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
凤凰湖西二里的尾子上有个叫甄子良的残疾人,是张丹青后来才知道的。
半年前,省作协组织的那次笔会,张丹青住在彝水县凤凰湖宾馆里,以湖心岛上的梧桐树为素材,创作了一首名字叫《凤凰岛上》的诗:
水中央那个土丘
野生的梧桐
与天上的太阳和月亮
成了朋友
吸吮 沐浴
春夏秋冬的阳光雨露
穿着风霜雪雨的衣裳
一百年 两百年
一棵古树
划着脚下的船
那天
凤凰落在身上
后来 有了儿女
于是
土丘成了一个岛
岛 便成了凤凰岛
再后来
我来到凤凰岛
太阳下 月光里
地上的 水上的
身影在移动
眼睛和心
住在了凤凰岛上
回到省城,一封邮件发了出去,不料诗歌杂志给了他很大的面子,当月投稿当月上刊,确实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消息传开,彝水县自然喜出望外,当地官员多次邀请他再来一趟凤凰湖,寻找和回望那时的心路历程。
说来也是,上次采风,各人忙各人的,创作连轴转,没得时间轻松地在外面走一走。完稿的那天黄昏,他在室内抽烟踱步的时候,眼帘映入了一栋坐西朝东的房子。当时他没有多想,只觉得住在里面的应该是一户泰合恒康的人家,不曾把任何不吉不利的东西联系在房子和主人身上。
后来说走就走了。过眼烟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年末岁尾,张丹青似乎找不出婉拒彝水县真情实意的理由,腊月初一的晚上,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于第二天一早乘上了直达彝水县的高铁。
这次彝水县之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故地重游。
这半年,彝水县每次跟他通过电话,一刻也没离开这人文那风景的的话题。说多了,他少不了把那里的山水风光和人文景观在百度上搜上一搜。随后他在心里盘算,不去便罢,如果再去的话,一定要去凤凰湖。网上有一篇散文,把三十里开外的那个“云中天潭”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到那里住上几天,或许可以找到有意义的创作主题。
时速350公里的高铁,给了他一个半小时的车上时间。
上午十点多钟,在彝水县工作的大学同学索朗嘉措根据他的出发时间,在高铁站大厅准点迎接了他。
车子驶过县城,直接前往他心中向往的云中天潭。
天潭倚靠在神山的半山腰里,是自从有了神山便有了神泉,有了神泉便有了这口天潭的。
网上有很多关于天潭的资料,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散记,把天潭描述得令人神往。
散记说,天潭不大,但它装得下日月;天潭不小,但却像一颗掌上明珠,被云儿捧在自己的手上。
天潭生在那座神山的半山腰里,像一个人的肩上挑着一头一个小山包的担子,勾画出了一个标准的“山”字形的形状。它中间高高耸立,两边对称低垂的样子,极易让人以为是一尊正襟危坐的观音左右,站立着侍服为职的金童玉女。稍后再靠近去,它又恰似一把太师椅,给人以无论谁坐在上面,谁就会风光无限;谁靠在那里,谁必然安然无恙的感觉。一种可以想象得出神入化的神态,顿时可以把人带入想入非非、飘飘欲仙的境界。如果仰望了神山,再俯瞰从神山的“胸前窝”溢出来得哗啦啦的脚下山泉,跟着它穿过了地下宫殿,目睹把那几棵天生的参天大树的根须冲刷之后,沿着一条生命古道,走到了它流进的这口天潭。
在好多人看来,躺在天潭里面的无比清澈碧净万般甘口甜润的那汪圣水,是专门投入天潭的怀抱而好好歇息的。那宁静斯文的面孔,简直就是“人间尤物是青衣”的化身,秀色可餐地展示在人的面前。当阵阵山雀欢声笑语般的从她上面掠过的时候,它把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面镜子,带着丝丝微笑,让“沉鱼”痴情地看着“落雁”。当缕缕风儿时紧时松地撩起她的秀发的时候,它会风情万种地漾起层层涟漪,向你致以最温柔的问候。
那篇散记还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好多人时常迈着矫健的步履,去那里与神山和天潭相会,它滋养的那些伙伴们,在不同的时光里,给人们以太多的翠绿,太多的芳香,太多的鲜艳,太多的金黄。还有那些白天睡着大觉的生灵们,不忍分散人们的兴致与情趣,于夜深人静之时,留下一串串、一行行或一步步形状各异的足印,日复一日地做下它们常来常往的记号,这为人们大胆地前行和记住回去的路,给予了甚是周到的提醒。知道它们的好心好意乃至深情厚谊,所以,每当人们在行进与返回在荆棘丛生的羊肠道上,总是告诫人们尽量蹑手蹑脚地不发出大的响声,避免由于人们的惊扰而影响了它们安神的瞌睡。
天潭的家,并不是住在罕无人烟的地方。张丹青虽然无法知道它从何年何月开始,跟着神山一起哺育这方山民的,但他想在那里抬头望去,从相依相偎在它身旁的一大湾子人家的那斑驳的墙体上的烟垢和屋面布瓦上的瓦松,再俯首细看脚下的一块块被岁月的风霜吹打得光溜溜的青石板和那一个个没有了轮廓的石头,让张丹青轻易地知道它的久远与沧桑。他断定它有生以来一直以义无反顾之态,无私地拥抱与呵护着它方圆的万物苍生。这拥抱,无疑是次次景中有情的爱恋;这呵护,肯定是回回水乳交融的亲吻。
张丹青完全想象得到,人类毕竟是能够直立行走的高级动物,世世代代生存在这里的人们用自己的回报方式,为这座神山和这汪圣水所造化的天潭,无数次地修建过专供后生敬仰与铭记的庙宇,但无常的天象和转移的星斗,一定给了它时兴时废的生命成色。张丹青还想去看看那些散见在地上的瓦砾与砖块,哪怕它没有任何可供我知晓与识别的文字。经过年年月月,日日时时,让张丹青真切地感受到眼下祼现于面前的依然是天赐的神山指派着的它的山泉,是怎样的以缠绵的流动之势,汇聚在云锁雾绕的天潭里,把一条闪光似锦的绸缎始终披挂在异样秀美的神山之上的。
去到里,张丹青并非只是为了看看它那分外妖娆,红装素裹,异常妩媚的诱人姿色。期望总是在风雨中,霜雪里,太阳下,云雾间,无视严寒酷暑,不虑人孤影寂,挽着春光,携着秋爽,陪着拂晓,迎着黎明,立神山之上深呼吸,闻泉水声声奏心曲,跪皇天后土谢恩赐,捧天潭圣水净灵魂。那随之而来的旷达与欣慰,绝对可以让他去抻时有的哀怨与杂念,让他在悠然自得,神清气爽,悦目娱心的境况里,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大自然的神奇,一次又一次地领略了人间万花筒的瑰丽与风流。
像这样的过程,张丹青认定是一个洗礼的过程。因为它荡漾的,滋润的,满足的,浸洇的,不仅仅是生理器官,关键而重要的,是什么也无法替代的心理上的无形感应与信念上的无声教化。
平时人们都说,大地是人类的母亲。此时张丹青最直接、最简单的定义,便是在于它是一切生命的摇篮。它的和蔼可亲,它的迷人风采,当然会给我们以如痴如醉的无限眷恋;它以有容乃大的身躯,也当然无私地孕育着蓝色星体的万千物种。从远古到如今,从地壳运动到稳稳而定,它始终把自己环抱和拥有的大千世界,慷慨地奉献给凡有生命体征的全部生命个体。若问神山何如,当有天潭为证;若观神山其用,自是相向而为。
眼下,东方的太阳冉冉升起的正是时候,张丹青坐在车上坚定地沿着这条路往那里走去,任凭朝雾凝聚的颗颗露珠浸没和结附在轿车的挡风玻璃之上,迫不及待地的,赶到那里,既是秉持的意愿也是既往的追逐。张丹青已形成了向神山行礼、向圣泉问候的定式,享受着融融的阳光,置心灵于天潭徜徉。此时此刻,张丹青犹如即将到达无忧无虑的香格里拉,焕发着未曾有过的勃勃生机,衍生着不曾注入的生命活力……
张丹青已经想好了,到了那里之后他准备于极度兴奋之时,无法抑制地仰天一吼,在那片静谧的天空里捅破农家的窗穴,以致隔三差五的屋檐下不停地呼应起鸡犬相闻的声音。接着寻觅起这些方向,渐渐看清袅袅炊烟向他慢慢飘来越闻越香的农家味道。然后再在陶醉中由近至远,看那冬日暖阳在眼前毫不吝啬地显现出缕缕光芒。唯有这样,才称得上看见了新一天的希望,才称得上看见了衣食父母新生活的开启……
车上,张丹青在想入非非中提醒司机匀速经过凤凰湖南岸,两眼看着窗外,用擦身而过的目光定格凤凰湖的每一道光景。
冬日的彝水县,绵延高山和茫茫林海造就了与山外明显不同的气候条件。
林间的落叶盖上了浓浓白霜,抬头可见的萧条枯枝毫不羞愧地展示着自己与凛冽北风抗争的傲骨与坚强。
袭人的寒气使这里的人们了早早穿上了御寒的厚衣。大街上行走的、骑车的人们从嘴里哈出的团团热气在风里瞬间消失。
这个时候的凤凰湖,只有湖心还是热的,微微地荡漾着水面。放眼望去,简直就是一个大蒸笼,升腾的朦胧雾气在盘旋中与白云相融。
视线可以触及的湖面上,几只白鹭一动不动地把头蜷缩在自己的翅膀里随风飘泊。
凤凰岛周围的冰凌犹如一朵绽放的白莲,在自己的心中默默地托着岛上那棵梧桐。
梧桐的树枝早已褪去了夏日的绿叶与阴凉,穿上了晶莹莹的雾凇外衣。
几处银幕似的白墙青瓦在缥缈移动的浓雾中时隐时现,不能确定的位置,偶尔传来几声呼来应去的鸡鸣犬吠。
这显然是一部湖光山色的壮丽画卷。张丹青庆幸自己不虚此行,上次忽略的景观和留下的空白,于今天得到了穿梭画廊一样的补充。
不一会儿,车子行至凤凰湖的尽头,眼前掠过存储在脑海记忆里的那栋房子,一位残疾人坐着轮椅在门口晃动。他眼睛一愣,很是诧异地否定起自己对房子以及主人的原有臆断,一种新的揣测代替和冲撞了那次的感性认识。
行进途中,同学二人无所不言。
提起那栋房子,索朗嘉措像个“万事通”,他无巧不成书地说,那个姓甄的残疾人是他曾经的同事。张丹青迫不及待往下打听,这才弄清那个叫甄子良的残疾人竟然是一位见义勇为英雄人物。
30多年前的1984年12月4日,甄子良临危不惧,舍生忘死,在一棵倒下来的大树即将压向10多名学生的一瞬间,献出了再也不属于自己的右腿……
那天上午十点多钟,浓霜一点儿也不在意太阳的照射,趴在地上根本没有融化的样子;凛冽的北风忽强忽弱地呼啸得跟鬼叫声一样。彝河中学的后勤主任把几个后勤工人召集在自己办公室里开会。
“昨天校长跟我说了,学校里的操场小了,学生跑完一圈还不到80米。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桌揉在一起,打起球来相互干扰,严重影响了学生的体育运动。为了扩大面积,校长办公会研究决定,三(1)班的教室门口那几棵长了几十年的杨树须要砍掉,然后再把中间的那口小池塘填起来。”
说来也是,这个操场根本不叫操场,各种体育项目真的施展不开来,还有上体育课的时候,体育老师完全不敢大声讲话。稍不注意,那些正在上文化课的班级的学生就听不清他们的老师在讲些什么。平时校长和那些物理老师最怕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电闪雷鸣了,那几棵参天的大树的树巅上常常雷光闪闪,每年都出现过粗壮的枝干被雷击断裂的情况。把它们砍掉,是避免和防止雷击伤身甚至出现雷亡伤亡的最有效的办法。除此之外,阴雨天气的晚上,再大的灯泡也不能使晚自习放学的路上显得多么亮堂,有好几位学生曾经在漆黑的夜晚掉进过校园中间的这口一亩多的池塘。因此在这两个问题上,大家都心知肚明,历历在目,大家都是明白人,在这个问题上不需要翻来覆去地讲,感觉到思想好统一得很。。
开完了会,几名后勤工人按照后勤主任的明确分工,分头去找来锯子绳子斧头和梯子这些放树的工具,于是经过一番商量,按照先放掉小地再放掉大的、先放掉细地再放掉粗的顺序开始了放树行动。
等到上午第三节课的时候,后勤工人在最初的那棵大树的树巅上地系好了绳子之后,两人一组地在两边拽着,另外的两个拉锯手在大树的根部来回锯着。这时,下课的铃声响起,三(1)班的学生一窝蜂地跑出来站在离大树不远的地方看热闹。快要锯断的时候,那棵大树开始慢慢地往一边倾斜。出现这种动向之后,在一头需要使劲拽住的两个人使完了全身的力量,仍然无法阻止大树向一边倒去。周围的老师学生都看傻了眼,他们只顾得在吆喝声中眼睁睁地看着大树倒向一个方向。稍后,大树越倒越快,站在那里呆望的十几个学生顿时失去了躲闪的意识。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甄子良刚刚路过这里,危情之下,一个箭步跨了上去,伸出双手,一边喊着“快点让开”,一边推开那十几个学生。不幸的是,虽然学生们全部脱离了危险,而那棵大树紧紧地压住了甄子良的右腿……
在场的人顿时惊慌失措,一起拢了上去,全部傻了眼。
“快点快点,快点向校长和后勤主任报告,说甄师傅的大腿被大树压住了!”领头的工人慌张地说。
“报告你妈的个逼耶,还不赶紧用木杠子把大树掀走,我操你妈的乱指挥!”
听了这句话,几个人赶紧转身跑过去一人拿来杠子。
“快点快点。把杠子的一头插在大树的底下,另外的一头扛在我们的肩上。然后使劲地往起抬!”一个大个子工人不假思索地主张道。
“来来来,就这样,说搞就搞!”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人用杠子抄着压着郑子良大腿的那个位置,一二三地喊着号子,量仅有一点微微的动静。
“怎么办?这个东西太大了。”
他们继续使用木杠,不遗余力地抄动着。由于这棵大树重达两三千斤,极其有限的力量不仅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无济于事,反而使耸动着的大树反复地它在甄子良的腿上来回地碾压着。目睹这种惨状,后勤主任突然想起自来水厂前几天在学校里维修那根直径80公分的供水主管道时的时候使用过吊线葫芦,赶紧安排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到两公里之外的县自来水厂去借,同时安排在场的人员把木杠扛在肩人继续撬着这棵大树。撬动的过程中,压在甄子良腿上的那颗比水桶还要粗的大树在他的腿上来回地碾来碾去,却始终离不开他的大腿。这时的甄子良早已不省人事。
大约过将近一个小时,自来水厂的技术人员带着吊线葫芦赶到现场,运用平时的吊装技术,指导现场人员瞄准立足点,迅速挂上了吊线葫芦。接着由他们亲自操作,一下一下地拉动着齿轮的绳子,只见铁链下的大树慢慢升起,在场的人终于松出了憋在肚子里的那口长气,赶紧向甄子良拢去,抬的抬身子,抬的抬腿,不料刚刚下手,吊线葫芦的铁链崩咚一声断成了两截,刚刚吊离甄子良大腿的大树一下子又狠狠地砸回了甄子良受伤的腿上。那一瞬间,幸亏他们闪退及时,差点把那几个人也压在了下面。
昏迷之中的甄子良并不知道这一切。
几个工人在后勤主任的呵斥下,手忙脚乱地拿起锯子,在压着甄子良大腿部位的大树上锯了这头锯那头。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过去,才锯断了大树的两端,压在甄子良腿上的那截一米多长的木头被掀了下来。待他们抬起甄子良,连砸带碾大腿的骨头和肉泥已经模糊糊地揉成了一团……
为了抢救血泊中的甄子良,他们又跑到学校仓库拉来后勤的那辆板车,不顾路面的颠簸,把他往医院送去。
甄子良躺在手术室里,骨科医生一阵察看之后摇着头走了出来,大家都看着他的神情,生怕听到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那句话。骨科医生始终没有吭声,像是在用无言之意告诉甄子良的同事和亲友:他的那条大腿保不住了。
大家都在用乞求的目光和极度的忍耐,等待骨科医生神奇般的带来上苍的恩赐,一再逅问能不能再想一些办法。骨科医生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护士拿来一张手术单递给了骨科医生,意思是请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骨科医生仍然没有说话。只见他横下心来,在手术单上沉重地签下了两个字:截肢!然后随手把那支笔扔得老远。闭上眼晴,无奈地趴在了办公桌上。
这时,大家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只见按耐不住的激动情绪里,都在怨皇天不公,恨后土不平;都在咒世事无常,骂云潏波诡。无论怎样怨恨,也无论如何咒骂,纵然使完了全身的力气,也打不开被上帝关上的这扇岁月静好的生命之门。
甄子良的老婆张望着一个个人的神色,似乎体认到了救治的无望和医生必须做出的选择。顿感晴天霹雳打在自己的头上。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希望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让医生收回他刚才写下的那两个字。
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早上从家里走出去还是好好的两只大腿,现在却要把这只救人的大腿锯了扔掉的残酷现实。她牵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扑通地跪在地上,在哭喊声中攒动着双膝,伸手抱起站在那里的医护人员的双腿,苦苦地哀求他们保住她爱人的大腿。
一幕幕撕心裂肺的呻吟与呐喊,还有无尽的哀求与伏乞,不管怎样的呼天叩地和多么的痛不欲生,都无法阻止甄子良大腿的失去。
甄子良的妻子痛彻心扉地抚摸着甄子良那只已经不像大腿的大腿顿时嚎啕大哭,泪如雨下。她说,她发誓守要在这里守到底,老天爷一刻不开恩,她一刻也不离去。说完这句话,眼睛突然呆滞,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地上。
三天之后,甄子良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昏迷醒来,惊异地看着自己躺在病床上,呆滞的目光把周围站着许许多多的人环视了一圈之后,兀地发现自己少了一只大腿。他霎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声疾呼:
“我的腿呢?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远处的医生护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见这么大的声音赶紧跑了过来。
甄子良的双手无所顾忌的捶着床。护士见了,退出门,撞歪了医生。
“大哥,这都怪我……”医生跟犯了错误一样的低头对他说道。
“我操它的妈呀,那棵狗日的树呀!”
“大哥,这都是我的不对。决定是我做出的,我对不起你!”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啊?你快点把老子的腿还给我,不然的话老子跟你一命相拼!”说完这句话,甄子良嚎啕大哭起来。
护士站在那里吓得全身发抖。
甄子良的妻子卷曲地斜靠在凳子上,什么话也没说。
“你个王八蛋,你怎么还不赔我的腿呀?!”
医生平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叔叔,我们把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确确实实无法保住你的腿。”护士姑娘平心静气地解释道。
“想你妈的个屁,老子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你们不把老子的腿找回来,老子就把你们的腿拿过来换上!”
“叔叔,我们几个现在都站在这里,只要能恢复你原来的样子,你看中了哪个的腿,就下掉哪个的腿,我们不会说出半个不字,保证老老实实的听你的。”护士姑娘接过甄子良的话息事宁人地说
“现在你们老实了哇。你们当时锯我腿的狠气到哪里去了?!”甄子良一声质问,整个楼层都在晃动,甄子这悲痛欲绝、寻死觅活,僵直的身子一下子崩溃地倒在了床上。
医院的黄院长赶了过来。
“兄弟媳妇,我想单独和你坐坐。”黄院长亲手亲脚,直接走到甄子良的爱人面前,俯下身子,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低沉婉转地说。
医护人员连忙搀扶起她,跟在黄院长的后面。
走进骨科医生的办公室,王院长示意在里面办公的医生都出去,让甄子良的妻子坐在自己的侧面。
“兄弟媳妇啊,我想跟你说几句知心话。”黄院长和蔼可亲地说。“甄师傅的腿确实无法保住。当时我和几位专家在会诊时想尽了所有办法,最后才安排手术最过硬的骨科医生做甄师傅的手术。这是万般无奈的最上上的选择。”黄院长把整个过程如实地向甄子良的妻子交了个底。
“我的院长兄弟啊,我这究竟该怎么办哪?”说到这里,痛不欲生地哭了起来。
黄院长顺手拉起甄子良妻子的一只手:
“兄弟媳妇啊,说一句你听不进去又不管用的话,只有你们鼓起勇气、想开一些了。相信组织上今后一定会考虑甄师傅的特殊贡献,按照政策照顾你们生活难处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和这些医生护士们也会打爹骂娘的。”
黄院长的这些话,说软了甄子良妻子的心。
她站起来抬起一只膀子,擦掉自己的眼泪,二话没说,走进了甄子良的病房。
甄子良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了,轮椅成了永远的支撑和不离不弃的依靠。
张着耳朵听完索朗嘉措讲完这个尘封在岁月里捶胸跌脚的故事,张丹青犹如一个倚靠在黄连树下的乞丐,于风雨交加的黑夜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乱糟糟的心情,经过一阵清醒的梳理,在强制镇静的状态中坚定执着地改变了他的行程。
“我们现在到甄子良那里去!”张丹青主张地说道。
“怎么了?不到云中天潭?”
“是的。我感觉甄子良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在他身上寻找创作灵感,可能更有意义。至于云中天潭,我们以后有时间了再去也不迟。”
索朗嘉措知道自己今天是专门为张丹青服务的,对于张丹青的临时决定,他肯定不会加以干预,同时也明白张丹青新的创作意图,所以他没有把话往下说,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安排。
索朗嘉措还进一步的意识到,一旦到了甄子良那里,他还应该更好地发挥作用,把他所知道的甄子良后来的一切,与甄子良和他的妻子毫无保留地交给张丹青。特别是对甄子良自己不便说或者感觉甄子良藏在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向外人倾诉的难言之隐,不管张丹青在创作中怎么样采用和布局,他都会全盘地托给他。
张丹青在心里想的好,甚至有充分的理由断定,甄子良致残之后,他和他的家人肯定得到了当地组织的特别照顾,应有的待遇绝对像和煦的春风和温暖的阳光一样,不仅擦干了他的泪水,而且还抚平了躯体伤残之外的心灵创伤。这里面当然包括,工资的足额发放、家属的适当安置、正当的伤残补助金、没有折扣的抚恤金,还有必不可少的见义勇为表彰奖励和因公致残其他应享受的社会待遇,他的动人故事应该像一首久唱不衰的经典歌曲传唱在彝水大地。
其实张丹青并不是把创作的兴奋点和作品的价值与意义建立在甄子良的痛苦之上。觉得这样的事迹仍然值得当今社会传颂与弘扬的主旋律,仍然是当下文艺工作者发现和坚守的题材。甄子良故事的高尚与珍贵,对于实施新时代文学创作计划和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让一颗耀眼的星辰永远生辉,永远具有人类灵魂美化的推动意义。
折返的路上,张丹青将心比心地告诫自己,跟甄子良见面之后,在索朗嘉措已经向他提供了大量翔实的第一手素材的基础上,千万不要触摸甄子良的心灵之痛,具体的受伤致残过程已不是他需要了解的主要方向。他设身处地地考虑着甄子良现在的处境,心里很清楚那根触动不得的敏感的神经里绝对装满了他一辈子的伤痛,如果再给他罩上那片已经远移的阴影,就等同于把他的心灵拽进不堪回首的深渊。到了这一步,无论甄子良呻吟还是呐喊,对他的家人和他自己都是一件不好交代的事情。所以他煞费苦心地寻求一条“外围式”的创作之路,打算沿着甄子良因公致残之后的日子里,他的妻子与他相濡以沫、儿女孝思不匮和他自己百折不屈、动心忍性的力量所在的这个路径,实现自己的文字救赎与情感表达。
疑似午中半晌,县城远郊的人们在不同的场景里忙碌着各自的活路。田野里,山岗上,有的锄草犁地,有的牧着牛羊。“日不落,工不息”和“晌午饭,两点半”是他们不改的习惯,完全看得出来他们祖辈的基因在这些后人身上繁衍与传承。他特别欣赏这种自食其力的农耕形式和劳作壮体的生存状态,在广袤的大地上谱写脸朝黄土背朝天和踏着草浪追太阳赶牛羊的生命赞歌。
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三三两两的喜鹊与乌鸦跟着张丹青和索朗嘉措的影子不期而遇地来到了甄子良的门口,它们唱着自己的歌,无拘无束地在树枝间欢跳。
举头望起这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景象,张丹青的思绪在乡愁的带动下顿时转入了少小时光的回忆。
小时候,他的母亲平时一听到喜鹊的叫声,就会对他念起“喜鹊叫得喳喳神,好像天上掉饼饼,主人家听了好欢喜,稀客来了敬酒神”的顺口溜,让他的大脑早早地装进了喜鹊可以给寻常人家带来吉庆与安康的记忆。对于乌鸦,母亲也神秘而严肃地告诉过他,乌鸦为了在亡人的新坟上吃上后人送去的饭菜,跟鬼使唤着它们一样,飞到那些有老人、有病人的人家的房前屋后,张着臭嘴哇哇哇地叫个不停,一直叫到一个老人的死去,它们是世界上坏的东西。所以后来在渐渐长大过程中,张丹青只要听到乌鸦叫声,就会毫不迟疑地捡起一块石头向它撞去,并且拿出吃奶的劲儿,泼起嗓子驱赶他们,一直撵到看不见的地方,才肯丢下手中的石块。
张丹青的思虑似乎有些多余又复杂,面对喜鹊与乌鸦结伴同行的特别现象,单纯以朴素主义者的观点生成了心理上的感应。他在骨子里认为这或许是一种亦好亦坏的兆头,预感今天甄子良对他的一些回答,恐怕是一种有喜有忧、喜忧参半的内容。张丹青想到这里,心情变得有些阴郁而沉重,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到了甄子良的家门口,如若不向甄子良和他的家人了解必不可少的素材,便无法完成他这次的创作使命。
张丹青和索朗嘉措是以过路而憩的名义来到甄子良的家门口的。
索朗嘉措站在门前朝屋里喊道:
“房子里的主人家好哇,我们到你这里坐一会儿行吗?”
听见有人招呼,屋里人走了出来。
“哎哟,稀客呀,请问二位是从哪的神仙哟?”
索朗嘉措顺手指着张丹青:
“嫂子你不认识他,也可能记不得我了。”
说来话长,甄子良这一家人还是30多年前跟刚分配到学校教书的索朗嘉措在学校里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后来索朗嘉措调到了市委大院工作,就没有任何联系了。所以,她早已忘记了索朗嘉措这个小同事,和张丹青从未谋过面,今天突然来了这两个陌生人,满头的雾水让她一时不知道怎样是好。
甄子良的老伴迟疑地打量着他们,料定是贵客盈门。于是,热情似火地从屋里搬出凳子,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生份。
“快坐快坐。”甄子良的老伴指着一把凳子说。
张丹青就势坐了下来。
“你们先坐,不要着急,我去屋里准备茶水。”
甄子良的老伴走进屋里,在柜子里取出茶叶,接着拎起一个开水瓶,向甄子良吆喝着家里来了客人。清白贤惠温柔的样子,很容易让人看出她是一位操持家务的贤内助。
不一会儿,甄子良两手扶轮椅,缓缓地越过门槛,又缓缓地朝张丹青坐的位置“走”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在两位陌生人面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张丹青不想加重甄子良的心理负担,故意摆着熟人熟事的架势,很是自然地回答他的问话:
“老哥子,我们是散步从这里路过的。看到你住的地方群山环抱,通风向阳,就想在这里坐一会儿,顺便感应一下房子的灵气。”
“住在这里什么都好,柴方水便,阳光普照,老婆贤惠,孩子听话,就是……”
“既然什么都好,还有什么不好呢?”张丹青跟着甄子良的话,假装不知情地问着。
“说了不怕你们笑哇。你们看看我坐轮椅的样子,不缺胳膊但缺腿儿,是我的命不好啊。”
张丹青见他说到这里,赶紧接过话茬,生怕他陷入当年出事的那个情景里头去了,喧宾夺主地说:
“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除了这之外,其他方方面面应该都还好是吧?!”
甄子良听完张丹青的话,脸上顿时布满了乌云,唰地沉了下来。
“什么过去了呀?我1984年12月因公致残,1995年7月份才开始参照政策标准,每年对我发放200多元的伤残补助金,之前的11年搭6个月,一分钱没有发放。2006年至今,现行政策下,我的情形是工伤五级,教育局全年只给我发放600多元伤残补贴,但是我们在网上搜到的工伤五级标准,远远不止目前这些。”
“你当时因公致残之后,你们单位上应该对你还有其他的照顾吧?”
甄子良没加思索地说:
“照顾了照顾了,叫做先给了一颗糖吃,然后又打了一个嘴巴子!”
“你说的是怎么回事?”张丹青关切地问。
“当时我因公受伤之后,学校里向镇政府写了报告,经县教育局批准,从1985年起,把我爱人安排到彝河中学从事后勤工作,当时的教育局长非常通情达理,明确表示逐步解决户口和招工问题。但是到了2006年7月,接他手的教育局长什么也没有解决。后来又以县教育局对民办教师、勤杂工和其他临时工实行一刀切为由,说我的老婆学历太低和没有教师资格证,把我老婆清退回家了。我真的弄不清是哪方面的规定,一个炊事员竟然还需要教师资格证才能招工。”
“当年清退嫂子的时候是怎么算账的?”
“算什么账?没给一分钱的补偿,没交一分钱的养老保险金。二话不说,直接走人。他们说,我长期在家休息不上班,就是对我和她最大的补偿。”
甄子良的这些话,完全是眼巴巴地看着张丹青说的。含有隐隐泪水的字字句句里没有一丝的愤怒。
“对于这个事,你有其他的想法吗?”
“想法再多,我也没有办法呀?!”
“怎么了?”
“我多次找过教育局,说我除了工资之外,应该按照政策规定,逐年增加我的伤残补助金。教育局那些当官的比走马灯还走马灯,三年两年一换,今天是这个人,明天是那个人,我认都认不过来。今天找不到,明天也找不到。早上刚认识了一个领导,晚上又换成了另一个领导。教育局一茬接一茬的局长们说的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你的情况我听说过,但是不完全清楚,等我掌握全面情况之后,开会研究了再说。结果研究去研究来,研究到现在,不是踪无影,就是影无踪。我也多次产生过跟教育局打官司的念头,但是我的儿子现在是学校的老师,我最怕打赢了官司,影响了儿子。所以只有忍泣吞声,听天由命算了……”
“你个老甄啊,说这些干什么呀?人家是来走路的,你把人家的心情搞得阴沉沉的,真是妈的拿到开心不开心!”在一旁择菜的甄子良的老伴说完,好像跟自己没有干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哈哈哈大声笑起来。
“兄弟啊,你别见怪。我的老伴是一个头脑简单、前头争嘴吵架后面睡觉打鼾的人,雷打急了她往树上指,天塌下来她说有高个子扛。天天乐呵呵的,跟吃了壮阳药一样兴奋,无忧无虑无烦恼。”不料甄子良说完,连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坐在轮椅上仰天而笑。
“莫光到这里傻里吧唧的笑这笑那,妈的赶紧给客人上烟,老子去做饭的。”刚走了两步,她又止住脚步,扭过头来对张丹青好声好气地说:
“兄娃,今中午就到这里吃饭,嫂子我搞几个硬菜,让你老哥子陪你们好好喝几杯,我也参加!”
撂下这句话,她屁股一扭,风风火火地钻进了厨房。
索朗嘉措始终坐在一旁,不声不响,两只眼睛左来右去地看着他们。
甄子良给张丹青递着烟,带着灿烂的笑容说:
“实不相瞒啊兄弟,幸亏天老爷照应,让我娶了一个好老婆子,百依百顺、无怨无悔的,天天把我伺候得跟皇帝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的日子比那些有头脸的局长们还舒坦还惬意。如果没有她,说不定我有吃不完的哑巴亏。”话音一落,甄子良把深深地吸进嘴里的那口烟吞了进去,然后又如释重负般地吐了出来。
“1984年7月份我分配到学校教书的时候,住在你们家的错对面。当时我们非常羡慕你娶了一位通情达理的嫂子。我们几个年轻人常常在于私下议论,并且都把嫂子当做我们的择偶标准,个个都想按照你这个标准来寻找自己的女朋友。”
甄子良听完这句话,两眼直溜溜地望着索朗嘉措,十分不解地问道:
“请问你是……?”
“我是索朗嘉措,就是从西藏分过来的那个少数民族年轻老师。”
甄子良大吃一惊。
“哎呀,我的妈呀。我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坐在我面前的竟然是索朗嘉措呀!”
“我后来调到市里的地方志办公室当编辑去了,天天都是而点成一线,不在单位就在家里,不在家里就在单位,加上我的性格内向,闲的时候很少在外面晃。”
“这这这这,完全是大水冲到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哪!兄弟你也别见怪。我自从受伤致残以后,腿脚不方便,又怕别人笑,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习惯成了自然,家里这几间房子是我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八亩地。”甄子良淡然地分析着自己的活动状况。
“受伤了就受伤了,不卑不亢,勇敢的面对现实,顺其自然地使自己的思想、性格、身体在静养中逐步适应非活动状态,也算得上是人生的一种选择。”索朗嘉措以宽慰的方式安抚着甄子良。
甄子良听了,心里很是舒服。
张丹青接着他们的说:“福人自有天相。宇宙生天地,天地生两极,两极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前呼后应,因果相连。你做的那个天大的好事,老天爷绝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说,你现在的福报不是他人给的,是上苍和你爱人给的,也是你自己挣的。如果你性格孤傲,性情冷漠,在急难险重的时候袖手旁观,见死不救,那一定不是现在的境况。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定有报。社会上的人们常说一个人在家里要有三好:好父母,好妻子,好儿女,这三样你现在都有了。世上一些不平的事,好比山口子上倾泻下来的山泉,飞流直下三千尺,看上去气势恢宏,非常壮观,后来却向远方平缓地流动,有的还跟凤凰湖一样,形成了静静的湖面。你在你应该享有的待遇这个问题上不仅看得远,看得淡,而且还始终笑着看,睁只眼闭只眼地看。这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思想境界和人格魅力,还有与世无争的高风亮节,真的值得包括我在内的好多人学习。”
“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兄弟你把我拔得太高了。我只是在走我自己的路,坚持我自己的活法。有些东西,得到了才是你的,凡是得不到的就证明不是你的。你说儿女养活父母是天经地义的吧?但是我们眼睛一睁,随便斜视一下,就能看到儿子带着美女坐轿车,而自己的爹妈却在捡垃圾;就能看到自己住别墅,却把爹妈放到一边,住在一个低矮的小棚子里。作为一个思想健全、行为规范、人格独立的人,如果因为肢体残缺而希望别人怜悯、乞求别人施舍甚至无端地伸出手来向别人要这要那,那就是不要脸了,这跟不以为耻反而为荣没有什么两样。我为了保护那十几个学生的生命,虽然健全的身体变成了残疾,但是我的良心受到了安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得到了升华。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健全的人,人的一辈子不管怎么过都是过,不管怎么活都是活。假如我拿着政策理直气壮地去找县里市里省里,把道理摆到桌面上让大家评,肯定会给一个满意的说法。一名公职人员一旦到了只认钱、没觉悟的地步,传到社会上去了,人们当面不说,背地里必然会骂我这个人的精神穷得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农民。你说说看,人活到这个份上了,混成了一个被人捣脊梁骨的人,那就没有什么脸面可言了。常言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以今后我只有慢慢地找,慢慢地跟他们好好说,坚信终究有一天会得到合理解决的。”
甄子良犹如在兑现自己的生命承诺,一股脑地倾诉着自己的肺腑之言。整个过程都是一本正经的,让张丹青和索朗嘉措听不出半点一虚假,看不出一丝做作,令人敬畏的良好形象,随着炊烟飘出的浓浓香味,高高地耸立在他们面前,也深深地浸润着他们心田。张丹青想,这种良好形象是不分层级、不分地位和不认对象的,精彩动人的故事往往来自散发着烟火气的凡尘人间。
目睹这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残疾兄长,他浑身上下的高尚与大度、淡泊与冷静、透明与干净,让张丹青心悦诚服得恨不得五体投地。
张丹青联想起这次行程的由来,心中充满了对凤凰湖的感激,如果没有凤凰岛和凤凰岛上的那棵梧桐树,他就不会有机缘与甄子良相遇相知和相逢。
他很庆幸自己的这次彝水之旅,既是一次上苍赐予难得的文艺创作素材的受授之旅,又是一次为当下社会大众前行寻找和树立标杆的修行之旅。对于由甄子良现象所自然形成于生生不息的没有经过任何雕琢的人类思想艺术品,像一座灯塔照亮着文明社会前进的方向,把人的道德伦理固守在不可动摇的根基之上。任何一个人只要把他当作一面镜子,于欣赏学习和自我校化之中既可以找到人生的真谛又能够看到黑夜里的光明。
攀谈中,时间的镜头渐渐转向了为张丹青和索朗嘉措摆好了的那桌丰盛的菜肴,桌子中间的那个香喷喷的火锅煮着热腾腾的情感。此时此刻,张丹青沉浸于这个美滋滋的过程,突然体味到了在他乳臭未干的岁月里,母亲生怕他串到坐着客人的桌子上,没有眼色地去夹那碗一直当作看“看菜”的蒸肉,拧住耳朵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嗓门,狠狠地训导“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那句话的真实感受。仔细想想,过去是穷得没肉吃,现在是营养过剩。经过50年的时光飞逝,彼此的香味儿在不同的时空和不同的对象面前,若不是甄子良的老婆不断地催着,张丹青硬是从香味里面回不过神来。
“你个老男人有什么好说的呀?你看你的那张嘴只差长到人家耳朵根子上去了。快点快点,菜上齐了,酒都冷了!”
彼此只好止住了话题,听从她的召唤。索朗嘉措赶紧起身走到甄子良的轮椅后面,周到地把他推着,一步一步地在桌子的中间位置上坐下。
“呃呃呃,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但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你像个啃过一些书本的人,所以我今天比平时更加用心地做了几个好菜,今天中午你必须喝酒,不喝酒走人,不喝醉,不是人!”甄子良的爱人爽快而真切地说。
“嫂子,我实话告诉你,我不仅能喝酒,而且还能喝狠酒。你说今天怎么搞?是喝得鸡子认不得鸭子,还是喝得鸭子认不得鸡子?”
“看你长得红脸坨坨的这个样子,十有八九比我们小几岁。现在我把话说了放到这里,你个小叔子,今天不喝个半斤八两,别想从我家里走出半步!但是有个条件,等嫂子我把话说完了再开始喝酒。”
“好哇嫂子,你说你说,我听你说。”
甄子良的爱人坐在了席边,揉了揉湿润的眼睛:
“小叔子呀,你这个没用的哥哥命苦,把我也搞得死去活来的,你想都想不到,我们是怎样活到现在的呀?”甄子良的老伴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这几十年了,我们人不人、鬼不鬼地低着头,把说了别人听不进去,不说心里又憋得慌的话吞在肚里,人面上笑呵呵,背地里流着泪。
你大哥受伤的当天晚上,一听见医生说他的那只腿保不住了,简直像头顶上打了一个天大的炸雷,把我们家的屋脊炸塌了下来,整个地球在我脚底下斜着转。我连滚带爬的求爹爹拜奶奶,说尽了全世界的好话,却一点儿用也没有。到了最后,只有拿掉了那只腿……
一个月后的那天上午,县医院办完手续,让你这个大哥出院的时候,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怎么也不肯走。一直到中午了,他才开口说出一句话来,叫我跟两个孩子等到天黑了再说。当时我们以为他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多休息一会儿,哪知道等到晚上了才弄明白,他说一个不到30岁的人,杵着夹杆一只腿的走出去,没脸见人。我们好说再说,他不是大声大声的吼着哭,就是问而不答的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马着一副灰秃秃的脸,看不出一丁点儿活的希望,什么也听不进去。等到晚上十点多钟大街上没有什么动静了,我们才跟做贼似的我出了医院。”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抽了一张餐巾纸擦着自己的眼泪。
“好不容易到家了,你大哥看见了平时穿的一双鞋子放在门口,联想自己现在只剩下了一只腿。跟个三岁娃子一样大声嚎啕起来。连呼带喊我的那只鞋子该怎么穿哪?!后来的十天半个月,我说尽了好话,上下的嘴皮子都磨出茧子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那天,他半夜三更地把我叫醒,让我把锯子斧头找出来,再到屋后头柴火堆里,找来两根粗壮点的木头,说是自己给自己做一副假肢。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开始穿衣起床,拦都拦不住。从下半夜到天亮,从天亮到第二个晚上,他锯了砍,砍了削,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反反复复地比着自己的大腿,做了一根直杠杠的假腿,叫我找来铁丝和绳子绑在那个能绑的位置……”一阵哽咽,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索朗嘉措见她眼泪纵横,赶紧地上抽纸,接着又给她递上茶水。
“两个兄弟猜猜,你们大哥把自己做的假腿安上之后怎么样?”
张丹青和索朗嘉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你们大哥装上假腿之后,忘乎所以地站了起来。他高兴的撑着身子准备走出第一步,那只根本不听使唤的木头假腿突然脱离了他的身子,你们面前的这位老哥哥可怜地倒在了地上。当时啊,我的心蒂把子都快疼掉了,我不顾一切的扑了下去,紧紧地抱着你的哥哥,两个人就在我们现在吃饭的这个地方哭得跟泪人一样。”
甄子良的爱人泣不成声的说到这里,张丹青和索朗嘉措仿佛自己当时就在捶胸顿足的现场。
桌子上的菜都凉了,他们一筷子也没有动。
“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为了不让十几孩子死在大树底下的人把自己的一只腿都搞丢了,那些当官的怎么就看得过去啊,那些这个局那个局的怎么就忍心撒手不管啊。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但是他们那些喝五吆六的人,不仅说不出一句人话,而且连起码的良心也被狗偷去吃了。他们平时把我们撂在一边,没有一个人的额头不是昂在天上的,几十年瞥都没有瞥过一眼。我们实在忍不住了去找他们,那些狗日的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不用上班,工资照发,已经对得起你们了’的话打发我们这么多年。我们不是傻瓜、二球、丫糊、半吊子啊。说闹,我们会闹,喝药、上吊、点燃煤气坛子这些寻短见的事,不是我们干不出来,而是我们不想惹事啊!这样倒好了,那些人以为我们是软柿子好捏,一个二个离得远远的,一次照面也不跟我们打。一年到头,不说提着东西来看望,起码打个电话是应该的吧?还有那些被救出来的小孩子们,说他们那时候没长大、不懂事,等长大了又忘记了,还稍微站得住脚,而他们的父母到现在连个影子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晃荡过。兄弟呀,你说我们的心应该是热呀还是冷呀? 小叔子,今儿中午开席之前,当嫂子的就咕咕咚咚地说这一闹串子不中听的话,是为了图个嘴快活,你当什么也没有听见。”说到这里,嫂子的脸上突然万里晴空,不见一丝愁容。
“我们现在开始吃菜喝酒,拣高兴愉快地说,不管粗的细的,只要能把肚子筋笑疼都行,谁也不许再提那个事了。来,我日他个妈,搞酒!”
甄子良的爱人说时迟那时快,根本不容张丹青说话,兀地站了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直冲冲地说:
“搞啊搞啊,赶快搞啊,你不搞清不是人!”
“老婆子,你今天不得了啊,我日他妈耶,一口搞了一大杯!”甄子良的眼睛直溜溜地望着他的爱人,坐在轮椅上吃惊地说道。
“你晓得个屁!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人家今天是来总结好人好事的。你个狗东西糊里糊涂的没有注意,你过细回想一嗨人家跟你说的一些话,问的一些事,哪一句不是正儿八经的?”
甄子良听得发愣,有些幡然醒悟,两个眼珠子顿时在张丹青和他爱人之间来回错动:
“请问你是……?”甄子良带着疑惑地问。
“我是一个年龄比你小一点的兄弟,你莫听嫂子的,我不是她说的那种情况。”
“不可能,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猜你不是个当官的,就是个玩文字的,反正不像别的!”甄子良坚定地说。
“先喝酒,先喝酒,小叔子把这杯酒搞进去了再说再!”甄子良的爱人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地坚持道。
张丹青老老实实地喝了一大口。
“从你一来到我的家门口,我就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不像那种半路出家的工农干部,说起话来能粗能细,粗中有细,政策理论水平像是装了一肚子。”甄子良说完这句话,不知不觉地自己喝了一杯。
这时,甄子良的妻子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
“那你告诉我们,你究竟叫什么来着?”
张丹青没有立即回答,忍在那里思量着是说姓名还是说笔名。现在这个县里好多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如果他把自己的姓名说出来,甄子良夫妻肯定会联想到张丹青在他们这里创作的那首诗歌,继而简单地知道他是谁谁谁。而张丹青的笔名,实际上是他的乳名,告诉他们了,他们就无法弄清张丹青的来龙去脉。于是他半真半假地说:
“我叫丹青,跟索朗嘉措一样,是少数民族的。”张丹青笑着对坐在一边的索朗嘉措说。
甄子良似乎不大相信:
“老婆子,你去屋里把我手机拿出来,我在百度上搜一下。”
他的爱人很是听他的使唤,旋风似的把手机递给了他。
甄子良在手机上跟掰螃蟹一样,自言自语:
“山丹丹开花的丹,绿水青山的青。好!”
甄子良看着手机上出现的“丹青”的页面,大声叫了起来:
“哎哟,弄了半天,原来你是个作家呀!”接着扭头对着他爱人说,“老婆子,你猜对了,今里我们屋里来了贵人,怪不得一大清早雅雀子在树上叫个不停的!”
“那跟雅雀子一起来的还有乌鸦,该怎么说呢?”张丹青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在语文课本上学过一篇乌鸦喝水的课文。它其实是一种智商高、懂感情的好鸟,从那以后,我一直对乌鸦抱有好感,从来没有厌恶过它们。前些年,听说日本也把乌鸦当作神鸟在敬奉。所以今天喜鹊来了,乌鸦也来了,它们都是来向我们报喜的。”甄子良陶醉般的回答着我的话。
“小叔子,你个狗东西隐藏得深哪,神秘兮兮的,搞得跟个特务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是隐藏,也不是搞什么地下工作。而是你们没有问,所以我也没有说。既然你们现在知道了,大不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张丹青笑着望着他们。他们也带着由衷的微笑,不谋而合地瞅了张丹青一眼。
“现在继续搞酒!老嫂子今天中午非把你个小东西整醉了趴到地下不可!”话音一落,甄子良的爱人端起张丹青面前的酒杯直接往他嘴里灌。
“嫂子别这样,嫂子别这样,你看酒都泼到我的身上来了。”
“泼你个死舅子,哪个叫你‘鸡子跑到狐狸洞一一自己找上门’的?”只见她又是一个哈哈打过山,突然发出的朗朗笑声把趴卧在门口的那只看家狗惊吓得吠了起来。
就这样,他们两口子跟拉锯一样,用他们自家酿造的苞谷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对张丹青和索朗嘉措玩着轮车轮战术。直到太阳斜过头顶的时候,无可奈何的张丹青不得不甘拜下风,他们才磨磨蹭蹭又极不情愿地放过了他。
甄子良说,今天你们在我家里喝酒吃饭,我们说的这些话,没有一点点请你们了帮忙的意思。我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今后肯定还熬得过去。希望兄弟你对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不要有任何过度的宣传,那都是陈年旧事了。我想继续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需要照顾,不需要安慰,不需要看望,不需要报答 只求不打折扣地兑现政策,让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个久远的故事像河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向远方。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没得一两一钱的水分。
甄子良的老伴说,你们这些国家干部大部分都是好人。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有的人我根本不想见,站没得站像,坐没得坐像,吃没得吃相,三句话说不抻腿,打起麻将是一把好手。有的混吃混喝,生了两只占便宜、捞好处的手,一心钻在钱窟眼子里头。还有的见了姑娘,眼睛色眯眯地看着人家不眨眼,硬是全身的骨头都是酥的。这样的人,我看了都想吐。我们算是跟你这个当小叔子的有缘分,话匣子一打开,眼气顺,心气顺,脾气也顺。今天我把你当成了我们的三亲六故,不踮起脚来好好地待管你们,心里比借了钱还不起账还要狠。
甄子良和他的爱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说着,说软了张丹青的心,说出了张丹青的泪。在这种光影里,张丹青看到了社会底层的人的善良与厚道,还有人间祥和的由来与主体,油然而生的崇高敬意,在倾耳注目间以未曾遇见过的至大至刚和高山仰止,成了他有生以来没有过的肃然与虔诚。
一味地杯酒言欢,似乎放纵了时间的消逝,不知不觉当中,西山的顶子上只有了半个太阳。
张丹青晕晕乎乎地起身拉着甄子良的手,显然是为了向他们告辞,放歌纵酒的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甄子良两口子刚才还是笑容满面的,一看到张丹青和索朗嘉措要离开,神情马上变得无比的镇静,半左半右的站在张丹青的身旁。三个人面面相看,似久别重逢又要离别,依依不舍又不得不舍。
酒的使然,张丹青的舌头僵硬得无法形容,心里想说的感谢二字,到了嘴边却说成了“感感谢谢”。他们知道张丹青有些醉意,也清楚张丹青在说些什么,句句真心话儿回敬在张丹青的心窝子上。
甄子良两手扶着轮椅跟在后面,一再叮嘱妻子好好把张丹青搀扶,一步一步地把他送到了路口,送到了等着他们的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