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映耒水
耒水实在是一条奇异的河，她的上游地区，遍布着丹霞地貌，涉及郴县、资兴、汝城、永兴、安仁、宜章等县。耒水两岸有许多天然丹霞岩洞，郴州人称之为“坦”，永兴县人称之为“窾”。丹霞映耒水，坦窾情满河。探寻这些丹霞地貌，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
一
我是在2009年的初秋，带领一帮耒阳文友，踏上耒水上游丹霞地貌之旅的。
那天天高气爽，我们一大早抵达永兴城边的潘家园码头，阳光刚刚露出笑脸。我们租条游船，来到江心。河面泛着清波，凉风佛面，带着女性的温柔。便江，宛如多情而成熟的少妇，含情脉脉，两岸的丹霞岩洞，就是她害羞的红晕。风是从对岸仙母山吹来的。相传苏耽的母亲潘氏就出生在潘家园，山顶曾经建有苏仙观，是道士居所，房子有十数见方，苏耽幼时常随母到观中烧香敬仙。此处风景优美，古为永兴十二景之一。千百年来，历代朝廷官员和文人墨客路过便江，都要上岸登山，入观朝拜，留下众多诗词和文章。
开船的是位中年汉子，姓曹。曹哥告诉我，这段水路是百里便江的精华。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看似在水中游，实则在山里转。秃鹰岭、田螺峰、象鼻山、情人谷……一连串的名字，充满了诗意。便江素有“小漓江”之称。我想起桂林漓江，两岸是突兀的青石峰，而便江两岸是低矮的丹霞崖。漓江是坐船观风景，除了看漓水就是看石头，便江是坐船观美女，不但有线条美还有肤色美。同是河流，风景大为不同。这是大自然对永兴的恩赐吧。更奇怪的是，出了永兴，进入耒阳境内，耒水两岸再无丹霞地貌，而是一片茫茫竹海。乘船观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清光绪三十二年《永兴乡土志》对古代便县旧址有段记载：“在东门外半里许便水之侧，故以便名县，或曰便江即耒水也，盖因随地而异名，为在郴则谓之郴江，在耒则称为耒水，古名便县，故以便名江。”游玩前我查阅过史料，有文史专家考证便江之称谓是明末清初开始的，理由是在明朝郴州万历志中，还没出现便江的名号，当时郴县、永兴县境内耒水统称郴江。北宋词人秦观（秦少游）于公园1096年贬郴州，在郴州古渡街的旅舍写了一首《踏莎行》，轰动一时，其最后一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所说郴江，就包括耒水上游的沤江、东江、程江以及便江。唐代诗人王昌龄贬岭南时，来回都是乘船游经耒水。他看到郴江两岸风景如画，诗兴大发，舟中作《出郴山口至叠石湾野人室中寄张十一》：“槠楠无冬春，柯叶连峰稠。阴壁下苍黑，烟含清江楼。景开独沿曳，响答随兴酬。旦夕望吾友，如何迅孤舟。叠沙积为岗，崩剥雨露幽。石脉尽横亘，潜潭何时流。既见万古色，颇尽一物由。永与世人远，气还草木收。……”诗中“石脉尽横亘，潜潭何时流”所描写的地质特征、地貌形势，完全是便江两岸山水的写照。
逆水而上，映入眼帘的，全是宽宽展展的红石壁，宛如裸露得一丝不挂的少女，风情万种。一道道黑面白痕，形成强烈的对比色彩，在翠竹绿树的围拥中艳压群芳。崖边突出的石，像极了少女鼓胀的乳房，透出急剧膨胀的青春活力。她的妖娆，她的妩媚，把我们迷住了。屏息立在船头，痴痴地盯着她发呆。柔柔的风，清澈的水，悠悠流淌。山含笑，云含笑，只有逆流而上的船儿，发出“突突”的声音，更加凸显出宁静。便江是百里诗廊，百里画廊，不是漓江，胜似漓江。两岸山体都是丹霞地貌。立于舟中，放眼望去，一座座石山，有的似人似猴、似龙虎，有的像笔像案、像龟兔，有的如塔如柱、如钟鼓，无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侍郎窾，鸡婆窾，银子窾，蚂蟥窾，这些窾洞，冬暖夏凉，采光和通风条件好，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坦居确实适宜人类居住。杉木冲的榨油坦，保存完好一套榨油工具，而床门坦还有一幅完整的犀牛笔画，据说是唐代西域的绘画手法。
曾经有几位地质学家到便江考察，发现便江的丹霞地貌正处于发育期，尚未完全成熟。若干万年后，便江的“窾”姑娘们出落得女人味十足，那真叫倾城倾国呢。
二
美丽的耒水，因为丹霞姿容绝丽，吸引众多文人寻访的身影。
唐代伟大文学家韩愈五次往返耒水河，至今还能在永兴便江侍郎窾红壁上看到他的题刻“昌黎经此”，阴阳两幅，阴幅如帛，阳幅似锦，笔迹相同，排列各异，行楷字体，遒劲有力，实是难得珍品。侍郎窾又叫侍郎坦，是便江北岸一处红砂岩天然坦洞，坦底连江，上覆下空，依山傍水。我们泊舟，拾级而上，经过悬崖险道，窄得只能容一人蹲身而过。过后，进入一条长十五六米的石廊，岩壁上有历代文人墨客的摩崖题刻，计十六方：南朝石刻一方，唐代石刻十一方，清代石刻四方。当中包括：唐代柳宗元、前太常博士宋祝、前监察御史杨景复，前户部、兵部侍郎杨於陵、前朝散大夫睦州刺史韩泰等二十多名朝臣的摩崖石刻。这些石刻，文物价值极高。
韩愈的好友柳宗元，当时被贬为永州司马，曾经赶来与韩愈相会。两人同游耒水，船过便江水域，柳宗元在石壁题刻“河东柳从过”，“从过”二字体现了两人感情之深。清末永兴县令王晋庆，曾经命人刻上韩愈、柳宗元的这段友情佳话，作跋曰：“侍郎窾为永邑古迹之一，临江石屋粉书‘昌黎经此’四字，体势森严，风骨遒劲，历千百年而未损，此真事属创见。”次年阳刻之，还延请著名书法家程恩泽鉴赏：“侍郎窾石屋有署曰‘昌黎经此’，无款及年月，波砾崚嶒，非唐法，意宋人所为。白垩书而未刻，历久弥新，亦一奇也。知永兴录事王君晋庆，抚刻面江之壁，使遇者式焉，且便毡蜡，意良善。大清道光八年夏四月古歙程恩泽跋。”
便江一线天堪称是全国丹霞地貌的珍品。远远地，看到一处码头。码头旁巨石上，“一线天”三个大字赫然入目。我们上岸，入内，小路蜿蜒，路面埋着密密匝匝的鹅卵石。赤脚踩在上面，正好给穴位按摩，人称“按摩道”，只有百来米长。小路尽头是座巨崖，高约五六十米，一条窄窄的缝，正中裂开来，幽深之极。一线天，因峡谷两壁夹峙，缝隙所见蓝天一线而得名，一线天风光遍布全国。而永兴县一线天，缝长356米，高50米，最窄处仅容一个瘦子侧身通过，是全国最长最窄的“一线天”。我们排成一字形，依次小心翼翼挤入石缝。前方曲曲折折不见头，仰望天顶，细长的一道天光，有莹莹水珠撒落下来，掉在脸上，清凉之极。
穿过“一线天”，沿陡峭山路攀登。至山顶，清清耒水流来，伸着纤纤玉手，缠绕着座座青山石崖。恰巧遇到一个旅游团，就跟着他们翻过山岭，来到一处山谷。谷底林木茂盛，芳草萋萋，鸟语花香。一块巨石下，有个矮洞。美其名曰“泰山压顶”，只有二十米长，穿过去就是刚上山时的山谷。但这洞却不是轻易能过去的，因为洞口实在太矮了，只有五六十公分高，人要蹲着一步一步挪过去。老人和腰柱间盘突出者是不允许钻的。导游这样一说，大家就打起了退堂鼓，都想走另一条“贵宾道”。我不服气，涌出一股豪情壮志来，进入了石洞。洞内漆黑一片，钟师傅在我前头用手机照明带路，不时关照着：“注意，尽量往左，右边有一滩滩的水。”“慢点，莫抬头，别碰伤了头。”就这样一步步往洞内爬着，很快，我就感到呼吸急促、膝盖酸痛。大家互相喊话打气。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团亮光，看到出口了。我感觉洞更矮，几乎要俯身爬出去，只能尽量压低身子，不让背顶着洞顶。出来后，站起身，顿觉自由和轻松，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田园风光。
宋朝文学家、画家张舜民贬途中，写了《过滩绝句二首》，内有“下得寒滩水漫流，山平水远更清幽”、“郴江有奇石，似中伏岸侧”，写的正是便江两岸丹霞风光。
三
耒水流域丹霞地貌中，有两座山被誉为美的象征，那就是高椅岭和飞天山。
高椅岭位于郴州市苏仙区桥口镇西部，与飞天山相隔，与便江接壤，地势以山林为主，山、水、泉、洞、寨、崖、穿坦俱全，周边有漂亮的水洼点缀，红岩绿水、险寨奇涧，美得一塌糊涂。我是在寒冬来到高椅岭的。天公作美，车至山脚，晨雾渐渐远去，冬阳出来了，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向山头望去，大小山峰，重峦叠嶂，引诱我恨不得几步登上去。高椅岭还没完全开发，通往山顶的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陡峭处就势凿了石阶，险要处用钢管焊接了护栏。我们扶着栏杆，顺着石梯，来到半山腰，此处海拔四百多米。山体色彩斑斓，悬崖峭壁像刀削斧砍，有的横卧谷中，有的直指蓝天，有的隐于山中，有的紧靠湖畔。群峰如林，疏密相生，高下参差，错落有序。山涧高峡幽谷，淡雅清新，风尘不染，天然湖泊镶嵌其中。光秃秃的山石上，到处都是形状各异的草地，贴着丹山锦水，在冬日里依然生机盎然，充满着迷人的芬芳。我们十几个人，无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纷纷拿出相机、手机拍照。头顶上有老鹰盘璇，峡谷水湾处有野鸭在嬉戏，有一石头突出水面，像极了卧在水中的大石龟，也有人说像水中“巨蜥”。究竟像石龟呢还是巨蜥呢，五六个人争执了好一阵，谁也说服不了谁。
郴州诗人李国定，是我在毛院同学，听说我来了郴州，便与诗友邓玄（时任郴州市联通公司老总）驾车赶来见面，请我们在爱莲湖吃了顿丰盛的午餐。饭后，国定兄把我们送到四十公里外的飞天山。从山脚到山顶主景区，是一段陡峭的公路，两侧是掩映在茂林中的悬崖。飞天山面积有五十平方公里，明代徐霞客赞叹“无寸土不丽，无一山不奇”，景区由九寨、四坦、三庙、二江和一温泉构成，集山、水、林、洞、佛为一体。登临绝顶，放眼望去，座座丹峰，千姿百态，沟壑纵横，寨坦错落，芳草萋萋。有清澈的河流从峡谷中悠闲晃过，有欢快的鸟儿从寒风中轻轻掠过。在去寿佛寺的岩石路上，赫然有一个巨大脚印，穿鞋，向前，分明，相传是无量寿佛在此处参禅时所留。寺佛寺的山旁，有块打补丁的石头，仔细端祥，会发现这块趴在悬崖的石头极像龟背。此处景区，叫乌龟藏宝。聚仙台对面山峰是个睡美人，秀发飘飘，鼻子勾勾，胸部高耸，身材丰满，静静地等待俊美的王子唤醒。据说当年八仙途径此地，一边豪饮，一边品味。“美人山上有美人，聚仙台里聚神仙”。食色，性也。孔老夫子的话不止适合人类，即使是神仙也不脱俗啊。
沿着崎岖山路，越过一片绿草坡，我们继续攀援，来到又一处丹峰。此处系风化岩，高大险要，一阵风扑来，感觉随时都会有被吹下悬崖的感觉。若不是人工凿出了石阶，建有扶手的护栏，只怕是不敢攀爬的。对面的石崖上，竟有六只巨大的手指，刚劲有力，好像是一个巨人在抓攀着山崖。传说这个手印是无量寿佛推山时留下来的。寿佛为什么要推倒这座山呢，不得而知，倒是他这一推，把好端端一座山推裂开了，宛如剪刀剪开般，当地老百姓就叫“剪刀坳”。到了“琴台”，凭栏远眺，一座大石崖被草原覆盖着，在雾气弥漫下透射一种朦胧之美。导游小任介绍，这是“爱情谷”。相传有位仙女在山花烂漫的三月，驾一片彩云，溜上南天门，来到飞天山，巧遇一位年轻的打柴郎，两人一见钟情，订下终身。于是，爱情谷里上演了一场仙女嫁凡人的浪漫故事。我想，这类爱情故事很陈旧泛滥了，为何人们依然津津乐道呢，终究是因为爱情之美好的缘故吧。人类的本性是向善的，只要是美的东西，即使重复一万遍，也是令人痴痴向往的。
离开琴台，就到了飞天峡谷。峭壁上有人工开拓的石台阶，很有规律排列着，一直伸到顶端，给人仰视的气势。虽然天空里飘着雨丝，气温也低，峡谷，山峦，丛林，时不时会出现游客的身影。有一队打着背包的男女，与我们擦肩而过。听口音不是郴州本地人，看他们从容的步伐，一定是从远方徒步而来的，他们一定走了很多的地方，走了很远的路，战胜了很多的困难，慕名来到飞天山的，但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却找不到忧郁的神色。站在斑斓的虎背，我仿佛听到一声虎啸，真担心它会把这一山的景致都带到天上去。穿山而过的郴江水绿里透着红，这是丹霞美景辉映的缘故。
四
耒水及其众多支流两岸，还有很多丹霞岩洞、山体、峡谷，主要集中在资兴、郴州、永兴一带。我所知道的还有野人坦、榨油坦、花水垅坦、八角坦、狮子坦、月亮坦。
耒水中下游流域也有丹霞奇观。耒阳坛下乡境内有寨下仙，山下古道是耒阳通往桂阳等地的必经要道,三国名将张飞曾率军在山上驻扎，人文底蕴深厚，已经列入了新耒阳八景。与耒阳相邻的安仁县渡口乡石冲村有丹霞山，山势陡峭，“色如渥丹,灿若明霞”， 山顶盛养着一泓碧水，水不外流，还有罕见的漩涡石遗迹。耒水下游衡南县宝盖镇的萨崖，也是一处丹霞地貌，周围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丹峰耸立，形态怪异，极具旅游观光的开发价值。
丹霞不仅是自然遗产，更是文化遗产，耒水流域的丹霞风光，地质地貌呈现多样化的特色。《徐霞客游记·楚游日记十四》详细生动地描述了这一带的丹霞地貌，高度评价“寸土绝丽”，“色间赭黑，环转一如武夷”，将耒水丹霞与福建武夷山媲美。我们期待有朝一日，耒水两岸的丹霞能够进入世界自然和文化双遗产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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