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寸金莲到天足
1．三寸金莲
二十年前，我带着童年的小薇去拜见我86岁的姨姥姥，除了让姨姥姥见见我越来越可爱的女儿，也想让小薇亲眼看一看姨姥姥的三寸金莲，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小薇此生能够见到的唯一的三寸金莲了，所以去之前，我特意嘱咐小薇要看看老姨姥姥的脚，回来之后又郑重地说，你要记住这双脚。
她问，为什么要记住这么奇形怪状的脚？
我说因为你以后就见不到了。
其实，她看到的，也只不过是穿着尖尖的鞋的脚，真正的三寸金莲，她依然没有见到。
可是我见过，那是我生于1911年的姥姥的脚。
母亲生下妹妹又生下大弟弟后，三岁的我就开始了长期住在姥姥家的生活，直到上小学才又回到父母身边。那时候的姥姥也不过才六十出头，但已经全然是我印象中的老太太了。夏天，她穿着白色对襟的家织土布褂子，对襟上盘着美丽的纽扣；黑色的土布裤子，肥肥大大，走起来裤脚会刮起一阵风。冬天戴着黑色的圆形金丝绒帽子，额头正中间的帽子上镶嵌着一枚猫眼似的绿色饰品，猛看去，有着玉的光泽；黑色的对襟土布大棉袄，黑色的土布大肥棉裤，同样肥大的裤腰在身前一折，用一条长长的土布腰带扎上，再用土布带子将裤脚扎起来，整个臃肿的人也就一下子利索起来。这都不算什么，让童年的我充满好奇的是姥姥的脚——为什么我的脚有五个脚趾，且五个脚趾一字排开，即使高低粗细不同，但依旧是美丽的，哪怕五个脚趾根根伸成怒放的样子，脚趾一蜷，犹如一个小耙子。而且，姥姥给我洗完脚，也常常忍不住亲一口我肉肉的小脚丫，说，我妞的小脚丫丫真好看——为什么我能看到的只有一根粗壮的大脚趾，大脚趾旁边，仿佛依次矮下去的山坡，最后没入到脚掌的外侧？这一根大脚趾，就有着遗世独立的味道。
给我洗完脚，姥姥把我抱在土炕上，就开始解开长长的裹脚布，给自己洗脚。我圆溜溜的小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脚看，想看看那几个脚趾头藏在哪里了。当姥姥知道我在找她的脚趾时，她把脚抬起来正对着我，一边嘴里嘟囔着，可别把我妞给吓着了，一边说，姥的脚趾头在脚心里藏着呢。
果然，姥姥的脚心里，趴着几个可怖的东西。它们像几个硬梆梆的蚕，一个比一个矮下去一点，并排排列着，拥挤在一起，从大脚趾的根部直到脚心的正中间，仿佛嵌入了肉里，一动不动，似乎它们的一个呼吸就会引发一场风暴。整只脚下面，四个脚趾紧连着一个硕大的脚后跟。我倒没有被吓哭，只是纳闷，这也叫脚吗？脚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怎么和我的如此不同？
姥姥说，我妞赶上好时候了，不用裹脚。不然，像你这么五六岁的小孩，早该裹脚了。你不知道那有多疼，疼得夜里睡不着。
为什么要裹脚呀？
大脚让人家笑话呀。不裹脚，就嫁不到好人家，找不到好男人。
那就不嫁。
我妞又说笑了。女人怎么能不嫁人？不嫁人不成老姑娘了？人家要笑话的。
人家笑话很重要吗？有一个煮鸡蛋重要吗？
姥姥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看着我笑，我却拽着她的衣角问，你有没有疼哭？疼哭了有没有让你娘不给你裹脚了？疼的时候你有没有跑？
那一天，我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的模式。姥姥泡完脚，一边叫着脚疼，一边用剪刀修剪着脚趾甲和脚上的死皮，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我的问题。
她说，女孩子五六岁（虚岁），就要开始裹脚了。用很长很长的裹脚布，把后面的四个脚趾头使劲压在脚下。说着，她还拿起我的脚，把后面的四个脚趾往下压，说就是这样裹，
再用裹脚布一层一层紧紧缠起来。缠好了，赶紧下地走路。疼，疼死了呀。哭？哭也没用呀，再哭就打。整只脚都火烧火燎地疼呀，疼也得走，不走大人就拿小棍打。睡觉的时候当然不能解开了，解开了不就白裹了吗？你问什么时候解开呀，那就有的日子了，除非解开看看裹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再裹得紧一些，看完马上再裹上。你问什么叫裹好了呀？裹好了就是脚趾头的骨头断了，再也直不起来了，也不会随便动一动了呀，就是这个样子了。姥姥把她的脚往我面前抬了一下，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和你一样的小脚丫丫，也能满地到处跑着玩儿。
然后你就不能跑了吗？
哪还能跑，会走路就谢谢老天爷了。
大黄狗咬你，你也跑不了吗？
那......得跑，跑不了也得跑呀。
脚丫丫疼吗？
疼，忍着。姥姥说，忍着忍着就不疼了。
那你找到好婆家，嫁到好男人了吗？
你姥爷算不算？姥姥看我一眼，笑。
姥爷算不算呢？大约是算的吧。姥姥的娘给她裹脚，给姨姥姥裹脚，都是想让她的两个女儿嫁到好人家。后来，姥姥嫁到了富农家，姨姥姥成了地主的儿媳妇。当时，姥爷正在老东昌府的东关大街上开粮店，后来粮店有了一溜铺子，姥爷成了当年妇孺皆知的孙大掌柜，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走在老城里，走一路，拱手回礼一路。那时候，姥姥一个人在离城二十多里的乡村里，一个人将四男一女五个孩子拉扯成人。她对我说，你娘上边，还有一对双胞胎姐姐呢。当时生下来，包着一层胎膜，接生婆不知道把胎膜撕开，俩小妮都憋死了。每次说到这里，她都会唏嘘不已。但是，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母亲曾经说起过，姨姥姥正在做着地主家一大家人饭菜的时候，突然要生了，然后孩子就降生在灶间，她把新生儿包起来放在厨房连着烟道的土炕上，继续做完了饭。
貌似凭借着三寸金莲，姥姥和姨姥姥都嫁到了好人家，至少吃穿不愁，也基本不用到地里去劳作。我一直怀疑，若是到了松软的泥土里，三寸金莲会不会陷进去。她们一生中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生养孩子，操持家务，伺候公婆和丈夫，等孩子长大了，给儿子娶媳妇，嫁闺女出门，然后就是伺候闺女和儿媳妇的月子，看看不完的孩子，做做不完的针线活儿，而她们做的所有一切，做男人们眼中都是不重要的，都算不上所谓的“价值”，因为她们的劳动不能换来粮食和金钱。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在姥姥家。姥姥踩着三寸金莲从位于村子中央小河边的水井里打出两桶水担在肩上，肩头一耸，扁担在肩上颠了颠，调整了一下平衡，两桶水颤巍巍的，姥姥的小碎步也颤巍巍的。可是很快，姥姥便脚下如风了，走得那叫一个一骑绝尘，使得我一溜小跑跟在后面。后来看《天龙八部》里段誉的凌波微步，我想大约就是姥姥挑水疾行的样子。到家放下扁担后，姥姥的小脚来回移动着——长大后才知道姥姥老是移动的小脚，甚至跳水时走得快，都是在保持身体的平衡——将水倒入水缸，然后赶紧和面，准备擀凉面条给下地回来的男人们吃。
那时候，孙大掌柜已经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传说，特殊时期，他的粮店归了公，他也脱下长衫回到城外二十多里的家，穿起短褂做起了农民。虽然身份改变了，但是孙大掌柜“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追求没有改变，但姥姥能够拿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一碗白面，擀上一锅面条。那一天，姥姥挥汗如雨地擀面条，擀一会儿，就用搭在脖子里的一条毛巾擦一把泫然欲滴的汗，告诉把火烧得满屋浓烟的我说，我妞，少放一点柴火，把柴火往灶口拉一拉，火也得喘口气。等我把一大锅水烧得沸腾如一朵不停怒放的牡丹花时，姥姥已经飞快地将一大剂面切成细面条，双手抓起面条，抖搂几下子散开，左手抓起一大把面条，边往滚水里下，边用右手里的筷子摊开。锅开后，用筷子和笊篱一起，将面条捞进冰凉的井水里，连续换上两次凉水，静静地躺在第三遍凉水里的，就是凉面条了。可是凉面条并未躺稳，就被分别捞进碗里，放入加了醋的蒜泥和切成末的老咸菜丁，再淋入几滴油，端到了下地回来刚用凉水洗了脸的姥爷和舅舅们面前。那一天，姥姥一共擀了七大剂面，下了七锅，等她安顿好别人吃饱喝足之后，剩下的只有锅里的面汤了。最后，她用一个荷包蛋安抚住了我将要倾泻而出的哭声。
姥姥小脚的活动轨迹是清晰可查的。小时候，尤其是裹了脚之后，她最远去过她的姥姥家，其他的时间都在自己家里，以锅台为圆心，帮着她的母亲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结婚后，她一年去几次三公里外的娘家；去参加亲戚家的婚丧嫁娶；在姥爷还是孙大掌柜的时候，她去过两次二十里远的城里；去十八里外的闺女家照顾女儿坐月子。余下的日子，她依然以锅台为圆心，半径是她生活的村庄。不，她也去过更远的地方——大舅在博平工作时，她被接去照顾大舅妈坐月子；年纪大了之后，腿总是疼，走路一瘸一拐，远在德州工作和生活的三舅曾把她接去看腿，那是她第一次坐汽车。她说她还坐过一次公共汽车，那是她六十多岁时，我母亲带她去城里的时候坐的。
原来我总是觉得，小脚限制了姥姥出行的距离，可是同样小脚的姨姥姥的经历却让我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小脚的姨姥姥，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她年过半百的时候，在她大字不识一个的情况下，是怎样从聊城南部的一个村子里走出来，坐汽车，再到陌生的城市里乘火车，到达四千里之外的牡丹江，再找到牡丹江一个偏僻的小村子的。这一趟行程，远远比五十年后我一个人到达英国更令我惊叹。作为一个有着大学学历的我来说，从聊城坐火车出发去北京首都机场，乘坐飞机到荷兰阿姆斯特丹，再转机到纽卡斯尔，就已经令我为自己骄傲了。我这一趟完全可以用“顺利”来概括，而她经历的困难，我需要怎样去想象？
她的出走，有其历史原因。那时候，作为地主家的儿子，或者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地主，姨姥爷是妥妥的被批斗对象。批斗不堪其苦，他带着二儿子和三儿子趁着月黑风高夜跑到了山西，东躲西藏暂时安顿下来。很快，姨姥姥打发大儿子和闺女去闯关东，到牡丹江投奔亲戚。后来，传来了姨姥爷跳崖自尽的消息——我母亲说，因为是地主身份，姨姥爷惶惶不可终日。到了山西不久，有个半大小子找到了小三，说是聊城老乡，初到山西，没有住处，想先在小三这儿落落脚。小三热心，就留下了他。没料到那小子是因偷窃跑到山西去的，聊城公安正在抓捕他。公安也很快抓住了他，而小三因为窝藏罪犯也吃了牢饭。作为一个有觉悟的地主，还是一个窝藏犯的父亲，惶惶不可终日的姨姥爷更加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在又一个月高风黑夜，他走到悬崖边，纵身一跳，终于赎了罪，也彻底躲了清净，远离了一切恐惧。这时，姨姥姥不仅是一个地主婆，是一个自绝于人民的地主的婆，还是一个窝藏犯的母亲。她还有什么脸面在那个人人都认识她鄙视她痛恨她的地方继续待下去呢？她要出走，要离家远远的，于是她跋山涉水去投奔她的大儿子和女儿。
我无法想象她一路子都经历了什么，但结果显而易见，她到了东北，到了牡丹江，并且在那里生活了好几年，还学会了抽烟喝酒。一直到了九十多岁，因为帕金森症，她才戒了每天的“两盅酒”和几支烟。我说，她之所以学会了抽烟喝酒，大约是因为东北的冬天太漫长。我母亲不认同，她说是因为你姨姥姥心里太苦了。
姨姥姥的足迹还到过山西的临汾，那是她两个儿子扎下根的地方。晚年，她回到了老家，和同样回到老家的大儿子住在一起。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和依靠就是自己的儿女。儿女，是她活动的圆心。
每年，我母亲都要接她来我家住几天。小脚的老太太越老越清瘦，越精神抖擞，就算帕金森症使得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她提着手杖走起路来，依旧健步如飞，这让我怀疑，那双饱受摧残的小脚，是不是被摧残得久了，就忘记了疼痛。
其实，在苦难里浸泡得久了，如果不能接受苦难，这个活了99岁的老太太的日子又该如何继续下去呢？
2.解放脚
生于1925年的奶奶有一双解放脚。
小时候，会奇怪于奶奶的脚和我的不一样。她的拇指外侧的大骨头很是突出，大脚趾向其他几个脚趾倾斜，颇有老母鸡护着几个小鸡仔的架势。其实，用现在的话来说，她的脚类似于现在的拇指外翻。那时候，我经常盯着她的脚看，指着突出的脚骨歪着脑袋问这是什么。奶奶说，是骨头，裹脚留下的后遗症。
可是，你也裹脚了，为什么和我姥姥的不一样？我问。
因为我这是解放脚。刚裹了几天，还没裹好，就闹革命了，有兵进城了，说是民国了，不让裹脚了，我的脚也就解放了。一说起这些，奶奶就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可以想象奶奶当时的欢快。或许，五六岁的她，还不清楚放脚对她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不用裹脚了，脚不疼了，她可以撒开脚丫飞一般地跑起来了。这个出生在老城里光岳楼南100米往东状元街上的女孩，也不明白，兵荒马乱的日子，对她的生活将会发生怎样的影响。
兵还没乱起来的时候，家里先乱了。母亲在生弟弟的时候血崩而死，不满四岁的女孩恐惧地看着血泊中的母亲被抬出去，一脸懵懂和慌乱地看着即刻就抬进来的新娘，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弟弟被包裹着送进洞房花烛夜的新房。虽然还是母亲睡过的那张床，可是那张床上睡着的却不再是那个温柔和蔼的娘。她踮着小小的脚，望着新房的灯在小弟弟哼哼唧唧中熄灭了，飞快地跑过大大的二进院子，像一只暗夜中的鸟，栖息在自己的小床上。
这个烟馆老板的女儿，迈着一双柔嫩的小脚，开始学着照顾弟弟，操持家务。到了该裹脚的年龄，继母开始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开始给她裹，就算她忍得满脸通红，终于还是疼得大哭起来，继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一个合格的继母是不允许外人指指点点说自己对继女不好的，而将继女每个年龄段需要完成的事儿，她都要一丝不苟地协助完成。好在，革命的热潮在东昌府掀起了一浪又一浪，裹脚陋习被废除了。这无论对奶奶还是她的继母来说，肯定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奶奶的童年是在她外祖家度过的。母亲不在了，城里又经常打仗，天天提心吊胆的，心疼外孙女的外祖母就把奶奶接去，精心教授她女红。当年，奶奶被接去她的姥姥家，一定也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有着惴惴不安和满心新奇吧。只是，她的外祖母不是雍容华贵的诰命夫人贾母，而是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刘姥姥。奶奶的小脚飞快地掠过农田，穿梭在乡野的风里。长大一点，她回到城里的家里，像个大人一样操持这一家的家务。我想，那时候，奶奶一定无数次地去过我姥爷孙大掌柜的粮店去买粮食，那个春风得意的孙大掌柜和精明能干的朱家大小姐，肯定不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们会成为儿女亲家。
十八岁的一天，奶奶的父亲很严肃地对她说，你准备给自己做几身新衣裳。你的生辰八字已经送过去，媒人合过帖了。于是，奶奶知道自己要出嫁了，然而却不知道新郎是谁。直到出嫁的前一天，她才知道，她要嫁给离城五里远的农村姑姑过继的儿子，那个小她四岁从小就用鼻涕抹得棉袄袖子锃亮的表弟。
这样，朱家大小姐就变成了我奶奶。奶奶成了家里干活的主力。她看着她的婆婆我的老奶奶的三寸金莲，几乎无法负重她肥硕的身躯，于是，她不但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还会去地里和爷爷一起劳作。她一生养育了两儿四女六个孩子，只不过她的头生子长到四岁，得了白喉夭折了。所以，我父亲出生之后，她给他起了小名，叫“老丁”，就是要牢牢地丁住，谁也带不走。
因为奶奶的到来，我老奶奶终于知道了什么样的院子才叫整齐，什么样的被褥才叫干净，什么样的衣服才叫合体好看，什么样的饭食才叫可口。所以，她把家里所有的事儿都毫不犹豫地都交给了我奶奶，除了偶尔帮她照看一下孩子。奶奶是一家当仁不让的女主人，也是劳作的主力。
她是多么感谢她的一双解放脚，可以和男人一样干活。大炼钢铁吃大锅饭的时候，奶奶是村里食堂名副其实的厨师长，因为同样的面粉，她蒸出的干粮是最大的；同样的菜，她炒出来最好吃；就连同样的老咸菜，也是她切的丝又细又薄，入口的感觉最好；若是偶尔吃回肉，一小块肉被她切得飞薄，全村人谁的碗里，都能盛到肉。她和面，切菜，烧火，炒菜，熬粥，忙得团团转，如果用武林高手过招的场景来比喻，就是“快得只看见一道道残影”。那时候的奶奶大放异彩。多年之后，村里的老人说起往事，还会对奶奶赞不绝口。
让村里的老人儿们赞不绝口的还有一件事。我家买了我们村的第一台缝纫机，于是，不但我们家的单衣告别了手工缝制的历史，我们村那些相亲娶媳妇或者去走重要亲戚穿的体面衣服，都由我奶奶一手承包了。她耐心地丈量尺寸，裁剪布料，用她的那双解放脚将缝纫机蹬得飞快。她几乎把她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献给了村里人的新衣，甚至为了赶制一件要结婚穿的衣服夜以继日，而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免费的。她免费为村里人做了二十多年的衣服。
奶奶的解放脚也是可以上船的。我家房后就是徒骇河，我们是可以枕着水流声入睡的。爷爷有我们村唯一的一条木船。他自己织网逮鱼。父亲小的时候，奶奶撑船，爷爷下网。徒骇河的水波肯定知道奶奶的脚是如何稳稳地站在船上的。
我以为奶奶摆脱了一步三摇晃的三寸金莲，能够走得更远。然而，她日常的足迹也不过以我家为圆心，半径超不过一公里。除了回到五里外城里的娘家，去散落在我家周围几里远的亲戚家，她走得最远的路大约是回她的外祖家。七十岁的时候，她学会了骑三轮车，于是逢年过节，或者她舅舅过生日，她就自己骑着三轮车，去往二十里外的外祖家。
八十岁的时候，她已经中风几年了，但是依然可以行走。看到我考驾照，她笑了，说，如果年轻二十岁，我也去学开车。我母亲听见了，就说，看你奶奶，人老心不老。
奶奶如果会开车，是不是她的解放脚上就长了风火轮？
三轮车，让她走到了二十里之外，汽车呢？
一辈子，她没坐过火车，更没坐过飞机，因为，她从未出过聊城。
她坐的汽车，也大多是拉着她去医院。因为后来，她再次中风，终于坐在轮椅上下不来，她的解放脚，解放不了她的身体了。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会感到悲哀，虽然她摔了好几次，也骨折过，我们都为她疼，她却安静地躺在床上，咕噜咕噜转动着含了笑意的眼珠——她的眼珠一直很亮，像黑夜里的猫，即使到了耄耋之年，即使最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慢慢地忘记了我们所有人，但是眼睛一直是明亮的——躺了一段时间，她就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而且执拗地要自己行走。她一直是想走更远的路，去更远的地方的吧？否则，为什么我母亲说我外出旅游是心野，是花钱买罪受的时候，奶奶总是悄悄地对我说，“别听你娘的，想去就去，要是年轻我也要去”呢？
大概她一直是向往远方的吧，然而直到2013年88岁离世，她从未走出过聊城。
她的脚解放了，也解放了思想，为什么就是没有走远呢？
如果她现在还健在，我会带她到哪里？
3.天足
我不敢十分确定会带我奶奶去哪里，只是2018年我和小薇在三亚过春节，从济南遥墙机场登机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年人推着轮椅上九十岁的老人乘机，说每年都会带着他的母亲出游。到了三亚，在海棠湾踏浪，经过又一个五星级酒店时，看到服务人员正在海边支起桌椅，铺上雪白的桌布，摆上精致的早餐，我就想到了我的祖辈父辈——我也要带他们去远方，去享受一下平日里难得享受的生活，让他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很多种不同的活法。
然而现在，我的祖辈父辈中，也只剩下了我父亲一个人。而我父亲，虽然是一个农民，却是半辈子走南闯北的人，他的脚步所抵达的远方，至少超过中国半数以上的人。
我1949年出生的母亲是沾了父亲的光的。
1968年，由我姨姥姥做媒，原来老城里粮店孙大掌柜唯一的女儿和烟馆朱老板家大小姐唯一的儿子喜结连理，成为了我的爹娘。
十九岁的母亲有一双美丽的天足，瘦，薄，足弓完美，这让她在选择鞋时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同样的鞋子，穿在她的脚上就是好看。我不知道面对姥姥的三寸金莲，她对自己的天足有没有特别的感觉，我只知道在我记事以后，有几年冬天姥姥都要来我家住一段时间，帮着母亲给我们四个小孩子做棉衣棉鞋。她的小脚飞快地捣着地，在我家堂屋里走来走去。堂屋的八仙桌是她劳作的领地，我们四个的棉衣就是从那儿诞生的。姥姥眼花了，一天总要好几次走到更加明亮的门口，迎着阳光举起针，用嘴唇抿一下线头，对准针鼻穿过去。这一动作要持续几次才能将线穿好。她在线的另一头挽个小疙瘩，回到桌前继续穿针引线。晚上，母亲常常把姥姥的小脚放在热水里泡，泡透了，擦干，给姥姥剪剪趾甲，清除掉脚上泡软的老茧。我们小孩子看着姥姥的畸形小脚，就像看西洋景，甚至要把脸凑过去研究研究那几个脚趾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母亲就会呵斥我们，说你姥姥的脚有什么好看的？脚变成这样，你们知道你姥姥有多疼吗？
我真的不知道姥姥一生中有多少次从裹脚的噩梦里惊醒，也不知道她的脚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疼的，亦或是疼了一辈子。大约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但是我知道母亲的辛苦。这个孙大掌柜最小的孩子也是捧在手心里唯一的女儿，25岁就有了四个孩子。她要养育孩子，经常是领着一个，抱着一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还要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喂羊，打扫房屋庭院，更要下地干活挣工分，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感谢她有一双天足，可以稳稳地站在她生活和劳作的所有领域。她曾经多次说过父亲年轻时去两百里之外的地方用地排车拉砖拉煤，只为挣一两块钱的运费补贴家用。因为父亲的地排车上装着远超其他人的砖和煤，所以母亲常常会走几十里地徒步去接他。接到了，在车辕处拴一根绳子，和他一起拉着车子回来。我无法想象姥姥的三寸金莲可以走这么远的路，更无法想象可以负重远行。
天足，让母亲有了走向更广阔天地的更多可能，而且她还识字。虽然小时候一场几乎要命的病让她的学历止步于高小，但却不影响她的阅读，更何况，我有一个不肯满足于“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父亲呢？我们几个孩子都长大了，走南闯北的父亲带着母亲乘飞机坐汽车，还坐船在大海里乘风破浪。1986年，他们就去过北京，逛过故宫，瞻仰过毛主席纪念堂，还在天安门前拍照留念。母亲是我们家所有女性中第一个坐火车、飞机和地铁的人，当时她很惊异于火车竟然可以在地下奔驰，而飞机升上高空后，坐在上面竟然是平稳的。父亲带她去过云南，看过石林；去过港珠澳，她不但兴致勃勃给我买回来了一条彩金项链，还有戒指；去过上海，登上过东方明珠，俯瞰过黄浦江的船；去过西湖，亲眼目睹了镇压白娘子的雷峰塔；登过泰山，那是她登过的第一座山；去过海南，到过天涯海角，饱览过碧海蓝天；去过河南，游览了焦作的云台山；还在青岛第一次乘坐轮渡，吃她不怎么喜欢的海鲜……后来，我弟弟还开车带她一路向西北，到了壶口瀑布和大槐树。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她走了她周围的人一生都走不到的地方。
但是，她不会主动出走，因为她舍不得花钱。虽然每次归来，一边谈论着外面的风景和见闻，一边说出去就是花钱买罪受，哪儿也没家里好，但是她的眼中有光，脸上有笑容。于是我知道，每年暑假我欢天喜地奔向远方的时候，她总会泼冷水，说我在家待不住，心野，但其实她是羡慕我的。现在我才后悔，为什么在她离世几年之后，我才想到，当初我出游的时候怎么没带上她呢？现在我看到好的风景，吃到她喜欢的美食，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娘和我一起该有多好！
她也从未一个人去过陌生的城市，她不相信自己能够去往陌生的远方。她大约从未想过，依靠自己，她可以去很多地方，做很多自己喜欢的事儿。可能很多人只有逼到份上，才能了解自己有多大的潜能，就像我大字不识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甚至基本没到过县城的姨姥姥，万不得已之下，还能一个人闯关东。这一点就让我母亲觉得不可思议，她不止一次地说过，你姨姥姥真能，真大胆。她的潜台词是，她就不能。
我想，虽然父亲把他挣的钱都让母亲收着，她可以自由支配，但是有钱在手的母亲，从未独立过。
在家里，父亲是她的天，就像姥爷是姥姥的天，爷爷是奶奶的天。她觉得父亲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只要父亲在，就是她多半生不二的依靠。就算她去过不少地方，但是她的脚一直跟着父亲的脚。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母亲还是没有走出过。
现在，母亲去了天国。印象里，天国的仙人都是会飞的，不知道在天国是不是也需要脚走路。多么希望她可以放下一切羁绊，摆脱一切束缚，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儿，留下只属于自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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