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儿是一头牛
妞儿是我在农村老家当农民时买的一头母牛。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得回到家乡务农。结婚后分家,第一件事就是上圩镇牛市买一头种地的牛。
当那头毛色暗黄的小母牛被牵进牛市的时候,就被牛博士一眼相中了。这个牛博士有几十年的相牛经验,我请他帮我买牛时把关。他从牛主人手中接过绳子,赶着牛走了一圈,再掰开牛嘴巴看了一下牙口,漫不经心地问道:“多少钱呀?”
牛主人肤色黝黑,他抽着自个卷成的喇叭筒卷烟,露出焦黄的牙齿,迟疑了一下,说:“三百五!”
“切!哪有这么贵?你这牛还不到一岁,要养几个月才能教犁,产崽至少还要后年。”牛博士指了指我对牛主人说:“这位小兄弟刚分家,要买头牛作田。我也不说二百五了,二百六怎么样?”
牛主人就象脚趾头被踩疼了一样,叫道:“呸!哪能这么便宜?我这头牛也养了快一年了,至少要三百二。”
牛博士递了根烟给牛主人:“兄弟!这样吧,我们是真心想买,大家各退一步,我不说二百六,你也别说三百二,都让三十,二百九怎么样?可以就成交。”
也许是牛博士的权威震住了牛主人,他接过香烟用火柴点着,犹豫了一下终于同意了。看到他们讲妥了,我才走上前,掏出一叠大团结,数出二十九张给了牛主人。他一张一张举起来对着太阳验看,再数一遍:“没错,是两百九十元。”他把钱卷起来,小心翼翼塞进裤兜里,然后解下小母牛的绳子。我拿出新买的绳子,系在牛鼻子上,一桩买卖就算完成了。
我按惯例给了牛博士酬金,便牵着牛回家,路上遇到村里一个女邻居,她笑着问我:“买了牛啊?” 我喜悦地回应:“是啊!”声音掩饰不住自豪。小母牛知道自己换了主人,似乎也有点期待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它昂着头,迈开四蹄,尾巴灵活地摇动着,“哒哒哒”走得矫健敏捷。
回到家后,妻子儿女都上来围着牛开心极了。小母牛刚到一个新地方也有点好奇,它扑闪着大眼睛,东瞅瞅,西看看,似乎在适应环境。妻子提了半桶泔水过来给牛喝,泔水里还撒了一些细细的糠粉。牛也不客气,把头伸进桶里,“吱吱吱”几下就把泔水喝光了。妻子说:“牛儿呀!来了我家要好好听话哟,好好长大哈,明年帮我家好好种地,再产个崽。”小母牛伸长舌头在两边嘴角转着舔几下,打了个响鼻,算是回应了。女儿说:“爸爸!给牛取个名字吧!”我说:“就叫它妞儿吧。”女儿拍手说:“好听好听,就叫它妞儿!”
我第一件事就是给妞儿做一个“鼻头”,好插在牛鼻子里系牛绳。我先去山上油茶树上砍一段姆指粗的有分杈的树枝回来,做一个“丫”字状鼻头,分杈处张开两寸左右,这样就不会溜出牛鼻孔。另一头用木工手钻钻一个洞,我抓紧牛鼻子,把鼻头穿过牛鼻子,再用一段粗铁丝穿过鼻头的钻孔,用老虎钳把铁丝拧成麻花状,这个牛鼻头就做好固定在牛鼻子上,再系上尼龙绳子,妥啦!
从此,妞儿就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员。每天早上我把它牵出牛圈,交给村里去放牧。这时正值农闲,村子里的耕牛都集中放牧,每家轮流看护。每天早上,轮到看牛的人家早早吃了早饭,便到村头大叫:“放牛啰!放牛啰!”一路喊到村尾。家家户户便打开牛圈的门,放出大大小小的牛来。看牛的人把它们拢到一群,浩浩荡荡地赶往丘陵山坡上放牧。这一放就要一天,到傍晚放牛人把牛群赶回村,村里的人在村头等待,待自家的牛到了跟前,都上去用绳子系住,牵着回家。熟牛见到自家的主人来了,会自觉站住了等主人来系。刚买的牛生疏,就会乱跑。妞儿就是这样,见我拿绳子来系它,撒腿就跑。这就要跟它比赛了,既要腿快又要手快,追得上它还要敏捷地抓住它的鼻头,这样才能成功。我开始几天都累出一身汗才把它逮住。后来有一天,妞儿突然醒悟,对呀!自己吃饱了,正渴着呢,回家还有泔水喝,跑什么跑呢?跑到哪里去呢?于是大彻大悟,再不跑了,看到我来了便乖乖地停了下来。
经过几个月的饲养,妞儿长得膘肥体壮,高大了许多,可以教它犁田了。这需要我们夫妻俩一齐上阵。开始妞儿很不配合,每次把牛枷架在它的肩头上时,它肩颈一耸一缩,把牛枷抖落到田里,再后腿一蹬便跳到一边去了。我拉过它来说:“妞儿!你这样不行呀。谁叫你做牛出世呢?做了牛就要干活,就象我做了人就要吃苦一样。”妞儿不理我的大道理,依然不配合。我只好用竹鞭抽它几下:“跟你好好说你不听,硬要挨打才舒服是吗?”妞儿吃痛,知道逃避不了,只得老老实实站在犁头前不动了。我把牛枷架在它的肩颈上,下面再用绳子系好固定,才开始犁田。妻子在前面牵着妞儿引导,我在后面掌着犁。毕竟是刚学,妞儿一会儿走得快,一会儿走得慢,害得我在后面掌犁也一会儿深一会儿浅,累得够呛。多犁几个来回,妞儿觉得这个亏吃大了,又耸肩蹬蹄想撂挑子。我举着竹鞭大声喝斥,作势要揍它,妞儿终于老实了,于是继续犁田。当然,我自家的牛也不舍得让它太累,差不多便收工了,卸下牛枷让它在田埂上吃草。回到家后除在泔水里加了细糠外,还加了猪饲料奖励它。我抚摸着它的肩头说:“妞儿呀!你没吃亏,牛生来就是要干活的。我家才九亩地,不会累着你。有的人家二、三十亩地,那种人家的牛才真的苦呢!”妞儿喝饱了泔水,抬起脑袋打了个响亮的响鼻,表示相信。
妞儿在我的调教下,终于熟练地掌握了犁田、耙田的技巧。每到田里,我给妞儿系好牛枷,然后到后面扶好犁,扬起竹鞭“嗨!”一声,妞儿便拉着犁昂首挺胸朝前走,稻田的土地在犁头上象浪花一样翻卷上来,又整齐又漂亮。到了地头田埂边上,我就象对马儿叫“吁——!”一样,叫一声:“嗯——!”妞儿便立即停了下来。我提起犁,将绳子挥两下,妞儿便熟练地转身掉头,开始犁下一行了。
从此我们一人一牛,配合默契,风里来雨里去,耕种着家里九亩多地。一次春耕犁田时,天气突变,黑云伴着狂风,一下子布满整个天空。随着一声炸雷,暴雨倾盆而下。我停下犁,戴着斗笠披着雨衣站在妞儿跟前。我尽量拢过妞儿的脑袋,不让暴雨淋着它的头。雨下疯了,好像世界末日来临,我们在雨水里伫立了半个多钟头。待到雨停时,这丘水田已被暴雨灌满仿佛成了汪洋大海。我好像觉得同妞儿一起扛过了一场世纪浩劫。
最难忘的一次是打滚龙时遇险。所谓打滚龙,就是收割完早稻后,立即把稻田犁过来,不用耙田了,直接打滚龙。滚龙是一个宽约一米、长约80公分的木框,中间装一个活动的圆木滚轴,滚轴上均衡地装三排木片或铁片叶子。打滚龙时,人丁字步站在滚龙的前后踏板上,牛拉着滚龙大步向前,滚龙的木轴不停翻滚,滚轴上的木片或铁片随着翻滚把稻田的泥块捣烂整平。弄完后再用牛拉着铁耙压一根竹杠把整丘田荡平,就可以插晚稻了。那天打滚龙,水田里居然有好些小鲫鱼,滚龙呼噜噜滚过去,那些小鲫鱼便翻着肚皮在泥水里蹦达。我忙叫妞儿停下来,自己走下滚龙去抓那些小鱼,一连抓了好几条。不想回到滚龙上时,由于抓鱼时脚上粘有泥巴,右脚跨上前踏板时不小心滑进踏板与滚轴之间的空隙里。这时妞儿拉着滚龙滚滚向前,我的右腿卡在里面,便慌忙拉住牛绳大叫:“嗯——!嗯——!”妞儿立即停下脚步,我一边紧紧攥住牛绳,一面双手扶住滚龙的木框,把右腿拔了出来。好在妞儿听话,如果它拉着滚龙一直向前,后果不堪设想。我好多年后想起那次遇险都后怕不已,真的谢妞儿不杀之恩。
从此以后,我对妞儿更加另眼相看,我和它好象有过命的交情了。除非农活特别紧,一般我都会早早收工,卸下牛枷,让牛在田埂或沟渠堤岸边吃草,而我便站在一旁守着它。差不多天黑了我才吆喝一声:“妞儿!回家啰!”妞儿应声“哞!”我扛起犁耙,上前牵起牛绳。妞儿吃得肚皮滚圆,尾巴自由自在地忽左忽右摇晃拍打扫荡。我们悠悠然回家了。
妞儿在我们的精心喂养下,长得又高又大。它皮毛发亮,缎子似的闪着光泽。四条腿强健有力。臀部饱满,象砧板一样厚实,满是结实的肌肉。完全是一头健康强壮的成年母牛了。
农忙结束,村里的耕牛又开始集中放牧了。早上放出牛圈,傍晚去村头接回来。可这天晚去了几分钟,到了村头不见妞儿的踪影。放牛的说:“你家的牛在走,刚刚跟一头公牛往村后跑了。”所谓“在走”,就是发情的意思。我刚养第一头牛,没有经验,一听说牛跑了,就着了慌。这头牛可是我最大的资产,若跑丢了就完了蛋。我回到家,叫上老婆分头去找,可找了几圈也没找到。我叫妻子回家弄饭给孩子们吃,我自己一个人去找。
这时半个月亮已挂上高高的夜空,晚风呼啦啦可劲地吹,非常凉爽,但我却心急如焚。附近的田间地头,山垇树林,我都找遍了,甚至黑黝黝的坟地里都去找了,也不见妞儿的踪影。松树林里的松涛声波涛般汹涌,眼看夜深,我又累又饿,心想算了,回家吧,明天再去找。
第二天天没亮,我又起床去找牛。我下意识地往牛圈走去,看看能否发生奇迹妞儿自己回来了。牛圈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进去一看,天!妞儿半卧在地上,正安逸地在反刍呢。我又惊又喜,上前去抱着妞儿的脑袋说:“妞儿你怎么搞的哟!你去追求爱情,也要同我打个招呼呀!害得我昨晚担心了一夜。”妞儿站起身,摇着尾巴,用脑袋蹭着我的腿,像在向我道歉。
妞儿的爱情有了结晶,几个月后,腹部渐渐隆起。我心花怒放,心里充满了期待,盘算着,妞儿怀孕九个多月便可以产崽,小牛养一年就可以卖掉。妞儿每年都能产一胎,也就是说以后每年卖小牛就有几百元,这是取款机呀!看来养母牛真划算,难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母牛。
可我一算时间,妞儿产崽的时间,正是明年春耕农忙的时候,那时妞儿每天都要干活。我有点担忧,但想想又觉得不可怕,自己就九亩地,到时小心点,不让妞儿太累,它就应该不会出问题。
可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年春耕时,妞儿已大腹便便,好不容易自家这几亩稻田弄完了,谁想岳父叫小女儿来我家借牛。他家三十多亩地,一头牛实在吃不消,要借我的牛过去帮忙。岳父开口,我怎能拒绝,只好嘱咐小姨子:“这几天牛就要产崽了,不要让它太累了。”
可第三天岳父来还牛,妞儿居然早产了。我望着妞儿干瘪的肚子,目瞪口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指望妞儿今年产崽的希望就此破灭了。可面对岳父愧疚的样子我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默默地牵过妞儿赶进牛圈,提了一桶泔水并撒了些猪饲料给它喝,又去割了一捆青草给它吃。
还好妞儿恢复得很快,不到两个月又发情了。这次我不再满世界去找它了,随它去,只把牛圈的门打开。果然第二天一早去看,妞儿早已回到牛圈里了。
几个月后,妞儿的腹部又在慢慢鼓了起来。我的心里满是喜悦,也加强了对它的保护,谁来借也不好使了。
妞儿生产是在一个下午。我把它系在牛圈旁边的空地上,它站在那里静静地生产。开始只露出小牛的脑袋和两条前腿,不一会“哗啦”一声,小牛的整个身子连同胎衣和羊水一起溜出体外落在地上。我不能不佩服妞儿的吃苦精神,生产是最疼的事了,可硬是没见它哼一声。
小牛犊摔在地上,粘一身湿漉漉脏兮兮的液涎爬不起来,眼睛也睁不开。妞儿低下头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小牛。先舔头和眼睛,再舔身子,不一会小牛犊被母亲舔得干干净净。它终于颤巍巍晃悠悠努力撑开四蹄站了起来,妞儿依然无比怜爱地舔着它的孩子。就像不生孩子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一样,妞儿也产崽了,它终于成了一头骄傲的完整的母牛了。
小牛犊跟它妈妈一样,柔软的暗黄色的毛,粉红的嘴唇,两只黑玛瑙一般的大眼睛晶亮灵动,可爱极了。我经常牵着妞儿带着小牛犊去山坡上让它们吃草。小牛犊一点也不安分,走几步又钻进妞儿的两条后腿里昂着头吃奶。吃草的时候它也不消停,一会儿撒着欢去追一只黑色的蝴蝶,蝴蝶一飘一荡闪到一边,小牛犊无可奈何,便又蹦哒着回到母亲胯下去吃奶。小牛犊吃奶一直要吃到它妈妈再次发情,母牛再次孕育新生命了才会停止。这时小牛犊已长得差不多有那么大了,便可以牵到圩镇上牛市里出售。
妞儿从此一发不可收,基本上每年都能产下一只小牛犊,我也每年可以卖一头小牛。加上种地的收入,一家似乎也能维持温饱。但也只是仅此而已,若要发家致富却是万万不能的。
如果我从此安心在家种地,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么虽然清贫但也会安逸。我们农村祖祖辈辈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这样过来的。他们早已麻木,早已认命。可我毕竟读了十年书,十年寒窗的磨砺,决定了我绝对不愿意在乡村贫穷一辈子,平庸一辈子。我每天不但遭受身体的劳累,还要忍受精神的煎熬。在农村,勤劳并不能致富,贫穷一直伴随着我。两个孩子逐渐长大,读一年级了。今后的开支肯定愈来愈大,我必须尽快找到一条致富之路。
于是我在农闲时从小商贩做起,做点小买卖。我惊喜地发现这小生意的收入比种田强多了,于是干劲越来越足,越干越不想收手。这样半农半商搞了两年,忽然觉得如此一心挂两头终究放不开手脚,这时我已积攒了几万元,于是决定放弃种田,专心经商,去县城开店。
去县城之前,家里这九亩地都无偿给别人耕种。两个小孩也带去县城读书,为此还花了几千元钱给他们买县城户口。家里盆盆罐罐没必要带,就是带一家人的衣服和被褥,其他都到县城去买了。最后就是妞儿带不了,便打算卖掉。妻子说:“妞儿卖给我妹妹吧,她刚结婚,没有牛。”
我当然同意,妞儿样样都好,又当壮年,卖给别人不如卖给自己的亲戚。唯一不好的是妹夫村子没有山坡草场,妞儿过去肯定没有在我家这边吃得好。妹夫俩口子却是求之不得,说实话,牛市上很难买到这样好的母牛的。
第二天妹夫就要来领牛走了,我最后一次牵着妞儿来山坡上吃草。妞儿在我家八年,明天就要分别了,我的心里很有点不舍。妞儿却一点也不知道,它安然地一边吃着草,一边摇晃着尾巴驱赶背上的苍蝇。这时刚下过一场雨,山坡上的青草湿漉漉的,田野到处都是一片醉人的绿,天空像被洗过一样碧蓝。我却有点忧伤,对妞儿说:“妞儿呀!你好好吃吧,到了那边,就没有那么好的草了。”我用手梳理妞儿的皮毛:“到了那边要好好听话,要跟在这边家里一样,他们也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们过年回来就会来看你!”
妞儿当然听不懂我说什么,但它或许会有点奇怪,这个主人今天怎么有这么多话。它更不会想到从明天开始,它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家了。
第二天一早,妹夫就过来牵牛。妞儿以为跟以往一样,去那边干一两天活儿就会回来,毫不怀疑地跟着走了。
我们就这样彻底告别了农村,全家都搬去了县城,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开店经商的生活琐碎而忙碌。每天都要打开门做生意,有生意时开心,没生意时又犯愁,每天房租工商税费一点也少不了,压力还是不小的。好在由于自己的勤勉用心,生意还不错,几个月后便开始盈利,生意一步步步入正轨。我在放松初期紧绷的神经之后,有时也会想起远在妹夫家的妞儿,心里又有点怅然,不知它在那边习惯了吗?过得还好吗?
没想到我在村里的那个女邻居,看到我做生意便也学样,农闲时来县城水果批发市场进些水果回去卖。那天她来我店里坐了一会,闲聊时她问我:“你家那头牛是不是卖给你妹夫家去了?”
我说:“是啊,怎么啦?”
“你家这头牛跑回来几次,比以前瘦了许多,真是造孽呀!”
我顿时有点呆了,妞儿居然会自己跑回来?我忙关切地说道:“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样,你们离开家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吃过晚饭都要睡觉了,却听到外面不停的牛叫声。我出来一看,原来是你家那头牛,在绕着你家的牛圈转来转去,哞哞哞地叫个不停,后来还到你家老屋门口叫唤。它忘不了你们这一家子啊!”
我听了以后,半晌说不出话,可怜的妞儿!万物皆有灵性,狗不嫌家贫,何况跟我们风雨同舟相处了八年的妞儿!妹夫家离我们村有好几里路,它不管不顾几次跑回来,就是想回到我们这个家。可惜牛圈也好,老屋也好,门上都是一把冰冷的铁锁。如果它有思想,它一定伤透了心,一定会觉得我们背叛了它,把它抛弃了。它一声声绝望的叫唤,是无尽的无助和悲苦。
我的眼眶都湿润了。妞儿!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们不是抛弃你,我也痛恨背叛。可是就算人与人,天下都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是牛呢?世界上许多事非常无奈,我总不能带头牛来县城开店啊!
邻居还喋喋不休地说着,她说几次都是她拿条绳子把妞儿系住,拴在牛圈边,等第二天我妹夫找来便还给他。我已没心思听了,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我很想打电话问问妹夫,妞儿现在怎么样了,可妹夫那时没有手机,没法联系,只好作罢了。
直到过完春节,正月里开车去妹夫家走亲戚,才终于看到妞儿。它被拴在妹夫家房子旁边的空地上,正在嚼着稻草。我差点不认识它了。过去那毛色鲜亮、膘肥体壮的妞儿不见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妞儿双目呆滞,低头耷耳,皮瘦毛长,且毛色枯黄毫无光泽,一团团乱糟糟起球打结。以前浑厚的臀部,现在股骨突起,瘦得像两把立起来的刀。我一家人走上前去,我叫了声:“妞儿!”妞儿抬起头看到我,开始有点不相信, 接着眼睛突然亮了,它毫不迟疑地向我走来。我走到它面前,抚摸着它的头和肩背,心疼地说:“妞儿呀!不到一年,你怎么变成这样啊!”妹夫提了一桶泔水过来给牛喝,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里没山坡没草场,家家的牛都这么瘦。”也真是,我看到户外拴着的几头牛,都瘦骨嶙峋,没看到一头强壮的。
我找来两把刷子,和妻子一起帮妞儿梳理皮毛,我还抓掉几只叮在妞儿肚子上面的牛蜱。女儿把那几只牛蜱踩爆,边踩边狠狠地说:“叫你吃妞儿的血,叫你吃妞儿的血!”妞儿“哞哞”地轻声叫唤,眼睛湿湿的泛上一片水雾,低着头用脖颈依偎在我裤腿上磨蹭,仿佛有无限的委屈。我这时心里真有点愧疚,但我也知道,我只能做这些,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无法改变妞儿的处境。
吃过晚饭,我们要回去了。我们一家坐上车,我关上车门发动汽车,突然听到远处的妞儿“哞——!”地一声大叫,朝我们跑来,可没跑几步立即又被牛绳拖住,它被牛绳系着拴在木桩上过不来。妞儿伸长脖子歪着脑袋拼命地拽那绳子,疯狂的绕着木桩打转,把放在地上的泔水桶都踢翻了。我被深深震撼了,我在心里说:妞儿!对不住了,在这里好好过吧,我们每年正月都会来看你!我心一硬,踩离合,挂档,汽车绝尘而去。
2022.8.6 于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