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近近的老街
儿时,枕河而居。
竹木结构的老房子,一头挨着十五里麻石长街,一头枕着波光粼粼的资水,装满了老街人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往事沉寂如冬眠的柳树,但人们只要说起老街的吆喝,便如春风吹拂落寞枝丫,往事的芽苞瞬间绽绿吐翠。
那时的老街,早上八点许,长长的麻石街两边,各家各户的窗口会探出一溜小脑壳,细妹子是缸罩子(留了齐刘海的头)、细伢子是溜溜(推光了头发的光头),颈根长伸,齐齐望向十五里麻石街。他们不约而同,祈盼那一声吆喝:“买——刷把的啵——哎”。
随着这声悠长且富有韵律的曲调,那个卖刷巴的婆婆,穿一身宽大的妇母装青竹布衣裳,挎一个猪腰形竹篾篮子,里面装着竹篾剖成刷锅用的刷把。包裹如粽子的小脚踩在麻石上,如资水中的渡船,伛偻的身子带些摇摆,但还算稳当地出现在老街上。
在老街,这拖着长长尾音、抑扬顿挫的叫卖,有些像自鸣钟里报时的布谷,成了老街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它不只是细伢嫩崽的盼望,也潜藏在成年人无形意识里:只要听到这声“买——刷把的啵——哎”,基本上是个太阳天,可以洗衣浆被。
好多年前,散文家叶梦在她益阳人非常喜欢的散文集《遍地巫风》中写道:我多么想忘掉那个卖刷把的婆婆。然而,我做过很多努力,终不能如愿。叶梦老师还为买涮把的腔调谱了曲:|2-5|6-1|2-6|。
我想,叶梦老师恰如其分地表达了益阳人的心声,这吆喝是卖刷把的婆婆留给益阳人共同的文化遗产。儿时,我最喜欢的,除了父亲喝点小酒后,用两根食指“哐叱哒叱、哐叱哒叱”,敲击桌面,即兴发挥的京剧“苏三起解”,就是这声卖刷把的叫卖。
盼到太阳落山,银白的月亮高挂天上,我们这群大人无暇看管的野孩子,便开始捉迷藏,或以麻石街为边界,口里大声唱着“天上调乌龙、地上调毛虫,调得XXX来打一冲锋”的童谣。调到名字的细伢子或细妹子,便不要命似地从麻石街的一边冲向另一边,比赛谁比谁跑得快。
玩疯了、累了,便打垛坐到谁家父母洗净抹干,搬到街边的凉床上,首先是扯开嗓子,拍着手掌,齐诵老街童谣《月亮粑粑》:
月亮粑粑
狗咬嗲嗲(爷爷)
咬哒何海(哪里)
咬哒罗拐(踝关节)
冇咬冇咬,(冇通没)
咬哒后匝(后脑勺)
如果唱完这首还冇尽兴,基本就会继续鼓掌、扯嗓子高喊:《推谷几》:
推谷几
碾谷几
碾杂(一个)粑粑把得满姐呷(吃)
呷一边留一边
留得翁妈(奶奶)枕头边
猫几咬得踏板上
狗几咬得粪缸里
丫雀子(喜鹊)咬得树丫里
大风大雨吹得大河里
小风小雨吹得小河里
媳妇姐吹夹打不得回呢
这个“几”字冇得具体的意思,应该与北方话尾音“儿”字意思差不多,但一经益阳话读出口,好像木匠做的圆桌,少了棱角,多了几分圆润和柔和。最后“媳妇姐吹夹打不得回呢”一句,如有翁妈、外婆一同纳凉,便会和唱,让童声里掺杂少许苍凉、担心与无奈。
家里有一两岁细伢子的,大人就会坐在凉床上,翘起二郎腿,将细伢子放到翘起的脚背上,大手牵紧小手,随着童谣的韵律,上下抖动或左右摇摆。于是童谣里就夹杂起咯咯咯的笑声。
热闹一番后故事开始了:
夜深人静,如萤烛火下,一书生灯下苦读。
突然,阁楼间的木板上响起几声“哒、哒”。
说到此处,讲故事的人为了制造紧张气氛,故意停顿几秒。
这时,大人屏声静气,小孩不由自主地往人多的地方钻、挤。在众人担心又盼望之际,说故事的人突然猛地把大蒲扇往凉床上一拍,声音一下提高几度:
“怦”!阁楼口掉下一只红脚几,“怦”!阁楼口又掉下一只绿脚几……惊吓的“哇”声四起,故事情节达到高潮。听完捉鬼的结局,为了明天的故事,有人端来一大把缸凉开水。讲故事的人喝上一口,在众人巴结与崇拜的眼神中,以八仙过海结尾。
灯火开始阑珊,讲故事的人离去。
细伢子开始讲不知是自己编的,还是从哪里听来的事情。说卖刷把的婆婆是国民党跑去台湾时潜伏下来的特务,“买——刷把的啵——哎”,是特务的接头暗号。那个装刷把的竹篮子装的不是刷把,是手枪,引得我无限遐想。第二天便追着大人问,买刷把的婆婆是不是潜伏的特务。
让我把注意力从买刷把的婆婆身上收回的,是“白糖冰三分、绿豆冰4分”的吆喝。
炎热的夏天,蝉鸣使人昏昏欲睡。在益阳话里,蝉被叫作传聋子,估计是它声高清自远,叫声让聋人都能听见的缘故。
让我念念不忘,提神醒脑的,是3分钱一支的白糖冰。因为绿豆按计划供应,4分钱一支,含一半绿豆的绿豆冰,那是夏天的奢侈。
临街的南门口理发店内,当时只有剃头的业务。为了让剃头的顾客多一份舒适,离地三四尺高的木房梁上,一根绳子牵引一块一米见方、用包装纸壳裁剪成的纸板。客人来了,理发店主半大不小的孩子,会用力牵引绳子,随着反复用力、松开,再用力,再松开,纸板飘荡,店内凉风四起,成了这间理发店招徕客人的招牌。
理发店临街的屋檐下,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
一个穿半新不旧花衣服的中年妇人,头上顶一块毛萝卜手巾,她那个刷了黄漆的木箱,装了我夏日的最爱。
为了防止冰棒融化,木箱里絮着几层厚厚的棉胎。妇人和叫得累了的传聋子一样,有一声冇一声地叫买。无力的声音,却激起我幼小却蓬勃生长味蕾的渴望。
当我从南门口一路向东,沿河捡拾到一小梱漂浮在河边的木皮回家,告诉母亲我捡回了引火柴时,多半会得到3分或4分钱奖励。于是仅此一支的冰棒,细细舔食,会引起年龄相差几岁的哥哥、姐姐嫉妒,于是我便有了“马屁精”的光荣称号。
其实最让我兴奋的,是买冰棒的过程。妇人一层层揭开木箱絮着的棉胎,拿出印着简易图案蜡纸包裹的冰棍,那种感觉真的让人又煎熬又兴奋。
能让我早睡早起的,还有“牛屎发粑粑、热喷喷的牛屎发粑粑”的吆喝。
东门口菜市场里,用大米磨粉后发酵做成的饼状发糕,不知怎么与热气腾腾的牛屎挂了钩。老街的人们,可能是食物匮乏、又或者在那个不大用农药、化肥的年代,牛屎是当仁不让的上好肥料。所以,人们一点也不嫌弃这非常接地气的名字。早上买菜时,多会顺手买几个便宜的牛屎发粑粑,给屋里的细伢嫩崽,既当点心解馋,又当早饭,呷了好去上学。我会借着给母亲提菜篮子的幌子,讨好地跟着母亲去买菜,目的是吃上两个在油锅里翻滚、炸成金黄、再裹上一层细细绵白糖的饺子。饺子用糯米磨成浆后,沥干扭转成型下锅油炸。
记忆中时常浮现南门口的水饺(馄饨)铺,老街人把馄饨称着水饺。
阳光下,那一碗碗摆在漆了数十遍桐油、泛光发亮、原木条纹清晰可见的木桌上,漂着碧绿葱花、汤色清亮的馄饨或者白粒丸,总飘香在我记忆深处。
那时,物质生活虽不丰盛,但每一样吃食都物美价廉,回味悠长。
而今,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许多熟悉的老街长辈,如儿时包过冰棒的蜡纸,早已随风飘散。
我留不住老街的岁月,老街却在我心里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老街,年少时那份没有经过岁月浸淫、打磨的纯净、美好,如经少女双手酿出的桃花甜酒,有着桃花般沁甜的笑靥,回味中让人醒悟。
原来,老街是几代益阳人寻找内心归属与文化认同之处。
曾经在这里生活的日子,是对老街人一生的滋润与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