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郝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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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从省媒体学院毕业,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入职东川市融媒体中心。本来以为能够学有所用,在新媒体人这个岗位上可以大展拳脚、有所作为,没想到,单位里论资排辈现象严重,我们这些新人只能做一下清洁复印之类的闲杂工作,一时间有点心灰意冷。
这一天,采编室接到新闻线索,说是近日连降暴雨,向山镇发生泥石流现象,受灾最严重的是一个称作“郝平村”的地方,县民政部门正调集物资准备赴当地开展救援。主任电话里通知我,采编室最近人手比较紧张,这件事你就跟进一下,做些采访的前期工作,至于采访的主题,你自己看着决定,明天上午有民政局运送物资的车子去往村里,你就先跟车跑一趟。
我虽然知道这肯定是一件苦差事,但考虑到这是我入职以来领导交付的第一件需要我独立完成的工作,对于我来说意义重大,我唯唯答应下来,连声对领导的信任表达着感谢,赶忙做好入村采访的各种准备工作。
卡车在山路上颠簸,这山区的道路本来就崎岖不平,又加上连日的暴雨,一些路段受损严重,卡车司机不得不小心驾驶。
开车的是一位中年师傅,姓梁,络腮胡须根根入肉,头发却剩不多少,前额锃亮,后面的一绺头发聚拢在一起,打着卷,显得格外滑稽。副驾驶上的小张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唇红齿白,长相清秀,一路上除了偶尔和师傅搭讪几句就自顾玩着手机游戏。
“梁师傅,您以前去过‘郝平村’吗?知不知道这村子有什么来历啊?”为了早点掌握第一手的资料,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看来你不是本地人啊,这向山镇在我们东川是个位置最偏远交通最不便利的地方,可是要说起这‘郝平村’,就是我们这里上小学的孩子都知道,因为几乎在每个学校的校本教材上都有这样的一个人物故事。”不等梁师傅搭话,小张把话茬接了过去。
看我感兴趣,小张放下手机,向我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记得还在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在抗战时期,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参加了村里的儿童团,站岗、放哨、给八路军传递情报,非常机智勇敢。驻扎在他村里的一位八路军首长喜欢他的聪明劲儿,破格让他参军做了自己的警卫员。有一次首长到前沿阵地观察敌情,被敌人放了冷枪,多亏他发现及时,将首长推倒在地,首长幸免于难,他却因此挨了一枪,折了一只胳膊。这个少年后来在战斗中从连排长、直到营团长,逐渐成长为一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将。后来,在全国英模大会上,他因为屡立战功受到了朱总司令的亲自接见。因为这战士名叫郝平,所以当地政府以他为骄傲,将他原来的村子就命名为郝平村。”
“既然这村子里出了这样一个驰名挂号的人物,想必这个村子发展的情况不错吧?”我想进一步了解点情况。
“那,我就不清楚了。师傅是个本地通,这情况大概了解一些。”小伙子看来只知道点书上的东西。
“其实啊,这村子说是有名,却也只是因为曾经出了这样一个全国闻名的人物。据说这郝平从军后一直在南方工作,直到去世也没有回过村,因为村里早已经没有了他的亲属家人。”梁师傅停下车,与小张换过驾驶位置,点燃一根烟,慢慢说道。
“我们这个地方是一个革命老区,说得好听一点是有着优秀的革命传统,说得不好听一点呢,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贫瘠落后的地方。建国以后,有些交通发达的地方,人们还能接触到外面一些比较超前的思想,政府也容易扶持,慢慢也就发展了起来。而有些地方,像这郝平村,就是一个山沟沟,交通极为不便,上级领导多少年也不会想起到这地方看看。所以啊,几十年前,我就听说这个地方有四多:自然灾害多、懒汉多、光棍多、烂事多。”
“烂事多?是说村里人喜欢告状吗?”
“那倒不是。山沟里的小村子,总共也就有几百人,人们文化水平低,信息闭塞,就是想告状又有谁会知道到哪里去告啊?这个小地方啊,村里人穷,村里人懒,越穷越懒,越懒越穷,人们不思进取,不求改变,老百姓就容易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窝里闹’,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就来气,指桑骂槐,没事找事。”
“那,现在这村子怎么样了?”
“听说这些年发展不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梁师傅猛吸一口烟,将烟头扔在窗外。
我望着窗外黑魆魆的群山,心里感到有些沉重。
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才到达目的地。车子还没进村,我们老远就看到有一个地方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
“奔着那里走吧,准没错,这有国旗的地方不是学校就是村委会。”老梁指挥着小张开车,让他尽量控制车速,防止轮胎打滑,尽量开得慢一点。
人们早已把村委会前的广场清理干净,车子刚一停在广场上,村支书和村主任就热情地迎上来。他们一边安排我们下车休息,一边组织村民快速地把救灾物资从车上卸下来,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
趁着年轻村支书紧张工作的间隙,我亮明自己的记者身份,告诉他想了解村里受灾的情况。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大致扫了一眼,就开始向我介绍起来。看起来,这村里的情况他非常熟悉,而且提前做了很详尽细致的排查。有多少人在村里,谁家几口人,哪里房屋被毁,哪里道路受阻,甚至损坏了多少棵树,损失了多少只牲畜,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可是,当我进一步展开采访,询问村党组织在这次救灾中起到什么作用的时候,他却有点手足无措,半晌才说:“这时候,大家遭了灾,虽说是天灾,其实也是我们平时工作没做好。像村西北角那两户挨着山坡比较近的户,虽说村里也做了多次的工作,可是这两户人岁数都大了,都不愿意重选地基盖新房子,就算上级给他们补贴房款他们也不愿意搬迁。这老房子平时看着没啥大问题,可是这次泥石流来得不同以往,把山上的一些大石头都裹挟下来,冲毁了院墙,把后墙都撞出了大窟窿。要不是大家冒着大雨,早一点把几个老人强制着转移了出去,这后果可是不敢想象啊。”
村支书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顿了一顿,说到:“要说这件事,幸亏了村里的郝宝元,是他最早发现了泥石流来临的迹象,及早跟村里报了信儿救了人。可是因为只顾得报信,他的养猪场却是损失最大,听说没了十来头猪呢。事都摆在这里,我想,如果我们村这次要推选救灾典型的话,选郝宝元大伙应该都没啥意见。我还有许多事要忙,一会儿我找个人领着你去见见他。”
2
“什么?采访?采访啥啊?我啊?对对,我就是郝宝元,元宝的宝,元宝的元。我有啥需要采访的?哦哦,你是说这几天我做了啥?我得想想。我脑子笨,有啥事刚过去一会儿就忘。我嘴笨,不会说话。对,对,就像头猪,猪的脑子也比我好使。哼,别笑,别笑。唉,唉,俺的养猪场啊,俺辛辛苦苦养大的猪啊!呜呜呜呜……”
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泥水的猥猥琐琐的男人,我很难把他和‘救险英雄’这个称谓联系起来。
“你是问泥石流是如何发现的?嗯嗯,那是大前天晚上,十一点半。这时间错不了。那晚上啊,我家有头母猪要临产,本来我都跟镇上兽医联系好了,可是连着下了两天大雨,他觉得路不好走没过来,给我交代好了注意事项,让我自己盯紧点,如果有啥紧急情况再跟他联系。那晚上啊,我一直不敢睡觉,就在这猪栏旁边转悠。那天晚上,雨停了,月亮也升了上来。忽然,我听到后山坡上有动静,哗哗哗哗,就像有山洪流了下来。开始我没太在意,可是,后来听动静不大对。我想,坏了,可能是泥石流又下来了。而且,听这动静,肯定来势凶猛,要是这泥石流再把山上的树木山石冲下来,这挨着山坡比较近的房子肯定很危险。
我的养猪场在村边,就在泥石流可能冲击到的范围内,虽然暴雨来临前也进行了一些加固,可是到底能不能禁得起泥石流的冲击,我也说不准。我想起村里有户人家有处空闲的院子。于是,我就招呼起俺家那口子,让她抓紧把在村里找一些人,看看能不能帮着把猪圈里的猪赶出来,弄到那空闲的院子里。
我媳妇以为我又是和原来一样犯了懒病,问我去干啥。我发了火,大骂她没脑子。她不知道,我心里还有更着急的事情。我们村西北角啊,有几户人家,距离村子比较远,离着山坡比较近,以往下暴雨以后,有好多次泥石流都冲到了房子附近。村里的支书,就是杜江,曾经多次劝这几户人家搬离这比较危险的地方。可是,有两家老人就是不肯搬家。杜江这人啊,当过兵,平时办事挺利索,就是凡事喜欢讲什么原则政策,拖拖拉拉。要是这泥石流真要下来的话,弄不好要出人命啊!
我一边给杜江打电话,一边跌跌撞撞在泥水里跑。就在那半夜里,我们敲开了那两户人家的门。这同村乡亲眼看要遭难,乡亲们都乐意帮一帮,大伙七手八脚把家里的老人和贵重的东西都搬到了安全的地方。真是好险啊!就在我们把人和东西弄出去不久,泥石流把山上的一块大石头冲下来,直接砸穿了一家的后墙,把里面的桌椅家具都撞烂了。虽说我们这里泥石流灾害比较多,可这情况也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啊。
当我把这边忙活完赶回到养猪场的时候,我才发现,养猪场的情况也很严重,泥石流把好几排猪栏都冲垮了,猪舍里到处都是厚厚的泥浆。我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把猪都转移了出去。没想到,我却挨了媳妇一顿臭骂,她骂我只顾别人不顾家,因为我家有十几头猪在转移的过程中被泥石流冲走了。
我安慰媳妇,不要着急,只要人没事就好。其实,我也是心急火燎,这些猪都是我的命根子啊。你看我,虽说叫宝元,可是这元宝是啥样子的我还真没见过。我本来指望我们一家人卖卖力气,辛苦几年,这些猪能够让我们家快点富起来,能够让她娘俩日子好过一点。可是,没想到出了这件事。这十几头猪要是没了,不光挣不了钱,就是那银行贷款我也还不上了啊!
我顾不得危险,开着三轮车一个人顺着路去寻找我丢失的猪,这路我走了几十年,都熟悉,也没有出现大的闪失。还别说,我竟然找到了五六只活着的猪。当我把它们抱到车上的时候,我真是比找到自己多年前丢失的儿子还高兴啊!可是,我也看到我的几只猪死在了泥潭里,因为我的猪身上有记号,我都认得啊。我把它们从泥水中拖出来,找个地方,挖个坑都埋了。镇上农业技术员曾告诉过我,这种死猪不能卖,必须深埋。
就在我找寻猪的路上,我发现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被困在泥石流中的一处高坡上,弄不好就有被冲走的危险。我从路边砍断了一棵小树,让她们抓着树枝慢慢爬了出来。万幸啊,要是再晚一点,这两个孩子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唉,现在这些孩子,真是不知道危险啊,这种天气,还敢跑出来玩耍。
什么,我是英雄?我能是什么英雄啊?我就是平常人,一个脱贫户,一个现在可以凭自己双手吃饭靠自己劳动养家糊口的男人。有奖励?那当然好啊!能给多少钱啊?有总比没有强啊!哎呀,记者兄弟,你看看能不能帮我跟信用社说一声,看看我的贷款能不能晚点还啊。没问题,这点困难吓不倒我,我会尽快还上这笔贷款。
啥?你问我因为做这些事情自己受了损失难受不难受?这是啥问题啊?要是你兜里的钞票丢了你高兴不高兴?唉,可是这不是钱的问题啊。这猪就是再金贵可也不能同人命相比啊!你别看我没上过几天学,可是这道理我懂。
其实,我原来是一个十足的懒蛋。父母去世早,也没有顾得上对我有什么好的教育。四十岁以前我基本上就是饱一顿,饿一顿,东家讨口饭,西家偷只鸡。村里人见了都躲着我,骂我是个寄生虫。其实我觉得这说法不对,我想寄生,可是谁肯养我啊?我就是一只小虫,爬到哪里吃到哪里活到哪里,天天混吃等死。
要说为什么我会有今天的变化?那还得亏有一个人,我一辈子都会感恩戴德的一个人。她叫啥?她叫田文。几年前来我们这里驻村的第一书记,如今她在我们村里小学当校长。
对对,我的事她都知道,你可以去问问她。这孩子忒好,没的说。我还得忙,还得忙。唉,我的猪又该喂了,我得快点去看看。”
3
“您是哪位?记者?哦哦,想问问郝平村郝宝元的事,这我倒是知道一些,他曾经是我的帮扶户。不过现在我不在村里,这不是放了暑假嘛,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带学校里的孩子们来市里体验体验生活,尤其是家长不在村里的那些孩子,准备分四期,带他们来市里电影院、博物馆、图书馆、文化中心都转转,让他们都长长见识。啊啊,对,你是说郝宝元的事,这样吧,我现在没时间,咱俩加个好友,晚上九点在微信上聊。”
晚上九点,田文准时上线,由此我又了解了她的一些经历。
“我叫田文,现在就住在东川市融媒体中心的旁边,世纪花园,这房子是我父母在我毕业之前就买给我的。嗯嗯,家里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从小父母就对我很娇惯,希望我毕业以后能够回到本市工作。我这个人从小就没啥主意,凡事都听父母的意见,也算是乖乖宝吧。
我参加了公务员考试,报考的是东川市审计局,经过笔试、面试、体检、政审等一系列程序,顺利入职。工作按部就班,不算太辛苦,天天能回家和父母一起吃饭聊天,心情也很轻松自在。不久,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也在政府部门上班,人帅气,知道体贴人。我自己感觉事事如意,很满足,很幸福,我觉得我的一生也就在这种平凡稳定的生活中度过了。
可是时间不长,有一件事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
那一天快要下班,单位主管人事工作的领导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心里忐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领导先是询问我的家庭情况,父母身体怎么样,是不是需要人照顾。我说我的父母身体很好,没有问题。他又问我成为预备党员以来的思想情况,我如实向领导做了汇报,希望组织在今后工作中考验我。
这时候,领导面色凝重,严肃地对我说:‘田文同志,单位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要交给你。上级领导给我们单位分派了驻村扶贫的工作任务,需要三个同志参加。其他两个男同志我们已经沟通好了,他们都已经愉快接受了这项任务。关键是还要求有一位女同志,年龄不能太大,家庭没有什么负担,最好是党员。局党组经过慎重考虑,认为在我们单位,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现在找你谈话。如果你没有什么问题,就马上填表上报。’
我当时并没有多想,以为就是平时临时下乡的工作,既然领导信任,作为年轻人哪有推脱的理由。我头脑一热,向领导表态:‘没事,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做好驻村扶贫工作。’
晚上下班,我和我的男友说起了这件事,他当时就急了眼,气冲冲地质问我:‘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商量?’他告诉我,他们单位也有这项任务,根本没人主动报名,最后没办法,领导只好把大家关在会议室通过抓阄的方式最终确定了驻村人员。男友告诉我:上级文件上有要求,驻村第一书记最少驻村三年,吃住在村,要帮扶村里的贫困户如期完成脱贫任务。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鲁莽,看来领导们提前就考虑到选择驻村人员的困难,所以给我做工作的时候有所保留。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男友给我出主意,让我的父母到单位找领导闹一闹,这事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我坚决不同意,这样以后我还怎么在单位待下去呢?
我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犟劲,我想:‘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总是人做的,我就不信驻村扶贫这项工作能把人难死。’
就这样,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和男友的阻挠,在单位同事一片唏嘘之中来到了这个地方,也可以说是我的第二个故乡,向山镇郝平村。
你看可笑不可笑,到现在我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诳骗来的。
村里给我准备了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将我的住处安排在村委会里间屋,里面有两张床,晚上有一个后邻的小姑娘和我作伴。我准备放弃杂念,开始我的驻村工作。可是,来到这里以后,我才发现,村里环境的恶劣是我这样一个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女孩子难以想象的。
村里虽说也通了自来水,可是放水的时间有限制,所以我要在屋里放上一只水缸,来水的时候把它打满。这倒也没什么,可是没有热水和洗澡间,洗澡就成了大问题。所以,一开始来村的时候,我都是周六日回城的时候才能洗个澡。这夏天的山区啊,空气潮热,道路泥泞,有时候我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都恶心作呕啊。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上厕所。村委会的院子里有一个露天厕所,可是不分男女,为避免尴尬,所以我白天想上厕所只好借用村委会后边老乡家的厕所。老乡家里的厕所还算干净,就是厕所上面那块木板颤颤悠悠,我一踏上去就胆战心惊,生怕不小心掉到茅坑里去。
唉唉,不说啦,不说了,这说出来都是泪啊。你看,我这娇气劲是不是让你觉得好笑啊。
就在我到村里不久,男友提出和我分手。他说我这人境界太高,和他不是一个层次。我这个人啊,从来也不喜欢勉强别人,抽时间一起吃了一顿饭,我们就算分了手。那时候,我是天天想哭啊。在村里的时候,我不敢给我的父母打电话,生怕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段时间,除了填写一下上边要求的报表,只要有时间我就呆在村委会宿舍里,不是睡觉就是玩手机。可是,到了晚上,我却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听着山谷里传来风的呼啸,我将头蒙在被子下面瑟瑟发抖。我想家中的父母,想我大学的同学,我就像一个被人拐卖到这里的人,希望有个神通广大扶危济困的侠士把我从这个深恶痛绝的地方解救出去。
天天烦躁,心情郁闷,我病了,高烧不退,村医给我输了液,可是仍然不见好转。老支书怕出问题,连夜派人用三轮车把我送到了市里的医院。医生给我做了全面检查,说是有点轻微的肺炎症状,需要静心调理一段时间。出院时,老支书叮嘱我,身体要紧,这段时间在家里好好休息,村里的事不用操心。
父母看我身体消瘦,劝我不如趁着生病向领导请求工作调动。我心中犹豫,对他们说,还是想回村看看,跟乡亲们告个别。
回村那一天,我反复告诉自己,回去看看就马上回城。可是没想到,这一去却坚定了我驻村扶贫的决心。
那一天,我刚到村头,就听到村里传来锣鼓喧天的声音。我以为村里有人家办喜事,可是走到村委会前,才发现乡亲们是在迎接我这个第一书记回村。
七八个老人穿着鲜艳的衣服,在村委会前的大树下卖力地敲锣打鼓。村小学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看我下车,簇拥上来,将他们用野花编织成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鞭炮响了起来,乡亲们将我迎进村委会办公室。
我看到,屋里屋外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牛奶、鸡蛋、蔬菜、山楂、核桃……这些可亲可敬的乡亲们啊,他们把过年过节舍不得吃喝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表示他们对我这个并不称职的驻村第一书记的敬意。
‘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有知识,有文化,却要来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帮着我们脱贫,天天吃住在这村子里,就凭这一点,我们也一定要照顾好啊。’
老支书向我介绍,为了我生活方便,宿舍里做了隔断,安装了热水器;村委会外面的厕所里安了一个简易的马桶,顶上盖了彩钢瓦,还装了一扇门,上了锁,钥匙就放在村委会。
我心里一阵感动,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也许我曾经在不经意间受到了蒙蔽和背叛,可是我的心没有骗我啊,我在乡亲们身上看到了淳朴和善良,看到了世间最真诚无价的情义。
你看,说着说着我们就聊了这么长时间,休息吧,明天再聊,明天再聊。哦,你明天回城。好,咱就还明天晚上,融媒体中心旁边的茶楼,我请你喝茶。”
4
第二天中午,我跟随救援的车辆回到东川市,到单位汇报了一下情况,领导让我写篇300字左右的通讯,准备晚上在电视台播出。我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勉强过关。
晚上九点,我按着约定,走进融媒体中心旁边的茶社。里面人不多,田文已经在那里等我。看到那样一个文静柔弱的姑娘,我很难将她和驻村书记联系在一起。没有过多的寒暄客套,她接着向我介绍她的驻村经历。
“昨天说到我病后回村,是吧?从那天开始啊,我才意识到,我和村里乡亲们不一样的身份,也真正明白了上级派我们下乡驻村的意义。我有责任,有义务,要引领乡亲们改变村里的面貌,要让乡亲们也能过上富足幸福的日子。
哦哦,你容我想想啊,那几年我干了什么事啊?天天忙忙碌碌,可是乍想起来好像也没干什么。
最开始吧,我跟村民代表一起逐户摸排了解村里的情况。郝平村百十户的村子,符合贫困条件的当时就得有三四十户。我们白天入户,晚上整理材料,各级公示后为这些贫困户、五保户、残疾户,一一建档立卡,申请国家救助政策。
后来,我们又征询村民意见。大家都认为村里基础设施差,影响长远发展。我争取单位领导和各级部门的支持,为村里硬化了路面,安装了路灯,接上了网络。考虑到郝平村特殊的地理位置,地质灾害频发,在一次次实地考察之后为部分村民申请易地搬迁和危房改造款,村民住房有了基本保障。
你是问这些工作难做不难做?这些工作啊,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老百姓们最怕的就是领导们动歪心眼,一碗水不能端平,所以他们才会骂娘告状。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和村委会成员约法三章,大伙都不能徇私情,啥事都要事前公开,事后公示。这几年村里的工作啊,有小争议,可是绝对没有大问题。
其实,在驻村扶贫工作中,最难的是让贫困户自己动起来。现在网络发达,外面人们生活怎么样,村里人也都有所了解。可是对于如何改变生活状况,大家都没有办法。这几年啊,我主要就是做些因势利导的工作,帮着村里出出主意,帮着农户找点活做,帮着大家传递信息。
村里有户村民,三口人两个有残疾,但是并不严重,可以做点手工。我从网上找来视频,帮着他们学习编织技巧,他们制作的蝈蝈笼子等,放在网上很快销售一空。山里不缺手工材料,庄稼人又心灵手巧,不怕吃苦。现在,村里有好几户都做这种手工活,每年收入很不错。
我们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可是山上植被发达,有好多土特产,山楂、核桃、蘑菇,都是上好的东西,可是这地方常年没人来,东西烂在山上,卖不出去,换不成钱。
我找了大学里的同学帮忙,帮我们村建了一个网站。我从村里物色了几个年轻人,介绍他们出去参加电商培训,回来销售土特产。开始买东西的并不多,可是我们这里的东西好,价格实惠,服务也周到。后来这网站火得不得了,天天订单供不应求,经常有人主动跑过来订货。那时候我就跟老支书商量,要把郝平村的好山好水好产品打造成一张张名片,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地方。
哦哦,你是说郝宝元啊,他是原来郝平村‘五大懒蛋’之首,其他几个是谁?保护隐私,不介绍了吧。
这郝宝元从小没上过几天学,天天在村里装疯卖傻,就是懒,就是混。评贫困户的时候,他的身体本来没毛病,却故意一瘸一拐,说自己身体有残疾。他还用圆珠笔涂改了身份证上的年龄,说自己年过半百,其实,他还不到四十岁。没有评上贫困户,他在村委会撒泼打滚赖,老支书也拿他没办法。郝宝元说,谁劝他就跟谁吃,跟谁住。
其实啊,这不难理解。郝宝元为什么愿意评上贫困户啊?不就是有贫困补助嘛,他闹,也是为了有吃有喝,能够过上好日子。
那些天,我天天往郝宝元家里跑。我去给他收拾屋子,给他洗衣服,给他做饭。我问他,你是喜欢现在这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他说,我傻啊,我当然喜欢现在的日子。我说,你要是喜欢现在的日子就得争气,好好过,争取早日娶个媳妇。他说,我要是努力了还不能娶上媳妇过上好日子咋办啊?我信誓旦旦向他保证:你要是不能娶上媳妇过上好日子,我就一辈子住在村里永远不回城。
这个男人啊,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淌。他说,闺女啊,你看你,一个城里的姑娘,能来我们这村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还得每天来到我这猪窝一样的家里,帮我做这做那。你就是天上的仙女啊,是观音菩萨派你来点化我的吧。我以后要是再混吃等死,那我还是人吗?我就真连那猪圈里的猪都不如啦!
你看,人就是这样,懒的时候烂泥一堆,勤快起来钢铁一块。我帮郝宝元从信用社贷款,建起了养猪场,养猪场越做越大,他很快娶了媳妇,隔壁村的一个寡妇,带来一个女儿,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红红火火。现在村里人说起郝宝元,个个都竖大拇指。
这一次郝平村发生泥石流,听说他立了大功。我回村要跟杜江说一下,要给郝宝元申请‘见义勇为奖’,还得跟镇政府再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他减免点贷款。
哦哦,你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城?这件事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事。
一开始我以为驻村工作会度日如年,可是这人忙起来啊,就忘了时间。驻村三年,过得是真快啊。转眼到了驻村干部换届的时候,组织部门来了通知,要求我结束帮扶回原单位工作。
那一段时间,乡亲们挨个请我到他们家里聊天吃饭。我知道他们都舍不得我,可是乡亲们不说,他们都劝我回城后好好生活。
晚上,我辗转难眠。我回想驻村期间的每一件事,接触到的每一个人。我忽然发觉,人最快乐的不是需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是你能够做一些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我走到外屋村委会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注视着屋里面的一切。忽然,我看到村委会墙边的那一排书橱。记得老支书说过,这些书是一位爱心人士捐赠的。当时大部分的书放到了村里的小学,有一些就放在了村委会。那书橱从我到村里的时候就放在那里,可是由于平时忙于村里的工作,我从来也没有对它们过多注意。那些书的颜色都已经发黄,看来已经放了很长时间。我随手拿出一本翻看起来,里面夹着的几页纸引起了我的注意,纸上的每一行字都刺痛着我的眼睛。我想,我要留下来,继续为郝平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于是,我回城后请求调动工作关系,继续到郝平村扶贫支教,上级慎批准了我的请求。父母虽然不大高兴,可是他们都尊重我的选择。这样,我就又成了郝平村小学的一名老师。
现在,我每天都能和孩子们在一起,教他们唱歌、跳舞、读书、写字,工作很充实。业余的时间,在村里转一转,看看这家扁豆花开了没有,看看那家柿子树上挂没挂果。有时,我们两个一起坐在那绿草丛生的山坡上,看牵牛花静静地绽放,看傍晚的云彩慢慢隐没,看满天繁星点亮了夜空。
呵呵,不妨告诉你,我在这里又收获了我的爱情,镇上实验中学的,也是来支教的老师。我们约定趁着年轻一起支教十年,十年以后父母也该需要我们照顾了,我们就一起回到市里我们的家,做点什么工作都无所谓。
什么?你问我那天晚上在村委会书橱里看到了什么?哦,那是一封信,一个游子对家乡的诉说。稍后我把那些文字发给你,你可以看,但是希望最好不要公诸媒体。”
5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看着田文给我发来的文字图片,我仿佛看到有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在临终之际,倾尽全力用手中的笔倾诉着对故乡的思念和期盼。
“亲爱的乡亲们啊,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早已不在人世。可是,即使我变成一捧骨灰,我的心里仍然会记得那个地方,那个生我养我送我远行却从未将我遗忘抛弃的地方。
我小时候,那里叫郝家村,晋西北山沟里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我至今记得村子西北角上那座小小的土地庙。那时候,村里人去世以后,孝子孝女都要携着先人的灵魂去往那里‘报庙’。每当祭祀先人的时节,村里人也要聚在土地庙前敲锣打鼓唱大戏,向先辈们报告一年的收成丰歉,祈求先祖魂灵的护佑。
我至今记得我家房子外面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树上有一个大大的老鸹窝。我因为那老鸹的叫声太过吵闹,几次爬到树上把那老鸹窝捅下来,可是那老鸹总是一次次顽强地将窝又架在树上,比原来更加牢固。
奶奶责备我说,这树就是老鸹的家,你不能毁人房屋,赶人离开自己的家啊。奶奶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秋天摘柿子的时候,她总要在树上留下一些,说是可以给过冬的鸟儿留一些口粮。冬天到了,那几枚火红的柿子就像一盏盏灯笼,让我们时时能够感到家的温暖。
可是,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土地庙夷为平地,家里的房屋也毁了,柿子树只剩下半截枯树干,奶奶、爸爸、妈妈、妹妹都没了。我成了一个孤儿,到处乞讨流浪。淳朴善良的乡亲们从他们的牙缝里省出来一点点东西养活了我,使我没有饿死。
打鬼子的队伍来了,我参加了八路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很多地方都留下了我的鲜血和足迹,我的身上曾经嵌入十几块弹片,我也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成长为统领千军万马的将领,后来还作为全军英模受到朱总司令的亲自接见。
大约是在1960年吧,家乡的政府部门找到我,说是为了激励家乡人民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打算用我的名字为家乡的村庄命名,当时我没有过多考虑,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虽然为家乡争得了一点荣光,可这些年来我到底为家乡做了些什么呢?这个问题,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从来也没有认真考虑过。
从十几岁离开家乡直到今天,我从来也没有再踏上村庄的土地。
建国以后那几年是真的忙。我们国家经历的痛苦太多,到处千疮百孔,各项事业百废待兴,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后来是‘十年动乱’,我已经转到地方工作,也受到了冲击,自身难保,回乡的事情更是无从谈起。
一场浩劫总算结束,我终于能够正常地工作,正常地生活。岁数渐渐大了,生死早已看淡,名利不再奢望,这思乡之情却泛滥起来,而且是日久弥深,越来越浓厚,越来越迫切。
我曾经多次在梦中回到家乡的村庄,醒来满眼是泪。可是真的想打点行装,准备启程的时候,却又踌躇不前,难以下定注意。
我是怕啊!几十年时光,沧海桑田,家中的亲人早已不在,以前的伙伴恐怕大多也已经作古。我怕回到家乡的时候,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更何况,这么长的时间,亲人的坟墓上早已经荒草萋萋,恐怕再也难以找寻了啊。
在一次次的犹豫煎熬中,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我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恐怕再也难以踏上那块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这些年,我也零零星星了解到了一些家乡的情况。虽然解放几十年了,可是由于各种原因,家乡还仍然是贫瘠落后的面貌。我自问革命一生光明磊落,无怨无悔,可是当想到‘郝平村’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却因为没有为家乡做过什么而感到惭愧。我不知道,当有一天我的魂灵站上故乡那片土地回归那座古老的土地庙的时候,我的脸会羞愧成什么模样。
多年的征战劳碌早已摧毁了我的身体,对故乡的思念和内心的愧疚越来越摧垮我的精神。我不知道哪一天我的肉体和精神会彻底分离,我不知道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还能在人生最后时刻为我的村庄做些什么。
我想,就将我这积攒多年的万余册图书捐献给我的村庄吧。也许我们一时不能改变什么,可是我们终究也要去为家乡做些什么。希望村里的孩子们能够有书读,能够喜欢读书,能够在书里寻找到家乡更加美好的未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将在对故乡的思念中死去,我也将以我的魂魄护佑我的村庄富足美好、荣光永存!
一个老兵、郝家庄村民 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