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拍打着车身、车窗,车内的雨声并不大,这是一列和谐号列车。
靠窗的乘客盯着窗外,雨很大,只隐隐看得清呼呲呼呲而过的树木、河流、田野……雨顺着车窗流下一道道水痕,就像一柱柱冲入心田的苦水。李小贤的双目中挤满了泪水,有些滚落到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变成了暗灰色。没人在乎她的感受。除了货架上的一个灰色行李袋还算熟悉,其他均是陌生面孔。她理了理衣领,缩下脖子,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小贤,赶快回来,爸爸出事了。”
“姐,怎么了?”
“从楼上摔下来,摔坏了头。”
“啊!”
两天前接到姐姐的电话,李小贤当场跌坐到地上,半晌才爬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被骗子骗走了十八万,没几天爸又出了事。“该怎么办?”被骗后,债台高筑,连车费都得借钱;两个孩子的日常起居、饮食需要人打理,回去的话,谁来照料?丈夫第一时间打来了路费,并让她尽快联系婆婆,请她帮忙暂时照顾孩子们几天。一切安排妥当,她踏上了旅程。
下了车,四弟来载她直接前往医院。雨大,路上看不到行人。路还是那个路,然而泥泞不堪。车驶过水坑,溅起的水飞落到窗玻璃上,吓得她将身子往后猛一缩。车窗挡住了雨水,人却惊吓得不轻。四弟开口向她借钱,说要和兄弟们合伙开店。她的注意力在车外,“医院快到了吗?”她一路想。似乎没有听清四弟的话。四弟当她故意装作没有听见,因此脸上露出了怒容,下车时猛地甩了车门。水迸飞出好远。裤子、鞋子都已经湿透了。
爸爸躺在床上,头裹着纱布,右脑凹陷进去,像被挖出了一个坑;脸枯瘦得如饿狼的骨架,人一动不动。看着这般情景,泪水又一次如雨水般涌出来。
“小贤,先借点钱来,过几天还要做一次手术,我已经没有钱了。”哥哥窝在角落里的椅子上说。手中的游戏里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看见小贤,并没有起身,只略略招呼几声。
“我拿了一万了。”姐姐说。
“我再去想点办法。”四弟说。
李小贤在发抖,也许是衣服被淋湿了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看不到希望。呆站了半天才说:“我没有钱。”
“我们三个都拿了,就你没拿。”哥哥说。
“我是真没有,不是我不拿。”
姐姐瞅了她一眼。她被骗的事,姐姐早已知晓。
“总还是有点吧?”四弟将信将疑地说。
“我……”
“我们是女儿,嫁出去后有自己的家,能拿自然能拿。你们是儿子,爸爸和妈妈给你们建房,你们一分钱没出。现在爸爸出事了,理当由你们儿子来想办法。”姐姐听不下去,帮忙讲了几句。
“她嫁得最远,从云南嫁到湖北,爸爸和妈妈平时沾过她什么光?出事了,钱也不拿一些吗?”大哥驳斥道。
“上次爸爸做化疗,我拿的最多,不用你们讲,我就拿了。眼下我确实没钱。”
“打电话给XXX,让他打钱过来。”大哥气汹汹地说。
“别胡闹,他在外地出差,一时回不来,钱都在我这儿,他哪儿来的钱?”
……
讨钱风波如同屋外的雨,一波强过一波,伴随着风,横扫万物。门被吹得吱呀呀响,她感到身子轻盈得如一尾羽毛,随时能飘然而起。二十几个小时的行程,粒米未进。
雨依然下个不停,天渐渐地黑了,昏黑释放出某种信号,哥哥瞧瞧溜走了,四弟说明天再来,姐姐说一会儿回来。房间里终于平静了。病床上的病人们总算得了清净,睡着了。边上病床床尾蹲着两兄弟,彼此劝对方回去休息一晚,而都没有离开。
“小贤,”妈妈轻声地问,“你多久没有回来了。”
“几年了吧。”
“还是嫁得太远。”
“妈,您就别说了。嫁得近,能阻止厄运降临在爸爸身上吗?你们都不在,留他一人在家,能早些发现就不会这样了。”
“这还怪起我们来了。你做了什么了?”
“我……我平时打电话给他,从他的话里就听得出他并不开心。”
“咣当!”远处的一扇门被风刮得关上了,发出巨大的声响。姐姐拎着湿漉漉的雨伞、提了一袋快餐盒,走了进来。她吃不下,只喝了一些汤,身体里才有了一丝温暖。
兄弟们认为她理所当然该留下了赎罪,她拿不出一分钟。于是她留下来与妈妈一起守夜。
她在手机里问孩子们作业是否完成,孩子们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丈夫打来电话问爸爸的情况……不知不觉,她在床尾角落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被一阵忙碌的嘈杂声吵醒。边上病床的两个儿子在为病人清理大小便。空气中弥漫着粪便的味道。她走到墙边开了窗。雨小了些,天空雾蒙蒙的,实则是细小的雨丝。她饿坏了,当姐姐送来早餐,尽管屋里充斥着异味,她还是吃了些。
爸爸瘦得只有皮包骨,但是要她和妈妈搬动他的身体给他清理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擦洗完毕。大概十点钟的光景,哥哥闲逛来了。看事事井井有条,只躲在一边打游戏。打了一会后又回去了。接下来几天都如法炮制。
晚上,四弟来换她回去休息一晚,后面几天,她继续赎罪。每晚,她都按时询问孩子们的学业,孩子们每晚都追问她何时回去。她安慰他们快了。
第七天,她与妈妈替爸爸清洗身子,哥哥照样把精力消耗在游戏上。
“妈,您听我的,我用力抬爸的身子,您就把垫子铺上去----来,准备好,一、二、三,我念到三,您就塞进去。”可惜没有成功,两个人忙得汗流浃背。
“孝成,过来帮帮忙。”妈妈朝哥哥喊道。
“等会,马上就好了----冲、冲、冲,快冲呀!”
“孝成,来呀!”
“人家儿子无微不至地照料,你看见我们弄却袖手旁观。”李小贤嘴里嘀咕道。
“你几年不回来,弄一下就抱怨了?”
“哪里有你这样的儿子?”
“哪里有你这样的女儿?钱给人家骗了,回来哭穷。爸爸要动手术也不拿钱。有你这样的吗?”
姐姐的脸刷地红了。李小贤的脑袋嗡嗡作响。她冲出病房,雨劈头盖脸。这雨能冲尽尘埃,却不能冲去愁闷,更不能洗去厄运。都是钱的错。是钱让她如此郁闷,让她的处境如此艰难,让亲情也没了影。她不知所措。汩汩的水涌入河道,她有种冲动,想随了漩涡汇入河流之中,倒来得痛快些。一只脚已迈进水中,姐姐来把她拉了出来。
“姐,是我蠢,是我蠢,钱都被骗光了。这个家如何支撑?”她扑倒在姐姐的怀里。
“好好的活着。”
夜深了,又只剩下她与妈妈。孩子们打来视频电话,不断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去。这一次是哭着问,与前几日的坚强截然不同。一股乱流在心间翻滚,直窜眼窝。她快步走到窗边,背对着床,眼泪汹涌,滴落在手机屏幕上,连孩子们可爱的容颜也看不清。喉咙里发紧,仿佛水没过了鼻尖,令人窒息。
“小贤,外面还在下雨吧?哪天才能晴呀?豆子得要播种了。”
她有些哽咽,不敢作声。为了孩子们,她别无选择。她努力调匀呼吸,轻轻地推开窗,说:
“妈,雨还在下。不过,总有一天要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