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坡
看坡,就是看庄稼。我高中毕业后干的第一件农活就是看坡。那年我刚满十八岁,高考落榜后,不管你是否情愿,没有多少出路的农民的儿子,自然而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记得那一天,吃完早饭,我低着头,带着满脸的羞愧,双手紧贴着身子,迈着僵硬的双腿,跟在父亲身后,来到生产队部门前。那里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我的长辈或同辈兄长,我站在他们中间一直没敢抬头。生产队长看我年龄小,给我安排的第一个劳动任务就是看坡。看护的庄稼是村西南三里外的一片高粱和谷子,其实,这片庄稼已安排了二大爷担当着看护任务,再安排我参与有相当大的照顾成分。
父亲一听很高兴,领着我走到村外,指了指西南方向那片庄稼,自己去吧,您二大爷早晨就到地了。
太阳刚刚爬上屋顶,娘缝制的粗布衣服就是防晒服,我空着手,仿佛一个闲散的人,走在下地的路上。找到二大爷,像一个来访者说明了来意。二大爷点点头,“不上学了,那就好好劳动。”
二大爷五十多岁,浓眉大眼,黝黑的脸庞,一看就是一个憨厚的庄稼汉。他正直,大公无私,做事一向认真。
眼前这片高粱长势喜人,粗壮的秸秆缠绕着无数的绿飘带,高粱穗子像一杆杆高擎的火把,成片的高粱俨然一个整装待发的巨大兵阵。紧挨着高粱地是十几亩谷子,细长的谷穗仿佛狗尾巴一样随风摆动,特别招人喜爱。
“看坡不需要多少技能,活不累,责任大,勤快就行。” 二大爷边说边递给我一根长长的竹竿。
看我一脸的茫然,二大爷接着说:“现在正是高粱抽穗灌浆的关键时刻,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轰麻雀。”高粱灌浆时,高粱粒里包着浆水,麻雀啄食一个,破裂一个,麻雀不停地啄食,对高粱造成致命的破坏,籽粒再不会成熟,一个高粱穗子就废了。
我一听,乐了,这活好玩。小时候,印象最深的鸟类就是麻雀。
麻雀世世代代与人们共居一个村庄,它们总是把家安在屋檐的瓦片下或墙洞里,寒来暑往,以人为伴,与人类不离不弃。因此,乡亲们亲切称呼它“家雀”,这样的称呼,俨然把它当成了家庭的一员,这样的待遇只有燕子有的一比。麻雀虽小,蹦蹦跳跳,探头探脑,一身灰毛,土里土气,憨态尽显。房前屋后,麻雀在庭院里飞上落下,与鸡鸭争抢粮食,在猪槽边啄食残羹剩饭,吃饱了,站上屋脊院墙,飞上电线,聊聊家常,“家雀成群枝上聚,不知商议是何题?”,寂静的乡村有了灵巧的动感。
孩提时代,总是取麻雀为乐,掏鸟卵、捉麻雀、养雏鸟,度过了清贫而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白天,小伙伴们爬屋上墙掏出一窝鸟卵或雏鸟,一对老麻雀站在远处,急得上蹿下跳,叽叽喳喳,毫无办法。我们看不到它们哭泣,也听不懂它们的高声叫骂。
夏天的晚上,在那没有电灯,没有娱乐项目的年代,小伙伴们吃罢晚饭,凑在一起,先疯跑一圈,时间大约八九点钟,麻雀也进入了梦乡。一人用手电筒照着墙洞里麻雀,其他人搬个板凳或搭个人梯,悄无声息地靠近,突然出手捉住麻雀,关进笼子,成了宠物。
话说回来,那时候,只是感到麻雀好玩,没有感到让人心烦。
看着二大爷一脸的严肃,我意识到赶麻雀看似简单,实则并不轻松,其意义更是非同一般。
果然,半天的时间,我就经历了与麻雀周旋带来的烦恼。麻雀犹如游行示威的队伍,成群结队,黑压压一片,从东游到西,从南飞到北,它们如同不懂事理的孩童,顽皮难缠。更可气的,有个别打游击的,大半天在高粱地里赶不走轰不散,我们与这群小精灵由阵地战演变成了游击战。傍晚,麻雀回巢了,我的两腿跑直了,嗓子喊哑了,田埂也踩亮了。
那段时间,我与麻雀彻底结下了梁子,它们在我心目中的可爱形象一落千丈。
中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烧烤着大地。麻雀也累了,肚子也没填饱,纷纷飞回家避暑歇息。我和二大爷钻进窝棚,吃带来的干粮,集聚力量准备下午的战斗。这个窝棚选在高粱地旁的水渠坝上,二大爷用几根木头搭成一个框架,四周围上高粱秸秆,最外面用草一层层披落下来,窝棚的横截面就是一个等腰三角形,这样的结构和造型,既牢固又美观,关键是能够遮阳避雨。
高粱地里与麻雀周旋了十天半月,我们的防御战场扩大到了谷子地,防御重心开始转变,由轰麻雀为主转变为轰麻雀与防小偷小摸并重。
二大爷提前在谷地里扎起草人,一个个草人站直身子,身穿破衣裳,头顶破帽子。草人不知疲倦地昼夜值班,身体随风摇摆,两只胳膊平伸,始终保持战斗姿态。起初还真把麻雀唬住了,一次次成群结队飞来,看看没有机会,又一次次不太情愿地飞走。时间一长,个别胆大的麻雀,望着草人就是那一招一式,尝试着远远地落下,抢上几口,惊恐恐地飞走了。
轰麻雀的任务轻松了,而高粱也接近成熟,“高颗大穗有光华,万垄参差斗晚霞”。保护好全队人的劳动果实,任务重,责任大。白加黑,我和二大爷二十四小时守护着这方田地。二大爷在水沟底掘出一个土井子,泉水清澈甘甜,渴了提上一桶,“咕咚、咕咚”喝个够,既凉爽又解渴。
防偷盗主要防外人,本村人都认识,不会拉下脸皮冒这个险。二大爷经常彻夜不眠,他摸准了个别人行窃的时间,午夜前后,人犯困的时候,偷盗者才开始行动,说是偷盗有点言重,那个年代都是生活所逼。二大爷经常提前藏在高粱地里,有时偷盗者刚进地就被抓个正着。二大爷对待这些人可说仁至义尽,只要留下高粱穗子,一般不会把他带到众人面前。收缴的战利品,二大爷交到饲养室,成了生产队里牲畜的青饲料。看到一些失去劳动能力的孤寡老人,也会交给他们一些,暂时缓解他们的饥荒。二大爷一家七口人,人多吃饭的多,家里再难,二大爷自己颗粒不要。
一天晚上,二大爷家里有事,我守护着高粱。归巢的麻雀早早拉下夜幕,晚风扫去白天的燥热,草丛里的虫鸣此起彼伏。这是我第一次在漆黑的夜晚,一个人在田野里过夜,总觉得高粱地里有人影晃动,心里不禁有些发颤。手里握紧一个粗木棍,大声唱歌和高声自言自语,自己给自己打气壮胆。二大爷教我一招,围着地边走,冷不丁大喊一声,“看到你了,还不快走。”一声声喊叫,缭绕在夜空,传向远方,既是为了壮胆,也是提醒那些人这块高粱地里有人看管。
近一个月的看护任务,随着社员们欢快的收割声结束了。离开这块高粱地,离开草窝棚,心中油然生出一丝留恋。我欣喜,第一次与庄稼有了如此亲密的接触,这些可爱的庄稼,懂得土地的好,懂得农民的勤劳,他们承纳阳光,吸取大地之精华,把农民的汗水化作沉甸甸的果实高擎在头顶。我欣喜,从二大爷这些老一辈人身上,读懂了农民的憨厚、朴实与善良,懂得了什么是职守与担当。
时隔四十载,每当再次走近那方土地,“盛夏千竿绿,当秋万穗红”仿佛又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