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村
山顶上起了一层白色的霜,山脚下的房屋在雾气中显得朦胧绰约。县城,小镇,村庄都在这一排稳固的青山下分散开来。在两面都是青山的中间一块椭圆形地带分布着密集的高矮不一的奇特建筑。在很久远的时候,古老的县城早已盘踞其间。县城里有一半人口在几十年前从南方一个山丘地带迁居于此,分散到各个小镇,各个村落。我的姓氏就是跟随着当年那一批迁居者一起来到这里的,还有家族那只断了又继而续上的血脉。
在村庄里,每天清晨的日头总是在一个看起来很近却又很远的山头上冒出来,先是往我们村庄的房屋,田地,水渠,还有房屋和房屋之间,田地和田地之间,水渠和水渠之间的树木花草上映出彤红又微妙的光影。随着村落屋顶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四周断断续续传来的鸡鸣声,这一片乡村风景画慢慢变得清晰亮堂起来。这时候我会坚决的认为,这太阳,日照是单单属于我们这里的,它把这一片村落在沉睡中欣然唤醒了。
只是在一个多云转晴的日子,我看到村庄的头顶上密集的布满了乌云,一团团的涌着。村庄的树木花草都在风中不安的摇摆,田地里的农作物跟着一起飘摇,水渠里平时停止流动的死水泛起波澜,往不同的方向散开去。村庄在平静和谐里变得危机四伏,鸡鸭鹅像是约定好了一般躁动的发出嘶哑的鸣叫,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在风中很快就被吞噬了。这片天空忽地暗下来。在村庄这样的风波里,我看到了远处的小镇,更远处的县城竟神奇般的明亮起来。抬头往上一看,平时从远处的山头冒出的太阳,这会儿在密布的乌云里挤开了一道口子,往小镇,县城奋力的投撒出明亮又令人新奇的金光,这使我兴奋不已,同时有些惋惜。村庄里依旧昏昏沉沉的,暗淡无光。我像那些鸡鸭鹅一样在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从山坡上飞奔往家跑去,一脚一脚踩在泥泞路上,发出黏糊糊的水渍声。当我踏过一滩水渍,自以为越过了障碍而兴奋不已,但紧接着就斜仰着身子滑倒了,脸贴在了冰冷的湿泥上,我奋力想爬起来。这时,我看见了眼前的小水滩,里面印出了明亮晶莹的日光。我把头探过去,日光在微波里显出了我那时稚嫩的面孔。
我跑到那几间土坯房的门前,推开嘎吱嘎吱响着的木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有风在屋子里穿过,没有发现人的动静。爸妈或许去了外地,爷爷奶奶或许去了田地里。我抬起腿跨过门槛,进到里屋。屋子里有些昏暗,我摸到床边悬着的一根细细的线绳,一拉开关,屋内就撒满了暗橙色的钨丝灯光。我在褪色的油漆木箱里,翻出了衣裤,迅速脱掉身上带泥的衣裤,用脚甩掉了泥鞋,笨拙的换上干净的衣裤。我弯下腰把头伸到床底下,看到了一双较为干净的布鞋,摸索着拿出来,套到了脚上,踩在屋内凹凸不平的土地面。我穿着新换上的布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一下下踩在了小山丘上。在听到一声狗吠后,我迅速的跑到床边,拉了一下线绳,屋内瞬时黑了。我就像被鬼魂追逐一样,连续跨越了几个门槛,跑到了屋外。看到乌红色的斜阳快滑到山后面去了。
这一带连绵几十里的山川地貌随处一段都可以看出凤凰匍匐在地面,垒起的一排山丘。山峰一年四季的变化和众多北方地区的山峰大川一样。夏季满山翠绿,强烈的阳光把村庄的山丘照耀的一片片明光四射。到了冬季,山峰露出了岩石的痕迹,山峰的轮廓清晰可见。在雪天到来时,山峰慢慢地发白,山上白晃晃一片。青山变成白山,相比夏天的翠绿更为显眼。
山脚下村民的房屋不规则的四零八落遍布了各处。靠近山脚下的位置,人家很稀少,只有那么几户。越是往山下去,人家就越多。从坝里再到镇上。早晨的时候,你看到那三两家土坯房的屋顶上,有一柱缭绕的烟雾在往青山上飘去,和新生出来的雾气混合在一起,顿时就凝成了一团一团的白色烟雾,微微的在山间移动。在日头升到头顶的时候,再慢慢的散去翠绿的山峰显露出来。
山沟里的人家向来是很静谧,和谐的。他们只有到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或者每个月里面单数的日子,在天还没亮透的时候,挑着箩筐,背着背篓,去往十几里外的小镇上赶集。这箩筐里有时挑的是鸡鸭鹅,有时候是其它的家养小动物。背篓里可能背的是茄子黄瓜,也可能是白菜萝卜。他们把这些活物,蔬菜就摆在镇上一个公立的菜市口里,摆开一排在水泥地面上。有人经过时,他们用注视的目光看着那些有可能成为买主的人。如果有人上前询问价格,他们就操持着本地的方言,面带着讨好的笑容急切的为这些买主介绍自己的活物和蔬菜。待他们换来钱后,就装进自己缝制的一个小布袋里,肩挑着空荡荡的箩筐,背着空空的背篓,去买来一些过日子用的必需品。回到山沟里去的时候,箩筐和背篓里已经装着一些用的还有一些吃的了。
村民没有睡懒觉的,都起得很早。不等他们圈养的鸡叫出长长的声音,他们就赶在了鸡鸣之前爬起床。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寻找柴火,捆成一摞,背回家去。在水渠和田地间的一口清泉井里,打来水,踩着泥路嘎吱嘎吱挑回家。鸡还没有鸣叫,太阳还未冒出山头的时候,他们的脸上显出红彤彤的颜色,开始哗啦啦流汗了。他们回到自己的房屋里,在灶台里引上火,待火旺旺的燃烧起来,屋顶上的烟囱就冒出了缕缕白烟。上山拾柴的村民看到屋顶烟囱冒出的白烟就说:
“这家已经开始做早饭了。”
他们走在山脚的小路上一路说笑着往山里走去。
村民们上山拾柴火通常往两个方向去,北边的“太白庙”方向,和南边的“菩萨殿”方向。去往两个方向的山路都很陡峭,在长年累月下,被村民们慢慢的走出了若干条小路。站在山脚下的坝里眺望山坡,能看到一条条弯曲不规则的白色线条布在半山坡上一直到山顶处,上山的村民在那些白色线条上慢慢移动,随即连同白色线条慢慢消隐在一片翠绿里。
春雨来了,村庄的路面上湿漉漉的。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洗净了似的,透出潮湿的新生味道,鼻头上冰冰凉凉的。路上多了些孩童的新面孔,在上下学之际,在村庄的这条路上结伴而行。在这些孩童的面孔里,有时候能看出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模样和他的爸爸是有些相似的。你会觉得这些陌生的小面孔有些像儿时的玩伴,儿时的自己。稍微大点的孩童,模样在一年又一年中迅速变化着。孩子们换了新的衣服,换了新的发型,稚嫩面孔也有了变化,笑容少了许多,多了些“严肃”在里面。孩子们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时尚的书包,摇头晃脑的走在路上,三五成群嬉戏打闹,充满活力的样子让看到了心头愉悦。
夏季的狂风暴雨说来就来,瞬时间就扑向了村庄。那会儿太阳还在空中肆意的挥洒光芒,这会儿天色就变暗了。有些刚洗好衣服的人家,急忙跑出去收回了刚晾上的衣服,有些人家忘了,等到暴雨停止后,衣服被雨水冲击过贴到了地面上。被雨水冲洗过后的衣服,不是太脏的,拿去透了水,再趁着还未西斜的太阳继续晾着,盯着天上的变化,乌云一旦滑向了村庄,就要时刻警惕着了。天上的乌云和太阳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时候,种庄稼的村民盼望着乌云能够遮蔽掉太阳,雨水早些洒下来,庄稼这会儿正需要雨水的滋养。要出门办事的村民,希望太阳能战胜乌云,把乌云挤的烟消云散,发出光芒,阻止雨水的到来,让路面早点恢复晴天的样子。既不下地也不出门办事的村民说:
“这就要看谁能打赢了。”
村庄里的刘根子对这一切并不在意,他甚至不会望向天空,他的头是时时平视的,或者低着。
刘根子只有在秋季的时候才到村庄各处的人家门口站着,他穿着破衣烂衫,左手杵根棍子,右手端着一个带线条的瓷碗,青蓝色双线条在破损的碗口处外侧围了一圈,这个虽有些破旧的白瓷碗竟有些好看。刘根子站在人家门口的时候,没有人驱赶他,他是在村庄里从小长到大的。赶上哪户人家心情不错,恰好有剩饭的时候,有时候是半个馍,有时候是半个饼,更多的时候是家里没吃完的饭菜,回屋端出来就倒在刘根子的那个瓷碗里。刘根子一动不动在这户人家门前等着,他端着碗伸出手来接住给他倒下的饭菜,脸上似乎有了动静,但都被头发和胡须遮住了。他杵着棍子面无表情的转身往土路的尽头走去。他有可能躲到荒废的土窑里去独自享用这顿饭菜了。
刘根子的瓷碗是他吃饭用的家伙,那他手中棍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没人知道。有人说他是小时候被欺负,有了阴影,拿根棍子防身,以免那些人再来欺负他。也有人说他是拿来打狗的,有些人家的狗很厉害,老是冲着刘根子狂吠。刘根子起初还很害怕,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嘴里一边呼呼的喝退朝他扑来的狗。但到后来,刘根子就不再发出声音,有狗朝他身边走去时,他就默默的拿起棍子使劲朝狗面前挥去。村里的狗在尝试多次靠近后始终未果,也就放弃再靠近刘根子了。倒有些新出生的小狗看到他,还是会汪汪的发出稚嫩的狗叫声。刘根子或许知道这些小狗对他没有什么威胁,连手中的棍子也懒得拿起来,默默的低着头吃着碗里的食物,连头也不抬一下,任凭小狗摇头摆尾地乱叫。
刘根子到了冬天的时候,就很难过了。他没有厚衣服来抵抗这寒冷的季节,刮过的冷风,还有时而飘下的小雪。他缩在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里,这房子是谁的没人知道。刘根子的这间土坯房没人进去过,有贪玩好奇心重的孩童也不敢进去。刘根子在土坯房里是如何度过冬天的也没人知道。
有一年冬天,刘根子竟然穿着一件深色的棉袄出来讨饭了,下身还是那条黑漆漆的裤子,脚上套了一双笨重的大鞋子。村里人说他是在镇上的垃圾堆捡回来的。
天气一冷,村庄里的人家都躲在了自己屋子烤火,有蜂窝煤,有木炭,还有石炭,让村民们的屋子里暖烘烘的。刘根子在这样的气候里,他走在村里的土路上,站在人家门前的院坝里,盼着有人家开了大门出来透气,他好讨要些饭菜来吃。有些人家回到灶屋,搜出了不再吃的饭菜,迎着寒风跑到院坝里,抖着手倒给他,再一溜小跑回到屋子里,紧紧关上门。刘根子知道天气变冷了,他不再往土窑里钻,也不在路边站着,他杵着棍子端着饭菜,往那间破败的土坯房慢吞吞的走去。
天气变好的时候,却不见了刘根子的人影。有人说他去镇上讨饭了,也有人说他在屋子里睡大觉。
直到下午下学时,太阳还在天边慢慢地往山后滑去。路上三五成群的孩童们在嬉戏打闹,刘根子这时候才从小镇方向慢慢走来。过了一个冬天,刘根子头发长长了,乱蓬蓬的,胡子也长长了,乱糟糟的布满嘴的四周还有下巴。他的脸上油油的一层,眼皮耷拉着,鼻子好像隐藏在了面部,嘴藏在了胡须里。整个脸看起来模糊不清。他经过下学正走在路上的孩童身旁,那些孩童们都纷纷捂着鼻子快速的逃窜了。一是忍受不了刘根子身上发出的难闻的味道,二是怕他手上的那根棍子,好像会猝不及防的挥向他们的样子。有些胆大的男孩童捡起路边的小石子或者碎泥朝刘根子扔去,他不用手挡,杵着棍子面无表情的站着,而那个破瓷碗却不见了。直到有一天,看到他从衣服的侧兜里掏出了那只碗,才知道他装在口袋里的。
刘根子一年四季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里出现。他有时候出现在一大块水田旁边,有人说他是去捉青蛙吃了。有时候出现在菜地里,会有人家驱赶他,以防他偷菜。刘根子更多是出现在村庄的那条土路上,站在路边,供人观赏。行人路过的时候,他偶尔会缓慢的扭过头去看着人家,眼神却不像,像是看在了别的地方。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刘根子比之前更像个乞丐了。他的头发更加乱蓬蓬,好像不再长了,还是臭烘烘的样子。乱糟糟的胡子也不再长了,还是脏兮兮的样子。脸上黑黢黢,油腻腻的,衣服裤子和鞋子更加破旧,浑身散发出的味道比之前的更难闻。有孩童低着头在路上走,一抬头撞见了刘根子,一边惊恐的大叫一边慌忙跑开,像是撞见了一个怪物。
一年的冬季,那场雪比刘根子早一些飘到了路上。一入冬,村庄的山坡上,田地里,路边的树上都落满了白晃晃的雪花,只有那条路上有一道道车轮印,还有些过路人浅浅的脚印。有人说:
“今年冬天怎么不见刘根子来讨饭了。”
“收割农忙那阵还见他在田里捡谷穗。”
“兴许在屋子里睡大觉。”
“饿着肚子也能睡着吗?”
“说不定他早就准备好了过冬的粮食。”
村民们谈论着刘根子入冬后的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场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屋顶上,路边的草上,树上,田地里都积了厚厚的雪。过了几天的一个中午,入冬以来的第一个白太阳就升到天上了。雪化了,村民们站在那条路上谈笑说话,她们说:
“这场雪好冷!”
“化雪比下雪还要冷。”
“再冷也挡不住叫花子出来讨饭。”
“那怎么不见刘根子出来。”
“入冬以后就没见过他了。”
在一个大晴天,村里有人路过刘根子的土坯屋,好奇进去看了看。从窗户上面破烂的窟窿眼里挤进来一些阳光,屋子稍微有些亮了。靠墙角处有一个门板,上面铺散了些稻草,在稻草的间隙中露出漆皮褪色的老旧门板。还有一摞稻草散乱的堆在一旁,几个破损的盆盆碗碗散落在地上,还有些破旧发臭的衣服,横七竖八的堆了一堆,唯独没有见到刘根子。
入冬以后很快就过年了。村庄里的家家户户都忙着屋里屋外的打扫,女人在屋里擦擦洗洗,男人去镇上置办年货。一个给刘根子倒过饭菜的女人也跟着去了镇上。她回来后带回了一个消息:刘根子在镇上的马路上被车撞死了,撞他的那个货车司机当时就跑了,现在还没查到。有村民说:
“查不到了,没人去查的。”
“也是,谁会在乎一个叫花子。”
“死了就死了,管不了那么多。”
“刘根子的尸体怎么弄了。”
“听说有人出面请了人挖了个坑给埋了。”
“那是个善人,这年头肯有人花这闲钱办这种事情。”
“唉,怎么说也是条命。“
“不过是条苦命,这刘根子的母亲来到这的时候,也是不易,带着刘根子讨着饭一路过来的。”
“这刘根子小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发烧家里掏不起钱请医生,后来就烧傻了。”
“那是个老实孩子,不言不语的,傻了就老挨欺负。”
“他母亲怄气,身体也不好,就抛下刘根子先走了。”
“刘根子后来只能挨家挨户讨饭,饱一顿饿一顿。”
“不讨饭还能干嘛,孤苦伶仃的,没人收养。”
“谁会收养一个叫花子。”
“也不知道他父亲是谁。”
“谁知道,从外地讨饭过来,想必那边也不好过活,那个男人在不在都不好说了。”
“我们这好多都是从外地讨饭过来的,刘根子和他母亲只是命不好。”
“不说这个了,你们家包饺子了吗?”
“还没包。”
“走,包饺子去。”
“好,包饺子去!”
“过年好!”
“过年好!”
刘根子在村民们的谈话声中,在除夕夜还未来到之前,在这场冬雪弥留之际,跟着雪花一起飘走,融进了土里。很长时间过去了,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