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子老谢
那些年,农民们一年四季困在田头地沟里,很少赶集上店。虽然队队有代销点,但销售的商品多是大件日用品,针头线脑的根本不卖。当时,人们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赶集逛街是“街痞子”“二流子”,是“懒汉”,只有不停地劳动,才是走正道。
这就把业余时间操持家务的农村妇女们难住了。做饭要用“洋火”吧?缝衣服要用针线吧?梳头洗脸要用梳子吧?所以,妇女们最欢迎最盼望的,就是听到货郎子的声音。“有鸡金子、麻绳头、破鞋底换针、换线、换顶指儿、换洋火啰……”这沉稳悠长而富含铜音的吆喝声,从村头骤然响起,惊散了房顶上的麻雀,打破了小村的宁静,招来一片狗叫声,响彻村前屋后,消失在村尾巷头。盼望已久的妇女们,将早已准备好的废品——除了鸡金子、麻绳头、破鞋底,也有长头发、猪骨头、废铜烂铁什么的,等不及货郎子来到近前,便直接迎过去,将货郎子的担子团团围住,纷纷说,“老谢,给我换两根二号针,光明牌的。”“老谢,我要量三尺红胶丝。”“老谢,我买两盒洋火。”……
“好好好,不急不急,东西有的是。”老谢把担子放在地上,一头是一只木箱子,装的是小件商品,另一头是一只花篮,装废品用的。老谢打开木箱子,箱盖内侧挂满了红头线、红胶丝、丝线绒线;而箱子里则分三层,每层又有四格,分别装上各色小商品,多是代销点不卖的。他首先从最上面的格子里抽出小针包,眯着眼睛,熟练地抽出两根针,用锡纸包好,一面交待着什么一面递过去,那样子庄重而富于耐心。
老谢,是何年何月走进我的记忆的,已无从考证,但他挑着吱吱作响的担子、总是在人们想起时及时出现在村头的情景,成了儿时的难忘记忆。好像不是本公社人,年纪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在人人都在搞生产的年代里,极少有陌生的面孔走村串户,只有老谢——一个货郎子例外,是他给需要他的人们带来希望和盼头。
有一次,村北头的老胡家,胡表奶就像等候多时似的,见到老谢来了,老远笑脸看着,并不换东西。等老谢的交易完成后了,要离开时,胡表奶喊声“谢师傅”,叫住了他。老谢问:“老嫂子,你有事?”胡表奶说:“你还没有吃中饭吧?到我家吃点饭,我有事托你呢。”
“哦。”老谢见是人家有事,便去了。
原来,胡表奶的小女子,被人介绍到十里外望天冲的王家,男的叫王大贵。也去相过亲,但姑娘总觉得那小子半遮半掩的,不知人咋样,心里没底儿。终身大事岂能儿戏?胡表奶说:“谢师傅是走南闯北的人,方便的话,为我打听一声王大贵的为人吧?”
老谢听了介绍,满有把握地说:“不用打听了,那望天冲的王大贵,我了解。有三十好几了吧?是个六指!”
“啊?”胡表奶的脸沉了下来。
“老嫂子,六指也不耽误吃饭干活,六指就六指呗。可王大贵不止这事,他脾气不好,打爹骂娘,我都碰见了两回。原因是他懒,人家天天下地挣工分,他干一天躺一天。”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咋知道这么清楚呢?”胡表奶又吃惊又有些怀疑。
老谢一听,来脾气了,道:“老嫂子,我做货郎子也有二十年了吧?打解放起,除了前几年造反派游我的街,割我的资本主义尾巴,没让我干,哪一年歇过?全公社大大小小十几个大队,百把个小队,哪个队有多少人、长么子样儿,我不清楚吗?不说别的队,就说你们队吧,从头到尾,每家姓什么、有多少人、姓甚名谁,要不你考考我?”
胡表奶连连点头,说:“谢师傅,难为你了。进去吃点饭!”
“不了!”老谢说。然后又扯开嗓子,撂了一溜长腔离开了。
然而,再见到老谢时,他却瘸了一条腿。原来,就在一个月前,轮到他去望天冲卖货时,刚走到村口,就见一只凶猛的黑狗狂叫着扑来。老谢并不着急,也不躲不闪,因为村村畈畈的狗都认识他。他轻轻地唤着狗的名字:“黑富,是我呀!货郎子老谢!”黑富见是熟客,愣了一下,摇摇尾巴掉头走了。这时,却从一个胡同口站出一个汉子,厉声呵斥道:“黑富,谁让你回来的?”黑富得令,再次扑了过来,一口咬穿了老谢的一只腿肚子,顿时鲜血如注。
老谢扔下担子,一边捂着伤口,一边抬头看那汉子,见他不是别人,正是打爹骂娘的那个主儿王大贵,便问道:“你为么子放狗咬我?”
王大贵瞪着一双眼睛没有说话,他娘则跳了出来,替他说道:“姓谢的,你拐不拐?我跟你有仇有怨吗?为么子你挑黄了我儿子的婚姻?你都跟老胡家说什么了?”
拐,就是损的意思!老谢联想到胡表奶,这才明白过来了。他眨眨眼,道:“可我说的是实话呀。”
“实话?你在胡家说实话,对于我王家来说就是混帐话。你吃饱了撑的吗?”
老谢忍着巨痛,无力申辩,草草包扎一下,就跛着一条腿回去养伤了。
胡表奶却把老谢当恩人。再见到他时,就把他请进家来,好生款待了一顿。胡表奶讲自己为什么要感谢他,说:“我娘家侄女,嫁给了一个残疾人,就是因为被媒人隐瞒了,才不知道真情的。为什么有聪明小子娶了半吊子媳妇的?多是因为没有把好关。还有男家是余粮户还是缺粮户,女家是丑姑娘还是俊姑娘,全靠媒人一张嘴。媒人不靠谱,要知道真相,还真需要老谢你这样的人访一访。”
老谢听了,不住地点头,道:“老嫂子,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是被狗咬死了也值啊!”
老谢的名气越来越大了,谁家娶媳妇嫁女,请他打听点消息,他都能做到,实话实说。但他决不收取任何好处,连一口水也不喝,以示公道。他对有求于他的人说:“我可以给你打听实情,但是,要是别人向我打听你家情况,我可也是石磙碰石磙——实打实的。”我的一位叔哥,就是因为被他说了“实话”,才被第一个对象吹灯的;不过,我的一位三妹,也因为从他那里得到了“实情”,而免于误嫁。所以,对于老谢,许多人是又感激又埋怨。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当初咬他的那只黑狗,身上早已携带了狂犬病毒,犯病后,咬死了主人王大贵,又被人们打死。两年后,这病毒又在老谢身上成了气候,要了老谢的命。在“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这个消息传来得太迟了。人们最初发现很久没有听到老谢的吆喝声了。一个月过去了,人们相互打听:“货郎子老谢怎么多久不来呢?”两个月过去了,人们又相互询问:“老谢怎么还不来了呢?”三个月、半年过去了,需要针头线脑的妇女,只好往代销点里跑,买成包的针和成团的线。人们越来越觉得生活不方便了,直到适应了没有货郎子的日子。
从那以后,老谢,连同货郎子这个职业,就再也没有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过。
2014.3.10
发表于《仙女湖》2022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