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华我的年
一晃就是兔年的春节了,几十年来过春节的情景历历在目,令人无限感怀、无限伤情、无限慨叹。
小时候过年,言行都是有许多禁忌的。除夕那天晚上睡觉,不能叫睡觉,要说是“挖金子银子”。年饭要大年三十晚上的十二点前后开吃,有的年份是十二点之前,有的年份是十二点之后,这都很有讲究。但到底是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吃年饭时,摆筷子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掉筷子到地上,如果掉了,就意味着明年有人过不了年。过年时千万不能说“老虎”、“狮子”这些猛兽的名字,更不能说“死”“病”这些不吉利的字眼。大人发的红包,一块钱不能说成一块钱,要说是一万块钱。
每年过年之前,母亲都要给我们交待这些。但父亲是有反抗精神的,母亲说完之后,他会接着说:也不要太紧张了,童年无忌,大吉大利!小孩子怎么说都是好的。
父亲的这句话,确实起到了给我解放思想的作用,让我放松了许多。
除夕那天,晚饭是做得比较简单的,因为晚上有更好的东西吃。晚上八点左右要敬一次菩萨,敬完菩萨之后放鞭炮,然后吃年关肉和甜米酒。所谓年关肉,就是自家杀年猪后挂在梁上的肉,我们除了给肉用盐淹一下,从不进行特殊的什么柴火加工,而是任其自然的“腊”下来。
每到大年三十夜晚,我看到父亲或母亲踩在春凳上,从梁上取下腊肉来,放到一个煮猪潲的锅里炆。为什么放到煮猪潲的锅里炆呢?因为腊肉很大一块的,平时煮饭的铁锅太小了,是没有办法放进去煮的。所以那天早早煮好猪潲,把锅子洗干净,用来炆腊肉。那天猪的“晚餐”虽然比以前吃得早些,但这几天都可以吃不少带油水的剩菜,也是“伙食”最好的时期。
腊肉要炆一两个小时,翻滚的水、滋滋冒着的热气、喷香的肉味弥漫在木屋子里,再加上屋外的对联,路上没有人影的村子,这样的氛围,感到年味就来了。
腊肉炆好后,父亲就用整块的腊肉敬菩萨,口中念念有词。我觉得此时的父亲像个巫师,神秘得很。我不知父亲说些什么,父亲也从没有教过我怎么说。我就只是恭敬地站在一边,等到父亲让我做揖我就作揖。这段时间,我一直不敢吱声。直到母亲把甜酒摆上桌,把腊肉一块一块的切下来放到碗里端到桌上,说:吃砧板肉,多吃点。
腊肉喷香喷香的,所谓的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或者比不上此。我这辈子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吃迹历过七星酒店和大排档。我不敢说吃遍了所有的名菜,因为我也从不记菜名,但最贵最好吃的菜我也是吃过的。但我这辈子是再也没有吃过比父母亲做的腊肉更好吃的东西。
吃完年关肉,父亲就提着一篮子猪崽炮,带着我们来到生产队里的一块坪地里。那时完没有燃放烟花鞭炮的风气,整个的除夕之夜棠里村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天上的繁星依稀洒下来淡淡的朦䏵的光,与从千家万户的农家窗户里飘出来的微弱的煤油灯光相映成趣。
父亲手里拿着一根燃着的香,从竹篮里拿出一个有小竹竿粗、用土纸紧紧地包裹着火药的猪崽炮,那炮看一眼都让人心里紧张,因为里面裹着的全是炸药。父亲点燃引线,等引线燃烧了大概一厘米长,还余下一厘米左右长的时候,手往后一摔,再用力朝前向天上抛去,猪崽炮被抛到半天云中的时候,“轰——”的一声炸响,顿时,整个村庄和山野都震动了,整个世界都晃动了。而爆炸所发出的强光,照亮了整个棠里村照亮了整个世界,我顿时心花怒放。
猪崽炮被一个一个地抛向空中,一个一个地在半空中炸响。成了我儿时重要的年味。
父亲突然对大哥说:“雄伟几,你也来放一个试试。”
大哥比我大六岁,天生的胆子大。他便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把猪崽炮一个一个地往天空丢,猪崽一个一个地在空中炸响。我觉得好看极了、好听极了、刺激极了。父亲更是笑眯眯的。好像是看到放猪崽炮后继有人。
父亲喜欢放猪崽炮,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玩。解放前,村里只有一个号称恶霸地主的人放炮。我的爷爷是穷苦的农民,只能看着恶霸地主作威作福。等父亲和伯父长大当了挖煤工后,有了钱,也买炮放。就这样好像与恶霸地主打起了擂台。解放后的父亲,更是把这个习惯保持了下来。
1983年,我考上了大学,成为了解放后棠里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这时,父亲让我当起了放炮的主角。记得那一年回家过春节,天快黑的时候我开始放几个小花炮暖暖场,村里人看到花炮一闪,纷纷来到我家附近的干田里或小土坡上观看。我连放了十几个后,天也黑了,而村里的人也到得差不多了,便转身到屋里云拿大炮。有人见我要进屋,便问:“放完了吗?”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个年轻村民不以为然地说:“开玩笑,就放完了,这还只是个加片!”全村的人都笑了。
所谓加片,就是那时农村放露天电影时,一般放一个时长两小时左右的正片,但在放正片之前,一般加放一个20分钟左右的科教片或政治宣传片,被称为“加片”。
他这个比喻,真的是太恰当了。
我拿出大炮来,一个又一个的花炮被点燃后火箭一样直冲天空,造形各异、五彩缤纷的花光棠里村的天空照得五光十色、异常耀眼,给棠里村增加了浓浓的年味。而看我放炮,也成了棠里村的年味。
八十年代后半期,村里放炮的人越来越多。你家放一挂两千响的,我家放一挂五千响的,他家放一挂一万响的。似乎都在比赛,看谁家的炮放的时间久。
到了八十代末期,就是家家户户都要放炮了。再也分不清是谁家在放炮,整个除夕夜,鞭炮响个不停,花炮往天上冲个不停。这个时候,我也不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争风流强放炮了。除夕之夜,也不忘了要去床上挖一会儿金子银子。
有一年零点前后,父亲把我从床上叫醒,把我拉到我家的新房子外面,说:“杰伟,你听,这鞭炮,一直没有停过,就像煮粥一样!”
我听到了,这鞭炮声,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却又像从水库对面的棠里村那边传来,愈演愈烈,愈来愈稠密。这鞭炮声,就是年味,就是浓浓的乡愁啊!
那个时候,农村里到外头打工的,做包工头的,做生意的,着实都赚了钱。而我家,用妈妈的话说,是明显地落后了。我大学毕业后到农村当老师,从八十年代中期的五十二块钱一个月,到八十年代末的一百零三块钱一个月。这工资,是远远抵不了人家一个星期的烟钱。
为了活出一点样子来,我于是远离家乡,来到羊城,奉旨打工。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俗话: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从此,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但也没有挣一座金山银山。
每年的春节,我只是给父母打电话,从电话里听听家乡的鞭炮声,从电话里“闻一闻”家乡的年味。有一次,听着听着,我们几个打工兄弟就都流泪了,一起敲着碗当乐器唱着《流浪歌》,一边哭得稀里哗啦泪流满面。
有钱没钱,回去过年。有一年在经过了一再的纠结之后,我还是决定回家过年。于是花高价从黄牛手里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耗了近四个小时,挤过比肉酱缸里的肉还要拥挤的人群,我终于挤上了车,十一个人挤在火车上的卫生间里,只能仰头出气,就像早晨出到水来呼吸、吃草的草鱼。但一算时间,广州到新化要16个小时,火车正点到新化的时候,正是午夜。这个时候肯定没有从县城回乡下的车。我在这时候长途步行,累得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回到家里,是给父母亲惊喜还是惊吓呢?
想到此,在火车“咣当——”一声响起来之前的一刹那,使劲按着车窗一翻身,从火车上跳了下来,回到出租屋继续跟打工兄弟一起过流浪的年。
父母已垂垂老矣,可是我总以为父母亲会万万年,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等着我回家。2001年,我结束打工生涯,带着年轻的妻子和才几个月的孩子回到了家,本以为这一年可以作为儿子再跟父母亲过一个儿时的年,但父亲就在这一年离我们而去。虽然在家里过年,但却是为父亲做新耗。春节里跪拜着回报来烧香的乡亲,内心里肝肠寸断。美好的春光在我眼里已是黯然无光。
父亲走了,我内心里不再有真正的欢乐。
而此时,虽然晚婚但毕竟已成家立业的我,也很少回家陪母亲过年。有的年份回家跟母亲过年,但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年味。何况更多的年,我是因为妻子而决定过年的地方。妻弟在广州工作,岳父岳母也在广州居住,更多的年份,我们一家从娄底来到广州,过一个没有鞭炮、没有年味的年。虽然广州很美很现代,妻儿也很开心,但我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
2021年鼠年的除夕,因慈母年初升天,我们四兄妹和子孙辈齐聚大哥家,给逝去的母亲拜年,闻听到比儿时过年更多的炮响,看到燃放在天空的更多花样的花炮,但对这一切,我已基本没有感觉了。这一次,我虽又一次吃到了久违的儿时味道的砧板肉。肉是香的,心却是悲的。
兔年的春节到来之前,我也曾为春节在哪里过而纠结过。但想到父母已经不在,与兄弟姐妹一起在新化过年当然能找回一些慰藉。但我在羊城的窝也是我的第三窟装修好已经很久,抱着让孩子多看世界,多长见识的想法,最后还是选择来到羊城过年。
在这里,妻儿快乐着他们的快乐,我忧伤着我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