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河道谁作主
秦承良
丘陵一带的节气,芒种前后见麦茬。麦收过后,地里就只剩下白亮耀眼的麦茬橛橛儿了。白亮亮的麦茬橛橛儿泛着刺眼的光,谁知道这一年一度的干旱啥时候才是一个头呢!生产队催工的哨子天不明就聒噪得很。拴牢的爹嗓子就像是干透了的土坷垃,一个劲地嚎:“今天谁也不准假,都挑上桶去北坛大地抗旱保苗去!今儿活累,半劳力也记十分工嘞!”不久,在微明的晨光里就远远近近接连传来筲桶碰撞、鸡飞狗跳的声音。这声音夹杂着空筲桶与担钩摩擦的吱扭声此起彼伏,渐渐远去……抗旱的活很累,爹和姐有时天大黑了才收工,姐的嫩肩膀都被扁担磨肿了,抬不得胳膊肘儿了。
挑水套种在麦茬地里的玉米苗无精打采地从干热的土里钻出来,地瓜秧苗也蔫蔫地伸长着茎干……庄稼不误节气,算是抗旱有了成绩。
不管老天爷怎么折腾,爹爹们怎么受累,每年麦收后例行的祭天是少不了的。每年等不得颗粒完全归仓,热心的二奶奶就来招呼娘挨家挨户攒纸攒香,凑钱置菜,并当街摆下祭桌,名为敬天,实为表达对风调雨顺带来的好收成的喜悦之情。粗碾的新麦粉蒸的馒头散发出熟稔的麦香气味,腥红的石榴花点缀在黄黄的鸡蛋皮上,鲜活得格外诱人!这时候,我们一帮小伙伴就跟着娘,尾巴一样形影不离,并表现得格外听话,让抬桌我们就抬桌,让磕头我们就不停地磕头。我们各自盘算着,祭天结束后,桌上多余的饭菜,就会打下我们肚子里的馋虫去!
不久天就热起来,河里的杨柳被蒸煮着,树丛里伏着的蝉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热啊——热啊——”。没有风的时候,河堤内外氤氲着温馨明亮的暑热气息。河里的世界,白天是男人的天下。上工的男人收工后可以在水里无遮拦地扒光衣服,尽情地泡上一泡,让手脚泡得发白发软!小孩子们就更是没有任何顾忌,整个河里到处都是赤条条的光腚猴,他们在阳光下夸张地拍着屁股,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光腚猴,上南洼,刨个坑儿种西瓜。先长叶,后开花,结个西瓜圆又大,乐得傻瓜笑哈哈!”
太阳落山后,夜色如潮水一样袭来,淹没了太阳留下的温热。梧桐花令人窒息的招摇气味在夜的怀抱里弥漫着。刚刚收工回来的爹爹将一个简易的小桌在院子中间摆下,紧接着,炊好的饭菜就端上桌子。不等吃完饭,姐姐的好伙伴就来喊,相邀着去河边纳凉。于是,姐姐手忙脚乱地撂下半块煎饼就不见了!娘就嗔道:“这死妮子,干一天活下来,饭都顾不上吃完!疯得呀!”
月亮早已经升上来,大大的,红红的,表情呆滞,如戴着塑料面具的太阳一样。河堤两岸的树林沐在淡淡的月色里,神秘、静谧,透着清凉。河滩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净的河沙,软软的、凉凉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是傍河铺下的一张大苇席。村子里老老少少吃过晚饭就都鱼贯而出,在河滩上,三三俩俩聚在一起,或躺或坐,有说有笑,爷爷辈的就煞有介事地摆说龙门阵,奶奶、娘们儿辈的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抢着说些家长里短,我等野孩子们则围着人堆追逐、嬉戏……累了,我们就缠着上中学的小叔讲故事。在我眼里,小叔受过教育,有很深的学问,他脑子里装着很多我从未听说过的故事哩!在我的记忆中,小叔最拿手的故事,就是讲西藏农奴的苦难经历——血淋淋的,让人听后血直往上涌,心也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故事中,他绘声绘色地编织着一个一个的人物及其离奇古怪的遭遇,他们都像牲畜一样任人宰割。农奴主可以像对待羊圈里的小羊羔一样,拿他们随便送人,甚至,稍有不满意就五花大绑,活生生挖出他们的眼珠儿,或者将剥下的马皮牛皮罩在人身上,再往里面灌水,冷冻之后,再揭下他们的肉皮……
夜在成熟,月光摘掉面罩,逐渐清亮起来。河边树林里偶有蝉像是被夜巡的鸟雀啄了一下,吱吱地惨叫着在树丛中扑棱棱乱飞乱撞。融融的月光播洒下来,越发衬得天地一片澄澈。此时,沙滩上原来滔滔的说话声已经越来越小,鼾声不时从躺着的人的鼻孔里释放出来,传染给所有在场的人们——这时候,似有丝丝隐隐的凉意从后背、发根蛇一样爬上来,使拴牢、干巴、麻杆、石柱和我头顶开始稣麻,又好像有磕睡虫蝶样地在脑门盘旋,接二连三的呵欠已无法支撑住我们的精神了。突然,石柱一惊:“哎!你们听,这是啥动静!”
声音就从我们不远处树林的阴影里传过来,叽叽喳喳的,像是喜鹊窝里突然被人捣了一杆子似的:“哎呀,好凉哩!”“……哈哈哈……”还有互相撩水逗趣的声音。一帮人大睁两眼,齐刷刷地支着耳朵——唔!我听出来了,是那帮大姑娘小媳妇在那边洗澡呢!晚上,这河里是女人的天下!——也许,我的姐姐也在里边哩!没等我愣过神来,石柱、拴牢、干巴几个纷纷站起来,并使劲拖拽我,让我也跟上他们。
月亮西斜,河滩上纳凉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几个来到河上游,在河的中间一字排开。石柱说:“咱往河里屙屎,让她们好好闹一闹去!”结巴结结巴巴地说:“俺,俺,拉——拉不出来。”
“都要拉,谁不拉就别再跟我玩了!”石柱下命令似地说。
朦胧的月色中,一股臭气在空气冲撞,令人恶心的粪便翻着滚、打着漩被河水冲向下游去……
不大一会儿,下游洗澡的女人就炸了锅一样大呼小叫起来:“哎呀!这是哪儿的臭粑粑,沾了我一身哩!”“哎哟!恶心死了!”接着是纷纷躲离水流的声音。突然,像是有谁借着月光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我们几个,于是就大骂起来:“那是谁家的崽子!找死来啦!”
“好像有旺来哩!这娘下的!”
“还有拴牢吧?——干巴也有!”
“小兔崽子,看我明儿不收拾你们才怪哩!”
“旺来——,是你吗?回家让爹娘打死你!”是姐姐愤愤的声音。
“……”
月亮越走越远,光线暗淡下来,世界越来越安静。蚯蚓在我们四周嘤嘤地低唱,远远近近争鸣的蛙们也倦了。河滩特有的湿气雾一样匍匐过来,笼罩着我们。沙滩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剩下的人好像也在梦中被下游女人的叫骂声吵醒了,一边糊里糊涂地骂着:“索命鬼,搅得睡觉都睡不成了,该死哩!”一边收拾起衣服,悻悻地离去……
饱尝了被骂的滋味,我们好像突然从梦里醒来,有些后怕,都担心家里爹娘正张着网要收拾我们呢!心里惴惴的,索性又蔫蔫地回到原地,横七竖八地相互依偎着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村子里就煮开了锅了,吵吵嚷嚷地热闹起来了。我们几个淘气包的爹娘在睡梦中突然发现,我们常睡的地方竟只有空空的炕席哩!于是就纷纷走出家门,颠颠地来寻我们了:
“石柱——,该回家了呀!”
“旺来呀,你在哪儿?”
“……”
喊叫声此起彼伏,在空空的夜里传出很远,巷子里远远近近的狗吠声响作一团,乱成麻了。终于,爹娘都找到河滩上来了。此时,我们几个都睡得像死猪一样,都泥样地被爹爹那同样宽厚的脊背扛起……回家的路跌宕不平,爹爹深一脚浅一脚地,脚板咚咚的触地声振荡耳鼓,娘跟在后面轻声地嗔骂着:“小祖宗,咋就疯不够哩!”……
夜已经很疲倦,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朦胧中,月亮已经西沉,夜的眼睛一样透着狡黠,衬得天空灰蓝、深远。灰色的月光将西面的的屋墙和树的影子拖得悠长,重重地铺在地上,黑魆魆的鬼魅一样神秘莫测。西墙外两棵大椿树上好像有一只猫头鹰还圆睁着大眼睛,叭叭地拍打了一下翅膀,嘿嘿地笑了两声,一种不祥的感觉顺着脊梁爬上后脑勺,我在梦中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