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时光底片
秦承良
上世纪七十年代,土地还没有分包入户,庄稼地里的活计主要靠生产队来打理,社员出工收工全赖生产小队长吹哨召集。其时,庄稼人挣工分、养家糊口不仅要有力气,还要有拾得起放得下的侍农绝活。我的爹爹是生产队里有名的务农把式,庄稼地里的耕、耧、耙、耘,晒场上的碾、扬、筛、簸,样样难不倒他。每一样做起来,那情景就像是一幅木版画,让人回想起很遥远的过去……
出工时分,队长的哨声在门外街筒子里响起,社员就各自携带农具从家里鱼贯而出,然后三三俩俩从巷口奔赴村外田地。爹爹往往先于队长的出工哨,老早就将犁地的行头套上牛的脖儿梗,随时准备开启耕耘的征程。
初春时节,土地苏醒过来。在太阳似出非出的当口,一种潮湿、略带寒意的轻雾慢悠悠地笼罩着村庄内外繁忙的场景。用橡胶独轮车从村内向田野运肥,须年轻力壮的棒劳力才行,一车几百斤的土杂圈肥,光看推车的小伙腿肚上一条条蚯蚓一样鼓涨的青筋,就知道出了村街、再经村外羊肠小道,将肥运到暄软的田地里绝非一件易事。爹爹用结满老茧的大手拥着铁犁耯开经冬的土地,红褐色的土壤泛着油亮亮的光泽,海浪一样紧随着犁铧欢快地翻着跟头,腾腾地散发出独特的土腥味和浓郁的甜香气息。拉犁的两头犍牛偶尔有些怠工,苴绳一松一松的,爹爹赶紧扽扯耳缰,没好气地尖起嗓子吼着:“贼花肩——,偷懒了咋哩!”,信手扬鞭当空一掴,一声脆响撕破长空,响彻天际……
太阳打个激灵,现身天边。顿时,一道道金色的霞光欢呼跳跃,沐浴大地。远处,村庄上空已陆续升腾起早炊的烟气,烟气和着农家饭菜煎炒的气味袅袅弥漫,将村庄笼罩着。村庄巷子深处间或传来一两声鸡鸣狗吠,田野里劳作的人们腹内休眠的“饥虫”开始苏醒,在腹中咕咕叫得厉害。
那时,村里没有幼儿园,村子内街巷、晒场上的草垛、田野里的沟坎地坝,还有宽宽的河床、树林、沙滩,无一不是我们成长的天地。当玩性第一次将我绑架,我眼前豁然一亮——原来,村子里竟然有那么多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呢!他们像幽灵一样活跃在村子的大街小巷、河滩野坡,一个个衣冠不整、野性十足,搅得村庄到处鸡犬不宁。外面的世界可谓精彩,它充填了我懵懂孩提时代的心灵虚空,也诱发了诸多好奇心,让我从此对家乡怀有刻骨铭心的印记。
父母的管束很无奈,但又不过是纸做的篱笆!其实,儿时的想法很简单,只要痛痛快快地让我到外面去自由自在地游荡,我可以赤着脚,甚至,也可以裸着背。——娘做的鞋子总是小,太束缚我的脚,而且,下河逮泥鳅还要不停地穿上脱下,实在麻烦。有一次,就是因为玩得兴起,将一双新鞋落在河滩上再未找到,因此,屁股上一阵儿就落下爹爹许多火辣辣的大手印。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想着昨天与小伙伴约定去河里捉鱼的事。看到娘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装着的那只小兔子开始活蹦乱跳,直犯嘀咕:我该找个啥理由被允许出去呢?为争取娘的同意,我赶忙为灶间忙炊的娘抱了两趟续火的柴禾。娘心领神会,知道我的花花肠子里有什么:“今儿个早起不是专为娘抱柴禾来的吧!”不等我辩解,我家的那头黑猪就饿得撕心裂肺地嗥叫起来。
“野去吧!——记着,天不黑可别回来呵!”其实,这话说下,娘压根也没想得到一个野孩子的承诺。此时,她正斜挎了满满一大桶猪食往猪圈方向挪移。闻着猪食的气味,我家那头嘴巴长长的黑猪正将嘴巴伸过栅栏圈门的缝隙,不耐烦地拱晃圈门——那本就不结实的圈门几近肢解了。娘赶紧抢前一步,拿过沾满猪食汤水的长把铁勺用力给了猪嘴巴一磕,骂道:“畜类,吃你的肉!”这畜牲便立刻忍了疼痛,咴咴地转个圈,暂时归于平静。
仿佛洪水冲出闸门,又好像久羁的小鸟挣脱了牢笼,心里想着小伙伴,惦记着河里的小鱼,我赤着脚丫一溜烟卷入混沌的街巷里。
太阳出来不过两杆子高,眉眼儿半遮半掩地将光芒从对面房脊上投射下来,整个街巷便溶进琥珀色的澄明的光里。早上父辈们出工时遗留的土烟味和着耕牛经过的膻臊气味,独轮车遗落的圈肥味,早炊的柴草燎烟气味和着煎炒臭咸鱼的味道在整条胡同弥漫着、荡漾着,不知道哪来的一枚蒺藜突然迎上来,扎进了我的右脚掌。我一个趔趄,就势单腿直立,翻过脚掌,殷红色的血液已汩汩地冒出来,漫洇开来,脚上的一层尘土立刻成了紫黑色。我咬着牙,放眼南望,前院二婶家门口聚集了四条不同花色的狗。唔!二婶家一向循规蹈矩、尽职守责蹲守家门的花母狗可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其余三条花色不同的公狗兴许是前来应招的绅士吧?四条狗在大娘家门口逡巡嬉戏,紫色的血液在它们鼓胀的血管里极速流动,它们慭慭地互相舐舔彼此敏感的器官,一种粉红色的青春气息氤氲着,迅速膨胀、升腾起来。我仿佛听见唢呐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突然,一只黄色公狗龇着獠牙,呜呜地对另外两只公狗摆出决斗的架势,两条杂色的公狗感觉索然无趣,只好悻悻地逃开……
随着呱呱的欢叫声传来,巷子尽头隐约走来一队鹅鸭,为首的白鹅高高地昂着头,后面是一队熟悉的灰鸭,它们慢腾腾地左右摇摆着,不时还低下头,伸长脖子茹食路边的遗留的菜叶或杂物。疼痛亦不再钻心。我知道,我的小伙伴就要来了!仿佛是被这队鹅鸭牵引着,小伙伴拴牢衣衫不整,无精打采地跟在鹅鸭屁股后面,手里做样子一样挥动着一根柳枝。我就势坐到巷口一块石头上,用蘸过唾沫的拇指紧紧地按压着脚掌的伤口。
拴牢的队伍浩浩荡荡,渐次走近,他睫毛上沾着的泪痕和脸上纵横揩抹的灰白污迹依稀可辨。——不用问,拴牢的后娘又强迫他放鹅放鸭去。每次我们去找他,他的后娘总是翻着白眼不停絮叨:“疯起来就不着家……煎饼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能听明白,这可是连我们几个伙伴都数落着呢!
拴牢的后娘是在拴牢的亲娘病故后三年多才从外乡嫁过来的。亲娘初殁时,拴牢的爹又当娘又当爹,还当着生产队的队长,天不明就到街筒子里吹哨子,催社员出工。每逢集日,出工的劳力少,他就扯开嗓子咒爹骂娘,脖子里青筋暴涨,脸都憋成了紫茄子。收工回家,常常累得无名火起,拴牢自然成了他爹拳下出气的破鼓。饥一顿,饱一顿,排骨架子浮雕一般分列两肋,历历可辨,黑黑的脸上除两眼像青蛙眼睛一样鼓圆,牙齿格外白亮刺眼。一天到晚,不管去哪儿野,都不兴有人找的。拴牢的奶奶心疼拴牢,就四邻八乡地托媒人,说管怎么得给拴牢娶个娘,也好让这苦命的孩子吃上顿饱饭,有个照看呀!没多少条条框框,不久,拴牢的后娘就带着一个小妹妹进了他们家门。后娘难当,看拴牢这小家伙野惯了,不好调教,怕万一一时看不住,有个闪失,岂不落下闲话!于是,本来叫“闲妮儿”的小家伙,竟在后娘过门不久,改叫“拴牢”了。是他爹爹的主意,还是他后娘的想法,大家一概不知。只说这名字叫着好养活,让爹娘放心。我才不关心这些呢!我只知道,拴牢叫开这名字以后,他就真的像被一个无形的绳索拴结实了,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出入自由了。一有空闲,他的后娘就让他看护小妹,燎水烧饭,不然就去拾柴剜菜、放鹅放鸭……
好啊!到河里去放鹅鸭,这不正好是两全其美的事嘛!我立刻忘记了脚掌的痛,赶紧迎上去,从拴牢的手里夺过柳条,说:“拴牢,让我撵吧!”
堂阜河是一条沙河,因一直与一个“堂阜脱囚”的古老故事有牵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超凡脱俗,成为我家乡的母亲河了!她顺着村东傍村南流,终年水流不断。有时候温情脉脉,有时候粗犷奔放……关于她,我的爷爷们有讲不完的传说故事。每讲到兴头上,爷爷们紫棠色的面皮就腾腾地冒出热气,像是在讲述他们的亲历一样,先捋捋胡须,卖个关子让你猜。那得意劲,恶心死了!有啥呀,添油加醋的
——不就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嘛!雨季到来,堂阜河就成了一群桀骜不驯的土红色骏马了。河水挟裹着枯枝败叶、畜禽尸体,甚至还有上游被冲倒的大树,浪头泛着白色的泡沫,汹涌奔腾,站在岸上,就能感觉到河岸被洪水冲撞的战栗,头也跟着旋转。此时,上游砂石山腹地的大量的沙子也被洪水裹挟而来。待洪水消退,水流澄清,大量的沙子沉淀下来,厚厚地摊铺在河床上,等露出水面的沙滩蒸发掉潮湿,就成为小伙伴们玩耍、大人消夏的好去处。河两岸密密麻麻生长着挺拔的白杨、细柳、洋槐和小燕儿树,还有低矮厚实的绵槐棵子以及叫不上名字的野生灌木丛,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在树木枝丫间腾挪跳跃、啁啾欢歌,偶尔也有野獾狸猫出没其间。盛夏,太阳炽热的火焰播撒下来,清澈的河底随处可见鱼虾嬉戏的场景。微风起处,树叶随风悠荡,像在欢快地鼓掌,呱嗒呱嗒地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河两岸涌动着柔和的、看不到边际的绿,一种清新的、掺杂着淡淡的药草特有味道的馥郁气息在河两岸徘徊。于是,再热的夏天,河边都洋溢着沁人的凉意!那个时候,谁也不会知道污染是个啥东西。河间透明、馨香、沁凉的空气与春秋“堂阜脱囚”的美丽故事一样,给我的童年带来肥沃的滋养。
“拴牢,我们去河里捉鱼喂你家的鹅吧?”
“你傻呀!我家鹅才不稀罕吃鱼呢,虾也不吃!”
“那……那我们捉了鱼虾就喂鸭,让鹅饿着去!”
鹅从沙滩上冲下来,愉快地伸展开翅膀,拍打着,滑翔机一样扑进河水里,溅起冲天水花。后面的鸭子也不甘落后,呱呱叫着,连滚带爬地纷纷跌到河水里,争抢着在水中觅食小鱼小虾。
看到鹅鸭自由地戏水,我跟拴牢趟着河水,溯流而上,一溜烟地去上游寻找能捉到鱼的河汊去了。
上游河西岸,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齐眉高的荻草,间或有哑嗓子的野鸡的啼叫声从草丛里嘎嘎传来,有几棵腰围很粗的歪脖子小燕儿树从草丛的边缘长出来,躯干斜斜地探到河床上面去,巨大的树冠已缀满嫩嫩的新叶和长长的花穗,斑驳的影子映入水面。有几只花衣裳喜鹊从远处飞来,落在树上,呱呱叫了几声,丢下几坨鸟粪又迅捷飞走了。一两声布谷鸟的叫声从很远很高的地方划过之后,河床上变得分外宁静。一群小鱼儿在树冠的阴影里摇头摆尾地嬉戏,我们俩蹑手蹑脚地靠近它们,它们迅即又钻进岸基裸露在水中的树须根里不见影了。我们就紧随其后,两手聚拢,摆出捉鱼的熟练架势。
“逮着了!好大呀……”话音未落,在拴牢的手从水里抽出的一刹那,一条拇指粗细的红斑小花蛇正牢牢缠在他的小胳膊上,扭动着、翻转着,蛇信子一吐一吐地,拴牢浑身打颤,没命地摇动着胳膊……顿时,一股热血涌上来,眼前一黑,只觉六魂出窍,大喊:“蛇!蛇!快跑——跑!”顾不得相互照应,也没看清拴牢是怎么甩脱手臂上的蛇的,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站到了河堤上,浑身的肌肉不停地痉挛,心里揣着的那只小兔子,也惊得快要跳出来了。此时,再看拴牢,豆大的汗珠从他焦黄的脸上滚落下来。许久,我们俩才回过神来,互相指着说:“呵呵,看把你吓的!”
河堤外面不远处是生产队的菜地,拴牢的爹正领着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在田畦里间苗除草,清理出来的杂草和菜叶在田畦四周杂乱地堆了一地。兴许是工间休息,他们正仨一伙俩一团地坐在地堑上,有的在漫不经心地说笑,有的在做着针线活,有的低了头在打瞌睡……拴牢的爹远远地看见我们,就扯着嗓门儿喊:“拴牢——!你来干啥了?”还没等出窍的魂灵完全复位,听见拴牢爹爹的叫喊,我们只好怯怯地挨过去……
“没事就回家帮你娘去干点活,娘下的就知道野!”拴牢的爹声气不顺,两个白眼珠在绛紫的脸上闪闪发光。我和拴牢不敢近前,只好远远地站住,心脏还在砰砰直跳,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看到我们胆怯的样子,兰妮的妈开口了:“多大的孩儿呀!省点火气吧你!”拴牢的爹也觉没面子,急忙在脸上堆出一个干笑来,又顺手在裤兜里摸出两块糖,示意拴牢:“呢!拿去跟旺来一人一块。”拴牢不敢去接。此刻,我脑子里正想着拴牢爹伸长脖颈沿街催工骂娘的样子,也不敢上前挪动半步。小芸姑姑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垫,撇撇嘴说:“偌大个队长是从哪里偷来的糖,这么金贵,才两块!——就不能多出点血呀!”话音未落,第一个走上前去,非要亲自为我俩掏兜索糖不可。在她的鼓动下,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一起围上来,将拴牢的爹围在了中间。拴牢的爹双手用力按住裤兜,作出拒绝搜身的样子,大喊着:“没有了,真没有了!”这更让这帮子妇女来了精神,她们一起伸手,按头的按头,掏兜的掏兜,一阵子闹腾,竟压倒了菜畦里一大片蔬菜。突然,最先将手伸到裤兜里的小芸姑姑脸蛋一下子就红透了,“哇——”的一声,像触电一样抽身躲开了。巧妮没看见小芸姑姑的脸色,以为她得了便宜躲开的,也抢先一把伸进拴牢爹的裤兜,可立刻又触电一样抽回来,红着脸骂道:“不要脸的——!羞煞人哩!”兰妮妈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边笑骂着,一边也要将手向拴牢爹的裤兜里伸:“来,还是让我看看到底有啥糖果果吧!……看老娘不把你的赘肉撕下来喂狗去!”拴牢爹双手抱头冲出围堵,一边拍打满身的土,一边告饶:“姑奶奶,人家裤兜破了。……不让掏,你们偏去掏嘛!怨谁哩!”
一上午什么也没捞到,还差点让蛇咬了。回去的路上,我跟拴牢突然想起了在下游戏水的鹅鸭。我俩小跑着往回赶。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黑压压地围作一团。拴牢娘的拉着长腔的哭声从人群里溢出来,挠得心痒痒。
“这事得找拴牢爹去……得让他赔偿哩!”有人在给拴牢娘出主意。
原来,我们离开后,那只领头鹅没在河里呆多久就撇开几只鸭,独自游逛到河堤外面青油油的小麦地里,将鲜嫩的麦垄子一阵儿就吃进半截地。可这只不通人性的畜牲哪里知道,生产队为防牲畜糟蹋庄稼早就在麦苗上喷洒了农药咧!等拴牢娘闻讯跑来的时候,那只大白鹅早已经横尸麦垄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