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度龙门
天下叫龙门的地方真多。最出名的是黄河龙门,郦道元说它“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赑怒,鼓若山腾,浚波颓迭,迄于下口。”这指自然景观,人文景观是龙门石窟。黄河龙门离我远矣,我最亲近的是呢度龙门。粤语里,呢度乃此处之意。
呢度龙门,是海;往前看,也是海。陆地像巨人伸出的两只大手,要把茅尾海搂住,可惜手臂太短,扰不住,在指尖与指尖之间,形成海峡。左边钦州港,右边防城港,中间是海浪。
老天爷如此钟爱这个地方,沿着海岸线播种红树林,长成海上森林,像一道道浓密的绿网,过滤海水中的污秽,留下洁净和蔚蓝。
呢度龙门,是一个旅游胜地。龙门航道两侧,尤其是靠近钦州港一边,众多岛屿与天上星星相互呼应,从不同方位观看,点线不一,造型各异,俨然狮子座、金牛座、天蝎座漂浮于海上。倘若升起无人机,凌空俯视,又仿佛看到了一幅山海图,别有情趣。岛与岛之间,有的是红树林相连,有的是海水隔开,绿的是树,蓝的是水;灰黑的小渔船,红白蓝相间的快艇,或疾或缓,在水道上滑行,摇曳的树枝和飞飞停停的海鸟,共同构成了一部充满动感的七十二泾风景片。
游览七十二泾,最好的方式是乘坐快艇,既可享受劈风斩浪的快感,又可钻进红树林深处,近距离观赏红树林的枝叶和花果。有时,会与站在枝头上的白鹭不期而遇。如果快艇穿过养蚝区,会透过清冽的海水看到像两个手掌合在一起的生蚝,高低不平地挂在竹排下,似乎在虔诚地祷告着。
七十二泾码头对面,有两家餐馆,一家为七十二泾鱼餐馆,另一家为金鼓鱼餐馆,皆本地人所开。食材多为海鲜,且是当地特产,如生蚝、跳跳鱼、榄钱等。榄钱即红树林的果实,椭圆形,大如一枚硬币,表面光滑,肉质坚韧。跳跳鱼则生长于滩涂中,拇指大小,嘴阔身短,全身无鳞,体表有粘液。榄钱与跳跳鱼加豆豉同焖,据说可降血压,故食者趋之若鹜。是否有效,尚未验证。
洛阳龙门重庆龙门桂林龙门,我悄然路过,却在此处停留了一年。不为观光,不为疗养,只为修建龙门跨海大桥。
修建跨海大桥,把钦州港和防城港连起来,打造南宁、北海、钦州、防城一小时生活圈,早已列为广西重点工程。2011年,大桥在西岸举办过一次开工仪式,不知为何悄然停工,尽管陆上公路已经修到岸边。时隔9年,即2020年春末,当我手持施工图,站在东岸上,仔细查看地形,并乘快艇在岛屿间穿梭一番之后,才明白大桥停工的原因。东引桥原设计经过红树林核心保护区,仿佛要一箭射穿钦州港的绿肺,那肯定是不行的。新设计绕过红树林核心保护区,从缓冲区通过,把对红树林的伤害减少到最低限度。引桥拉长,造价增加,可保护了海洋生态环境。新设计的东引桥跨过7座岛屿,桥型舒展,犹如巨龙出海,为景区增添了一个景点。修桥之前,龙门只是一个抽象地名,一个美好的愿望;大桥建好之后,龙门将是一个地标性的建筑物,是广西平陆运河通往大海的彩门,是民族振兴真正意义上的龙门。
想到这点,总让人热血沸腾。
梦想可以燃烧激情。从踏上钦州港的那天起,一切困难迎面而来,一切困难又都迎刃而解。
当初,我在项目部负责征地拆迁地方协调工作。为了物色临时驻地,我走遍了钦州港长长短短的街道,考察了每一处可以改造成项目经理部的地方,接触了数不尽的上至政府官员下至地痞流氓的当地人员,终于打听到社区有一栋废弃的办公楼可以满足要求。
现场查看,楼高五层,有会议室、办公室、厨房和宿舍,之前曾被一海警中队租用,墙壁上还保留着官兵训练宣传图片和一些口号。只是大楼位于炼油厂安全距离之内,属于安全隐患地带。这也是社区和海警先后搬走的缘故。
经项目部领导班子商议,决定临时租用三、四楼。租金倒是便宜,但楼梯走廊积满灰尘,房间角落布满蜘蛛网,电灯残损不堪,且部分房间里堆满了旧家具。只好请人打扫卫生,清理房间,喷洒消毒水。电工重新布好线路,安装好网线之后,马上购买一批简易的办公桌椅,布置一间综合办公室。
二十多个人就这样安顿下来了。
条件简陋,节奏却异常紧凑。技术人员察看现场,计算工程量,制订施工方案;设备材料人员比选拌合站用地,考察沙石水泥等地方材料;合同管理人员招集劳务队伍考察施工现场,着手劳务招标。最消耗体力的当属测量人员,他们要乘船出海,登岛测量,复核数据。引桥经过的7个岛屿都是无人岛,岛上野草丛生,随时遭遇到毒蛇黄蜂和红蚂蚁。早上穿着干净的工装出门,傍晚回来时,蔚蓝色的衣服上,胸前和胸后,都印上了一圈又一圈的汗碱。有时,衣袖或裤脚甚至被树枝扯烂了。小方是最新进场的测量工程师,现场复核工作基本由他带队完成。这个28岁的小伙子,来自广西大石山区,对付毒蛇黄蜂蛮有经验,却对红蚂蚁无能为力。这种蚂蚁原产非洲,藏匿于木箱缝隙之中,随货物“进口”而来,已在我国沿海部分地区泛滥成灾。红蚂蚁攻击性强,毒性大,人被咬之后,伤口红肿,化脓溃烂。上岛没几天,小方就被咬得体无完肤,还一度住进了医院。经咨询当地渔民,上岛必须扎紧袖口和裤脚,穿雨鞋,戴草帽,且随身携带驱蚊药水,不时往身上喷几下。项目部赶紧采购一批物品,供上岛人员使用。那种药水有一种刺鼻的气味,说不上香,但我乐观地把它当成香水,还以小方为原型写了一篇散文《他身上的香水味》。
红蚂蚁不仅岛上有,临时住地也有。一天晚上,宿舍里传出了恐怖的叫声:“红蚂蚁!我被咬了!”打开电灯一看,一个员工的腿上被咬出了几个红疙瘩,几只红蚂蚁在他的席子上四处游荡。仔细寻找,发现红蚂蚁是从隔壁爬过来的。隔壁房间里堆放着社区的陈年档案。大家睡意全消,分别查看自己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生怕被红蚂蚁闯进来。
第二天一大早,出现红蚂蚁的房间马上腾空,喷药消杀。被红蚂蚁吻上一口,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
尽快找到合适的项目部驻地成为我的首要任务。连续几天,我分别去看了海关、税务局、港区中学等单位旧办公区域,不是场地狭小,就是地处危险区域或是已被其他单位占用,几乎毫无进展。一天深夜,被心中的蚂蚁咬得烦躁不安,我索性穿好衣服,走上楼顶,吹一吹海风。深夜里,偌大的港区,大部分区域一片灯火辉煌,霓虹闪亮,而以社区旧办公楼为中心,方圆一二公里内,黑灯瞎火,一片沉寂。站在楼顶上,远处的大型建筑,如石化炼油厂、中粮仓库、丽景宾馆,清晰可见,唯独我们,置身于一片废墟之中。往拟建大桥方向望去,天空比岛屿明亮,海水和红树林在星光下依稀可辨。早已印在脑海里的跨海大桥效果图仿佛投影在半空中,让我看到了黑暗中的璀璨。
几经周折,项目部与某单位达到协议,租用他们在港区的原分局(该分局已撤销)办公区域,这才结束了为时三个多月的“废墟”生活。
新的生活区设在某海岛小区里,与其他居民混住,淡化了工地概念,却美化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小区南面,隔一条街道,是社区居民住地,一层平顶房,通道九纵九横,整齐如方格。据社区江主任介绍,这已是他们第二次搬迁。根据港区建设需要,现居住地点已被规划为工业用地,第三次搬迁即将启动。
我的房间所在楼层较高,阳台也正对着居民区。夜深人静,我偶尔会站在阳台上,对着对面灰黑的屋顶发呆。
离居民区不远,大概七八十米,就是海边,就是红树林。密密麻麻的红树林,用瘦小的身躯挡住了海风和海浪,保护着陆地。人类制造的垃圾,如白色泡沫等漂浮物,也被红树林张开双臂拦住,不让它们漂到大海上去。我想,这些居民,当地的老百姓,跟红树林有什么区别? 他们就是生活在陆地上的红树林,是港区的一道屏障。
这些居民,大部分都曾经是渔民,长年在船上生活,过着动荡的生活。如今定居在陆地上,二十年三次搬迁算不了什么。
这从他们的生活态度看得出来。社区江主任是我接触较多的一位当地人,很有代表性。他乐观豪爽幽默,一米八几的个头,皮肤黝黑,肚皮微凸。喜欢喝高度酒,五十六度的二锅头最合他意,微醉之后,喜欢小钢炮,碰杯即干,中醉之后,改喝啤酒,自言用啤酒漱口。以我之酒量,难以陪他尽兴。
他原是渔民,以打渔为生,后养大蚝,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即攒下几百万身家。不料十多年前,一场大台风,毁掉了他的大蚝养殖场。养蚝成本高,风险大,他便转行养虾。挖塘养虾,比在海上漂竹排养蚝更稳妥。后来,养虾之余,还搞起了建筑。如今当了社区主任,不去承揽工程了,但家里还是有三四台挖掘机,由其小儿子打理。
“想不想去钦州南宁发展?”我问他。
“去钦州南宁干什么?”他反问我,“准备搬迁了,政府建好了安居房,我家一栋楼,六层,每层120平方米,计划下个月装修,在钦州南宁哪有这么好的居住条件?我是海边人,离不开海的。”
握手告别,江主任步行回家,隐入社区不见。
10月,当地举办“蚝情节”。社区的舞台上,响起了海歌声。原以为唱一两个晚上而已,谁知连唱半个月,从天黑唱到深夜11点钟。
丝弦伴奏,方言演唱,语调类似粤语。凝神聆听,可听出大概意思。
(男声)低田摞底如今农村都建高楼大厦,出门建房个个都来得很齐。
(男女合唱)撑船棹船,棹跟岸边转,棹到三娘湾看海豚;海豚跳舞真好看,歌声笑声装满船。
听多了,听惯了,听明白了,不再嫌它是噪音。有时,甚至抬起手,跟着旋律,打起了节拍。
呢度龙门,居住着龙的传人——客家人。《辞海》解释,生活在黄河流域的部分汉人因战乱南迁,其中有钦州北海等地。当地人自称海察人,讲海察话,唱海察歌。
海察歌,传递着龙的声音。
呢度龙门,有一孙中山铜像,如同他的思想,经得起风雨考验。塑像矗立在龟山上,眺望远方,期待着他的期待。
龟山位于逸仙公园内,有台阶蜿蜒而上。半山腰,有一旧石碑,上刻总理遗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山顶有一平台,在孙中山铜像脚下,可聚集上百人。前方立回音壁,最佳位置以红点标示,站在红点处说话,则声如洪钟,直上云霄,想必是为了宣誓时让孙中山先生听到。
辛亥革命胜利后,孙中山提出《建国方略》,规划在全国建设7个大港。一等港,大连、上海、广州。二等港,钦州、福州、营口和葫芦岛。
1992年8月,钦州港正式掀开建港序幕。经过三十年的努力,如今的钦州港已形成油品、集装箱、煤炭、汽车等物流体系,开通内外贸集装箱航线60多条,通达全球100多个国家地区的200多个港口。
这个喜讯,足以告慰孙中山先生。
龟山后头二百米,是一小岛,中间有栈桥相连。栈桥架在红树林上方,但栈桥两侧的红树林都比桥面高,站在桥面上,可仰视、俯视、正视、侧视红树林,看到红树林乳白色的小花和长得像豆角一样的红树林果实。这种果实跟榄钱不一样,在餐馆里看不到。
小岛四周,全是红树林,往北更是连绵不断的林带。在林带的边缘,便是龙门跨海大桥的施工现场。
桥墩、桥面,渐渐成形。
呢度龙门,有过耻辱。1935年11月15日,侵华日军在此登陆,攻占钦州、南宁,蹂躏我中华大地。
呢度龙门,让我想起彼处龙门,曾经辉煌的洛阳,现在落寞了的石窟,那些了不起的佛像,一点一线雕琢出来的艺术品,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千四百多年。
当年雕刻佛像的人,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想必也有僧人吧?没有比岁月更漫长的耐心,没有比岩石更坚定的意志,是无法实现宏伟目标的。那些看似无欲无求的僧人凭借无与伦比的定力和心甘情愿的牺牲完成了流传千古的壮举。
我敬佩那些义无反顾去做某件事的人,也想去做一些让生活更有意义的事情。当得知集团公司组建龙门大桥管理团队时,我果断报名了,尽管职位和薪酬都略有降低。
进场大半年,为了处理各种棘手问题,我周旋于各种人物之间。龙门跨海大桥,有陆地工程,也有海上工程,涉及用海、用岛、用船、用林及生态保护等问题,尤其是要处理土地纠纷问题,弄得我筋疲力尽,经常夜不成寐。2020年底,我突然发现左后脑勺有一小撮头发没了,用手一摸,光秃秃的,初如一衬衣纽扣大小,后大如铜钱,再后来就像在后脑勺贴上了半个鸡蛋壳。心想,非得弄我像个僧人不可吗?又不是我一个人在建桥,为什么偏偏选中我?懊恼之余,只好把安全帽往后扣,遮住“亮点”。第二年春节过后,又痛风发作,双脚脚趾红肿,无法行走,被迫回南宁就医。医生告知,免疫力严重下降。只好遵照医嘱,服药治疗。
回到项目部,不再吃饭堂的饭,而是在宿舍里煮面条青菜土豆红薯,吃起了素。这回,不仅头顶像僧人,饮食也像僧人了,只差没有念经。
……
北有龙门石窟,南有龙门海峡。石窟适宜展示石刻艺术,海峡可要兴建跨海大桥。由钢筋水泥筑成的龙门跨海大桥会成为一件艺术品吗?答案是肯定的,或许比艺术品更实用。佛像可以寄托一种希冀,跨海大桥却能够帮助人们把希冀变成现实。
再过一年,龙门跨海大桥就要建成。到那时,钦州港与防城港之间,恰如架起一把巨大的古琴,横跨于北部湾之上,以波浪为鼓,以海风为萧,以疾驰的汽车为音符,演奏一曲跌宕起伏的新时代乐章。
我仿佛听到了。
(202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