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关山月”——兼谈词汇特征属性的诗化之三十四
词汇特征属性的诗化，绝大部分是由一个本体属性语素，再加上一个前置的特征属性语素，如长河、红豆、锦鳞等，而形成一个新的特征属性词汇，以一个意象进入到诗的境界，可称为单体特征属性诗化；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不是由一个本体属性语素再加上一个前置的特征属性语素，而是由几个已经合成的单体特征属性词汇，再一次地进行重组，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唐温庭筠《商山早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元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等，而形成一组群体特征属性词汇，以多个意象进入到诗的境界，可称为群体特征属性诗化。
单体诗化与群体诗化，虽同在表现诗之雅，而手法意境却都有所不同。单体诗化讲究工笔，重在强调点上之景；群体诗化讲究写意，重在强调面上之境。从特征上说，一个倾向于清新之丽，一个倾向于朦胧之美。
关山月，同属于群体特征属性词汇诗化的范畴。
关山月，本为古乐府中的横吹曲辞，军乐曲，产生于西汉。“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东汉以给边将，又有出关、入关、出塞、入塞、黄覃子、赤之扬、黄鹄吟、陇头吟、折杨柳、望行人等十曲，皆无其词。若关山月以下八曲，后代所加也。”（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卷上）“关山月以下八曲”即“关山月、洛阳道、长安道、梅花落、紫骝马、骢马、雨雪、刘生”。二十八解就是二十八套的意思，乘舆即战车。李延年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是时，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汉书·佞幸传》）可知，横吹曲辞为司马相如作词，李延年谱曲，其大气磅礴之势可以想见，遗憾的是只是没能流传。
亦据上文，作为特征属性词汇，关山月具体合成的时间，也就是最早出现的时间，目前虽尚未能搜到，但应在西汉初年无疑，因武帝已是西汉第六个皇帝了。而作为乐曲曲目的合成，可以肯定是在东汉以后，即隋唐以前。到唐朝，因卫国战争形势的需要和氛围的感染，汉朝以来的古乐府横吹曲辞，再度被大唐帝国刷新。王维《出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李白《折杨柳》“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戴叔伦《关山月》“月出照关山，秋风人未还”等等，旧瓶新酒，数多质好，从南宋谢枋得的《千家诗》、清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到现代的《唐诗鉴赏辞典》，无论从何种视角，这些极品都成为首选尽选。
尽管如此，而大唐古乐府横吹曲辞的代表作，在众多的28曲中，首屈一指的最终还是要数《关山月》。
（一）关山月：唐人的古典浪漫
横吹曲辞关山月，从题材上看属于离别的范畴，“关山月，皆言伤离别也”（《乐府古题要解》卷下）。而其所伤的离别具体地说又属于哪一种呢？该题解在度关山一曲下注说，“关山古词，曹魏乐奏武帝所赋‘天地间，人为贵’……但叙征人行役之思焉。”（《乐府古题要解》卷上）此曲从魏武帝曹操那时就已经开始了。行役之思，古代主要是指家人也包括在家的人，对远征战士的惦念。唐以前的诗人，也都是遵循这一传统抒发其思念之情的。南北朝王褒《关山月》“寄言亭上吏，游客解鸡鸣”，写一首诗交给邮差，知道天明时分战士们又要远征了，祝他们平安。表达了诗人对远征战士的关切。亭，系指邮亭。前方是为国艰苦戍边的人，后方是因此才得以安定生活的人，人连心，家连国。这也是关山月与横吹曲辞中别的题材不同之处，而能被继承下来的主要原因。
唐人开阔了关山月的视野，并赋予了这一现实主义风格的题材以浪漫主义的积极色彩，使关山月——关隘、群山、明月，成为中国诗学史上，“国家——人本”主题亦诗亦画构图中最为完美的一帧。
沈佺期《关山月》“将军听晓角，战马欲南归。”
李白《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沈诗“将军听晓角”，从内容上看虽仍为古题，“汉月生辽海，朣胧出半晖”，写汉高祖刘邦的白登之围，而实际上是暗写唐朝初年的卫国之战。朣胧[tónglóng]，意为月初出之貌，微明。唐朝人就是喜欢这么说的，拿汉朝当唐朝，“汉皇重色思倾国”。期间仅武德五年(公元622)这一年，对突厥就有4次。六月突厥入侵山东，秋七月入侵朔州，八月入侵雁门，九月入侵幽州。直到九月突厥才被彻底击垮。（《旧唐书·高祖本纪》）“将军听晓角，战马欲南归”，诗人所写即应为此役凯旋而归的将士。而从形式上看，诗已经完全抛弃了古乐府的歌行体，民歌体，成为初唐乃至此后的盛唐时期，一首规格严谨五言律诗的范本。“晕落关山迥，光含霜霰微”，对仗工整，乐观自信，同时也饱含着后方家人对前方将士的感动与盼望。晕，月亮的晕圈；霰[xiàn]，小雪粒。
李诗“明月出天山”，所选题材与沈诗相同，“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都是汉高祖刘邦的古战场；但古风古韵则是沈诗所未选之项。李诗全诗虽仍为五言，而使用的却是古乐府体的12句，并不是唐初近体即格律诗的8句，扩大了诗的信息量。“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既有将军的豪迈，“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也有战士的怀思，全景展现。而诗的开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身处国都，遥望明月升起西部天空，悬挂在苍茫云海和高大天山之间的一轮明月，诗人一如既往地以开头的大气象领起全诗，给诗定以浪漫主义的基调；而“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则又以不乏深入的思考结题，其盼望将士们频传捷报，早日与家人团聚之意尽在此中。还有一点，即从诗对于古乐府的继承看，可以推断横吹曲辞的古貌，这也弥补了读者关于横吹曲辞失传的憾憾。
唐朝关山月的古题作者甚多，五言与七言并存。崔融《关山月》“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张籍“秋月朗朗关山上，山中行人马蹄响”，都可圈点。
（二）关山月：宋人的血泪新词
古乐府横吹曲辞的关山月，从南北朝时期徐陵“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起始，中间经过唐宋元明各朝，到清朝时期徐兰的“城头一片秦时月，每到更深照黑河”，诗家虽不像唐人那么注意力集中，但一直没有中断过。黑河系指黑龙江。其中，最具影响的是南宋。
陆游《关山月》“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王清惠《满江红》“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
陆诗“笛里谁知壮士心”，这是至今唯一具有准确时间记载的关山月之作。“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和戎诏系指南宋孝宗隆兴元年（公元1163），南宋军队在符离大败，于当年十一月与金国签署的和议。十五年即淳熙四年（公元1177），也就是此诗写作的时间。此15年里，目睹了一面是国家失去的半壁江山，一面是朝官“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令人不堪回首的局面，诗人由此发出了“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的喟叹。刁斗，行军使用的铜质炊器，也用作敲击时间的更鼓。其实，在和约草拟之际，陆游就曾提出了他的建议。“一和之后，盟誓已立，动有拘碍。今当与之约，建康、临安皆系驻跸之地，北使朝聘，或就建康，或就临安，如此则我得以暇时建都立国，彼不我疑。”（《宋史》列传第一百五十四陆游传）这是陆游写给史浩、黄祖舜的信，仍然希望孝宗能够修改有关条款，待机收复失地，重建家园，其拳拳赤子之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史浩、黄祖舜是向孝宗推荐他做枢密院编修官的两位朝臣。驻跸[bì]，此指临时的都城。“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15年漫长，而诗人报国之志无损。
王清惠《满江红》“客馆夜惊尘土梦”（见缪钺《奇气灵光之境》），词上半片追昔“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下半片抚今“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山河百二”为典故，语出《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意思是秦地险固，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此指无限江山。两片之间以“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过渡，严谨而承重。“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在押送的旅馆里，晚上被战乱烟尘的噩梦惊醒，一大早就出发的宫车巨轮把美丽的关隘、群山和明月，连同美丽的心一起都碾碎了。
词人是南宋度宗一朝宫中女官，称昭仪。是在元恭帝德佑二年（公元1276），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被元军攻陷，随太后等被押往元大都（今北京）的。词《满江红》原题作“题南京夷山驿”，千年之后，仍可想见当时词人悲愤痛失之状，如剪影在墙，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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