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藏起雨靴的虞美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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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期间，小余把书包翻了几遍，动作却一遍比一遍无力，表情也一遍比一遍失望。
一直到放学，阿俊都没有交出那块橡皮擦。走出教室后，我终于忍不住劝他私下把橡皮擦还给小余，操场上人声鼎沸，什么铁环啊，陀螺啊，画片啊一下子全冒了出来，他的目光明显被这些东西吸引住了，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我可不想不打自招，谁知道她会不会去老师那儿告我状。”
我刚想拍胸脯担保她不会，身后却传来了几个女同学的议论声。其中一个在说：“那个笨女孩把我们都当成偷她橡皮擦的贼了，一直偏着头往我们桌子下面看。”
另一个附和道：“可不是吗！就一块橡皮擦，丢了就重新买呗，非要这样小题大做。”
又一个开口道：“哎！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她妈，土里土气的。至于爸爸，对了，她压根儿就没有爸爸，缺少家教的野丫头就是这样的。”
“你们说什么呢！”
她们似乎没注意到小余已经走到了她们身后，听到这番话的她怒不可遏，冲上去就和对方厮打在一起。一时间，周围的人帮忙的帮忙，劝架的劝架，场面混乱不堪。我赶紧跑到办公室把老师叫了过来。
战火很快被老师的呵斥声扑灭了，女生们赶紧一拥而上向老师哭诉起来，只有小余在一旁默默流泪。老师用严肃的表情看着她：“学习成绩差就算了，还学会打架了，叫你妈妈抽空来学校一趟。”
她空洞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失望，抱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学校。
看到小余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义正言辞地从阿俊那儿要回了橡皮擦，下午上课前偷偷放回了她的课桌上。上课铃响之前，她快步走了过来，看见橡皮擦后，明显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但很快又被失落所替代。放学后，我看见她妈妈冷着脸拉着她走出了校园。
虽我跟她然平时交流不算多，但作为她的后桌，她藏在心里的痛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由于学习成绩不好，好几次开家长会她妈一跨出教室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渐渐地，原本没这么内向的她在班级上越来越沉默寡言，也越来越不起眼。这让我越来越同情她，甚至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截然相反却又莫名相似的自己。
五月初，是插秧的季节。在那片田野里，五月的天依旧像四月的那么澄澈，微风轻轻地把闲云推远，抬起头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淡淡的蓝色。天还是灰麻麻的时候，亲戚穿着雨靴戴着草帽到我家地里来帮忙了。他们从苗圃里将秧苗带土一起装进用竹篾编成的各种工具，出门前还不忘洒上一些水。按爸爸的意思，这一回我要跟着他们下田体会一下插秧有多不容易，他对我那微胖的表哥说：“等会儿你多盯着点他。”
表哥比我大七岁，个子高，低着头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你行吗？秀才。”
我满脸的不乐意：“别叫我秀才！”
“哈哈，”他笑的合不拢嘴：“那叫什么？呆子，书呆子！”
这让我很是生气，追着他就往身上一阵猛扯。折腾了一会儿后，他终于撑不住求饶道：“好表弟，别闹了，等会我拣蚌壳给你。”
此时，东方的朝霞依稀可见，趁着太阳还没升起就插秧，可以很好地避免秧苗本身水分的蒸发。大人们弓着身子，腰间挎着装秧苗的竹篮，在田地里忙得不亦乐乎。我脱了鞋刚伸脚进了秧田就有些后悔了。因为我没有雨靴，然而田泥里有几只恶心的甲壳虫爬的正欢。
“喂，你愣着干啥？”表哥催促我。
“有甲壳虫啊老大。”我指了指脚下。
“什么甲壳虫，那是泥钻子，小心被咬到。”他邪魅一笑。
“什么？还会咬人的。”我慌了，赶紧缩了一步回来。
“大惊小怪，你要是怕了，还是上去歇着吧！”
他这句话对我来说就是激将法，谁怕了！我才不怕。当即接过他手里的秧苗就学着大人们插了起来。结果才插第二株，前面一株就倒掉了。我连忙回身捡起来重插，还没插稳，第二株又倒掉了！有没搞错？这是大人们才做得下来的活路吧！
“哈哈哈！”表哥笑出了猪叫声，引得大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们。
“你是在插花吗表弟？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插的。”他弯下腰给我做了个示范。
我小姑叮嘱他：“好好跟你弟弟说话，他从来没下过田，哪有一来就会的道理。”
“不是，妈，我不严肃点，怕等会儿我还得给他返下工啊！”表哥一脸委屈。
“什么话！你弟弟五岁的时候就能把唐诗倒背如流，你咋不跟他比这个呢？”我小姑教训他。
我爸看了看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我，终于开口了：“时间金贵，不用教他了。小咸，这下子你该知道田地里的活路不好做了吧？你上去看着东西，等会儿我们渴了，就倒水给我们喝。”
我点着头得意洋洋地上了田埂，期间还不忘给表哥扮个鬼脸。在田埂上坐了一会儿，我发现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朝着我们走来，她们越走越近，我看得越来越清晰。是小余和她妈妈啊！她俩也下田来了，脚步是那般轻盈，走起路来就像一大一小两只燕子，岸上的草成了她们脚底的祥云。等她们走近时，我才看清楚她脚上穿着泛黄的白网鞋，头发和往常一样用橡皮绳扎着，眼睛如同倒映着一轮圆月的湖水，看上去清澈却又迷蒙。她经过我身旁的时候不冷不热地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在我们旁边忙活起来。
从不下田的我这时候才知道，我们两家的田畦居然是挨着的！她见到我妈后，笑着打了个招呼：“刘老师好！”我妈打直身子回了她一个微笑：“是小余啊！”她妈当然也认得我，一开口就夸我学习成绩好。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挺尴尬的。我妈让我过去跟她玩，我愣是纠结了半天没走过去。等我望向她的时候，她瘦小的身躯正半躬着，双脚踩在稀糊糊的田泥浆里，动作和大人们一样娴熟，一步一苗，插得整整齐齐。她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哪怕连会咬人的“泥钻子”从她小腿旁蹿过去都没有反应。还有那些不小心溅起的泥浆，在接触到她脸的一刹那，就绽成了一朵朵小小的“泥花”。等到升起的太阳为水田镀上一层金辉时，混着汗水的“泥花”已经彻底让她的脸变成了一张大花脸，不过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在校园里，她是最普通的那一个，就跟她在班级上的成绩一样不起眼，我们很少交流。在这片田地里，她却比我耀眼太多。
就在刚才，我还在想这是大人们才做得下来的活路。
表哥可能是觉得插秧的过程太无聊，竟冲我吼道：“呆子，你会背那么多古诗，背几首来给我们听听呗。”
小余一听，抬起来的头马上耷拉了下去。原因我再清楚不过了，她怕大人们又拿自己跟我做比较。我当然不能按表哥的要求去做。于是我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不会，表哥自讨没趣，只好打消了念头。
我埋下头来，正好看见脚下有一株花苗冒出了星火般的红色花芽，芽孢就像阳光下的蛋黄一般透亮，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漂亮吧？我外婆认得这花，她管这花叫虞美人。”
转眼间，她已经把秧苗插到了离我不远的地方，微微抬起头来用温柔如水的眼神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继续插起秧来。平时很少能听到她主动开口说话，我觉得很新奇，一种别样的滋味在我心头慢慢漾开。
“连名字都这么好听。美人鱼，鱼美人。”我看着她答道。
“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这个‘鱼’，可以查查字典。”她再次望向我。
“你没有查过？”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那等我查到了再告诉你。”
我看了看她光着的脚丫又问：“你为什么不穿雨靴？难道你也和我一样，没有雨靴？”
“嘘！”她回头看了看她妈，然后小声跟我说：“我是故意不穿的，雨靴穿久了，脚会被捂坏的。我把雨靴藏了起来，骗我妈说一时间找不到了。”
想来也滑稽，我们俩一个想要拥有自己的雨靴，一个拥有了自己的雨靴却不愿意穿。看到面前这个勤劳又可爱的她，把本该和我一样花在书本上的时间花在了田间地头，扛起了我不曾扛起的担子，我总算是看到了课堂上看不到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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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直忙到了中午以后，我倒了很多次水，中间还给她倒了一次，她接过水杯时，对着我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敢打赌，没有人见她这么笑过，我是第一个。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把她当成是很好的朋友了，她应该也一样吧？
“收工喽，摸鱼喽！”表哥欢快地喊着跑着，满身沾满田泥的他扑通一声跳进了河沟里。
“我们走了，再见！”她跟在妈妈后面，温柔地跟我道别。
“好······好的，再见。”我傻笑着回应道。
我一直看着她和她妈成了两个黑点消失在西边的山坳里。此时的表哥似乎已经有了收获，激动地喊我：“呆子，把撮箕拿给我！”
拿到撮箕的他在水里捣鼓了几下子，出水时，里面多了好些蚌壳，另外还有几条鲫壳鱼在上面跳来跳去，他得意地冲我挤眉弄眼：“哥没骗你吧！”
“这些都是给我的？”我对他的大方表示怀疑。
“哥是不会骗小娃娃的，这些小玩意多的是，又不值钱。”他让我把桶拿过来，倒在里面后又把身子弯了下去，仿佛整个人都被河沟吞噬了。
表哥没有骗我，他最后的确是分给了我半桶蚌壳。可我又感觉他骗了我，因为他把鲫壳鱼全部拿走了!好吧，谁让他之前的确只说过拣蚌壳给我呢！回到家后，我把蚌壳养在了水盆里，当软绵绵的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时，硬硬的壳不知不觉就打开了。我好气地问爷爷：“蚌壳是吃什么长大的呀？”
“沙子和泥土一类的喽。”爷爷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我得把他们养到一个有泥土或沙子的地方。正好自来水管前面就挖了个小泥潭，平时都汪着水，索性就养在里面吧，听说珍珠就是蚌壳产出来的，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能在泥潭里面拣到珍珠了！
晚饭前，我抱着字典，开始查小余说的那个字。我几乎查遍了所有同音字，最后才确定她说的是虞美人。我觉得这个花名跟她很搭，一方面她的姓刚好跟虞是同音字，另一方面则是她在我眼里的确挺美的。
上学时，我趁着课间休息拍了拍她的背，等她转过头来，便把写在课本扉页上的虞美人三个字拿给她看：“虞姬你听说过吧？虞美人指的就是她。”
她认真地看着扉页上的字，叹气道：“这个字好复杂，就算认识了，我也不会写。”
“别灰心，多练几次就会了。”我鼓励她。
小美见我对他这么热情，打断我说：“练来干啥？马上就要毕业了。”
阿俊也回过头来，狠狠地蹬了我一脚。小余很快就觉察到了他的这一动作，抬起头来瞪着他说：“以后不许再蹬他！你要是敢蹬他一下，我就踩你一脚！”
这让阿俊满脸的错愕：“哎呀，你俩这是什么情况？”
小余没有理会他，直接把身子转了过去。对于她的表现，我一开始挺惊讶的，后面更多还是沉浸在感动当中，哪里还顾得上理会阿俊和小美的眼色，直到课上了几分钟，班主任叫到我名字时，心里还是暖暖的。
“小咸啊！”班主任王老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大家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你们可能会考在不同的学校，以后见面的机会要少很多。学校准备在你们领成绩单和毕业证的那天举办毕业典礼，请家长们列席，你这个班长要带头把大家组织起来表演个节目，好好展示下你们的风采，将来也能有一段美好的回忆。”
王老师说这话时，班上的气氛安静下来，就连平时坐在后面比较调皮的几个同学都认真竖着耳朵在听。我虽然应允下来，不过关于表演什么节目，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等下了课，我拿起纸和笔跟周围的同学合计了起来，把他们的点子记录下来。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是合唱，有的说是跳舞，有的说是演小品。我写着写着，钢笔突然写不现了。大家都说的正欢，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只有一声不吭的小余果断扭开自己的钢笔外壳，拿过我手中的笔对着笔尖挤了一些墨水在里面。我感激地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小脸蛋：“要不你也提点建议吧？”
她把笔还给我，迟疑了会儿才望着我的眼睛说：“排个舞台剧怎么样？”
对哦！排个舞台剧，把歌曲和舞蹈都加进去，还可以加些小品的语言艺术在里面，这样各种需求都能得到满足了。拿定主意的我提高音量告诉大家：“好了好了，我们就定下来了，表演舞台剧，愿意参演的可以先报名，不愿意的就帮我们做做后勤工作吧！”
这样下来，那天报了名的人有三十多个。
“演什么好呢？”放学路上，我不停地在阿俊阿勇他们三个面前嘀咕。
路边洋槐树成阴，鸟儿在枝叶间唱来跳去。
“哥，不如你们就表演动画片里面的桥段吧！”阿勇给我出主意。
我摇了摇头：“一点创意都没有。”
阿俊不耐烦道：“烦死了，一直都在念叨这事。我问你，为什么今天小余那么袒护你？”
我一脸认真地告诉他：“小余是我的好朋友，你以后都不准再欺负她了。”
阿俊一听这话，嘴张得大大的，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气愤。倒是阿勇补了一句：“哥，小余是谁？”
我没有理会阿俊，一边回着阿勇一边快步把他们甩在了身后：“就跟你常说起的甜甜差不多。”
“演什么好呢？”回到家后，我依然念叨着这句话，冒冒失失地撞在了我妈身上。
“小兔崽子，你在想啥呢！”我妈训道。
我望着书桌上方泛黄的白墙，有一只蚂蚁正顺着裂纹往上爬，一直爬到了窗台上。这个窗子对于我来说可不一般，每次阿勇他们来找我玩，一般都是偷偷通过这个窗子叫我，毕竟因为大人们的关系，他们不太敢进我家门。而我心情低落时，也会透过这个窗子去看外面的果树、蔬菜和小动物。
“妈，我们要表演一个节目。”我一边回答一边把身子靠在窗边，望向了窗外。
我妈一听这话，凭着职业触觉就猜到了七八分，她告诉我：“这不是你一个人说了就算的事，和同学们多商量着看。”
说完后她出门去忙自己的事了。我望着窗外的桃树发起呆来，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水灵灵的眼睛正好跟我对视在一起，吓了我一大跳。是小余！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但很明显她也没预料到我正站在窗前，手猛然就松开了。
我赶紧从后门跑了出去，朝站在窗子下面的她问道：“你没事吧？”
“还好。”她冲我笑了下，然后问道：“你想好要表演什么节目了吗？”
“完全没有，莫非你有什么好点子？”我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我有个故事，说不定能给你启发。”她低着头继续说：“故事的名字叫‘路过我生命的小鸡’。”
“太好了，那你慢慢说给我听吧！”这时的我别提多高兴了。
“小咸，跑哪儿去了，吃饭啦！”我妈的声音如洪水般从屋子里涌了出来，我只得答应她：“来啦！”
我让小余跟我一起去吃饭，她却害羞地直摇头：“不了，我下次再讲给你听。”没等我说出下一句话，她已经转身走远了。我妈透过窗子看见了她的背影，朝着窗下的我问道：“那不是小余吗？叫她来家里吃饭啊！”
我怏怏而归：“我叫了的，她不来。”
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我妈：“妈，小余上学前班的时候，是你教的对吗？”
我妈痛快地回道：“不光她，你有一大半的同学都是我教的。那时候你还没转学到现在的学校呢！”
我读学前班那会儿是在另一所条件比较好的学校，后来因为路途远爸妈又不方便接送的原因才转了过来。我好奇地问：“她那时候表现怎么样？”
“挺好的呀，人长的机灵，又有礼貌。”我妈若有所思地说：“只是后来她爸妈离婚了，她妈心思不在她身上，家里很多活都得她来做，对她影响挺大的。”
我发现我妈眼角的鱼尾纹突然化开了，尽管只是一瞬间，随后她问我：“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小余来了？”
“因为她是我很好的朋友啊！我想下次请她来家里一起商量下表演节目的事。”
“可以啊，只要是和朋友们谈正事，爸妈都会支持你的。”我妈爽快地答应了。
想想我跟阿俊他们一起玩的时候，我妈可是持反对态度的。在她看来，阿俊不仅学习成绩差，还喜欢带着我去果园里偷别人家的水果，放学后不按时回家偏要带我下田去摸鱼，摆明了是个坏孩子。至于阿勇和阿磊，他俩跟我之间隔着的，更多的是来自大人的矛盾。
毕竟没有人想在叫我上学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学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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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阿俊生气了，一早上他都快步走在最前面，不跟我说一句话。我也意识到自己昨天对他的态度确实不是很好，于是主动上前跟他解释说：“我跟小余成了好朋友，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啊！不要板着个脸了，笑一笑呀！”
阿俊把头扭到一边：“就你一个人和她走得近，早晚也会被同学们当成另类。而且你别忘了，我可是偷过她橡皮擦的，你别一不小心把我卖了。”
我笑了起来：“瞧你这小心眼儿，别人跟她走得远是别人的事，你干嘛要学别人？橡皮擦的事她从来没问过，其实你只是不了解她，等你了解了，就会发现她是个很善良的人。”
阿俊的态度明明有所缓和，嘴却犟道：“她是个怎样的人跟我没关系，你跟她走的近我管不着，但我不想和她走太近。”
“看起来你倒是更像是丢了橡皮擦的那个啊！”我打趣他。
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写刺猬的文章，当刺猬对你产生防御的时候，你伸出手去只能摸到它身上扎手的刺。但当它卸下防备的时候，你却能摸到它舒展开的柔软身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差不多也是这样吧！
“你们两个中午回去跟家里人说一声，下午去我家吃饭，顺便商量下舞台剧的事。”趁着课间休息，我给阿俊和小美说。
“好呀好呀！”小美高兴地直点头，阿俊一看小美都同意了，当然也答应下来。
“小余，你也一起去，讲讲你上次想要给我讲的故事。”我诚恳地对小余说。
“怎么要叫她去啊！”小美低声嘟囔道。
“这不太好吧！”小余显得有些难为情。
“这是全班的事情，你一定要帮帮忙。”我坚定地望着她。
她终于点了点头。
我跟学习委员小丹和文艺委员小茹也说了这事，等下午放学时，几个人一起到了我家。阿勇和阿磊见一下子有这么多人到我家，便好奇地跑到后面的窗子下面偷听我们说起话来。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不苟言笑的爷爷坐在院坝上晒太阳。四月结束后，爸爸就没有再上山挖兰草了，忙完农活的他打了盆水在门口简单地洗漱着。
小余保持着一贯的拘束，不像旁边几位一直有说有笑。我对大家说：“我们还是让小余给大家说说她的想法吧！”
他们不在意地看了看她，她有些紧张，但还是低着头把故事娓娓道来。
有个小女孩从小都是跟着外婆生活的，时间久了，甚至不记得自己爸妈长么样。她一度觉得爸爸妈妈都不喜欢自己，要不然也不会把她长期交给外婆带着。可是她一点都不悲伤，因为外婆对她很好，日子过得很快乐。下雪天，屋外的世界银装素裹，外婆轻轻在她耳边催她起床，这时候她有些讨厌外婆。外婆牵着她出门时，她会故意摇一摇树枝，让雪花坠落在外婆的颈窝里，谁让她刚才催自己起床的！可外婆一点也不生气，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微笑：“丫头该上学了，不可以再睡懒觉啦！”晚上，她照旧会给她把被窝捂热，去田里干活的时候也把她带在身边，耐心地教她辨认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
外婆家养有几只鸡。开春的时候，有只老母鸡孵出了几只小鸡，其中一只明显要瘦弱一些，夜里经常被其他几只挤到鸡窝边上。小女孩担心它冻着，便烧了火炉放在鸡窝旁边给它取暖。等小鸡学会啄食了，她总是会偏心地向它投食。如果是小鸡被兄弟姐妹们欺负了，她还会帮它赶走它们。小鸡渐渐粘上了她，每次她放学回来，都会飞奔着跑到她的脚边蹭来蹭去。她高兴地把小鸡抱在怀里，感受由它毛茸茸身体带来的温暖。之后，小鸡越长越壮实，不仅长出了鲜红的鸡冠，原本黄色的羽毛也过渡成了橙红色。有时候小女孩经过院子，别的鸡会飞起来攻击她，这时候小鸡会立马跳上前来护住她，简直就是个保护公主的勇士。
丰收的季节，小女孩喜欢到田里拣稻穗回来给小鸡吃。她拼命地拣呐拣呐，却听见旁边有人在说她爸妈的事。她妈呀，终究没眼力劲，找了个混蛋男人，分开了还抛下孩子不管。这孩子再能干有啥用，没爸妈管着，将来还不得早早就嫁人。说实话，她虽然对嫁人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但她清楚自己是很讨厌爸妈那种关系的，她更喜欢外婆，她不要嫁人！就算要嫁，也只能嫁给那只懂得保护她的小鸡！她麻利地把篮子拣满，迈着大步赶回去喂她念着的小鸡。有一天，一个熟悉的面孔进了外婆的家门，她用含着泪水的双眼看着她，喊她的名字。而她却只能傻傻愣在原地，直到一旁的外婆提醒她：“丫头，不认识妈妈了吗？”她的喉咙像是打了结一样，半天喊不出妈妈两个字。那天晚上，她听见外公在屋子里和外婆商量：“明天咱把那只最壮的小鸡宰了，给闺女补补身子。”
这还得了！小女孩本来想上去求求外婆的，可转念一想，鸡长大了迟早都是要被宰掉的，不可能一直保得住它。她索性一头钻进鸡窝，抱着小鸡就往外跑。
听到这儿，我发现原本满脸不在意的伙伴们已经完全被她讲的内容吸引住了，纷纷伸张脖子问她：“这个小女孩就是你吧？小鸡最后怎么样了？”
小余摇头否定道：“当然不是我。”
后来呀，小女孩抱着小鸡沿着银白色的水泥路一直跑，看上去就像是在追天上的月亮。小鸡的眼里熠熠生光，因为里面装着月亮，还装着小女孩。它扑棱着翅膀，一点点从小女孩的怀里飞了起来，这可惊呆了小女孩。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它在头顶一边盘旋一边说道：“我会回来接你的，我的公主。”然后绕着大圈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月亮栖息的地方。虽然小女孩对小鸡的承诺充满了期待，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也没能等到小鸡回来接她。她渐渐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只路过她生命的小鸡罢了。
有一天，外婆走了。天空中的北极星特别亮，晃的她整夜都睡不着。她很迷茫，说不定哪天她就会跟着妈妈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让她感到恐惧。她爬起身来，坐在床边，双手托腮望向窗外，发现有个沐浴在星光中的黑点越来越大，有风迎面而来，没一会儿就能看见有只大鸟扇动着两只丰满的翅膀稳稳落在了窗前。那是一只凤凰，光脑袋就和窗子一样大了，它头顶的羽毛反射出五彩的光芒。
“你是谁？”小女孩惊奇地看着它。
“我亲爱的公主，不记得我了吗？我来接你了。”凤凰温柔地对她说。
“你是小鸡？”小女孩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没错，我乘着月亮而去，现在驾着星星回来接你。你愿意跟我走吗？”它的语气是那般诚恳。
小女孩拼命点头，她爬上窗子，抱着凤凰的脖子，坐在它宽大的背上。凤凰脚下星光闪闪，只听它一声清脆的鸣叫，便冲上了云霄。身边漂浮着的云朵在为他们跳舞，躲在云层后面的百鸟在为他们歌唱，下面的房屋、山川越来越模糊，天上的银河里有人在悠闲地荡着双桨。
丁丁猫儿（蜻蜓），红头绳儿，丫头做饭笑死我。
筛子筛，簸箕簸。小鸡下面拣米壳。猫儿劈柴狗烧火。
烟子烟，升上天。呛的外婆伸手牵，牵到一条银河边。
是外婆啊！这童谣她不知道念了几十遍，小女孩再熟悉不过了。她不停地向银河里的那艘船挥手：“外婆！”凤凰回过头用柔和的眼神看了看她，载着她一头扎进了银河里面。
“讲完了？”小余的沉默让我们一时间难以适应，缓过神来的我这时才发现我妈竟也在一旁认真地听着，还有我爸，他安静地坐在门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更离谱的是，窗外的阿勇和阿为了听的更清楚，费力地踩着屋基线想要往窗子里面看。可能是手抓栅栏的时间久了，他俩刚听小余讲完，就像两个泄气的皮球落在了地上。
不光我们，连爸妈的目光也被这一幕吸引到了。我心想，这下可死定了！然而爸爸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我说：“叫他们俩一块儿进来吃饭吧！”
我是又惊又喜，赶紧跑出去把他俩拉了回来。
8
吃过午饭后，大家继续讨论起来。
小丹说：“虽然小余刚才讲的很精彩，不过跟我们毕业典礼需要表达的主题并不挂钩。毕业典礼的主题应该是团结友爱一类的才对吧？”
小余回答她：“我讲的故事只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启发，并不一定非要按这个来演。实际上，我们既和小女孩一样，经历开心的事也好，不开心的事也好，内心始终保持着善良。同时又和小鸡一样，受到过保护，也受到过排挤，内心始终渴望着有一天能变成凤凰。”
大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小美眼睛一亮，接着给我们讲：“说到变凤凰，我妈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住着一群可爱的人，他们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一个叫澳巴节的魔王出现，嫉妒心很强的他用魔法把这群可爱的人变成了一群小鸡。每年九月九的这天，湖边就会有一座直耸云霄的大山出现，这座山叫凤鞍山。传说只要有一只小鸡能赶在这天的日落前登上凤鞍山顶，它们就能蜕变成凤凰，澳巴节的魔法也就解除了。我觉得这个故事有很大的发挥空间，你们怎么看？”
“这个点子很不错，”我先开口了：“让我联想到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我们就往这个方向考虑吧！人物以小女孩、魔王澳巴节和变成小鸡的同学为主。以破除魔法为剧情，演一出小鸡变凤凰的好戏，突出互爱互助的主题。”
他们纷纷赞同了我的意见。
小丹问道：“这个创意好的没话说，也很符合毕业典礼的主题，剧本可以慢慢敲定，可是道具怎么解决呢？”
“服装可以找剧团借，不过凤凰装扮他们肯定是没有的，需要我们自己缝。要把女同学里面会针线活的充分发动起来，还可以请家长们帮帮忙。”小茹回答她。
“没错，如果剧团的服装不够，我们可以让他们帮忙预租一些。大型道具我会请老师帮忙想办法的，小的道具只有我们自己想办法搞定。”我补充说。
“那么谁来演女主角呢？”小茹第一个发问。
“当然是小美啦，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睛，最适合演女主了。”小丹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班长来演男同桌，至于阿俊嘛，就扮演澳巴节喽，我们可以把这个魔王的形象设计成一只飞在天上的猪。”
小丹这么一说，逗的大家哈哈大笑。
阿俊当然是举双手赞成小美演女主角的，可我觉得小余和女主角的处境是最相近的，她一定能更好地融入角色。也不怕大家反对，我脱口而出：“我觉得小余更适合演女主角。”
他们全部愣住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没等我解释，小美已经满脸尴尬地跑了出去。小余赶紧跟上去一把拉住她，等我走出去时，小美泪汪汪地看着我：“你忘了一年级时你刚转学过来的场景了吗？”
我有些愧疚地回答她：“当然没有忘记，那天吹着寒风，我妈带我到班级门口时，冻的我鼻子都红了。她拜托你以后多关照我，你当时就把围巾取下来围在了我的脖子上。”
“然而我在你心里还是很差劲，演不好主角是吧？”她的眼泪一下决堤了。
“怎么可能啦！”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这时候小余冲着我开口了：“我才是彻底的演不了，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是不可能同意的。”
她的态度很坚决，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动摇她的决定，也只好定了小美当主角。看到小美彻底不哭了，大家才算松了口气。小余背起书包，迎着夕阳，踏上了回家的路。小美突然叫住她，我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见她充满善意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小余。”
那一刻，我会心地笑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像这般开心过了。相信只要小美迈出这一步，阿俊很快也会跟上她的步伐，以后我们就都能成为好朋友了。这还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晚上倒洗脚水的时候，爸妈在偏房里的谈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从窗子里透出的光刚好将他俩的影子投在堂屋门口。
“你想通了？”是我妈在问。
“是在听那个故事的过程中想通的，小女孩因为父母的关系实际上过的并不快乐，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只凤凰身上。然而现实中哪有凤凰呀！如果有，也只能是大人们。大人的事，本来就不该牵扯给孩子。还是更喜欢看到他们快乐的样子啊！”我爸用沉稳的口气回答。
“是啊，大人们对孩子的好，孩子是永远记得的。我们要像小余讲的外婆那样让孩子感受到亲人的温暖。其实阿俊他们都有各自的优点，我们不能太教条主义了。”
我爸沉默了会儿才回道：“快要毕业了，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给他们留遗憾吧！”
夜里微微的暖风呀，吹的我心儿都醉了，以至于连那晚的梦都是甜的。我找到故事里的那个小女孩了，那个被竹篱笆围起来的屋子，打开木门进去后，她正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抱着小鸡，我轻声喊她：“小妹妹！”她循声把头转了过来。和我想的一样，她正是幼时的小余，我啥都没解释，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跑：“跟我走！”
然后我们像她说的那样，在银白色的蛇形水泥路上一直跑啊跑！“咦，怎么还不飞，你倒是飞啊！”我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怀里的小鸡嘀咕，剧情的发展方向让我捉摸不透。“飞什么呀？你是谁呀？”她试图把手缩回去，可我并没有放手。渐渐地，我看见她在月光下长大长高，最终长成现在的模样，她手里的小鸡也脱离她的怀抱长成了一只又美又飒的凤凰。
“小咸。”她这下认出我来了。
“小余，让我也感受下驾着凤凰是什么感觉吧！”我激动地对她说。
“可以啊！以前只有小鸡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你也是了。”她拉着我往凤凰背上爬。
我抱怨说：“什么啊！你居然把我跟一只鸡相提并论。”
她笑的那么坦然，那么美：“只要感情是真诚的，就没有人和动物的区别。”
我们越飞越高，仿佛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就是太冷了，越往上飞越冷。冷啊！我一下子醒了过来，自己仍旧睡在那张旧木床上，爷爷依旧打着鼾，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翻身的时候又把被子卷过去了，我当然冷啦！我用力扯了一些被子回来，趁着睡意还在，想赶紧回到梦境再多陪小余看看天上的风景，结果却啥也没梦到了。
后面几天，他们四个都会来我家商量台词，顺便简单地编排下重要戏份，舞蹈由小茹、小丹和小美设计，阿勇和阿磊则充当起了配角甲乙丙丁，大家相处的越来越融洽了。饭桌上，大家见爷爷可以连吃三碗饭，一开始嘴巴还会张得大大的，没两天就见怪不怪了。爷爷买了只可爱的虎皮花猫，他们看到后喜欢的不得了，一闲下来就去逗它。然而它却显得很高冷，谁都不让碰。爷爷更不喜欢我们碰它，有他板着脸坐在一旁，我们最多也就是蹲下来看看罢了。其实我知道爷爷为什么不喜欢我们碰它，还不是怕我们手里没个轻重把猫伤到了，要不然他也不会老解释说猫的肚子里有刺，一抱就会扎疼它了。
不过在另一方面，爷爷算是有所改观了。当他听到外面有人远远在喊：“麻糖甜，不要钱。麻糖酸，一毛三。麻糖苦，一毛五”时，居然会主动出去买麻糖给我们吃。卖麻糖的听到他的招呼声后，放下挑子，右手拿锤，左手秉凿，嘡嘡嘡敲下几小块，裹上玉米面，用纸包着递给围上来的我们。
“大叔，你的词是不是说反了，你这麻糖很甜，是不是可以不要钱了。”阿俊对卖麻糖的说。
“一直都这么吼的，为了吸引你们的好奇心嘛！”对方揉着头发露出了一脸的憨笑。
虽然给我们买了麻糖，然而爷爷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他不喜欢我们碰他在乎的东西，尤其是晒在坝子上的粮食，排练时不小心踩到几粒，他都会厉声冲我们喊：“眼睛看着点路走！”对他来说，每一粒粮食都是用辛勤的劳动换来的，我们踩粮食就等同于踩他的心头肉。好在王老师为我们争取到了排练室，以后排练的效率就要高很多了。
“不过排练室里面有一些桌子柜子之类的物件，需要你们挪个地方。”王老师补充说。
“没问题！”我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那些东西搬起来没有想象的容易，我只好又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同学来帮忙。只要把场地清理出来，所有参加演出的同学都可以一起排练了。这下子又到了阿俊献殷勤的时候，瞧他那满眼只有小美的样子，活生生一个小跟班，人家阿美已经和小茹搭档好了扫地拖地，他还硬要插进去，然而别的同学正费力地抬柜子他看不见吗？我真想上前去扇他两耳巴子。
“哎哎哎，让一让。”阿伟和阿雄抬着柜子漫不经心地从小美身边经过。
“小心！”是小余的声音，等我望向她的时候，小美已经被她搂到了怀里。原来柜子上有个坏了的把手，突出来的半截特别尖锐，把小余的手臂都给刮伤了。如果不是她，遭殃的人可就是小美了。
“小余，你没事吧？我送你去医务室包扎。”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望着她手背上的伤口说道。
小余皱着眉摇了摇头，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绢缠在了手上：“没事，不用去医务室。”
这时候，小美梨花带雨般哭了起来：“呜呜，小余，我以前不该对你那么小气的。”
小余粲然一笑：“什么小不小气的。女主哪能轻易哭呀！哭起来可就不美喽。”
满脸愧疚的阿俊也忍不住开口了：“对不起小余，其实上次是我偷偷拿走了你的橡皮擦。”
小余看着他，眼眸里闪着和煦的光：“我猜到了。不过我已经原谅你了。”
我们四个第一次不约而同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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