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天的夜
时光倒流,回到三十年前,我刚参加工作,进入营业所刚刚一百天。那一天,也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今天,是一个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我十八岁了!这是我的真实年龄,我的档案年龄早就十八岁了。至于为什么,这是个秘密。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那个整天只知道围着父母转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我成人了!人常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十八岁了,你看我是不是很耐看呀?我抛个媚眼,肯定能迷到一大片。
还有就是,今天也是我参加工作整一百天的日子,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一百天,如果是个婴儿,也已经渡过了生命的危险期了。我也是,这一百天,对于我这个新手来说,险象环生,步步惊鸿,好在吉人自有天佑,不对,是神助我也,往往能化险为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的两位大神,一位是我的师傅李立春,一位是营业所主任邓建国。他们两位一个像兄长,一个像父亲,对我这个小姑娘关爱有加,我很感激。不过,他们也很佩服我。说之前也分配过几个女学生,都待不到满月,就自己卷着铺盖走人了。我已经过百天了,很不容易。他们问我,啥时候卷铺盖呀?我说,你们做梦去吧,我是不会离开这儿的,我要在这儿闹你们,烦你们,要走,也是你们走。
我们花铺营业所在一个偏僻的小乡村,是花铺镇的首府所在地,距离县城有二十多里地。我报到那天是我爸骑着他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把我和我的行李驮到这儿来的。
我爸把营业所的前庭和后院视察了个遍,一脸愁相,走的时候,拉着邓主任的手不松开,千叮咛,万嘱咐,“亚兰年纪小,你多照顾,也比较任性,你要多担待。”老爸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美美地瞅了他几眼。心想,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子?在家管着我,我已经工作了,还想管我?望着老爸远去的背影,我想,他肯定是泪眼婆娑,伤心一路。没事,我爸就是多愁善感的那么一个人。
我们花铺营业所现在有三名职工,我来之前就两个人。我的加入让营业所一下子变成了三口之家,有了烟火气息,欢乐多了,当然,烦恼也多了。
第一天,我就发现问题了。营业所的厕所在后院,路远不说,还没有灯。要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走夜路,哪怕只有二十来米。我找邓主任,让他想办法给厕所装个灯。可邓主任眼睛一瞪,说:“装啥灯?挺费电的。”我一看主任不支持,当时也没说啥。
中午吃完饭,我在街上逛,花两块钱买了一瓦盆回来,往营业室里的角落一放。
邓主任发现了,问我:“你买这瓦盆干什么?”
我说:“主任,人有三急,晚上,万一我憋不住了,就在营业室里将就一下,挺方便的,谁让我自己不争气,胆子小呢。”
邓主任心肠软,怕我一个人住在院子里害怕,就把我安排在营业室的宿舍里,能值班守库,也能当宿舍,两全其美,他老人家搬出去住在院子里了。
听我这么一说,邓主任翻了我一眼:“你一个姑娘家,说这话,也不嫌害臊,营业室里还有你师傅哩。”说完出了营业室的门。
“人不大,心眼不少。”出门前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我心里暗喜,知道有戏。
不一会儿,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打开后门一看,只见邓主任领着一个人,这指指,那看看。
我师傅李立春给我悄悄地竖了个大拇指。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发现灯已经接好了,拉线开关装在了营业室后门,很方便。
营业所的饭,我的确不敢恭维。我来了一个星期了,天天不离面条,中午干拌面,晚上搅汤面。也不炒菜,做饭的郑姨去后院的菜园子里撅几把菠菜,或挖一只萝卜,用刀剁剁,下到锅里,与面条一起煮。这也叫饭?
我问郑姨:“您会焖米饭不?”
“笑话,前几年,我开过馆子,没有我不会做的饭菜。”郑姨对我的提问显得不屑一顾。
“哪您为什么不露一手?”我要一探究竟。
“邓主任和李师傅就好这一口,我有再大本事也使不出来呀!”我这才发现,郑姨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
我上前在郑姨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郑姨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中午,诱人的香气已经蔓延到了营业室里边。
“怪了,今中午郑师做的是啥饭吗?这么熶!”邓主任的鼻子还是很灵敏的。
我笑儿不语。
花铺营业所第一次吃米饭,两菜一汤。大肉白菜炖粉条,酸辣土豆丝,外加西红柿鸡蛋汤。食材都是自产自销的地道货,不同是做法和调料。三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末了,邓主任对这顿饭给予以了很高的评价:“郑师傅,你这显山不露水的,手艺了得。”
郑姨谦虚地说:“凑合,凑合。”
我心里暗暗窃喜。
最后经过我和两位男士讨价还价,终于打破面条独露天下的局面,一周七天可以吃两顿米饭,这个结果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起营业所的业务,再单一不过了。贷款很少,几乎都是存款业务。村里人喜欢攒钱,兜里有两个余钱了,就要跑到营业所存起来,为嫁女娶媳妇做准备。所以定期多,活期少。我最怕的就是乡亲们支取定期存款,金额不大,可存单不少,期限又长,少则二三年,长则五八年,有的存单放得都已经发黄了。对我来说,定期存款支娶利息计算一道难题,要分好多段计算,国家利率调整的时间要计准,不然,肯定会打成一锅粥。碰到这类业务,对我这个新手来说,无疑是碰上了难啃的骨头。
看着我双眉紧蹙,我的师傅李立春说:“亚兰,咱也不笨么,就不能想些好点子?”
经师傅这么一点拨,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我想,咱以后吃的就是这碗饭,算利息是一道绕不过的坎,利息算不准不行,算不快也不行,我必须要跨过这道坎。我把支行历年下发的利率变动的文件一一找出来,再把师傅李立春脑袋里的存货也挖出来,反复核对,熬了十几个通宵,弄了一张《历年利率变动一览表》,再把每档利率固定金额日息计算出来,极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
邓主任拿着这张表,端详了好一阵,然后点头说:“搞得好,不简单,是块料。”后来,我这张表经过多次完善,飞出了花铺营业所的围墙,在全支行开花结果,给邓主任脸上争了不少光。
正当我为自己这一点儿小成绩沾沾自喜的时候,出了一件事,一元钱的事儿,可在邓主任和李师傅眼里,竟成了天大的事。
那天,我和李师傅当班。李师傅不知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拉稀不止,老跑茅房,柜台外一位大叔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进来。
“闺女,叔今天有紧事,你给咱催一下。”那位大叔存单攥手里直跺脚。
那天,我是出纳,按制度我是不能接待顾客的。可事出紧急,我也没有过多考虑,就坐在李师傅会计的位置上办起了业务,好在那位大叔只有三张存单,本息共计一千多元,我三下五除二,很快办结了业务,末了,那位大叔还一个劲地感谢我呢。
正当我眯着眼睛乐滋滋地回味这件事时,李师傅进来了。我赶紧给师傅报告,希望得到他的表扬,谁知他把我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我愣了,来这么久,从来没见李师傅这么凶。
“齐亚兰,你怎么敢弄个一手清?来这么久了,一点制度意识都没有?”李师傅火气正旺。
我赶紧陪上笑脸:“师傅,你先别生气,那位大叔急得不得了,你又半天不来,我怕误事,也没法子,冒了一回险,你咋骂都行,只是不要让主任知道。”这件事的利害关系我知道,我不想让主任知道。
“你还知道害怕?”李师傅翻了我一眼。
“师傅,你消消气,审核一下,看业务合适不?”我想转移一下师傅的注意力。
“亚兰,不对么,怎么少付了一元钱?”
李师傅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三张存单本息合计应该是1311.61元,可我的现金日记账上记了1310.61元,少了一元钱,也就是说,我给那位大叔少付了一元钱现金。
师傅把那一沓票据扔过来,“你看看,怎么少了一元钱?”
“一元钱?多大点事儿?师傅不必这么紧张?”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一下子惹怒了李师傅。
“齐亚兰,能不能严肃点!顾客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你能不能有点群众观念?”李师傅再一次高声斥责我。
我有点懵。这时,邓主任进来了。李师傅给主任一五一十的汇报了。一听我漫不经心的态度,主任也来火了。
“亚兰,农村人来个钱不容易,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都不一定能挣下一元钱,咱们是服务行业,要有尊重群众服务群众的意识,你这种满不在乎的情绪要不得。”主任火气很大,但语重心长。
我赶紧承认了错误。主任见我态度诚恳,下不违例,不予追究。让我和李师傅下班后赶紧把这位大叔找到,把少付的一元钱送过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好在李师傅在这儿时间长了,人文地理比较熟,很快就找到了那位姓周的大叔。当我们找上门时,那位大叔一脸惊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还端出自家产的蒸红薯招待我们。庄稼人的那份赤诚真正打动了我。
有一天,邓主任开会说,为了应对复杂的治安形势,支行最近要搞防抢应急演练,在基层营业所巡回进行,时间不定,方式不定,让我和李师傅多加小心,不要搞砸了。
按说平时我的胆儿挺正的,可那天当乌黑的枪口对着我时,我一下子慌了神,反应过激,让在场的其他人始料未及。
记得那是个中午,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热闹劲已经过去了,我也刚吃过午饭,脑袋有点迷迷糊糊,正当我昏昏欲睡时,一个戴草帽的人进来了,我没在意。突然,当他把黑乎乎的枪口正对我时,我吓坏了,尖叫了一声,当时就晕了过去。当一帮人把我弄醒后,我才知道,这是支行搞的防抢演练。我的表现让大伙大失所望,后来不知谁把它编成段子,在支行流传开来了,还起了个名子叫“晕枪记”,我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料,你说气人不?再说了,我又那么不堪吗?那天不过是个特例而已!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也顺利度过进行一百天这一关。师傅说我可以出师了,以后有机会可以在会计岗位上工作了。我心里很高兴,我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当然,这得邓主任点头才算数。
前两天,我休假了,昨天我来的时候,我妈特意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有水果糖,瓜子,花生等等,让我给邓主任和李师傅给些,让他们也分享我的喜悦。他们两个一听原来我进行时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姑娘时,啧啧称奇,说:“你妈把你放在乡下能放得下心吗?”
我脖子一仰,骄傲地说:“有你们二位护着我,她有什么不放心的?”逗得他们两个直乐,“这么野的姑娘少见,以后谁敢嫁给你呀?”
我眼睛一瞪,说:“你们不用担心,到时候我准保把自己嫁出去,你们可不要忘了随礼哟?”又是一阵大笑。
下班后,邓主任家里有事,回城里去了,所里就剩下我和李师傅两个人了。
当夜静下来的时候,那段时光是最难熬的。万赖俱寂,静得人心里发毛,还好,偶尔能听到隔壁郑姨家黄狗的叫声,才让这夜不寂寞。
为打发时间,我和李师傅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十点多钟的时候,李师傅说:“亚兰,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咱们把电视关了,休息吧。”
其实,我早就有点困了,睡意朦胧,电视里演的啥根本没有看,只是李师傅看得津津有味,没好意思打扰他的雅兴。听师傅这么一说,我立马关了电视。李师傅也走出了营业室的后门,应该是去解手。
可正当我推开宿舍门的时候,只听得营业室后门外一声“嗵”的闷响,声音挺大的。我知道,营业室门外有三个台阶,李师傅肯定为省两个钱,不愿意把灯打开,黑灯瞎火的,一脚踩空,摔到了。
我赶紧一边喊着:“李师傅,不要紧么?”一边往外跑,准备去看李师傅。
我刚走近营业室后门时,门外突然闯进来了一个满脸凶相的人,手持铁棍迎面朝我打来!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觉得头上重重地挨了一击,脑袋“嗡”的一下就晕死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久,头上的痛让我醒了过来。我知道,遇到真正的歹徒了!也不知道李师傅怎么样了?
血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用余光看到那个歹徒正在打保险柜的主意。我想冲到院子里去呼救。可当我挣扎着起身的时候,那个歹徒发现了,冲过来拧住我的胳膊,把刀子架在脖子上,威胁我:“别动!别喊!”这时,从门外又冲进来一个凶神恶煞一样的歹徒,他们用毛巾塞住我的嘴,用尼龙绳把我死死地捆住。
我恐惧极了,不知道他们还要干什么。我不停地喊,声音只能在喉咙里打转转;我不停地挣扎,但无济于事。我看见两个歹徒把已经昏死过去的李师傅拉进了营业室,拖到我的身边。望着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的李师傅,我惊恐到了极点。就在刚才,几分钟前,李师傅还和我又说又笑,现在却没有了一点声息。我惊恐万分。李师傅没了,我该怎么办?
两个歹徒打不开保险柜,就像恶魔一样冲到我跟前,开始折磨我。一会儿问钥匙,一会儿问密码,我惊骇地一个劲摇头。他们就用刀子在我身上乱刺。刺一刀,问一声,血瞬间就流了下来。每刺一刀,我就昏死过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两个歹徒对坚固的保险柜无计可施。见我醒来,歹徒又一次用匕首刺向了我。我脑子突然一闪,一个劲地点头,歹徒以为我要说保险柜的密码,就把堵我嘴的毛巾拽下来。
歹徒一脸凶相地说:“小姑娘,赶紧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信不信?”
我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说了这辈子记忆最为深刻的一句假话,可就是这句假话,彻底断了两个歹徒继续作恶的念头,救了保险柜,也救了我。我忍着剧痛,拼着全身的力气,说:“保险柜的密码和钥匙……另外两个师傅拿着……他们晚上到乡政府府开会去了,应该快回来了……。”当听到这个信息后,两个歹徒顿时慌了神,对保险柜乱撬乱打一通,始终没有拿到一分钱!绝望的歹徒临走前,丧心病狂地又用匕首和棍棒把我折磨得昏死过去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彻骨的疼痛再一次让我从昏死的状态中醒来。我发现,两个歹徒已经逃离了。我赶紧拼尽全身的气力,挣扎着把身体挪到营业所大铁门跟前,用嘶哑的声音呼救,可声音太小,在这黑沉沉的夜里,根本没人能听得见。我绝望了,我无助了,感觉死神已经到我的头顶了,那一刻,我准备放弃了。就在我的头颅倒下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一个“咚”的声音。原来,那是我的头撞在铁门发出的声音。我一下子来了劲头,就不停地用头撞击铁门。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来进,多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用头撞击铁门的声音被隔壁郑姨听到了,这才报了警。在大家帮助下,把我紧急送往了医院,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救治下,我活了下来,可李师傅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天夜里,我的头、脸和身上受到铁棒打击、刀子捅伤有12处之多,最长的刀伤有5厘米,头上左额角被打了个血窟窿。事后,我庆幸自己在面临生死抉择时,没有犹豫,选择了死,却赢得了生!
这就是三十年前的那个腥风血雨的夜,一个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小姑娘,面对两名穷凶极恶的歹徒的英勇表现。
如今的我,都有点不认识原来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