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
看着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谁也想不到小时候的他有多么调皮捣蛋。人们都说女大十八变,可男人的变化有时候也会让人无法想象。
他和其他大多数农村人一样,普普通通,平平庸庸,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似乎没有大写特写的必要。不过他和我或者说我的童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我不得不写一点关于他的文字,以此来缅怀我的童年,同时也对他致以深挚的敬意。
他的名字叫虎哥,生长于西北边陲的甘肃农村,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接近四十个年头。
虎哥大概是驻守农村的最后一代人了,虽然他没有完全种地务农,也没有彻底走出农村,他是介于种地和经商之间,介于农村和乡镇之间。他没有脱离土地的怀抱,从根本上说,他的骨子里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有着所有农民都具备的吃苦耐劳、勤奋刻苦、任劳任怨、兢兢业业、淳朴善良的高贵品质。
现在农村的很多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大城市里面跑,以为只有定居在城市才能算是人上人,才是别人眼里的成功人士。其实,在农村驻守的这些人,生活得未必就不如城里人,他们种点果树,种点粮食,照样丰衣足食,照样可以生活得有滋有味。
虎哥是一名机动车维修师傅,中等身材,长相普通,比较引人注意的就是他的分头发型。由于工作原因,虎哥的衣服看起来有点斑斑驳驳、破破烂烂,但是他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颇有个性。他的眼睛和鼻子嘴巴比起来显得有点细小,细小得有失协调,面孔上下辽阔,左右狭窄,看起来虽不是那么英武,却也不乏睿智之气。
现在的虎哥变得沉默寡言,除了维修工作,他的一门心思都扑在如何经营好家庭关系上面。历经社会这本大书磨炼过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看透人情冷暖、看淡世态炎凉的警惕心。这和小时候的他截然相反,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社会真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到这种程度么,它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外貌,也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心态。
小时候的虎哥满身匪气,在村里同龄人之间当了很多年的村大王(娃娃头),在家里更是无法无天。
善良慈祥的母亲根本管不住他,大他一岁的姐姐经常会被他欺负得哭哭啼啼,更不用说管束他了。他唯一心存忌惮的就是已经去世的父亲,父亲因车祸去世的时候才只五十九岁,再差一年就整整六十岁,一个完整的甲子年。六十岁才勉强能算作老人,五十九岁的他似乎连老人都算不上,就这样魂归故里,神游天外,确实让人感慨万千,不胜悲凉。
虎哥父亲的去世,是因为一次不可预料的车祸事故。本来他要去一个熟人家行人情,那个人是虎哥父亲认识多年的朋友,那年正月他儿子结婚,虎哥父亲受到邀请欣然前往。
两家距离不远,虎哥父亲是走路过去的,在半路上碰到了一辆三轮车,不知道是他自己主动上车的还是别人硬拉他上车的。那个车走在半山腰的时候,因为道路上残留的积雪打滑,三轮车翻滚到山下去了,虎哥父亲也被压在了下面,当场死去了。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旁人不得而知,只有当事人最清楚。不管怎样,虎哥父亲已经作古,和妻儿孙子阴阳两隔。可能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测,谁也无法改变。
虎哥父亲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打工或做点小本生意,基本上无暇管教他的儿子虎哥。虎哥过了十来年无拘无束、放诞不羁的童年生活。
虎哥父亲年轻的时候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青海,他在青海大草原上给本地牧民放过几年牛羊。他喝过青海湖的湖水,也喝过祁连山山顶流下来的雪水;他在青海大草原上住过蒙古包和小帐篷,也在黑河以西看过日薄西山的奇景。
后来女儿和儿子出生,虎哥父亲就从青海回到了甘肃老家,在家乡附近的县镇做点小生意。这样可以时常回家看看妻子儿女,同时也可以在做生意的闲暇兼顾一下那几亩庄稼地。家里全靠虎哥母亲一人操持,她一边照看两个孩子一边干家务,还得种十几亩小麦和五谷杂粮。虎哥父亲贩卖过牛羊鸡鸭等家畜,也贩卖过水果蔬菜,但都没有做长久。他把青海大草原上的高原羊贩运到甘肃的时候,在中途被人连抢带骗,弄走了一大半,从此以后他就有点心灰意冷,无意再经商贩羊了。
在外面闯荡了十年以后,他就回甘肃老家安安稳稳务农了,做了全职庄稼汉。他已经不再幻想企图通过经商来发家致富,年轻时候的一些梦想都已经随风而逝,剩下的只是一个洗净浮华的归家游子。
虎哥父亲回到家里务农的时候,虎哥已经十来岁,此时他就是想管教儿子,也已经来不及了,再说这个年龄的虎哥也已不那么惧怕父亲。今天把他打一顿,明天照样可以上房揭瓦,虎哥父亲毫无办法。
虎哥天天带着一帮子小孩到村里各处去捣乱,不是把人家的孩子打哭,就是把人家菜园果园里的蔬菜水果拔了摘了。那些大人自然是逮不住这一帮已经十来岁的孩子的,只能找上门来和虎哥父亲告状,父亲除了把虎哥打一顿也别无办法。
虎哥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村里一个叫“碾子上”的地方,物如其名,那里果然有一套完整的石头磨盘和石磙,老家俗称碾子或碾盘。石磙在磨盘上面放着,磨盘在一块高出地面约一米的土台上面放着,这套碾子还是大公社时期流传下来的物件。碾子上是大庄坪村的中心地带,大人小孩都在那里聚集。端午节的时候,高高山就堆在碾子上下方不远处。过年的时候村里所有人也都在那里聚集,闲谈、打鼓、敲锣、耍狮子等等。
虎哥经常用弹弓去打别人家的狗和猫,或者爬到别人家的核桃树杏树上摘核桃杏子,被别人骂着追在后面跑已经见怪不怪。他一边跑一边也在回骂,大人拿他一点辙也没有。他经常会把邻居家的孩子打哭,别人家的大人三天两头找上门来告状。
有一次,邻居家的一个小妹妹穿了一件粉色的新裙子,那是她母亲背了小半袋玉米去集市换了钱才买回来的。那个时候,农村穿裙子的小姑娘还很少,所以有小孩子穿件裙子出来就显得特别扎眼,也显得华丽高贵,与众不同。
虎哥和几个男孩子故意捉弄这个小姑娘,他们把小姑娘的裙子用烂泥弄脏了,小姑娘的父亲知道后追着虎哥房前屋后跑了好几圈。他不去追别人单追虎哥,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一定是虎哥,除了虎哥,其他人都不敢这么做。
最后虎哥没地方跑,也没力气跑了,就跑回了自己家,那个小姑娘的父亲也追了进来。虎哥跑到厨房,母亲正在厨房做饭,看虎哥慌慌张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儿小姑娘父亲就跟了进来,他的本意应该是追上虎哥要打一顿教训一下的,只是追到了别人家里,还有大人在,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最后他没有打虎哥,只是骂了几句就走了,虎哥望着母亲,脸色一会红一会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次他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当时,每家每户的柴草都很欠缺,很多人家都会在夏天让自家的孩子去田野或者沟壑去放牛,以此来节约一点草料。虎哥也不例外,夏天把牛赶到沟里或者大柳屲就不管了。他和其他人要么去沟里的悬崖上掏鸽子蛋,要么去地里剜几个已经饱满的洋芋烧着吃,洋芋剜出来以后还要把土重新还原,以免被人发现找他们秋后算账。有时候他们还会去附近人家的果园里面偷偷地摘一些果子解馋。
虎哥村庄的东山上有一片很大的杏树梯田林,还是多年前植树造林的时候栽种的,现在的杏树枝干已经有盆口粗细。到了夏天,那一坡杏树林就是最好的避暑胜地,可以一边在杏树底下乘凉,一边顺手摘几颗杏子解渴。那明明是一片杏树林,可是名字却偏偏叫柳屲,叫柳屲也罢了,还要在前面加上一个“大”字,叫大柳屲,总之感觉怪怪的。抑或是在种杏树之前那坡上种的全都是柳树也未可知。
虎哥上学也不迟,可是小学毕业却已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了,他在小学读了大概有十年时间。本来小学一共读六年,学前班一年,一到五年级五年,加起来就是六年。可是虎哥基本上每个年级都要读两年,当时小学也兴留级,有些学习实在太差跟不上节奏的学生,老师和家长都会选择让他们留级。就这样,虎哥小学毕业已经十六岁了。
虎哥就读的小学就在他们村的最高处,那个地方叫“大路上”,大路上并不是一条路的意思,而是一个地域或者说半个村子的名称。虎哥居住的村子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大路上,坐落于村子南端最高处;另一部分就是虎哥所在的底庄,两部分合称大庄坪。
大庄坪这个名字很好,但这个村子并没有一块平地,东北高,西南低,一路陡坡下行,村头村尾的海拔至少相差500米。
虎哥就读的小学就叫大庄坪小学,大庄坪小学在大路上的大水坝旁边,在大庄坪主路西边上,学校再向上走一百米就出庄到梁上了。那是一所旧式的纯土坯垒建起来的学校,建在一块比较平坦的空地上,学校的门窗都是木框木架,窗棂上面镶了一层薄薄的单层透明玻璃。虎哥上三年级的时候玻璃就已经破烂不堪,摇摇欲坠,不是扯开一条长缝就是多了几个窟窿,夏天不遮阳,冬天不挡风。
大庄坪小学有六个老师,每个老师带一个班级,语文数学都由这一个老师教,他们既是代课老师也是班主任。这六个老师每星期都要轮流当一星期的体育老师,带学生跑早操,上体育课,当时学校没有专门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都由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兼任。一般这些老师都会把一届学生从一年级带到五年级毕业,所以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感情较深厚,学生都很尊敬老师。虽然调皮的学生经常要挨打,但这丝毫不影响师生之间的感情。
虎哥五年级毕业的那年夏天,大庄坪小学搬了新家,从大庄坪村搬到了石湾村。石湾距离大庄坪小学旧址不远,大概不到两里地,这样石湾村的学生上学近多了,不过大庄坪村的学生上学就稍微有点远。石湾村就在大庄坪村梁上出头稍微过去一点,随着小学一起搬迁的还有大庄坪村的大队部。
虎哥也参与了这一重大搬迁活动,老师们把教学材料以及日常生活用品全部搬过去以后,大庄坪小学旧址就成了几座空荡荡的破房子。老师组织学生把椽檩玻璃等小心翼翼地拆卸下来能搬过去的都搬过去,剩下无法搬走的东西就任凭学生和大庄坪村的大人随意拆卸搬运。虎哥拆了几块比较完整的玻璃和几十根铁钉子,他把这些统统拿回家了,这算是他的战利品,每个高年级学生都有几件这样的战利品拿回家给父母夸耀。
石湾新建的学校仍然叫大庄坪小学。石湾、大庄坪、坪上、卢湾等附近几个村的学生都来石湾的大庄坪小学读书,一时之间大庄坪小学繁荣昌盛起来,学生与日俱增,老师也由原来的六个增加到了十个。
自此以后的十年时间大概是大庄坪小学发展的巅峰时期,不管是从学生数量还是教学质量来看,大庄坪小学在乡镇所有的乡村小学里面都是首屈一指的。
对虎哥来说,小学毕业是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十六岁的他进入初中以后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以前那种“匪气”消失不见了,人也变得郁郁寡欢。这一变化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大家不得不相信。可能有些东西注定属于过去,迟早会被时间的洪流所淹没。
初中三年匆匆而过,在小学读书的时候,虎哥多少还会用点心在学习上,到了初中他则完全失去了学习的热情和兴趣,甚至都有点反感学习了。初中毕业的时候,正如预料中的一样,虎哥没有考上高中继续读书,他也没有选择复读。
初中毕业的时候,虎哥已经十九岁,在父亲还有左邻右舍的集思广益之下,虎哥决定去学一门技术,大家一致认为有一技傍身总会有出头之日。他在技校学了一年开铲车和挖掘机的技术就回来了,回到家也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就在家呆了半年。
半年以后,恰逢土地改革,上面要把农村所有的陡坡窄绺子地推成可以连成一片的平地,这给虎哥提供了一个可以施展技术的机会,他觉得他应当学以致用。农村有些人看到了商机,就单独或者和别人合资购买了铲车和挖掘机,准备大显身手。虎哥的一个堂叔也是这其中之一员,他买了一辆半新不旧的大型铲车,让虎哥给他当铲车司机。他承包了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业务。
虎哥开了两年铲车,土地改革结束以后他又没事做了。这两年虎哥的皮肤已经被晒得黝黑黝黑的,也显得成熟了许多,脱去了之前的稚气,很有点大人的样子了,肩膀宽了,手骨粗了,步伐稳重了。
过了几个月,虎哥跟着一个亲戚上了新疆克拉玛依沙漠深处的油田去打工,他主要负面地面上的打井工作。和其他人的井下作业稍有不同,他在地表上面干活虽然冬冷夏热,但相对来说要安全许多。井下作业一方面无聊乏味苦闷,最重要的是非常危险,油田钻井工作都是深入地下几十米甚至几百米,一不小心就会出现坍塌事故。
条件艰苦自不用说,工资待遇倒也还好,比其他大多数工作的工资待遇都高一些。但只有二十几岁的虎哥深知在沙漠里面工作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尤其是像他这样还没有成家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沙漠深处终究不是他的归宿。他已到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年龄,把大好青春全部奉献给风沙和尘土,实在得不偿失,所得必定大于所失。
就这样,虎哥在克拉玛依沙漠干了两三年就回甘肃老家来了。他已经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摆在眼前的第一要务就是找对象成家,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他的姐姐只比他大一岁,却早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就嫁人了,这让家里人更加着急虎哥的婚事。
在甘肃农村,要想娶一房媳妇简直是难于上青天。家境稍微好一点的人家还不至于太困难,对于家境贫寒的人家来说,娶妻就成了人生最大也最困难的一件大事。彩礼奇高不说,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这就导致男性的竞争压力更大。加上很多女性都选择去大城市打工,甚至就远嫁到了外地,这样一来甘肃的适婚女性越来越少,几年下去就成了恶性循环,男性娶妻越来越困难,彩礼也越来越高。
从新疆回来之后,虎哥面临的第一大问题就是失业,工作挣钱是他娶妻生子的基础,如果没有这些基础来支撑,那他的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就是一句空话,没有任何意义,可能永远也无法兑现。
慢慢地三轮车和摩托车在农村开始盛行起来,一时之间蔚然成风,几乎每家每户都要买一辆摩托车和三轮车仿佛才能跟上时代的潮流。摩托车主要是代步,之前走亲戚或者赶集,农村人都是步行或骑自行车。自从有了摩托车以后,上陡坡下深渠走山路都轻而易举,节省了不少时间和体力,三轮车则主要是种庄稼干农活搞运输,农村也渐渐地步入机械化时代。
虎哥看到了机会,他过来过去还是对机动车感兴趣,他想着农村的三轮车和摩托车越来越多,这些车辆经常需要维修,这就需要更多的机动车维修店和维修师傅。所以他就跟着乡镇街道的一个机动车维修师傅学了两年徒,学成以后他自己在另外一个乡镇街道开了一家机动车维修店,乐此不疲地一干就是十几年。不管风吹雨打,无论天晴天阴,只要有三轮车和摩托车出了问题,别人来叫他的时候他都会即刻跑去维修。
机动车不比其他东西,有时候三轮车正拉着一车粮食,突然就坏了,不是熄火了就是侧翻弄坏了零件;而摩托车有可能因为开得太快或者路不好走而熄火侧翻或者和其他车辆碰撞了无法正常启动。这些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虎哥自然不敢迟疑偷懒,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每个人都有年轻气盛的那几年,都有热情奔放、精力充沛的那几年。虎哥的感情路可谓是崎岖坎坷,跌宕起伏,虎哥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去亲戚家,碰到了一个女孩,她是这个亲戚家的亲戚。
从此以后,虎哥的心路历程逐渐打开,已经多少能明白一些男女情事的虎哥一下子就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好感。这个女孩子也对虎哥滋生了同样的感情,一个是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两个人很快都感觉到了快乐,感觉到了爱情的魔力。他们两人一年都要去亲戚家好多次,希望可以恰巧碰到对方,就这样过了五六年,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转眼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虎哥本想娶这个女孩为妻,这个女孩也乐意嫁给虎哥,他们俩算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可是这件事遭到了双方父母的强烈反对。女孩的父亲去世较早,家里主事的就只有母亲和大他几岁的哥哥,母亲认为虎哥家里太贫穷,嫁过去以后日子会很艰难,所以不同意让女儿嫁给虎哥。
而虎哥的父母尤其是虎哥父亲,坚决反对这门婚事的理由是那个女孩说话有点咬舌头,就是说话吐字不清。他觉得这很有可能会遗传给下一代,所以他不愿意要这样的儿媳妇。虽然虎哥和女孩两个人都愿意结为连理,但招架不住双方家长的强烈反对,最后他们俩只能劳燕分飞,各奔前程。一直到多年以后,这个女孩都对虎哥念念不忘,心存爱慕之情。
拆散了这门亲事后,虎哥父亲加紧四处寻访适婚未嫁的女孩子。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虎哥刚开机动车维修店的第一年秋天,父亲就给他说下了一门亲事。
女方家和大庄坪村距离大概有三十里路,虎哥父亲找了一个媒人,亲事很顺利,媒人去了两次就定了下来。女方常年四季不在家,前几年一直都在大城市打工,只有年底才回来一次。那个女孩名叫豆蔻,她比虎哥小一岁,对于农村的女孩子来说,那个年龄的她早就应该结婚成家了。和她同龄的一些女孩子,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六七岁了,而她还在四处漂泊,她不着急,她的父母也得着急了,或许我就是这门亲事可以顺利结成的客观条件。
他们的婚事定在了本年冬天,结婚那天正好下着不合时宜的鹅毛大雪,新娘接回来的时候道路已经湿滑不堪,大地白茫茫一片,车辆难以行走。新娘就在谷河下了车,她和众人一起走到了新郎家。
豆蔻不愧是在大城市混过的人,见过大世面,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完全不似乡下姑娘。她的肤色白皙细腻,身材高挑,气质优雅,一双大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的。
结婚那天她没有穿高跟鞋,就穿着一双稍微有点内增高的黑皮鞋,和虎哥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还要比虎哥高出一两公分。这自然很容易引起别人歆羡的目光和赞美的言语。
虎哥和豆蔻举行的是老式婚礼,隆重而庄严,几乎邀请了男女双方所有的亲戚朋友以及大庄坪村的所有村民来参加。结婚当天,虎哥从早到晚都没有闲过片刻,一直都在院子里忙前忙后,跑出跑进,直到晚上客人全部散去以后,他才有时间随便吃了一碗面充了充饥。
很多人都认为新娘有点太过时尚太过漂亮,恐非池中之物,都暗自替虎哥捏了一把汗;另一方面大家也在为虎哥的好运气而赞叹不已。
只可惜这段婚姻只维持了短短两个月时间就结束了,就在众人还津津乐道地夸赞新娘诸多优点、这点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没有失去新鲜的时候,新娘却跑山(离家出走)了。这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其中有些人就说打一开始她就不看好这一桩婚姻,一看那个女的数钱的手法和速度以及她那时髦的穿着打扮,就知道她不是能留在大庄坪村种庄稼的人。
就这样,豆蔻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在虎哥的人生中划过一丝涟漪,之后又消失于无形,似乎从未来过一样,虎哥很快也就忘记了这个人。
虽然豆蔻跑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的父母和庄院还在那里。虎哥父亲随即带着媒人去了豆蔻家找豆蔻父亲讨个说法,豆蔻父亲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听姑娘跑了,他也义愤填膺,愤怒之余就是惭愧,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虎哥父亲看到这种情景也无话可说,最后,豆蔻父亲退还了全部彩礼,但结婚之前的一切礼物以及结婚当天的各种开销,豆蔻父亲却无意承担,也无力承担。虎哥父亲就此作罢,和媒人一起回了大庄坪,不再为难豆蔻父亲。
虎哥在这次婚姻中受到了沉重打击,到了三四月份,他已无心再经营那个机动车维修店,又一次去了千里之外的新疆。这次他没有去克拉玛依沙漠,而是在乌鲁木齐市找了一个水泥厂上班。
他在这里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女孩,名字叫吴隐晴。
吴隐晴是四川人,眼睛很小,时常眯成一条缝,水泡眼皮看起来像是有点水肿一样,她的身材苗条细长,穿平底鞋和虎哥站在一起都要高出虎哥一点。吴隐晴的个子也比虎哥的前妻豆蔻高,不过长相比豆蔻逊色一点。这些都已经不重要,虎哥现在已经不太注重外表,而着重看内在了,或者说他已经没有注重外表的心劲和资格了。
过了大概有半年时间,吴隐晴就有了身孕。虎哥想先和她一起去四川吴隐晴的老家见见她的父母家人,然后再去甘肃老家结婚。可是吴隐晴却坚决反对,她说她的四川老家太远了不想回去,又说老家没什么亲人,只有一个姐姐已经嫁人了,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去四川老家,虎哥直接把吴隐晴带回甘肃老家来了。
回来之后,虎哥多次和吴隐晴商量两个人结婚领证事宜,可是都被吴隐晴搪塞过去了。吴隐晴说她的身份证已经过期无法办理结婚证,要么就说她家的户口本不在她手里,也不能办理结婚证。
吴隐晴的小腹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这应该是她剖腹产生完孩子留下的印记,这一点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所以她又说她和前夫还没有离婚,现在无法再次登记结婚。
虎哥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和吴隐晴过着这种没有经过法律认可的夫妻生活。他们没有办理结婚手续,也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和摆酒席,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半年。一直到吴隐晴为虎哥生下一个儿子,他们的儿子倒是虎头虎脑的很可爱,长得很像虎哥。虎哥父亲给孙子取名文博,意思是文采过人,博闻强识之意。
就在吴隐晴生下儿子的第四个月,她也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对虎哥的打击非同小可。吴隐晴跑了就跑了,可是她和虎哥的儿子可怎么办呢?才只三个月的婴儿就没有了母亲,得多么可怜,就连吃奶也成了天大的难题。后来实在没办法,虎哥母亲只能给孙子文博吃奶粉、喝羊奶。
吴隐晴一走再也杳无音信,就像泥牛入海一样没有了踪影。走了就走了吧,这次最起码也是雁过留痕,她给虎哥生了一个儿子,比之前的豆蔻好多了。从这一点来说,虎哥倒也能获得些许欣慰。
虎哥始终都想不明白豆蔻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吴隐晴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农村的媳妇过了门除了做家务还要下地干活,娶豆蔻的时候是年底的冬天,无活可干,过完年到正月豆蔻就跑了。娶吴隐晴以后,从她怀孕到孩子四个月大,没有让吴隐晴干过一点活,连饭都没有让她做过,每天都是饭做好了端到吴隐晴面前。可是她还是一声不吭就跑了,这让虎哥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人生就像一部列车,有人上车,自然就有人下车。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目的地,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站点,上车的时候闹闹哄哄,下车以后整个车厢就会变得冷冷清清,寂寂寥寥,那些欢声笑语只留在了记忆深处。热闹的尽头就是孤寂,显赫的背面就是荒凉。
到文博两岁的时候,虎哥才准备给他上户口。上户口的时候虎哥才发现他儿子文博居然是黑户,根本无法上户口,首先孩子没有母亲,其次虎哥也没有结婚证,所以文博就似乎有点来历不明。后来虎哥历经重重关卡,拖了很多熟人,疏通了很多方面的关系,才给文博上了户口。
从此以后,虎哥就安安稳稳地在街道重操旧业,继续开他的机动车维修店,儿子已经出生了,他也不想再远赴千里之外去打工。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七八年,虎哥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已经不再对婚姻抱有任何幻想,他只想把儿子文博抚养成人,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在虎哥开机动车维修店之前,乡镇街道已经有一家开了十几年的机动车维修店。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开的,虎哥开了六七年以后,那个中年人因为要去城市给儿子看孩子,所以就关了他的机动车维修店。
此后乡镇街道就剩下虎哥这一家机动车维修店,虽然虎哥的维修店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但一年到头盘点的时候虎哥发现他并没有挣到多少钱,反而自己还添进去不少。
乡镇街道的客户基本上都是虎哥认识的人,不是亲戚朋友就是街坊四邻或者熟人。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多数人平时本来就没什么钱,维修车辆的时候基本上都靠赊欠。虎哥脸皮薄好说话,加上他们都是熟人老客户,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不好意思拒绝他们的赊欠要求。
这样一来二去,日积月累,赊欠的人越来越多,欠款金额越来越大,虎哥虽然账面上入项不菲,但是到手的现款却没有多少。很多零件的进货款都得他自己东拼西凑想办法垫付。有一两年的新账,也有六七年甚至八九年的旧账,这些账都是陈年老账,一时半会恐怕很难收回来。
虎哥在乡镇街道也是远近闻名的好人缘,街道上谁需要他帮忙的,他从来不会拒绝。他是本本分分,真真实实的农村汉子,同时也是一个机动车维修师傅,还是一个种植苹果的专业户。
虎哥除了经营他那间维修店之外,平时还要操心他那几亩苹果树。大庄坪村在十年前就统一规划了苹果种植项目,刚开始大家都不以为然,认为土地还是种粮食好一点。但试点了一两年之后,他们发现苹果的收益要远远超过粮食的收益,很多人就把土地开辟出来一部分,重新耙地松土施肥,准备栽种苹果树。
大庄坪村的人几乎全部都有苹果园,他们把一半的土地用来种植苹果树,剩下的一半留下种粮食。虽然苹果收益高,但也更加辛苦,还需要非常专业的养护,技术要求非常之高。这也是他们没有把所有的土地都开辟出来种苹果的主要原因。
到了冬春之际,要给苹果树修剪枝丫,接着就得施肥松土锄草。到四月份苹果树开花的时候还要给苹果树打花,把那些一簇一簇密密麻麻的苹果花打掉一部分,苹果花太密的话结的果子又涩又小,苹果花打稀一点就能结上又大又圆的苹果。
到苹果长到比青枣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就要给苹果套袋,不然会被其他的鸟类吃得坑坑洼洼,烂烂糟糟。到了秋天,苹果即将成熟的时候就得把袋子取下来,为的是让苹果晒点太阳好给苹果上色。如果只有一两亩苹果树,基本上自己就可以忙过来。如果种的苹果树比较多,打花、套袋、取袋、摘果的时候都要花钱雇佣其他人来帮忙。苹果摘取以后还要装箱入库或装车出售,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财力。
虎哥家的苹果树在大庄坪村不算太多,只有三四亩,却也足让虎哥忙得不可开交。他在苹果园和乡镇街道两方面来回跑,几近疲于奔命,为的是一年到头能多增加一点收入。
在文博十岁的时候,虎哥的感情又迎来了一个新的转折点。在朋友的撮合下,虎哥认识了一个刚刚离婚的年轻妇女。这个年轻宝妈叫梅梅,她比虎哥小五六岁,给前夫生了一男一女,大儿子留给了前夫抚养,小女儿跟着她生活。梅梅中等身材,比虎哥低半头,脾气温婉,性格开朗,是虎哥心中理想的伴侣。
梅梅才只不过三十岁上下,却已被时间的年轮刻上了深深的印记,她已然变成一个成熟而又波澜不惊的中年妇女。或许是“为母则刚”害了她,或许是岁月不饶人,总之她已经失去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该有的光泽。
梅梅和虎哥两个人在无意间相遇相识,却一见如故,两个人都对对方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或许这就是别人常说的“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他们两个虽然你有情我有意,但都有儿女拖累,不敢快马加鞭的高速前进,只能虚以逶迤的稳步前行。
要想把两半个家庭完全融入到一起绝非易事,需要双方都做出很大的让步和改变才行。一方面要极力克制和剔除自己的缺陷,另一方面要尽量包容对方的瑕疵,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或许两个大人之间可以很快和睦相处,但是想让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和两个大人之间也变得和谐融洽,就非常困难。
不管怎么样,虎哥和梅梅都想尝试一下,既然他们已经有了失败的婚姻经历,他们自然会更加珍惜眼前的生活,上天又再一次给予他们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们应该好好把握,而不能错失良机。
两个人交往了一年以后,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决定正式登记结婚。梅梅的女儿和虎哥的儿子正好是同一年出生的,两个孩子虽然都已经十岁,却能愉快地玩到一起。
经过两起两落以后,虎哥对于第三次婚姻倍加珍惜,虽然日常生活中难免会有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争执,但却无伤大雅,可以把这些当成是生活的调味品。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只有鸡毛蒜皮的日常琐碎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无奇。
虎哥和梅梅两人正式结婚以后,他们都格外忙了起来。两个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梅梅的女儿一直都在县城的中心小学读书,而虎哥的儿子一直都在乡镇街道的中心小学读书。两个孩子不在一起,负责照顾他们的大人自然也不能到一起,梅梅只能在县城照顾女儿,而虎哥还是继续在乡下开他的机动车维修店,文博则由虎哥母亲一如既往地照看。
梅梅到了周末和女儿放假的时候会来到乡镇街道虎哥的维修店和他们一起生活。
虎哥和他母亲以及文博刚开始都住在维修店里面,那个维修店面积大,可以放得下三张床。不过里面都是机油汽油柴油和一些车辆配件,味道很大,大人倒不觉得怎么样,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可是浓重的汽油味严重影响孩子的发育,所以虎哥又在街道租了一个民房给他母亲和文博住,他还是住在维修店里面。
虎哥看起来女人缘很好,桃花运不断,但事实恰恰相反,或许是他的老实本分不讨女人喜欢,或许是他没有遇到自己的白雪公主。希望这一段婚姻是他的最后一段婚烟,也希望他们可以长长久久一辈子。
天下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组合家庭,希望他们都能美满幸福,和谐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