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
王六指
在北仑港码头上,我外公算得上个人物。开了一家纱厂,上百号工人,又经营着十几条船,轰轰烈烈的。据说外公放一个屁,码头上都要起三尺的浪。
我们管圆头圆脑的屎克郎叫屎爬牛。外公就有一辆屎爬牛轿车。解放后,公私合营,外公做了一般职员,屎爬牛轿车被政府派来的厂长坐了。
外公死后不久,码头上天天开批斗会,外婆是首当其冲的人物。斗罢归来,外婆闩了门便咬牙切齿地骂:黄顺昌,你个千刀万剐的龟孙子,好好的穷人不做,做什么资本家,害得我们娘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大娘舅是个老实人,戴着高帽子去犁地,水牛一回头,惊了,狂奔而去。大娘舅向大队干部请示,得到批准,为避免惊到畜牲,允许犁地时摘下高帽子。
我小娘舅从小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打架偷狗网鱼的事从来就有他的份。忽一日,跑了。
我小娘舅逃跑这事,只有王六指晓得,是他找的蛇头,风高月黑夜,送我小娘舅上渔船,偷渡去了香港。
王六指在上海滩混的时候,和我小娘舅拜了把子,师从高人,沸水中夹肥皂,砖墙上墩手指。身手了得。江湖上传的六指大眼,其实便是王六指和我小娘舅两个人。但王六指回到北仑港时,却是五指,据我小娘舅讲,寄生的一根手指,被师傅剁了。夹钱包不利索。扎眼。
按说像王六指这种人是要被永远与人民群众区分开来的,但他成分好,出身贫农,自从我小娘舅消失后,积极向广大人民群众靠扰。大队干部说,我们一定要将资本家黄顺昌的老婆批倒斗臭。王六指将跪在条凳上的女人一脚踹了个跟头,倒栽葱一样立在地上,两只三寸金莲竖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摔在了地上。
王六指说,怎么才能斗臭呢?
众人皆疑惑。
王六指拨开人群走了,不久折回,双手端了一把长柄粪勺,将一汪粪水从资本家老婆头顶淋下。
臭了没有?王六指手拄粪勺,大声喝问。
人群鸦雀无声。我大娘舅说,臭了,臭了。
王六指往我外婆头上淋粪水的时候,断然没想到有一天我小娘舅会回来。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王六指说,我堂堂的村支书,还怕你大眼咬了我的屌。
我小娘舅将一双筷子折断。从此与王六指的情义便断了。
我小娘舅回到北仑港时,有点地动山摇的样子,码头上涨了潮,久久不退,海水涌来,拍击码头,啪啪作响。
我小娘舅在深圳开了一家五金厂,属于三来一补企业,家用电器,办公用品,电动工具什么的,都搞,几年时间,厂子的规模便有些大了,工人上千,产值过亿。其间,小娘舅在北仑港捐了一所学校,用我外公的名字,叫顺昌学校。
一条叫顺昌路的,是小娘舅出资修的,虽不长,也就三公里,却从此拉近了村子与码头的距离。修桥补路,这是积德行善,我外婆脸上光彩得很,市领导剪的彩,小娘舅的脸面便大了,索性给政府捐了两台丰田面包车,于是成了政协委员。
顺昌路一通车,王六指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高调宣布,他也要捐一条路。虽说王六指经营着一个建筑队,加之村支书身份,好歹也算个最低领导人,明里暗里的,这几年也算是发达了的,但与我小娘舅比起来,实力相去甚远了。
打肿脸也要充一回胖子,这个王六指。
小娘舅本不想要我在他厂里打工的,我妈哭过几次,小娘舅才答应,安排做了保安。虽说是看大门的,好歹有一身制服穿,去了外边,也不怕治安队查暂住证。总归是亲外甥,工资给得我也满意,和保安队长一个待遇。
如果不是我老婆阿华犯错误,我想小娘舅一定会让我做到退休的。这个该死的女人,鬼迷心窍了吧,竟然将加班的考勤资料复印了一份给一个因工伤辞退的员工,被拿去做了起诉的证据。小娘舅大怒,驱逐我和阿华回北仑港。
阿华不服气,骂了我,又拉了我找小娘舅理论,无非是想要一点钱。
吃里扒外,你们。小娘舅说,回家去找王六指要,前几年他要捐一条路,明明没钱还要充大牲口,我偷偷借他八万块钱,替他撑了脸面,我对他仁至义尽。
那个钱我能要吗!王六指是我的丈人。
杀猪匠
我阿叔偷渡去香港那年,王六指安排我父亲去生产队养猪。王六指说,资本家的后代,我让你成天看着猪拱圈,就是吃不到猪肉。当年你父亲大资本家黄顺昌坐在屎爬牛轿车里边吃肥肉,嘴角流油的时候,馋得我们这些穷人的扁桃体都吊了二尺长。
父亲说,我们资本家的狗仔子,猪狗不如,你就是让我睡在猪圈里,算是抬举我了,猪都会嫌弃我的,怕是对不起猪。
王六指说,猪都不想沾染你们资本主义习气。
父亲说,杀猪的活我就不干了罢,晕血。再说我一个资本家的后代操刀宰杀会玷污社会主义的猪,不合适。
父亲胆小,鸡都没杀过,王六指却不依不饶。就这么定了。
杀生害命,这是有损阴德的,一般人不做杀猪匠。聋哑残障,光棍无后者多从此业。所以,父亲和王六指的梁子便结下了。
但父亲终究没能成为杀猪匠。这得感谢一头小耳朵猪。
生产队一直都养大耳朵长嘴巴猪,我们习惯上叫土猪,骨架大,口细挑食,上膘慢。王六指当生产队长后,引进了一种猪,嘴短、耳朵小,身子滚圆,我们叫洋猪。父亲就是第一次操刀杀一头洋猪时,被猪咬去了左手大拇指。
正确的杀猪方法是这样的,三四个大汉将猪按倒在一扇垫高的门板上,杀猪匠单膝跪下,左胳膊从猪脖子下面缠绕上去,左手扯下一扇猪耳朵捂住猪嘴,防止咬人,右手挥刀斜刺进猪脖子,直插胸腔。刀法娴熟的杀猪匠,那把刺进猪颈的尖刀,就像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刺破猪的心脏。
浑身发抖的父亲,在扯猪耳朵的时候,将拇指喂进了猪嘴。只能怪这洋猪的耳朵太小。但王六指事后嘲弄,说我父亲的裤裆都湿了。我奶奶却跺了小脚,双手拍在胯子上,说,造孽啊!你个早死的资本家黄顺昌。奶奶是在骂我爷爷。
手成瓦刀的父亲从此不吃猪肉,以至于后来常常被人误以为父亲是回民。
我却成了名副其实的杀猪匠,这都是拜王六指所赐。北仑港码头上,没有人不佩服王六指改造资本家后代的决心和手段。
每次在我拿家伙出门杀猪之前,奶奶都要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长念阿弥陀佛。奶奶说,这是要让黄家绝后啊!
既然梁子结下了,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我决定羞辱一把王六指。跟踪数日,找准机会,我把王六指的女儿阿华拖进废弃在码头上的一艘木壳渔船里,我想,我弄了阿华,就逃走。逃去哪里去呢,就去香港吧,像我阿叔大眼一样。
阿华却急不可耐地解我的裤腰带,好像她才是真正的劫色者。这让杀惯了猪一身是胆的我有点怕了,这个女子不正常,有病吧,听说有一种女子犯桃花病,一天没三五个男人活不了。我躲瘟神一般,落荒而逃。阿华在船舱里跺脚大骂,杀猪匠阿龙,怂包。
这种放荡女子,谁消受得了。果然,阿华后来嫁给了我姑姑的儿子阿二,听说给我那傻大个子表哥头上戴了好几顶帽子。
我阿叔大眼逃去香港后,混出了名堂,有了自己的五金加工厂。在他准备在深圳办三来一补企业的前两年,回了趟北仑港,我奶奶拉着阿叔的手不放,说,大眼,把阿龙带去香港吧,总不能让他当一辈子杀猪匠吧,这种造孽的事做多了,会毁了我们整个黄家的。
我移民香港了。为这事,我阿叔大眼出钱出力,捐款办学,捐汽车给政府,出资修路,奔波了大半年才弄妥。
我离开北仑港码头的那天,王六指和他儿子打了一架。王斜嘴从王六指床上翻出一条内裤,骂道,老东西,扒灰的老东西。
我会心一笑。并不是因为有三个女人来为我送行。
阿华说,阿龙,怂包。
我不理她。自从船舱里的事情之后,她见了我就喊怂包。
铁匠的女儿阿慧是我未过门的媳妇,这个大脸盘,体形丰腴的女子,奶奶说,旺夫,外边的女人我不放心,等你在香港落了脚,就带她过去。
其实,躲在人群中偷偷摸泪的阿娇,才是我真正的女人,她自愿将第一次给了我这个杀猪匠,就在码头边废弃的木壳渔船里。可是阿娇却成了王六指的儿媳妇,便宜死王斜嘴了。
在木壳渔船里,阿娇说,阿龙,疼。
我说,阿娇,疼。
卢铁匠
阿龙杀猪的那套家伙,是我父亲卢铁匠打造的。
王六指和大眼拜把子的时候,拉我父亲入伙,我父亲说,我要抡大锤,走不了江湖,我给你俩打一对龙虎刀吧,飞毛利刃的。
王六指讥笑道,打杀猪刀的铁匠,怂货。
王六指真说准了,我的铁匠爷爷活着的时候,我父亲抡大锤,爷爷的小锤落哪,大锤便落哪,差一丝便要挨骂。爷爷死后,父亲被人唤作卢铁匠了,并拿了爷爷的小锤指引徒弟的大锤往烧红的铁件上砸,可我父亲一辈子也就打一些铲刀锄头之类的物件,从来没听说过他打造一件宝贝出来。
大眼逃去香港之前,问我父亲借了点盘缠,临走,我父亲对大眼说,如果是王六指,我就不借他。大眼问为什么,我父亲说,王六指比人多一指,非盗即奸。
大眼走后,王六指常找卢铁匠喝酒。卢铁匠说,你身上那条过肩龙威武霸气得很。王六指穿上衣服,又脱下来,说,阿妹喜欢,让阿妹炸一碟花生米呷酒。卢铁匠说,阿妹早睡了。王六指看一眼阿妹的屋门,咽一口口水,说,我叫你舅哥吧。卢铁匠说,我那柄大锤有二十斤重吧,我随手一扔,砸死十步外一头牛。王六指说,阿妹真喜欢我身上这条龙。卢铁匠说,阿妹要嫁,我也要娶了,从小订的娃娃亲,换亲,媒妁之言,岂能悔,被人戳断脊梁的。
王六指瞪了眼,卢铁匠,日你娘。
卢铁匠娶亲后不久,王六指当了生产队长,王六指说,卢铁匠,打一把粪勺,头号的,我要彻底浇臭资本家黄顺昌的女人。
卢铁匠说,那就按你家锅的尺寸打粪勺。
王六指说,再满嘴喷粪,直接拔你家锅盛粪去,只会出蛮力抡大锤,什么铁匠,明天去养牲口。
卢铁匠打好一把头号粪勺后,去了生产队的牲畜饲养棚。王六指掂着这把粪勺,隔三差五地舀粪往资本家黄顺昌老婆身上浇,不久,却扣在卢铁匠的头上游街示众。
王六指说,卢铁匠,你在粪勺上刻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你想搞臭我吗?
卢铁匠说,我怕被人偷。
王六指说,哪怎么不刻上你的名字呢?
卢铁匠说,你是队长,代表集体,粪勺上刻你的名字合适。
生产队的铁匠铺关了门,码头上从此没有了叮当打铁的声响。
生产队有一匹马,白色的,屁股上有三个火烙的数字,据说是一匹退役的战马,看似垂垂老矣,很不精神。谁都可以欺负这匹白马,连那些小屁孩都敢向它身上丢石子。
马蹄长得有些长了,像扑开的一只簸箕,白马走路有些艰难,王六指说,卢铁匠,为什不给马铲蹄子钉铁掌呢,你的脚趾甲长长了都知道修剪。
卢铁匠说我没弄过。
王六指说,你老婆荒了十八年的地都被你犁开了,谁教你了。
轻轻抬起马的前蹄,搁于木墩上,一把月牙铲,切土豆一般,将马蹄一片一片削下。大汗淋漓的卢铁匠很感激这匹战马配合了他的工作。
铲后蹄时,马却使了一个飞腿,将卢铁匠蹄出五步开外。马这一蹄,正中卢铁匠裆部,差点要了他的命。
码头上,没有被王六指整过的人还真找不出几家来,按理说,卢铁匠与王六指这梁子是结下了,可是卢铁匠在床上躺了半年后,又回到了铁匠铺,并与王六指称兄道弟,日渐亲密。
码头上人暗地里说卢铁匠裆里的家伙被马踢坏了,王六指第一个站出来,义愤填膺地说,难道卢铁匠老婆的肚子是驴日大的!
不假,卢铁匠老婆后来生了个女儿。
大眼第一次从香港回到码头,专门找到卢铁匠,其时,卢铁匠已不再打铁,而是开了一个砂厂,据说生意有村支书王六指照应,每天车进车出,红火得很。
大眼对卢铁匠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永远记得当年逃往香港时是你借我盘缠。
卢铁匠说,让阿慧嫁给阿龙吧,你带他们去香港。
阿龙和阿娇在木壳渔船里干的事我一清二楚,现在,该到我的好朋友阿娇羡慕妒忌我了。我知道阿龙不喜欢我,但阿龙奶奶喜欢我,说我长得富态,旺夫。
我挽着阿龙的胳膊离开码头的前一天晚上,卢铁匠对我说,阿慧啊,你是王六指的亲生女儿,但是你千万不能告诉阿龙和他阿叔大眼,他们和王六指的梁子结得很深。
《码头》发表于2016年11月14日《蛇口消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