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棚的情
一九七八年的高考,我和秃子兄弟都失败了。我的代课教师,也被辞退了。走进村子,在这个饲养棚前,我放缓了脚步。
这里,写满了我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年,十七岁的我,高中毕业跟着风章哥去挖河,回来后,就当了饲养员。
十七岁的我,走进饲养牲口的大院。干的第一个活是出粪。粪沟里,黑黄的臭哄哄的牛粪,带着草沫的驴粪,黄中翻着奶白色的驴尿,刺鼻腥臭的牛尿,混杂在一起。用锨除起来,便形成一种奇臭无比的味道。这种奇特的化学分子,在这一瞬间,便飞扬在空中,灌满了整个饲养棚,钻进我的鼻子里,又从鼻子里呛进眼里。眼泪都流出来。我再弯腰,弓背,蹬腿,挥臂,一锨锨的粪,带着尿汤,甩到土车上。用力过猛,稀牛粪,澎一身,溅一脸。我带着满身满脸的臭粪走向大街。
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哇哇地叫着:
喂牛娃,
满身腥,
从头到脚,
臭哄哄!
喂牛娃,
像蛤蟆,
出粪垫圈,
满地爬。
孩子们一边叫,一边拍手,又跑,又跳。我就成了马戏团的猴子了。
我大声地呵斥着:“去!去!再喊撕烂你们的嘴!”
孩子们喊得声音更高了,像神仙一样快活。满街上,都充满了叫声和笑声。
子静哥大声呵斥:滚犊子!滚犊子!再闹,就打烂你们的臭屁股!孩子们怕这个老头,就都疯一样逃跑了。
子静哥叫赵子静,黑瘦的脸,精瘦的身子,硬朗的手脚,腰里常缠着一条绑身的带子,一双善良的眼睛总是半眯着的,一天到晚只是干活,很少和正常人说上一句话,只是和牲口说话,和自己说话。他才是真正的饲养员。我这个饲养员其实只是他的助手。
晚上,子静哥要起来很多次。他的脑子可能装着一个钟表。每到牲口把槽里的草快要吃完的时候,钟表就会准时叫醒他:老哥,快起来。他哼着:好,起。眼睛立即就睁开。黑夜里,他的眼,很亮,能看清饲养棚黑黑的土墙,闪着亮光的纸窗,还有躺在他身边的我。看到我,他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再就想到的是他那只可爱的小狗。从前他养的那只小狗,总爱睡在他的身边,趴在他的腿上,还常常跳到土炕上,钻进他的被窝里。睡梦里,他也喜欢搂着那只狗。那年打狗。村里打狗人骗他。说喜欢他的狗,要看看。他说:你也喜欢俺的狗?俺的小狗出去玩了。打狗人说:你叫,把狗叫回来。他喊:小狗哇,孩子,回来,有人想你呀?小狗就从大街上,欢蹦乱跳地跑到他跟前,摆着尾巴撒欢,亮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快乐地望着他。打狗人的棍子突然从袄袖里伸出来,狠狠地砸在小狗的头上。小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里流着泪,还在向他摆着尾巴。他紧紧地抱住了小狗,叫了一声,俺的孩子!充血的眼睛瞪起来,怒斥打狗人:你说喜欢俺的狗,干嘛要打死他?打狗人说:对不起,老哥,上边传的令,最近出了狂犬病,叫打狗哇。他老泪纵横地说:这是一条生命,就跟俺儿一样亲。这天晚上,他把死了的小狗,抱到饲养棚的土炕上,搂着它,睡了一夜。第二天,才把小狗埋了。可这小狗还经常在他的脑海里跳。所以,他会常把睡在他身边的我,看作是那只狗。他说:可爱的小狗,睡得好香呀。他摸一下我的头,就像摸着小狗的毛。他说:睡吧,睡吧,狗一样的孩子。他摸下我踹到一边的被子,又给被子说话:被子,你就是孩子的娘,要关照好孩子呀。他说着,会把我的胳膊和腿,放进热热的被窝里,还细心地摁一摁我的被角,压一压翘开的被缝,又说:孩子的娘,好好搂着孩子睡吧。
然后他轻轻下炕,在煤油灯的光亮下,走进牲口棚里,找到草筛子。这草筛子是竹编的,圆形,底部是网状镂空的。他到那个小草棚子里,一捧捧,把草捧进去,端起来,站在最边上的那头驴屁股后面,一圈圈地均匀地转动着筛子。还给筛子说话:筛子,就是咱俩亲,你天天帮我干活。筛子说:老哥,你是生产队的好社员,我也是吧。他说:是,咱们一起伺候这些牲口,一起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他说着,筛子的草,就像个精灵一样,一圈圈,有节奏的转动起来,草筛子在他的手里,不经意地掂了掂,草就在空中上下翻了个圈,像孙悟空翻跟斗一样,稳稳地落入筛底。就这样,草里的尘土筛到地下,筛到驴的屁股后面,筛到那腥臭的黄色的驴尿里。这头驴,后腿突然分开,屁股下沉,哗啦啦刺了一泡尿,溅到他的脸上,又噗的一声放了个臭屁,驴的屁味便闪电般地钻进他的鼻子里。他自语道:俺亲爱的驴呀,俺亲爱的孩子,刺尿放屁,也不选个时候,老爷爷还在你的屁股后边站着呢。
筛好的草,他再一下下地,倒进木制的牲口槽里,把香香的料撒进去,再习惯性地摸摸牲口的头,还要亲切地给他们说上几句话。牲口们吃着草料,就打着响鼻,以示对他的谢意。
那头叫驴高兴了,腆起脸,高仰起头,啊咡啊咡地扯开震天动地的大嗓门,狂叫起来。
子静哥摸着驴的头说:“孩子,看你美的,放屁刺尿又唱歌。别唱了,快吃吧,养得壮壮的,好给生产队上干活呀。”
添完草料,他静静地躺下。八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听不到一点打呼噜的声音。
这个冬季的早晨,下大雪,这个老人,天不亮,就起来了,拿着扫帚,披着一个草包,顶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把饲养棚的院子打扫干净。刚扫好,地上又下了一层白白的雪花。他对雪说:停一停吧,歇歇吧。下了一晚上了,怪累的。雪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真的不下了。他就笑:雪真好,真听话。这一晚上你把大街都铺满了,路也不好走了,俺还得去扫雪。他说着,去打扫通向村南那口井的路。
我从土炕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正在站在井边,呆呆地看着那口井。我非常害怕:子静哥不会有想不开的事吧。这么善良的老人,这是不应该的呀。可是十几年前,这个井里就淹死过一个老人,他是和家人闹矛盾,一时想不开,在一个晚上,自己跳进去的。等到人们发现这事,这个老人的尸体,已经带着腥臭,漂到水面上来了。亲爱的子静哥,你想做什么?
子静哥拿着锨,弯着腰,撅下屁股,一下下,铲去井边的那些冰,转过身来,弓起苍老的脊背,一双干瘦的手,摁在雪地上,十根黄黄的,皮包着骨头的手指,插进冰凉的雪里,插进雪下坚硬的泥土里,两只脚,蹬着雪,顺着坡,往那个小路上爬。爬着爬着,脚下一滑,他的胸脯趴在了雪上。我担心他是不是摔着了,正要往那边跑。他却又慢慢地挺起身子,再接着爬。还跟雪说话:雪啊,你是看俺老了,欺负俺吧。爬上路边的坡,他在雪下,挖出一些干土,一锨锨,端到井台边,撒在上面,再用脚踩一踩,看看不滑,就说:不滑就好,孩子一会就来挑水了,别滑到井里去呀。
在这之前,有一个孩子,还真的滑到井里过。那天,我在这个井台上提水,刚刚下过雨,井边很滑。几个孩子哇哇地叫着在井边玩。一桶水刚刚提上来,放到井边,就听到井里噗通一声响,原来是周秀岭的儿子金义掉进井里了。他在井的水面上挣扎,一双小手乱抓着,黑黑的头发,在水面上漂着。我大喊一声:救人啊!扔下扁担,蹬着井里面的砖沿往下滑。我想,只要滑到水面,一伸手就能把他拉上来。这个时候,才十七岁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也没有怕过死。大概是我和秃子这些崔屯人的子孙,从小就有的想做英雄的梦,给了我超人的胆量吧。刚刚往井下滑了不到一米深,我看到这个孩子的小手,突然间没有了,黑黑的头发,也不见了。这时,我突然想到原来在这井里淹死过的那个老人,好像看到了那个老人的头,看到他那浮肿的身子,浮肿的脸,还有那水铃铛一样的大眼,又好像听到这个老人在说话:这个孩子应该死,这么多年了,早就该有个人来替我,叫我托生了。你也想死吗?有这一个就够了。没有必要再多一个吧。我的整个身在发抖,腿也有些抖起来。秃子兄弟的亲哥哥------我的和尚哥刘宪庄跑了过来,喊叫着:“危险,这样不行!”他把我拉上来了。我说:和尚哥,金义掉井里了,沉下去了,我没有抓住他。和尚哥不说话,拿过我的扁担,伸进井水里,慢慢地晃动。金义突然抓住了扁担,和尚哥就把它提了上来。我真笨,咋没有想到这办法?多亏和尚哥呀。要不是和尚哥,我蹬着那么滑的井壁,很可能会滑落到井里去。就算拉住这个孩子,也很可能会被这个孩子拉到井里去。那样,我不但救不了这个孩子,说不定,这两三米深的井水,会突然张开大嘴,把我和这个孩子一同吞进去。如果我也掉进这么深的井里,这么细的井,身子都转不过来,又让一个孩子紧紧地拉着,应该就没有生的希望了。
等到子静哥回到饲养棚,我已经挑起水桶,踏上老人扫好的这条路,去挑水了。
子静哥在后面说:“孩子,路滑,要小心呀。”
这个早晨,我挑了四十几挑水,四个大水缸都挑得满满的。这四十几挑水,大概也就是够早晨用的,中午,晚上,还要挑。我一天要挑上一百多挑水,这是多么重的体力劳动呀。可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竟然也不觉得累。
夜来了。夏天的夜,天上的月亮,把老榆树的影子,撒在地上,撒在饲养棚的窗台下。一盏提灯,在窗前挂起来。昏暗的灯光,照着我和子静哥的身影,照着坐在大车上看书的一个男孩子的身影。
子静哥扎着白头巾,打着绑腿带,盘腿坐地上,弯腰剎苜蓿,低头抱怀中。苜蓿剎好,他紧紧地搂着一抱绿绿的鲜嫩的苜蓿,一点点地续进铡刀。
年轻的我,挺着胸,瞪着眼,憋足一口气,手摁铡刀,双腿绷劲,挺腰,收腹,再弯腰,屁股下坠,身下沉,哧的一刀下去,鲜嫩的,细细的,碎碎的苜蓿,落在脚下。哧哧哧!一刀又一刀,一抱苜蓿铡完了,我弯腰,抱起脚下的碎苜蓿,甩到窗下。
子静哥不说话,只是续苜蓿,我也不说话,只是摁刀。
苜蓿铡完了,碎苜蓿像小山一样高,堆在窗台下。
我抹一下脸上的汗,仰脸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子静哥揉一下酸疼的腰,两手撑地,一腿跪地,撅起屁股,弯着身子,慢慢地站起来,再弯下腰,把那一大堆的苜蓿,扒拉开,铺满地,自语道:俺的天爷爷呀,俺的亲娘啊,可别有热气,有热气牲口吃了,会涨肚子的。
子静哥这样说着,用草筛子,端起苜蓿,就到牲口棚里,去给那些牲口添草加料。抬头看看月亮,知道夜已很深了,就向那个坐在大车上,就着提灯的光亮,看书的男孩子,叫到:“秃子,还不去睡?”
秃子兄弟应了一声,不和他说话,只和我说话:“哥,你看这本书吗?”
我问:“什么书?”
秃子兄弟说:“《武十回》”
我说:“这是写武松的故事吧。”
秃子兄弟说:“哥,这武松,了不起。景阳冈打虎,杀死潘金莲和西门庆,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醉打蒋门神,断臂擒方腊。真英雄啊。”
我说:“你看完了吗?”
秃子兄弟说:“看完了。”
我说:“拿过来,我看下。”
秃子兄弟就一蹦一跳,跑到我的跟前来。
我接过书。书烂烂的,黄黄的,书页卷起来,前边没有头,后边没有尾。我爱不释手,彻夜不眠,一气读完。
秃子兄弟是一个比我还爱读书的人。高中毕业,刚下地干活,他也总和我走在一起。在田野的小路上,他能把《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里的故事,像说评书一样,讲给我听。讲得高兴了,就手舞足蹈,仰脸大笑,放屁赛罗。
耪地的时候,我们肩并肩,锄头平插土里,锄把握在手里,屁股撅着,一步步,向后退着,犁开的土,在我们眼前翻着花。
他问我:“哥,你能一气说出《水浒》一百零八个好汉的名字吗?”
我说:“不能。”
他说:“哥,我说着,你数着.”
他就把《水浒》中的一百零八个人的名字一一说出来。
我就一二三四五地数着。
他竟然一个不少的都说全了。
这个年代,很难借到一本书。秃子兄弟朋友多,能借到很多书。每次借到书,他都拿给我看,常喘着粗气跑过来:“哥,我又借到一本,还没有看,你先看吧。”他仰着那张善良的纯真的,黑黑的脸,伸出那双满是泥土的胳膊,双手捧着书,递到我的怀里来。后来他又送来了《红旗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青春之歌》、《红楼梦》、《高玉宝》、《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钢》、《艳阳天》、《海岛女民兵》等。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让我这个把“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作为人生坐标的孩子,第一次真正喜欢了方块文字。确切地说,是秃子兄弟让我喜欢上了文学。伺候牲口的空闲里,我读书,我创作,还写了一个长篇。牲口棚里的活做完,我就趴在家里写,把那个桌子都趴黑了,写的一堆堆的东西,扔得满柜都是。爸爸不喜欢我写这些,说我快成书呆子了。我还和爸爸斗气。我把自己写得不成气的东西,拿给秃子兄弟还有几个朋友,帮我抄。抄好的稿子,我不自量力地拿到县文化馆,让文化馆的老师看。那个老师大概是姓肖吧,看了我写的东西,还准备油印下去,让大家讨论。可是油印要一个字一个字,刻在腊纸上。这么多的文字,很难做到,也就算了。我说,老师,写东西,太费纸了,我没有钱买纸。他好大方,给手下的一个小兄弟说,给他拿点纸。那一大罗纸,足足的有一领。又对图书管理员说:“给他一个借书证,这里的书,随便让他看。”拿着借书证,抱着那罗纸,我喜得嘴一下子咧到后脑勺上了。
秃子兄弟不但喜欢看书,更喜欢使唤牲口。不管多么不好驯服的牲口,他往前一站,都乖乖听话。那头黄色的大公牛,就非常厉害,总爱伤人,长得高大,身子就像一面大墙,头上的角,伸得特别长,特别尖硬。更特别的是,那黑黑的大眼睛里,透出的光,亮得吓人,小孩子看到都会哭。它昂头一声鸣叫,那振聋发聩的声音,让大地都会颤抖。
别看我是饲养员,刚开始,除了给它饮水之外,从来不敢去牵它。饮水时,也不敢摸它的头。只有八十多岁的老饲养员子静哥,可以靠近它,可以随意摸它的头,摸它的身子,摸它亮亮的毛。后来,时间长了,它可能对我有了感情,有一次,我给它饮水,这头大黄牛,摇着尾吧,来舔我的手,吓得我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
就是这头大黄牛,除了秃子兄弟,无人敢用。
这天上午,秃子兄弟收工后,没有牵好这头大黄牛,跑了,在街上乱窜,大人孩子吓得哇哇叫,哭爹叫娘。
秃子兄弟在远处喊了一声:回来!大黄牛就乖乖地走到他的跟前,头在他又脏又破的衣服上,轻轻地温顺地蹭着。他搂着大黄牛的头说:“亲爱的朋友,你要听话,不能乱跑呀。”大黄牛点点头。
犁田、耙地、赶车,秃子兄弟都是一把好手。
犁田,犁铧翻动着沃野的肥土,脚步踩踏在夯实的田地里,他挺着胸,一只手轻松地扶着犁把,鞭子别在腰里,嘴里还不停地乱叫着,给大黄牛说话。耙地,他站在耙上,抓着牵牛的绳子,半仰着身子,大声地给大黄牛唱着歌。两只脚,稳稳地蹬在耙上,前后不停地轮换着㨪动,那尖尖的耙齿,就把土块打碎、弄平,身后就出现了细粉一样平平的土地。
赶车,去地里拉庄稼,小车装的像山一样高,大黄牛稳稳地拉着。哪儿有坑,哪儿爬坡,哪儿快走,哪儿慢行,大黄牛都知道。
秃子兄弟说的话,唱的歌,甚至每一个动作,大黄牛都懂。
后来,秃子兄弟就去做跑实心胎的业务了。我们村是最早做实心胎的村子。这实心胎,也就是不用打气的车胎。最早的轧胶是烧煤,轧胶的厂子就在这个饲养棚的院内。小青年们汗流浃背地推着最土的轧胶机,烤着冒着黑烟的煤火,熏得漆黑的脸,浑身的灰,塞满鼻眼子的胶沫子,从肉体到骨子里,都透着呛人的胶味。每天清晨,小鸟刚刚登上枝头,欢乐的笑声,带着浓厚乡情的亲切的话语,就从这个院子里飞出。满院子,满屋子,都是孩子们火热的青春气息的身影。秃子兄弟很会谈业务,随身带着实心胎的样品,一见面,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很礼貌地抖出一支,递过去。秃子兄弟的烟,根根都是站着的,不像庄稼人平时放在自己兜的烟,那么扭曲皱巴,蔫头耷脑的。不等人家放进嘴里,打火机一摁,啪的一声,冒出一团火,右手举着,送到人家嘴前,左手挡风,捂火,弓身,仰脸,微笑,像太监对皇帝一样恭敬地点着了。又背过身,从兜里掏出一盒经济烟,抽一支,点着,塞进自己的嘴里。买卖很快就做成了。
这以后,就只留下这饲养棚里他的好朋友-----这头大黄牛。
可是秃子兄弟万没有想到,他走后,大黄牛因为没有人敢用,也被宰杀了。
大黄牛被宰杀的时候,我在上师范,没有看到它的死。听说,面对着那刀,这头大黄牛,仰着头,挺起有力的脖子,张开大嘴,向着天空,发出撕人心肺的长鸣,四只蹄子把地下的土捣起一个大坑,眼里涌出鸡蛋大的泪珠。它一定是在思念它的老朋友秃子兄弟了吧。
它那撕人心肺的长鸣喊的是什么?
它喊的是:“秃子哥,我的亲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秃子哥,你的朋友要死了,我想你。我要见你啊!!!我要见你啊!!!”
杀它的人,用厚厚的几层黑布,把它的眼睛蒙起来,手还在发抖,刀几次掉到地下。
大黄牛死前,没有见到秃子兄弟,也看不清杀它的人,只是悲愤地把满腔的血,从喉咙里喷出来,几乎把它的血,全部喷到杀它的那个人的脸上。身上的血都流完了,它还是那样站着,没有倒下,直到最后又一声长鸣,分明地叫了声“秃子哥!!!”才倒在了地下。
秃子兄弟回来后,听说他的大黄牛死了,坐在宰杀大黄牛的深坑里,捧着有大黄牛血痕的黄土,泪流满面,仰脸喊一声:苍天啊,我亲爱的大黄牛,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他问村里人:“大黄牛的肉是在哪里卖的?”
人们告诉他:“在漫河集上。”
他去了集上,也没有找回一块骨头。他见人就问:谁买走了大黄牛的头?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问了多少人,他找到了大黄牛的头骨,就抱着它,埋在村东,还给它建了一个高高的大坟。又在大坟前烧了许多纸,磕了许多头。没有了大黄牛,秃子兄弟太难受,就不再做跑实心胎的业务了,只是在生产队里闷头干活。
后来,子静哥也死了。子静哥也是我上师范的时候去世的。可能是那头大黄牛把子静哥叫走的吧。
想着这些,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秃子兄弟走过来,说:“哥,哭什么哭?别这么没有出息好不好?代课教师不当,大学考不上,有什么呀?哥,我想重新做跑实心胎的业务。你跟着我干吧。”
我说,我不去。他就自己走了。
秃子兄弟这一去,却再也不理我这个哥了。他在跑业务的路上,叫汽车轧死了。走前也没有告诉我这个哥一声。秃子兄弟回家的时候,已经躺在灵床上。我不相信秃子兄弟会死。我摸了摸他的头,握了握他的手,和他说话。我说:“兄弟,从小咱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一起长大。你离不开哥,哥也离不开你啊。哥喂牲口,你天天往饲养棚里跑。哥上师范,每次回家,还像小时候一样,和你住在一起。你睡在北屋的土炕,哥就睡在北面的柜上。哥每次回家,你也请哥喝酒。你起来,再陪哥喝酒呀!兄弟啊,你那么能喝酒,那么爱喝酒。咱们的大哥陈虎胜结婚,那个晚上咱们几个结拜的好弟兄,喝了那么多的酒,躺了一炕,把炕下的地,吐成了河,你还哈哈大笑。现在咋变成狗熊了呀!你起来,起来,再陪哥喝酒哇!他不理我,眼睛闭着,气都不喘一下。我满眼热泪,大声地喊他,摇着他的身子,他还是不理我。我才确定秃子兄弟真的死了。哎呀呀,俺亲爱的兄弟怎么会死呀?!也是那头大黄牛把俺兄弟叫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