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的日子
国庆节应邀参加老同学的婚礼,据说这场婚礼花费数百万元,婚宴布置所用鲜花悉数从云南空运过来,耗费五、六万。新娘一袭婚纱出自法国著名设计师之手,价值不菲。婚车更是夺人眼球。头车劳斯莱斯,后车紧跟宾利、兰博基尼,即使是奔驰,宝马也黯然失色,怎一个“豪”字了得。
酒席散去,我仍意犹未尽。回到家中,我将今日所见与家人分享。父亲听罢,竟然心血来潮,和我聊起那段我不曾参与的,只属于他和母亲的往日甜蜜时光。
爷爷一家十口人,父亲最小,排行老八,为了贴补家用,十几岁便辍学做起了小本生意——卖冰棍。卖冰棍得有行头,在父亲的再三央求下,爷爷不知上哪儿弄了辆二八大杠,虽破旧,好在两个车轱辘还能转,大伯用自己的床板做了一只箱子,上头写上歪歪扭扭的“冰棒”二字,奶奶用碎布缝了一个斜挎包。冰棍生意的行头就算是备齐全了。
每天天一擦亮,父亲就骑到镇上的批发店。那时候冰棍的种类不像现在这么丰富,两分钱一根进价的白糖冰棒,三分钱进价的红枣、绿豆冰棒,这其中,当属雪糕价格最贵,五分钱一枝。父亲分别按三分、五分、一角的价格出售,薄利多销。载有各色冰棍的二八大杠,穿梭在乡间小道,每到一处,便回荡着木棍敲击木箱发出的“笃笃笃”伴随着“棒冰要伐”的叫卖声。溽暑,这样的叫卖声无疑是乡下孩子最期盼的。不管有没有钱,都要窜出家门口,跟在父亲的自行车后走上一段,遇到有人买的时候,趁着箱子打开的一瞬,享受片刻的凉意,嘴里、鼻腔和心尖,无比熨帖。
一个午后,父亲骑着二八大杠叫卖。穿背心裤衩的男孩子们,穿花花绿绿裙子的女孩们,一簇簇的,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他们脚上的塑料凉鞋,发出清脆的“踢踏踢踏”声,其中便有我的母亲。
那一日,父亲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便停下来。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将父亲的冰棍箱团团围住,舅舅年纪最小,他眼巴巴地望着箱子,忍不住用手抹了一把嘴。“要4枝。”父亲很少接这么大买卖,乐呵呵地忙打开木箱子,揭开外面厚厚的一层丝棉袄。一股凉气直直窜上来,夹杂着白糖冰棍的清甜,红枣冰棍的香甜以及雪糕浓郁的气味。为了追赶父亲的小车,母亲一路小跑,两条羊角辫在空中一甩一甩,绯红的脸颊,笑起来像溢满浆汁的苹果。父亲那会儿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特别的女孩,而是一下子记住了这户一口气可以买四支冰棍的“大户人家”,所以,他机灵地每日都要往外公家门口走上一番。父亲说,外公早年经商,家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母亲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加之俊俏的容貌,当年也算是村里一枝花,不轻易与人交好。机缘巧合下,19岁的父亲和18岁的母亲,一来二去便产生了情愫。
三十多年前的初春,农历三月初十,母亲嫁给父亲的日子。那一日,母亲扎起利落的马尾,穿着那会儿最时髦的梦特娇牌红色高领毛衣,搭配一条黑色尼龙长裙,脚上一双黑色皮质中靴,蹬着自己斥二百元巨资购买的永久牌自行车。漫山的映山红趁着霞光,在她脸上扑上了一层粉嫩嫩的腮红。在四个接亲人的引领下,母亲奔赴着另一段幸福生活。自行车轮子“吱呀吱呀”的一路,像是最浪漫的婚礼进行曲。
苦日子,熬过。母亲陪伴父亲度过几年一顿饭只吃咸菜的日子。
即便日子再苦,嫁给父亲后,母亲也没有上过一天班,这是父亲的意思,他总说,挣钱养家是男人的事。父亲事业不断起色,家里逐渐宽裕,一直以来,父亲每笔工资都如数上缴,从未改变。
父亲给与母亲绝对的偏爱。小时候,黄桃罐头是我们这群孩子可望不可及的,因为价格昂贵,我只可远观而不可品尝。偶然一次,我发现父亲的床头放着一罐未开封的黄桃罐头,我两眼放光,暗自窃喜,这一定是父亲给我买的,就在我伸手的那一刻,背后传来了父亲冷冷的一句:“别动,那是给你妈的。”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到了我这儿,我看这话,有假!
父亲明目张胆地偏爱,可谓“双标”。我曾因买下一个几元的铅笔盒,被他数落一个晚上。面对母亲花两千八买的翠绿色貂皮大衣,他却喜滋滋地直夸好看。要知道,二十多年前,父亲一个月工资也才八百。
从小到大,母亲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父亲是“绝世好男人”。以至于这个标准深深烙在我心头,无形中也成为了我的择偶标准。
两人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上,一向不善言表,憨厚老实的父亲,破天荒地送母亲一束玫瑰花,在众人起哄下,母亲如少女般羞涩接过,羞答答的如怀里捧着的玫瑰,绯红的脸颊仿佛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阳春三月。
2021年末,临近春节,全家人都忙活着过节的事,母亲突如其来的检查报告单冻结了这个家所有的快乐。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可怕字眼,赫然写在母亲的报告单中。
父亲忙,从业务接单、生产制作再到产品检验全权负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父亲只在大年三十到初七是在家的,其余时间围着工作转。我见过台风天,父亲骑着摩托车,顶着风雨去维修漏水的机器;我见过寒冬的凌晨两点,父亲打着哆嗦去厂里开工赶货;我见过,酷暑七月,两千摄氏度的熔炉旁,父亲黑黢黢的脸。
父亲的生活按下了暂停键,他只围着母亲转。
我们连夜赶往上海,天气预报的雨夹雪如约而至,一大片一大片从深不可测的黑暗里砸下来,迸发出巨大声响。母亲披着一条毛毯,安静地蜷缩在座位一角,偶尔她还会提醒我注意减速,可她的声音孱弱到还没传进我耳朵,就被黑夜吞噬了。我紧握方向盘,眼睛在雨刮器滑动的间隙搜寻下一个路口,脚深深陷进油门里。雪越下越大,路越来越滑,车越开越快……
父亲以看不清楚路为由把开车的任务交给我,自己则看似冷静地坐在副驾驶指挥,偶尔转过去望着发呆的母亲。我知道,这会他也没了主心骨。直到手术成功后,父亲才告诉我,那会,他连踩油门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门诊室,医生在母亲的病历上涂涂写写,似乎在审判着什么,凝重的表情像一块巨石压着我。从拿到检查单起,我在心底默念了无数次“佛祖保佑,菩萨保佑……”世界上没有比“误诊”二字更安心的词汇了。母亲呆呆地坐着,她几天没和过眼了,我和父亲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深怕她会倒下。最终,医生笃定是癌。倏地,我的眼泪弥漫了脸庞,恍惚间,我靠着椅子努力让身体保持平衡。母亲脸色煞白,不断扯着自己的裤腿……那一刻,我无力安慰我可怜的母亲。父亲定了定神,抽出一沓钱,被医生义正言辞地婉拒。医生这一善良的举动反而让父亲陷入无尽的忐忑中。
医院很快制定了手术治疗方案,抽血、B超......一张冗长的单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要检查的项目。我交完费,躲在墙角用力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深怕我的样子只会让他们更加难受。不远处,父亲搀扶着母亲走向抽血窗口,五十岁的他们像两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只是一夜之间......
由于上海疫情蔓延,手术当天,医院只允许父亲一人守在手术室外。早上8点30到下午13点45分,手术的5个多小时,为了不上厕所,父亲愣是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滴水,我给他送去的午饭,也变成了宵夜。后来,母亲在一次聊天中告诉我,一向勇敢的父亲,那日在医生告知手术过程中可能产生的风险后,迟迟不敢在家属同意书上落笔,最终还是母亲自己签下字。
好在,手术成功!好在,一切顺利!好在,老天保佑!
术后,长达30公分的伤口考验着母亲,也考验着父亲。麻药渐渐褪去,锥心刺骨的疼痛席卷全身,原本术前禁食2天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在疼痛的追击下,汗水一次一次浸透衣服和褥子,止痛泵的作用微乎其微。医院的走廊里,母亲依偎在父亲的肩头艰难踱步,难过的日子里,父亲陪着母亲一起熬。
术后第五天,“快乐一家人”的微信群里,母亲发来一张照片,这是我不曾见过的父亲:美图作用下,父亲被画上腮红,头上的珍珠发钗更让人忍俊不禁,为了给病房里的母亲解闷,他才“出此下策”。
三月的上海,正经历着一场“倒春寒”。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母亲仍在冰冷的医院做进一步的术后巩固,好在有父亲的陪伴。我相信,温暖离我们不远了,我们终将等到春暖花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