是家属,家属工资也多啊,不想办法挣钱怎么办?你得理解人家啊。”
李忠福不再辩解什么。怪不有人说婚姻就像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他觉得自己怎么说,孩子们都不会理解的。男女之间的事,真的是无法言说,只能感觉。
赵桂兰的孩子也问同样的问题:“人家李叔人挺老实的,不抽烟不喝酒,他哪里让你不满意啊?”
赵桂兰说:“人是个好人,就是太懒了,还抠门。每个月就给我1500元伙食费……”
赵桂兰的姑娘说:“妈,老会战工资本来就不高。每月3000多元,拿出1500都一半了。剩下的钱攒起来也是你们两人花。将来出门旅旅游或者干点别的,你再有个头疼脑热的,不也得花钱吗。过日子不可能月月光吧。我和大林不也是这样过日子的吗。咱工薪阶层只能这样啊。这说明人家李叔是过日子的人。”
赵桂兰说:“攒下的钱也不在我这儿啊。”
姑娘说:“那一年多攒下多少钱李叔总跟您说了吧?”
赵桂兰说:“说了,攒了两万元。”
“人家告诉你了,说明这钱就是你们两人的,不是他自己的。至于由谁保管不重要。你不该纠结这事儿。”
赵桂兰说:“关键是他这人一点都不会、也不知道关心人。好像我给他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我也有累的时候啊,我再累,他都不会心疼我、关心我,更别说帮我做点什么了。”
“妈,他们那代人可能都有这毛病,都不会关心人。你就理解他一下呗。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我就不相信他还是一块石头、一根榆木疙瘩。”
“关键是我们也说不到一起。他没事就讲他们参加大会战那点事,我也不想老听。我关心的是浴池的收入。有时候征求他浴池服务方面的一些意见、建议,他也不愿意听,也说不出个有用的主意来。”
“妈。人家已经退休了,每天过的是退休生活,自然不愿意操你操的这些心。你呢,还在为生活奔忙,这大概就是你们之间的差异。其实,要我说,你要是别为我弟弟的婚事操心,多为自己的生活着想,你和李叔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差异,就能和谐生活在一起了。我弟弟工作上接了爸爸的班,是油田正式职工,你担心什么。将来他结婚了,你和爸爸的房子就给他,花点钱好好装修一下就行了。李叔的房子他子女们也不需要,更不会惦记,你有个居住的地方就行了。你每个月的养老金虽然才一千多点,加上李叔的,你们足够用的。再说,你是油田家属,也有医保,有病住院也能报销,虽然报销的比例不如职工,更不如老会战,但总比没有强,这个也不会增加李叔什么负担的。”
“哪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分都分开了,不说了。我看怎么地都不如一个人过逍遥自在。还天天琢磨着三顿饭,一顿不吃都不行……”
赵桂兰的孩子不再管老妈的事。但是李忠福的孩子们却不放心老爹一个人过。两个儿子李爱国、李奉献,三番五次帮老爸找老伴儿,李忠福倒是见了两个。其中一个是教师,跟李忠福同龄,也是属鸡的。因为李忠福的原配老伴儿也属鸡,和李忠福相处相守40年都很好,李忠福觉得属鸡的女人一定不错。而且人家是教师退休的,工资比李忠福还高呢。见面后,女老师对李忠福没有意见。人家在青岛海边还有一个小户型房子,只要李忠同意,两人可以夏天去青岛居住。但是李忠福没有相中女老师,因为女老师竟然抽烟,而且就在两人相亲的过程中,忍受不了烟瘾,当场就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着了含在嘴里。李忠福闻不了烟味,也看不惯女人抽烟的姿势和样子,便起身告别。李忠福看的另一个女人是小女儿李红阳单位一个同事、也是小女儿一个好姐妹的母亲。虽然人比李忠福小两岁,但是满头银发,一脸皱纹,让李忠福感觉比他年龄大多了,他接受不了这种苍老。自己的老伴儿虽然也不年轻,但老伴儿是自己相守着走过来的,没有感觉苍老的变化。再后来,孩子们怎么帮他介绍,都被李忠福拒绝了:“不找了!不找了!”。
逼得急了,李忠福对孩子们说:“我去养老院吧。”
“那怎么行啊?你又不是只有一个孩子,没人照顾。有我们在,不能让你去养老院。” 大女儿李红梅、二儿子李奉献首先不赞同。但是大儿子李爱国、小女儿李红阳觉得养老院也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项。毕竟老龄社会,多元化养老将成为未来的一个趋势。
5
尽管李忠福不想找老伴儿,也不想找保姆,就一门心思想去养老院,但命运有时候好像跟他拧劲儿似的。这年“五一”节刚过,李忠福就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看望自己的妹妹。退休后他回过老家一次,这一晃又好几年了。妹妹比以前更加苍老了。他本来打算在老家多住几天的,帮妹妹、妹夫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没想到只住了一星期,突然患了脑梗。子女们接到老家姑姑的电话后,吃了一惊:老爸回老家之前,刚刚住了10天院,整个都检查一遍。什么毛病都没有啊。大女儿李红梅和小儿子李奉献两人一起回老家看望老爸。
两个孩子来到身边时,李忠福躺在县城医院里已经五六天了。看见两个孩子来到病床前,李忠福心里明白,嘴里说话却说不清楚,只是用眼神示意孩子坐下。
“比刚住进来好多了。人搀扶着能下地去卫生间了,也能说话了,就是说不清楚。”守在床前的姑姑说。“那天早上,我起来早,天刚亮,我去叫哥起床跟我到地里干活,见他身体动不了啦,嘴里呜呜噜噜也说不出话,就知道不好了,赶紧打电话向县医院要了120救护车。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再晚两个小时就严重了。”
姑姑比老爸小三岁,但满脸皱纹,皮肤粗糙,看上去像是奶奶辈的。
李红梅、李奉献让姑姑回家休息,他们在病房伺候老爸。姑姑说:“咱家离县城远,往返不方便,这几天我就在病房里打地铺照顾他。”
李奉献说:“姑,真难为您了。我姑父一个人在家呢?”
姑姑说:“他在家看家。他也干不了啥。家里还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在上学。”原来,姑姑的三个孩子都去南方大城市打工去了,留下两个孙子辈的孩子在家上学。姑姑、姑父除了种地,还要照看两个孙子辈的孩子上学。因为孩子在爸爸妈妈打工的城市上学,学费太高,还要交借读费。
“二姐,你领姑姑去附近找个宾馆,开两个房间。今晚我在这里护理老爸。”
李红梅领姑姑去找宾馆。李奉献留下照看父亲。父亲在点滴。李奉献到护士站问明情况,又补交了些押金。晚上,红梅安顿好姑姑后也来到医院,跟奉献一起陪护父亲。
一周后,李忠福说话也清楚多了,有人搀扶着也能走路了,医生便让其出院。说再住下去也这样了,回家慢慢养吧。病人回家后,要多锻炼,饮食上坚持低脂淡盐即可。
回到姑家,红梅、奉献见到了傻傻的姑父。姑父的智力就像停留在孩童时代,甚至说没有开化。见到红梅、奉献,傻呵呵地笑道:“唉唉,你们来了!你们来了!人多了好,可热闹了。”也可能是由于傻姑父不操心、不思考的缘故,看上去倒比姑姑年轻多了。
姑自然是大鱼大肉招待红梅、奉献。如今,家乡确实生活条件好了,吃穿不愁了。尤其是做饭烧的是天然气,解决了大问题。李忠福记得小时候老家最愁的就是没有柴禾烧。
饭后,红梅跟奉献交流说:“姑家的饭菜太油腻了,而且还咸。姑一个劲地把油饼往老爸和我的碗里夹。我不想吃,也不想让老爸多吃,但又怕姑多想,伤了她老人家的心。姑也是一片热心,担心咱们吃不好。”
奉献说:“都是小时候穷怕了。去县里太远,明天咱们雇个车拉着姑姑一家到镇上找个饭店,好好请他们吃顿饭,后天咱们就回家吧。”
红梅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还有,赶紧电话告诉爱国和红阳,让他们在我们赶回去前找到一个保姆。没有保姆,咱爸没法走路啊。咱们都上班,哪有时间陪。”
“我一会就打电话跟大哥和小妹说。”
第三天,红梅、奉献搀扶着老爸李忠福从姑住的村子直接去了县城。车是姑父从村里借的,那家的孩子在外打工,开车回村里看望父母。姑姑求人家给跑一趟,按出租车价格付费。那孩子说什么都不要。姑姑说,那汽油钱总得给吧。都不容易。再不同意就不坐了。孩子这才同意收30元汽油钱。
回到家,红梅、奉献搀扶李忠福上到四楼的家。没病时没觉得四楼没有多高,有病了才觉得太高了,太不方便了。
李忠福到家后第二天,大儿子爱国和媳妇就领着保姆来了。保姆是爱国的媳妇在一家保姆介绍中心找的。孩子们商量后,觉得保姆介绍中心还是有信誉保障的。中心的人介绍说,姓周的这位保姆不到五十岁,家是辽宁沟帮子的,干保姆工作有年头了,人很干净、勤快。保姆个头不高,脸色黑黑的,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李忠福回家的路上,奉献和红梅就向他介绍了找保姆的事,李忠福没有说话,但脸拉得很长。奉献和红梅都明白老爸是不愿意找保姆的,怕花钱。但自己这个样子,没有保姆还真没什么好办法。保姆进屋时,李忠福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大儿媳妇说:“爸,这是照顾你的周保姆。每天让她搀扶你下楼活动。”儿子爱国也说:“爸,你得天天坚持走动,这样才有利于你身体的恢复。”
“李大哥,我扶你下楼走走吧。”周保姆一开口,声音很洪亮,辽宁口音很重。她走到李忠福身边,蹲下来,去搀扶李忠福。李忠福本能地不让她碰。爱国两口子一看,感觉周保姆是个干活麻利的人。尽管父亲不想让周保姆碰他,但周保姆还是搀扶起了李忠福。爱国两口子觉得周保姆虽然个头小,但还是挺有劲的。
每天,周保姆都搀扶着李忠福上楼、下楼,搀扶着李忠福在楼区转圈走。李忠福右侧半个身子是麻木的,下楼时,他左手扶着楼梯的护栏,右臂膀被保姆架起来,一点一点往楼下走。上楼的时候,左手扶墙,右臂膀被保姆架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周六周日时,四个孩子都会回来看望李忠福,但不一定是一起回来。有时候周六回来两个,有时候周日又回来两个。他们回来时,发现屋子的地被周保姆擦得干干净净,厨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物品摆放得规规整整。但是,他们发现老爸没有以前的笑容了,整天愁眉苦脸的。有一天,红梅和红阳回来,在楼下遇见三楼邻居蒋姨,蒋姨的丈夫和李忠福是一个单位退休的。蒋姨对她俩说:“你爸和保姆在小区转呢。这保姆挺能干的,也挺负责任。你爸比刚回来时走路稳当多了,说话也清晰了。有时候他不让保姆搀扶,自己一晃一晃地朝前走呢。”
红梅说:“我看我爸不开心啊。”
蒋姨说:“你妈不在了,他怎么能开心啊。保姆也代替不了你妈啊。”
保姆转回来,看见红梅、红阳,面带笑容主动说话:“李大哥可有脾气了,不愿意下楼。”
红阳说:“你辛苦了。”便和红梅一起搀扶着老爸上楼。她们从老爸的脚步上感觉到老爸一天天见好。因为老爸的脚步不再那么沉重了,尤其是右腿、右手臂,整个右半身能使出力量了。
上楼后,周保姆悄悄跟红梅、红阳说:“你爸不让我天天擦地,说,擦那么干净干啥!我让他换洗衣服,他也不干。说衣服没穿坏,都洗坏了。你爸跟我说话时,可严肃了。我都害怕,怕他哪天动手打我。”
红梅说:“我爸就那样。他不会动手的,放心。有什么事你及时跟我们沟通。”
周保姆说:“你爸可能是心疼钱吧。他老问‘我儿子每月给你多少钱啊’,我说一千块。他说不值得。”
红阳说:“没事,你不管他,就做你该做的就行。”
在李忠福面前,红梅、红阳自然一番劝说,希望老爸积极配合保姆,早日康复。
半年后,保姆对红梅和红阳说:“现在保姆市场又涨价了,每月涨二百元。”
红梅、红阳说:“放心吧。”红梅、红阳知道保姆市场的行情。如今,退休人员的工资在涨,物价也在涨。在保姆里面,周保姆的要价不高。
看着老爸能够自己下楼走步了,李忠福的孩子们都很高兴。他们觉得给周保姆每月涨二百元也是值得的。毕竟老爸是一天天见好了。不知有多少人脑梗后一直半身不遂啊。
很快,油城进入冬天,李忠福的身体恢复得可以自由行动了。只有包饺子时,红梅、红阳才能看出老爸的手不如以前包饺子那么麻利了,尤其是右手,有点使不上劲,动作比较慢。元旦前,红梅突然接到周保姆的电话,红梅感到意外,因为周保姆从来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周保姆说:“我回家了。”
红梅以为周保姆是回家过元旦的,就问:“元旦后几号回来?”
周保姆说:“我不回去了。你爸身体已经恢复了,不需要我了。”
红梅说:“我大哥知道吗?我小妹知道吗?你跟他们说了吗?谁同意你走的啊?”
周保姆说:“我没跟他们说。是你爸撵我走的。”
红梅赶紧跟哥哥弟弟妹妹通电话沟通,孩子们晚上一起回到爸爸家。
“爸,你怎么让保姆走了?人家照顾得不好吗?”
“我都好了,不需要保姆了。”李忠福依然没有笑脸。
“那你一个人也不会做饭,起码保姆能给你做饭、洗衣,陪你说话啊。”
“不用了。我自己能。”
“你能什么呀能?!”红阳有点生气了。
李忠福不再说话。
后来,碰见三楼的蒋姨,红梅、红阳听蒋姨说:“你爸不喜欢这个保姆,他可嫌她的辽宁沟帮子口音了,说难听死了。如果不是自己身体不行,早就辞退了。你爸还心疼每月给她一千多块钱。”
孩子们只好认可了老爸的行为。但是老爸一个人在家住他们不放心,四个孩子决定让老爸轮流在各家住,一次限定住一个月。元旦时,爱国就把老爸接到自己家住。一圈轮下来已经到“五一”节了。四个孩子家,只有大儿媳妇和小女儿单位离家近,可以回来做午饭。二儿子两口子、大女儿两口子中午都回不了家,他们就早上把午饭做好,让老爸自己在微波炉上热一下。
6
“五一节”后,天气转暖,桃红柳绿了,李忠福又轮到了大儿子家。但是李忠福说:“天气暖和了,我回自己家住。”
大儿子想:“是不是老爸不喜欢在我家住,又不好意思说,才找理由说回自己家呢?”他把自己的想法跟两个妹妹说了,让两个妹妹跟爸爸交流一下。尤其是小妹,老爸比较娇惯小妹,听小妹的。正好老爸就在小妹家。红阳就对爸爸说:“爸,你要是不想去我大哥家,就在我家待着也行。你看谁家你待着舒服,你就在谁家待着也行,反正都是你亲生的,不会对你有意见的。”
李忠福说:“我想回自己家。”
红阳说:“回自己家,你吃饭怎么办啊?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啊?”
李忠福说:“小区有送餐的。不想做饭就订餐。”
奉献得知爸爸的想法后跟大哥沟通说:“就让老爸回自己家吧。你没看到吗,咱爸在谁家都待不长。他刚到我家时,对周边环境是陌生的,有点新鲜感。等到把小区环境都熟悉了,新鲜感没有了,身边也没有熟人,就腻歪了。我估计在你们家也是那样的。”
爱国“嗯、嗯”的应着:想一想,爸爸在自己家确实也是这样的。
奉献继续道:“回他自己家,左邻右舍都是熟人,老年活动室的人也都熟悉,他有人说话。”
爱国补充说:“还有一点,就是在谁家,都不如自己家自由自在。在咱们家还是拘谨。”
红梅、红阳也觉得奉献和大哥分析得有道理,要不为什么有句话叫“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呢”。最后,兄妹四人都同意老爸回自己家住。但是,他们觉得老爸毕竟年龄大了,一个人独居,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家无法知道,更不放心。既然跟孩子住不方便,还是找个老伴儿或者找个让他满意的保姆最好。
这天,红阳开车送老爸回他自己家。她陪老爸上楼,进屋帮助老爸把家里打扫一遍才离开。下楼时,在楼区竟然碰见了周保姆,周保姆正搀扶着本楼区一位老人散步。那位老人是红军出身,离休,90多了,有老年痴呆症。
周保姆也看见了红阳,笑着打招呼说:“大妹子,你爸还好吧。”
红阳说:“挺好的。你怎么……?”
周保姆说:“我给你爸当保姆时,搀你爸遛弯,他家人看见了,就让我给介绍保姆,也没有介绍成。你爸不要我了,我就打电话问他家找到保姆没有,正好也没找到,我就来了。”
红阳小声问:“他们家给你多少钱?”
周保姆伸出两个手指头。红阳说:“两千块。那挺高的。挺好。”
周保姆说:“老红军,工资高。每月一万多呢。”
红阳说:“祝贺你!”说完转身离开。红阳以前没怎么注意周保姆的口音,自从蒋姨说出来后,这是第一次细细品味,周保姆的口音确实不好听,怪不得老爸不喜欢。她本来想回单位上班的,又转身上了楼。四个孩子都有老爸家的钥匙。红阳用钥匙打开爸家的门,见老爸正懒懒地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歪斜的姿势也只有在他自己家才如此,在孩子家老爸是规规矩矩的。虽然孩子们没有要求他如何如何,但他自己也会感觉拘束的。难怪老爸非要回自己家来。
红阳对爸爸说:“刚才我看见周保姆了,她给那个老红军当保姆呢。”
李忠福看了女儿一眼,说:“老红军工资高,还天天捡破烂呢。”
红阳说:“人家没事干,捡破烂不是为了卖钱,是不愿意闲着,也没啥磕碜的。”又说:“爸,我知道你在我们谁家都不如自己家方便,随你便吧。不过你一个人我们真的不放心,我们还是想给你找个老伴儿。”
“不找了。这个年龄,能活几年啊。”李忠福说。
“别管活几年,那也得好好活啊,不能对付,不能混日子啊!”红阳说。“找不到老伴儿,找个让你看着顺眼点的保姆也行,你别着急拒绝,你好好考虑考虑我们当子女的心情。我先上班去了。你一个人不能这么半躺着,白天还是下楼活动活动吧。”红阳扶起老爸,关上电视机。
李忠福不太情愿地跟着红阳下楼。
两人刚到楼下,遇见了隔壁单元二楼的邻居冯景涛,他已经七十岁了,退休前和李忠福一个公司的。
“老李回来了?一起走走啊。”冯景涛笑着打招呼。
“你先走吧。”李忠福说。
“冯叔好。”红阳礼貌地问候。
冯景涛走后,李忠福对红阳说:“他老伴儿乳腺癌死后刚两个月,就找张副经理的老伴儿,要跟人家一起过……”
“爸,你不是跟我说过了吗。这说明人家冯叔生活态度积极向上,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像你,消极得很。”那已经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张副经理也是心梗去世不久。张副经理的老伴儿退休前是公司财务科的副科长,冯景涛是公司安全员,两人都认识。张副经理的老伴儿还真接受了冯景涛的追求。冯景涛便搬到张副经理家和其老伴儿一起生活。张副经理生前住的是处长楼,同楼区的人们发现张副经理老伴儿和冯景涛出门都是手牵手的,看起来关系非常亲密,很是羡慕。同一个公司的那些退休的男人聚堆时就悄悄说人家闲话:“可能两人早就互相爱慕了”、“可能冯景涛早就惦记上张副经理的老婆了”,难听的则是“没准两人早就有一腿了”。
“他们又分开了。”李忠福说。
“不是一起生活好几年了吗?”红阳感到意外和好奇。
“听说是被张副经理的老伴儿给撵出来的。”李忠福说。
“哦。什么原因啊?”红阳问。
“不知道。”
“那他现在又自己过了?”红阳问。
“又找了一个。姓白,是林甸农村的,在油城推销保险,不知怎么就认识了老冯。女的才四十多岁。”李忠福道。
“比冯叔年轻20多岁吧。”红阳说。
“老冯就是图人家年轻。还跟人家还登记了。”
“说明两人关系挺好的呗。”红阳道。
“那不一定。是油田招工,最后一次兜底招工,只要是油田职工子女基本都能招上。姓白的有一个小女儿,不到十八岁,符合招工年龄。他们登记了,女儿就被油田招工了,在采油队倒班。”李忠福说得轻描淡写,红阳听出了老爸语气中的不屑。老爸觉得那女人就是有所图才跟冯叔结婚的,而不是出于真爱。
红阳说:“冯叔可是帮了人家大忙,人家一辈子都会感激冯叔的。那女孩子一定对冯叔很好的。”
“听老冯说,那女孩子回来都是管他叫爸爸的。”
“应该叫。”红阳说,“爸,其实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就是互相帮助的,不要老算计着别人是不是图你什么。你不给别人带来方便或者利益,别人凭什么帮助你、伺候你呢?爸,你得转变观念啊。我觉得冯叔做得没错。即使有一天,那个姓白的女人离开了冯叔,冯叔也没什么后悔的。就凭她女儿成为油田工人这一点,只要懂得感恩,她也不会轻易离开冯叔。我上班去了。你快去追冯叔,和他一起在小区转转吧。”
7
爱国、奉献、红梅、红阳,四个孩子都上班,平时没有时间看望老爸,但都会想着晚上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周六、周日都会回来看看,一起吃饭,或者把李忠福拉到饭店吃饭。李忠福很少主动给孩子们打电话,他不愿意麻烦孩子们。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大家都习以为常。
这天下午大儿子李爱国去上级机关开会,散会后接到老爸李忠福的电话。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老爸”字样,李爱国心里有点紧张,很少打电话的老爸有什么事了?
没想到电话里老爸的声音很轻松:“我住进养老院了,刚办完手续。告诉你们一声。”
“哪个养老院?”
“在栖霞湖边,以前是府城大饭店。”
李爱国想起来了。栖霞湖边以前有个府城大饭店,很火的。后来,中央狠刹公款吃喝风,油城很多大饭店都关门歇业了。府城大饭店关门有个两三年了。没想到现在改为养老院了。那地方紧邻栖霞湖,环境不错。
“爸,你在哪个房间,我现在去看看你。”
“一楼,6号房。”
李爱国的车拐到栖霞湖,老远就看见小二楼上一排“栖霞养老院”的红色大字。
养老院上下两层楼,房间多且宽敞。进入大厅,纵深,敞亮。大厅正中悬挂着一个大屏幕电视机。左侧是接待的服务台,服务台上方的墙上是“关爱老人”四个红色大字。右侧摆放一排沙发,沙发上方的墙上也是四个红色大字“爱享晚年”。一些老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爱国发现,看电视的老人多数是老太太,老头很少。她们见陌生人进来,好多老人像是没看见似的,只有个人老人扭头看一眼。一位50出头的中发妇女迎上来,问李爱国是看望老人吗。李爱国说:“是。在6号房间。”中发妇女微笑着引导爱国来到6号房。李忠福正靠在床上看电视,爱国叫一声“爸”,中发妇女说:“李师傅是刚住进来的。”这才离开。
爱国打量着房间。房间两张宽1.2米的床,一张沙发,一台电视机。床头柜上有暖瓶,床头有按铃,有温度计。落地的大玻璃窗,采光很充足。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位老人好像在睡觉,看见李爱国进来,目光呆滞地瞅了一眼。
“环境还不错。”李爱国自言自语道。又问李忠福:“爸,你怎么想到来这里啊?”
“我在油田发的《家庭生活报》上看过介绍,就坐公交车来看过一次。”
“怎么收费啊?”
“阳面的房间,每张床位每月2500元。包吃。”
“这回你也不心疼钱了。”这句话李爱国想说,还是没有说。他觉得这价位也值得。难得老爸转变观念了。人老了,哪里待着舒服就在哪里待,也对。
李忠福为了证明自己选择这家养老院的英明,就领着大儿子在里面转了转。养老院有乒乓球室,棋牌室。哪个室都有老人在玩。
“挺好的爸。只要你待着开心就好。”
“免得我一个人在家你们惦记我。”李忠福像个孩子似的说。
李爱国出门给老爸买些水果送回来才离开。走时,李爱国专门来到前台。一个50岁左右的矮个、短发妇女站在服务台里,正翻看一本老人名册。那个中发妇女站在服务台外跟短发妇女说着什么,见李爱国过来,微笑着点点头说:“要走了?放心吧,这里很好的。看出来你爸挺喜欢这地方。”爱国听出来她的口音里带着甘肃老家方言的影子。
爱国说:“他自己待着舒服,开心就好。我老爸如有什么事,你们直接给我打电话吧。”说着留下电话号码。同时也在手机里存下养老院的电话。
李爱国走出门时,中发妇女客气地送到门口,给爱国留下很好的印象。他觉得这个养老院的服务人员素质蛮好的。
中发妇女同样给李忠福留下很好的印象。没到吃饭的时候,中发妇女就会一一把餐盘送到每个房间的餐桌上。看到中发妇女进来,李忠福心情就会很愉悦。有一次,李忠福主动问她:“你姓什么?”
“我姓胡。你就叫我小胡吧。”
“小胡,听你口音,好像是甘肃的。”
“猜对了李师傅。我老家甘南舟曲的。”
“那咱们可是老乡啊。我玉门花海的。”
“是么。见个老乡也不容易啊。花海那边比我们家富裕啊。”
“也不富裕,挺穷的。不过,舟曲那边比我们老家更穷啊。”
“穷得很。一条裤子全家人轮流穿呢。”
“都是过去了。现在好了吧?”
“跟过去比是好多了,但跟你们那比还是不行哎。更没法跟油城比啊。”
“那倒是。”李忠福忘记了吃饭,问:“你是怎么到油田的啊?”
“唉,说来话长。等有时间再跟你说吧。”
“好好,你先忙吧小老乡。”
饭后,没什么事的时候,李忠福在走廊里又见到小胡,问:“小胡老乡,忙完了吗?”
小胡笑笑:“忙完了。”
“忙完了,咱们聊聊天啊?”
“好啊。我陪你到湖边走走吧,边走边聊。” 李忠福很高兴。出了后门就是湖边。走在栖霞湖边的柳树下,李忠福突然有一种跟一个女人约会的感觉。
小胡说:“李师傅,你是咱们来油田的啊?”
李忠福说:“我是会战时来的,从玉门来的。”
小胡说:“那你来得好早啊,是老会战。我是我二叔带过来的。我二叔当兵,1970年专业来油田。”
“那你叔比我晚到油田十年。他比我小多了。”
“我二叔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当时油田让职工报家庭人口,我二叔就报了四个孩子。”
“还是你叔有心眼儿啊。我们那个时候就想不到。”
“我二叔把我和我三叔的小儿子带过来了。我爸没有儿子,要不我也来不了油田。”
“你二叔重男轻女。”
“当时我都超龄了。18岁就不让来了,我都20岁了,我二叔报户口时把我报成17岁。我到油田就当学徒工了。我三叔的小儿子才读小学五年级呢。”
“你二叔做得对啊!这样,你就成了油田工人,要不你还在老家种地呢。”李忠福感叹道。
“唉……”小胡叹口气继续说:“都说家和万事兴,我二叔和二婶不和啊。二婶觉得多出来的两个户口,应该给二婶娘家一个。我二叔不同意。二叔说,你娘家的孩子来了,就得改名换姓了。否则不是一个姓的,怎们跟组织解释啊。”
“是啊。”李忠福附和道。
“我二婶不甘心,又想出个歪主意。她说,那就让小珍——就是我,我叫胡素珍。就让小珍嫁给我哥家的大儿子奎吧。奎当时16岁,比我小4岁。别说年龄比我小,就是比我大,我也不会同意的。二婶说,小珍嫁给了奎,奎将来可以慢慢把户口办过来的。”
二叔生气地说:“奎多小啊。你问问小珍愿意吗!我二叔知道我不会同意的。我二婶就闹,没玩没了地闹。”
“后来呢?”
“后来,她疯了似的竟然去上级告发我二叔欺骗组织,多报了两个户口。”
“你二婶怎么能这么干啊!”李忠福又气又急:“后来呢?”
“组织下来人调查核实,果然是真的,就取消了多报的两个户口。”
“那你怎么办?”李忠福的心紧张起来。
“让我回老家。可是我不想回去,老家太穷了,吃不饱。我回老家待了三年实在不习惯,就又回来了。求我二叔给我在他们厂里找零活干。”
李忠福松了一口气:“回老家真的挺可惜的。”
“后来我就找个钻井工嫁了。结婚三年后,钻井大队就把我的户口落下了。我就成了油田的家属,在钻井大队家属管理站种地。后来还在劳动服务公司做过劳保服装,在职工食堂做过饭,什么都干过。”
“那你现在退休了吧。家属现在也有养老金了。”
“退休三年多了。”
“孩子都工作了吧?”
“工作了。招工招在井队了。”
“孩子爸呢?”
“肝癌走了。就是喝酒喝死的。一天三顿酒,手都喝哆嗦了,筷子都拿不稳了,还喝。”
“那是酒精中毒,形成依赖了。你怎么到这养老院来了?”
“养老院缺人,我就应聘来了。家属养老金太低,我退休三年连续涨了三年工资还不到两千元。孩子还要成家呢。反正平时也没事干,也是闲着。还不如干点活好。”
“养老院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啊?”
“不多,才一千八。管吃管住。”
“孩子有对象吗?”
“有了。”
“你二叔、二婶怎么样了?”
“我二婶举报我二叔,二叔就把她狠狠揍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然后两人就离婚了。离婚那么多年两人都没再成家。后来,两人慢慢都老了,二叔得了中风,二婶也渐渐认识到自己当年做错了,就回到二叔身边照顾他。”
“老家的父母还在吗?”
“都不在了。”小胡说。
“唉——”李忠福叹口气道:“人老了,都不容易啊!”
“李师傅,咱们该往回走了。”
“好。好。”李忠福转过身,跟在胡素珍后面。湖面上映出他们一前一后的倒影。
8
养老院每天三顿饭,很准时。早餐花卷、鸡蛋糕、小米粥,午餐大米饭、土豆白菜豆角茄子豆腐,青菜里面放些肉片或肉末,都是比较好消化的。晚餐更加清淡,面条、疙瘩汤,发糕等等。饭后,打牌、下棋、看电视,晒晒太阳。如果老年人要去湖边散步,胡素珍还有另外两个护工都要分工陪同。
三个月下来,李忠福对养老院的房间、人员大都熟悉差不多了。住二楼的老人好多都不愿意下楼。有一个房间就住一个人,整天躺着,什么话都没有,有时候还挂着吊瓶。李忠福伸头看一眼,感觉那张面孔有点面熟。有一天他和胡素珍聊起住二楼的老人,胡素珍说:“那个屋的老人是植物人,都百岁了。”
“植物人养老院也收啊?”李忠福有点惊讶。
“养老院愿意收植物人,因为植物人住单间,费用要的高,而且不用操心。就是维持生命吗。”
李忠福“哦”了一声。
转眼又一个冬天降临。一天早上天刚亮,李忠福醒得早,在院子里散步,发现一辆灵车和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胡素珍打开院门,车开进院子。灵车上下来两个男人,抬着一副纸棺。轿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两个女人,跟在抬纸棺的人后面,他们一起走进屋。胡素珍和养老院的护士黄女士跟在后面。黄女士六十出头,退休前是一所大医院的护士长。李忠福意识到有人去世了。他快走几步,来到胡素珍身边问:“小胡,谁走了?”
“楼上那个陈老爷子走了……就是那个植物人。”
李忠福跟上楼,看着那几个人把老陈从床上抬起来,轻轻放进纸棺,盖上盖。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李忠福看着面熟。后来李忠福终于想起,那女人是“老陈”的女儿。“老陈”就是李忠福老伴儿去世那年他住院检查身体时,同病房的那个老会战。他女儿多次来病房看望。“老陈”说过,他的两个儿在新疆,一个是副处级,一个正科级,只有女儿在油田。“老陈”劝李忠福找保姆的话,李忠福还一直记着呢。李忠福和老陈同住一个病房时,老陈头脑那么清晰,那么善谈,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植物人。还有 ,当时老陈的妻子还健在呢。百岁,挺长寿的,只是李忠福觉得这种状态下的长寿实在是没有意义。
灵车和轿车都开走了。一切又归于平静。好多老人还在睡梦中,他们不知道又一个老人离开了。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在一年一年的时光里,这里的老人会依次一个一个地离开,没有人抵挡得住衰老和死亡的进攻。想想自己,李忠福有些伤感。伤感的时候,他就没有功夫去怀念离开的老伴儿了。而更多的是想自己每一天的日子。这天,他再次约请护工胡素珍陪他到湖边散散步。他们又聊起甘肃老家,这是他们共同的话题。最后,李忠福终于鼓起勇气对胡素珍说:“小胡啊,你准备在这里干多久啊?”
“没想过。干着看吧。”
“想没想过离开这里呀?”
“暂时没有。”
“如果我请你去我家给我当保姆,怎么样?你愿意吗?工资跟现在养老院给你的一样。”
“真没想过这一层。”胡素珍轻声笑了。
“在这里你伺候一帮人,在我家,你照顾我一个人就行。其实就是做做饭、洗洗衣,一起散散步,聊聊天。我身体还行,生活都能自理。就是没有跟我说话的。”
“那你得跟你儿子说说吧。”
“我孩子都同意。他们一直支持我找保姆。你儿子呢?”
“他不管我。”
“那就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
“好啊。我同意啦。你说啥时候走,我跟你走。”思索片刻,胡素珍爽快果断地答应道。
李忠福突然激动得想去拉胡素珍的手。
“我又回家住了。”坐在家里沙发上的李忠福用手机对儿子李爱国说。
“住够了爸?”李爱国立刻想到弟弟李奉献对他分析的:老爸在什么地方都待不长,一旦环境熟悉了,就屁股底下长刺似的。
“我找了个保姆。”李忠福似乎有点底气不足,声音小了下来。
“什么?找个保姆啊?哪里人啊,可靠吗?等我回去再说。”李爱国放下电话,又给弟弟、两个妹妹打了电话。晚上,四个孩子一齐回到老爸家,让胡保姆吓一跳。她有点胆怯地低头不敢看李忠福的孩子们。而孩子的目光充满警惕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好像能扫除隐藏的地雷似的。
“这是我找的保姆,小胡。甘肃老乡。”李忠福介绍说:“她人挺好的,会照顾人。”李爱国第一次去,胡素珍就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心里赞赏老爸的眼力。弟弟和两个妹妹也都去过养老院,都见过胡素珍。所以这次回来,见是养老院的护工,大家心里反而放下了。直觉告诉他们:老爸找的这个女人应该没错。
见胡保姆不好意思的样子,大儿子李爱国赶紧打破尴尬的局面,说:“你好,胡阿姨。我爸年龄大了,需要人陪伴照顾,我们都上班没有时间天天在她身边,这回有你在,我们也放心了。以后可能让你多费心了。”
胡保姆急忙解释说:“我在栖霞湖养老院当护工了,你爸让我来给他当保姆。”
“可以,可以。就是,咱们之间是不是需要签订一个合同什么的。”小儿子李奉献提醒道。
“好的,好的。你们说咋签都行。”胡保姆说。
“等我们写好了合同,打印出来,再来找你签。”李奉献说。
红梅、红阳又简单询问了胡保姆的家庭情况,胡保姆一一回答。四个孩子了解了胡保姆情况后,都松了一口气。
“你原来也是咱们油田的,还是甘肃老乡,这我们就放心了。”红阳说。
临走时,红梅说:“那你就拿这当自己家吧。我爸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找我们谁都行。”四个孩子都把电话号码留给了胡保姆。孩子们走后,胡保姆松口气。
李忠福说:“你就安心在这儿吧。孩子们看到有你照顾我,他们就放心了。”
胡保姆说:“在养老院的时候,他们就常去看你。看得出,他们都挺关心你的。”
9
“老李,走几圈了?”老邻居冯景涛从后面超过他,顺便问了一句。
“一圈还没到呢。”李忠福说。又问:“怎么一个人走啊,老伴儿呢?”
“她小女儿给她生了外孙女,她回女儿家看看去了。”冯景涛一边慢下脚步,一边贴近李忠福小声道。
“是不是油田招工当了采油工的那个女儿啊?”李忠福问。
“是,是,就是那个孩子。”冯景涛说。
“这孩子也不小了,才当妈妈啊。”李忠福说。
“晚婚晚育。她妈说,一直怀不上,去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可小心了。怀上孩子就不怎么上班了。你说,现在年轻人怀孕咋这么难啊。”
“吃转基因吃的吧。”李忠福说。
“冯师傅,你媳妇有几个孩子啊?”胡保姆问。
“三个。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再就是这个老嘎子姑娘。”冯景涛一般跟别人不轻易透露太多,今天大概心情比较好,跟李忠福多说了几句,说完又加快脚步走起来。
“老冯,你怎么每次走路都像去赶火车似的,怕赶不上啊?”李忠福知道这位邻居比他小,走路就看出来了。
“走慢了起不到锻炼的作用。”冯景涛头也不回地回应了一句。
“谁说的?……”见冯景涛走远了,李忠福只好对胡保姆说:“你信他说的吗小胡?二单元五楼的小彭,年轻时候可是体育爱好者,短跑可厉害了。厂里每次举办职工运动会他都是冠军。可惜刚退休才领一年养老金,在家洗澡时心脏病发作,当场猝死,躺在浴缸里不动了。快走、快跑,太快了,心脏怎么受得了。”
“可不是吗。我就不愿意跑步,一跑步心脏咚咚跳得难受。中央电视台四台播出的长寿老人的养生秘诀,我看那些长寿老人里面就没有运动员出身的,搞艺术的倒是有好几个。不是书画家就是歌唱家、音乐家。别看乌龟爬的得慢,但长寿。”胡保姆附和道。
“顺其自然吧。我们钻井队当年来油田参加石油大会战时的30多个老伙计们,如今就剩下3个人了。我是年龄最小的,年龄最大的老马今年91了。他是我们的首任队长。还有一个司钻小潘,当时叫他小潘,比我大两岁,87了。”
“又说起你们钻井队了……”胡保姆忍不住想笑。人老了,年轻时的经历,翻来覆去的讲也不烦。有时候上午讲过了,下午想起来又讲。
让李忠福欣慰的是,胡保姆很有兴趣听他讲自己的经历——这大概是李忠福离不开胡保姆的重要原因吧。更重要的是,李忠福讲起钻井队的经历,讲起大会战,胡保姆也不陌生,毕竟她丈夫生前也是钻井队的。李忠福讲起老伴儿当家属的经历,胡保姆也熟悉。因为胡保姆也是家属出身。胡保姆的儿子结婚时,李忠福给拿了两千元红包,这让胡保姆很感动。每个月开工资后,李忠福都拿出工资的一半交给胡保姆,让她买菜。胡保姆一搬都是领着李忠福一起去逛市场买菜,从来不自己单独去。每月的开销,胡保姆会记录在纸上,让李忠福过目。李忠福对胡保姆很放心。除了一日三餐,胡保姆还经常买水果、干果给李忠福吃。李忠福不愿意吃水果,或者说没有吃零食的习惯,胡保姆都是主动让他吃。比如把苹果削皮后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用牙签插上送到李忠福嘴边。如果是冬天,水果比较凉,胡保姆就把水果丁放进粥碗里。李忠福觉得胡保姆很会伺候人。胡保姆每月的工钱,由红阳给付,四个孩子共同承担。红阳每次付给胡保姆工钱时,都要胡保姆在一张打印的工资条上正式签字的。
开春时,胡保姆感冒了,有点低烧,整个人无精打采。她给李忠福做饭时都是强撑着,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李忠福这才意识到不好,急忙陪她去医院看医生。还用自己的医疗卡给胡保姆开了药。因为胡保姆的医疗卡早就没钱了。晚上,胡保姆躺在次卧室的床上难受得轻轻呻吟,李忠福听见后,从主卧室走出来,倒一杯温水来到胡保姆身边,对她说:“你多喝点水吧。”又说:“我也不会照顾人,让你受累了。”
胡保姆勉强坐起身,靠在床头,接过李忠福递过来的水,气喘吁吁地说:“谢谢你,李师傅。没想到这次感冒,这么严重,还发低烧。头晕脑涨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发过烧了。”
李忠福说:“再吃两天药就该见好了。”
胡保姆说:“本来我是来照顾你的,却让你照顾起了我,真的不好意思。李师傅,我想明天回自己家去,等我病好了再来吧。这个月的工钱,你就扣吧。”胡保姆有点难受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
李忠福说:“小胡,看你说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呢。你就在这里待着吧。你回自己家,孩子上班不在家,你身边也没个人,怎么办啊?还是安心住下吧。我虽然不会照顾人,但倒水、拿药,陪你去趟医院,还是没问题的。”
胡保姆说:“真是不好意思啊。”
李忠福说:“小胡,你虽然给我当保姆,你看,我拿你当保姆没有啊?……”
胡保姆说:“李师傅,我心里都明白,你拿我当你家人一样对待。在你家,我就感觉像自己家一样。你就像我信赖的一个长辈。我们是老乡,还像朋友。”
李忠福说:“我们就像一家人。”
胡保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李忠福忍不住坐在床边,用手背贴在胡保姆的额头上,感觉额头有点热。他又亲切地握住胡保姆的手,像个老父亲:“小胡啊,如果再年轻几岁,我真想让你做我老婆。可惜我年龄太大了,已经没有这个福分了……”
胡保姆微微颤抖的身子感受到了李忠福双手的温暖。她想到了去世的父母,想到了风烛残年的二叔和二婶……她把头轻轻靠在李忠福的怀里,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突然哭了起来。
2019年7月25日星期四
首发于《石油文学》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