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归处洪水行
假日,我驾车与妻子去游览地处赣东北鄱阳境内的国家森林公园莲花山,两百多里的路程,到达莲花山乡集镇已是过午,本想寻访鄱阳苏维埃政府旧址后便返程,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与洪水古村不期而遇。
时值盛夏,车入莲山,沿中档溪边的山路游走,群山葱茏,一路浓荫掩映,如同钻进一个绿色包裹的童话世界。车前行,村落渐稀,难遇路人,但见山体滑坡乱石滚于路间。初临陌生之地,不知路伸何方,又恐夏日突发山洪,滑坡乱石堵住回路,心中渐虚。妻子急催我掉转车头,无奈山路陡狭,不可即转,前行遇一石桥岔道,揣测不远该有人家院落,可供车辆掉头,车便缘溪续行。山路一转,入一狭长山谷,山高林密,草木森森,山峰耸立如屏,山顶云雾蒸腾,路弯如蛇,不见尽头,心中咯噔,却无退路。复行约一里,溪涧激流逐浪,溪滩上成片杨梅果林郁郁葱葱,溪岸边一畦畦梯形菜园,藤架挂果,瓜蔬滴翠,其间有一山民戴笠俯身劳作,心中渐慰,知不远定有人居。果不其然,行约近两里,望见不远处有一旷地,数棵参天古树昂然挺立,又隐约望见群山绿树间掩映着粉墙黛瓦,心中甚喜,脚点油门,车临旷地。
下的车来,空气中草木的芳香涌入鼻腔,沁人心脾,顿觉神清气爽。侧身环视,才知旷地是村里的小公园停车场。数棵须人合抱的参天古木原来都是有百年树龄的苦槠树和枫树,手臂粗的古藤缠绕枝干悬挂如帘,树冠遮天蔽日,硕大的紫褐色苦槠花簌簌下落,缀满了旷地。旷地外侧是溪涧,涧流缥碧,涧底卵石历历可数,溪鱼游嬉其间。溪上有一座结构奇特的悬石叠桥,两边溪岸相对铺伸出半块条石,再在相对的半块条石上叠搭一块条石,既加宽了桥身长度,又避免了山洪暴发冲垮整个桥身。悬石叠桥,头一次看到,足见山民的智慧。石桥旁林木苍翠,枫枝斜横,垂柳依依,阳光如流苏般从树缝间漏射于溪涧,溪水斑斓闪烁。过石桥,古枫下有一土庙,香烛缭绕,乃山民祈愿福佑之处。人行溪径,翠竹夹道,野花满坡,蜂蝶起舞。俯身溪边,掬一捧溪水手中,顿觉遍体清凉。溪径静幽,山岚拂面,耳边蝉鸣鸟啾,真切地体悟到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意。
复过桥,往村口前行,浓荫下有一石台,石台上横卧一巨石,上书“传奇洪水”四个红色遒劲行书。行数步,又见一船形巨石横卧路边,上刻村史。
此古村名曰洪水。据当地《余氏家谱》记载:余氏第五十世志益公于北宋末年的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避战乱,由永兴军路夏州(今陕西省西安市附近)迁居于此而繁衍生息。洪水古村,地处赣皖边境,与安徽只一山之隔,旧称红水、乌竹、西坑坞,余姓一族迁居于此后,以农业种植,客栈传家,繁衍兴盛后改称洪水。洪水建村千年,余姓一族迁居于此已历33代,曾经是徽饶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当年洪水曾“沃野百里,屋宇连亘,人繁若市”,是徽饶古道上的一个有名的商业集市。时过境迁,洪水繁华不再,余姓一族开枝散叶而分居各处,现在的洪水只剩50多户人家,还有王、胡等诸姓。此时我焕悟,面前的的溪涧原来是所谓的九节河,即洪水河,是一条随四时雨水涨落的季节河,枯时如溪,涨时为河。
沿路右转是一座石拱桥,流水潺潺桥下走,圳溪阻水挂流瀑,几个村妇蹲于桥边溪石之上捣衣洗菜;桥上走来一个头戴斗篷打着赤脚的山民,腰间挂着鱼篓子,手拿竹请竿,肩扛请网,准备下溪“请鱼”。过桥,一个古色古香的村落便现身在我们的眼前。一条宽约五六米的蜿蜒溪流,扭动着身姿穿村而过,将洪水古村一分为东、西两岸人家。溪水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立立可数,清冽的溪水,常年经久不息,一年四季弹奏着高山流水的余韵。溪流的两岸坐落有致地分布着清一色的青砖黛瓦的徽派民居。沿村溪漫步,但见整个古村山环水绕,风水极佳。山上茂林修竹,山花惺忪,溪水流瀑;山下小桥流水,阡陌交错,水绕陂田竹绕篱,绿毯似的稻田边是一方碧水涟涟的荷塘。村里不时传来水牛唤犊的哞哞叫声和鸡鸣犬吠之声。古村家家门户敞开,可以自由穿堂过户,保有路不拾遗之古风。每家院落内或晒苦槠粉皮,或晒干菜山货,黑白红紫,色彩生香。古村洁净而宁静,少有人往,所遇老妪面慈,所见稚童怯羞。远离城市的喧嚣,身临这恬静、安详和古朴的村庄,欣赏着眼前优美自然的田园风光,我们知道自己的确来到了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这样的千年古村,定有遗韵流芳。石刻村史上有“洪水出兵马”遗迹的记载,我们甚感好奇,遂想找一村中山民问询。适逢一中年山民骑摩托出村,便招手喊问。中年山民回头停车,见我们走近,脸上漾着淳朴的笑容,热情地向我们打着招呼,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们如实相告,虔诚请教。中年山民先自我介绍姓余,然后说可带我们去看宗谱,了解村史掌故。
余叔先带我们到他弟弟家,搬出数本泛黄的《余氏宗谱》让我浏览查阅和拍照,然后邀我们到他家喝茶相叙。余叔的家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徽派民居,外部青砖黛瓦,内部是清一色的杉木结构,杉木柱,杉木门壁,杉木楼板,杉木天花板,杉木地板、杉木家具。在他家,我看到了久违的木格子厨碗柜、竹篾捞饭箕、竹节水筒、竹篾撸耙、竹篾鱼篓、木杆推网、丝网、木牛丫、犁铧、水田耙、晒谷钉耙,晒谷竿,石碌子、烘火桶、烘火盆、谷屯(仓)、红薯地窖……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这些农家器具在很多农村都默默地退出了历史舞台,陈封于我们这代人记忆里,而在洪水古村不仅依然保留,还在任劳任怨地陪伴山民发挥用场。我仿佛走进了乡愁陈列馆,记忆深处的哪些农家事物全部真实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拿起一个有点破旧的竹篾鱼篓舍不得放下,余叔说送给我,我乐不可支,连声称谢。
余叔泡了几杯自制山茶,端出自制家藏柿饼、栗子和炒红薯片,热情招呼我们坐下品尝。接着余叔坐下给我们讲述了当地妇孺皆知的“舍里出天子,洪水出兵马”的传说。
相传很久以前,离洪水村不远的舍里村有一桂姓山民,婚后十余年,妻子才身怀有孕。自从妻子怀孕,桂某便养了两条黑犬,此两犬每日交替爬上屋顶,仰天观望。一日,一风水先生经过此村,口渴,向院中桂某之妻讨要水喝,地上黑犬立即狂吠。桂某之妻冷言冷语道:“冷水要人挑,滚(热)水要人烧,我家哪有水给你喝。”风水先生见此妇人品不好,望见屋顶黑犬,故作惊诧道:“养狗看家护院,而你家黑狗却爬到屋顶,此乃‘乌云压顶’,是不祥之兆,两犬必除其一。”桂某夫妇吓得惶惶然,当即打死地上黑犬。此后,屋顶黑犬因没有同伴去替换,没几日饥渴而死。
原来此风水先生是朝庭异士,他夜观天象,见空中有紫气升腾,将有帝星投胎凡间,无奈帝星有两条黑犬轮换护佑,法术不能破解。异士告知当朝皇帝:一旦怀胎期满,新帝降生,日后势必改朝换代。皇帝听异士之言,非常震惊,于是派异士以风水先生之名寻访民间,务必找到身怀龙胎之妇。异士寻访至舍里,见桂某之妻身怀有孕,家中又养有两条黑犬,而且一只伏地,一只仰天,对应了天象。于是,以口渴讨水之名试探。哪知桂某之妻人品不佳,难受天福。异士便先使计除掉护佑新帝两只天犬,再禀报朝庭,兵发舍里。兵马所至,村民四散逃窜,身怀六甲的桂某之妻,情急之中躲于路边水堰之下。追兵至此,不见人迹。无德之人,天地难容,此时树上有两只乌鸦竟说人话:“天子躲在堰脚下,兵马出在乌竹坑。”原来此两只乌鸦是屈死的两条黑犬所化。官兵听言,从堰下抓出桂某之妻就地斩杀。洪水村与舍里村邻近,当时有一农夫芝麻地数日之内长成一片乌竹林。桂某之妻被杀之日,天子夭折之时,这片乌竹林突然根根暴裂,血流成河。原来此片乌竹林是上天给新帝准备的兵马,一竹一兵,天子夭折,兵马殉主,才会三天三日红(洪)水不止,冲开一道山口,成为洪水后人出村之路。后来,当地人把这芝麻块地取名乌竹坑,把这条河取名为红水河,洪水村名即由古老的红水河名演变而来。再后来,村民在桂某之妻被杀之地立庙,名曰“天子庙”,把桂某之妻曾藏身的水堰取名天子堰,把兵马踩踏的石块叫马蹄石,马蹄印迹至今浅析可见,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一个古老的传说,寓含着一个意味深长的道理:心无善念,福佑不至。我和妻子听后,唏嘘不已。
余叔告诉我,他们的祖先看重的是洪水这块风水宝地,他们认为在此安家落户,能使世代人丁旺盛,子孙富贵。余叔的大门对联是: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余叔想以此勉励正在读大三的儿子。余叔说,村中的《余氏家谱》中有“三余”之训。“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雨者晴之余”,提醒余姓读书之人要珍惜光阴;“三年之耕而余一年之粮,九年之耕而余三年之粮”,鼓励耕者节约余粮,以备饥荒。余叔接着说,当年方志敏领导的红十军转移到莲花山建立革命根据地,村子就有数名村民参加红军。国民党正规军和地方保安队围剿红军时,双方在白马岭激战,16名莲花山籍的红军烈士有一位是洪水村人。红军大部队转移后,国民党政府对根据地的人民进行疯狂反扑,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根据地的人民为革命付出了惨重代价。洪水村在烧劫中也未能幸免,原本古老的民居烧得剩下断壁残垣,现在村里的民居都是用以前所剩的砖瓦房梁门窗改建的,已经看不到昔日的民居风貌了。这几年,乡政府为了保护古村民居,对民居进行了修缮,在古村也不批建楼房,以此保留原生态的古村民居风貌。现在的洪水古村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正打造集餐饮、民宿和风情体验为一体的乡村旅游点,山民的生活愈来愈幸福安康。
夕阳缓慢落下,各家各户炊烟袅袅升起。穿越悠久岁月的古村洪水,就这样躺在群山的环抱里,溪水亲切地围绕着她,淳厚朴实的民风滋养着她,她美得如一幅写意水墨中国画。可能不少到了古村洪水的人,如我一般,曾有留下来的念头,只是没有那样的勇气或条件。人生的羁绊太多,谁能够轻易地逃离和挣脱?这种念头只会短暂地在脑际停留,转身还是要踏上属于自己的路途。
乡愁归处是洪水。在这里,我看到了乡愁纯朴的身影,我听到了乡愁纯美的乐章,我闻到了乡愁纯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