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一棵树
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观察过一棵树。
一棵树走进我的生活,与我的距离如此之近,整整陪伴我110多天①。或者说,这棵树已经从我生活的观察者,成为我那段生活的见证者、陪伴者,扮演着我的亲人、好友的角色。
盛夏的密荫遮挡住窗户,只有几丝阳光能够投射到这间狭小的房间里。所以即便是晴朗的正午,也需要打开灯才能看清屋里的摆设:哪里有两个铁皮的柜子,哪里是一张不大的书桌,哪里有一张可以折叠的沙发,哪里有一盆养了多年但并不茂盛的绿植,哪里有一个茶几,茶几上有一盆小得茶杯一样的花盆,盆里养着只有几片叶子的兰草。四周的墙壁都是空的,没有悬挂一幅书法或者美术作品,哪怕是一张风景静物照片都没有。
这样的房屋,如果不开灯的话,会显得阴森。
更多的时候,我是不喜欢打开灯光的。一来是大白天,感觉完全没有必要;二来我觉得太亮的地方不利于人冷静地思考。你见过谁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地思考问题?
所以,这么些年我很享受窗外的这棵树,在盛夏季节带给我的冷静,以至于墙上的空调成为摆设。我在这间屋子待了6年多的时间,也度过了6个夏季。在此之前的那些岁月,我把它们丢在了一座更小的城市,那里的夏季比这座城市要炎热得多,我工作的办公室也比这间房子大得多。但是窗外并没有树——也可能有树,只不过是我所在的楼层太高才看不到树。火辣辣的阳光透过一整面墙的淡绿色的玻璃直接照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阴暗无处躲藏。那时我也养花,我养的几盆花不是每天要寻找有阳光的地方晒太阳,而是要搬到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躲避暴晒。
有一年办公室的花盆里长出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我以为是杂草,准备拔掉。被老郭看到了,说那是一株辣椒苗,长势不错,你这里光照充足,应该可以结出辣椒来。我听了老郭的话,干脆把盆里的花拔了,专门养那株辣椒。
老郭看到我这么重视,他也不敢怠慢,每天都要到我办公室看看,侍弄一下那株辣椒。过了一段时间,辣椒苗开了很多淡白色的小花。老郭要摘下一朵,我坚决不同意,好像那就是我养的孩子一般。老郭说你不懂,辣椒开花后授粉才能结果,你这里又没有蜜蜂,受不了粉就结不了果,我得通过对花进行人工授粉。你放心,我保证让你的辣椒苗结出更多的果实。
果然,又过了一段时间,辣椒株上结出十多个嫩绿的小辣椒来,十分喜人。后来辣椒长得很大,就像菜市场上卖的那些辣椒一样。我不舍得采摘,一直让它们在辣椒树上长着,后来辣椒树的生命到了尽头,十多个遍体通红的干辣椒被老郭拿回去吃了。老郭在团场当过团长,他们那一代人似乎对农业生产每个环节都很熟悉。后来调到机关,办公室跟我对门,所以才有了花盆里种辣椒的机缘。当然,前提是那座小城的阳光、办公室毫无遮拦的大窗。
现在这座城市的这间办公室肯定种不成辣椒,稍微喜光的植物都很难成活。但我并没有任何埋怨的心思,或许窗外的这棵树,本身就是上苍赐予我的最好的风景,我已经不需要再养那些花花草草来点缀生活。
不知不觉就迎来了秋天。有一天早晨,我抬头看到窗外的这棵树茂密的枝叶中,竟然有了一片泛黄的叶子。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被虫蛀或者受到人为伤害,导致这片叶子枯萎。后来发现我的想法还是太单纯了,因为树上的黄叶并非只有一片,仔细看的话这里有一片,那里也有一片,下面有一片,上面茂密的树冠里还藏着不止一片。就像有一天你在镜子里突然发现自己有一根白发,等你仔细再看看,其实已经远远不止一根。
那段日子因为每天都生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所以对夏天到秋天的过度并没有明显的感受。一叶知秋,我也是从窗外的树身上得到关于季节转换的消息。又过了一段时间,树叶开始大部分变黄,几片侥幸躲过秋霜的绿叶藏在一些黄叶之下,但毕竟再也无力渲染出一个茂密的夏季的假象。一夜秋风吹过,那些树叶在黑暗里刷刷地落下,第二天房间里的光线就充裕了一些。慢慢地,房间显得亮堂起来,那棵树顶着光秃秃的枝丫站在窗外,每一段树枝都像努力伸向我的手。我开始感到寒意的侵蚀,夜晚在沙发折叠开来的床铺上抱紧了单薄的被褥。
又过了一段时间,气温越来越低。一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拉开窗帘发现窗外下了很大的雪。那棵树上每一根枝条都被厚厚的雪花包围着。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写的就是这片土地上的景象。但我感觉不出梨花盛开的味道,我感受到的是一棵树四季的坚守迎来的久违的期盼,是丰收的味道,亦或久别重逢的真情。
现在,我置身在冬日的阳光里,泡上一杯说不上名字的茶,随心所欲地敲击着键盘,慢慢记录下心中流淌出来的文字。窗外的那棵树依然枝杈上堆着积雪,仿佛一幅戈壁漠野的油画呈现在面前。
我要感谢这场疫情,让我在这110多天的时间里,见证了一棵树经历的平凡的时光。我认真地陪伴一棵树经历了三个季节,这棵树也陪伴我经历了这110多天孤独的值守。不管是我陪伴了树还是树陪伴了我,我相信每个生命都是相互搀扶着才走到了今天。
①作者所在的城市因疫情封控近4个月,一直住在办公室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