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岸可渡（短篇小说）
□ 赵呈荣
（一）
爱情和婚姻的基础是忠诚、信任和妥协。如果一个人非常疼爱你，但却出轨，那不是爱情；一个人非常重视你，却一直不相信你，也不是好的婚姻；而两个人看起来很相爱，却都不愿意为对方放弃自己的部分生活，这更不是长久的爱。忠于爱情，信人爱人，相互牺牲，这才是美满的婚姻。本小说要讲的就是她与丈夫所产生的情感纠葛。
与丈夫离婚一个月后，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有种欲哭无泪的悲哀，这是一个被忽视的情节，而且出现得太晚。结婚五年，婚姻中最大的一项工程就是避孕，而她又天生地惧怕各种药物，所以，工作做得辛辛苦苦。因为慎重，倒是一直都没有意外发生，却偏偏在婚姻结束了以后，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
坐在偌大的客厅里，一会儿把左腿放在右腿上，一会儿把右腿放在左腿上，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脾气。如果说测拭纸上那两条清晰的红线代表了一个真理，那么，这个结果应该是个定数。
不甘心吧？离婚，她心里并不是真的很愿意。虽然开始的时侯，她是铁定了心的，铁定了心要和他分开。如她这样的一个骄傲女子，想都不要想，会容忍丈夫的背叛。
当时受伤的，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她几乎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接受了他有了外遇的事实。她一直不肯相信，那天晚上在街上，看到的那一幕是真的。他和一个女孩子，手牵着手从街的对面走过，他们偶尔低下头说些什么，轻轻地笑。那样的牵手，那样的微笑，她真的以为是看错了。
她怔怔地站了好久，街上的灯火很亮，只是他和他的女友，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来看路的对面，看目瞪口呆的她。回来后许久，她才慢慢地想起了那个女子的样子，并不漂亮，甚至不如自己漂亮。但略略消瘦的面容，有一种很温暖的味道。好象是，她想着，忽然打了个颤。那好像是，家的味道。
而此时，她才认真地回头环顾了一下自己所居住的家，环顾很宽大的房间，自己当初精心挑选的宜家的家具，沙发是那种火红的颜色，质地是最绵软的布料。冰箱和洗衣机是西门子的，34英寸的日立纯平，山水音响……都是自己心仪的，以为心仪的一切，便可换回一个心仪的家。
当然，还有心仪的男人。他是她大二那年认识的，他是同宿舍一个女孩子的哥哥，在医学院读书，学内科。他对她几乎一见钟情。当年的他，还是个略带青涩的大男孩，但已处处显出不同，俊朗的面容间沉淀下一份难得的自信和稳妥，读过很多的书，很上进。不落俗套没有送她玫瑰，没有约她吃饭，适当的时侯，带着她去江边看黄昏的落日，当余光沉入起伏的江水，他牵过了她的手，也牵过了她的心，那颗一直很是骄傲的心。
毕业后两个人都留在了本市。她没有看错他。这个男人已经逐渐成熟，心气也越来越高，心思却越来越稳妥，毕业后进入了最大的医院，从实习医生到助手，做到正式挂牌工作……事业渐渐开始攀升的时候，他向她求婚。自己作主买下的戒指，款式，尺寸，色泽，都合了她的心愿。
这样一个男人，不嫁还等什么？而这样的爱情，怎么可能会有漏洞呢？她几乎想得崩溃。而且故事丝毫都不高明，自己眼中一直高明的他，原来也只是个凡俗的男人，撒这样的谎，说出差几天，然后留在这个城市，与别的女人厮守。
她觉得悲哀，她为看到的事实悲哀。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察觉，他的心和他的人，是从什么时侯离开的呢？她不是个迟纯的人，相反，她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因此才能在一流的报社做一名出色的记者。
所有在别人看来难以触摸的事实，都被她捕捉到了，而惟一被她忽视的，却是自己的婚姻，竟然已经漏洞百出。
（二）
她是在翻看和他的照片时，眼泪开始流下来的。从恋爱开始到婚姻中的四年，两个人，已经整整爱了八年的时间，那么厚那么厚一沓相册，从最初的牵手到最热烈时的拥抱，从羞涩的眼神到熟稔的对望……都真实地记录下了爱情的走向。它根本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它停了下来呢？
她努力地想，想不出究竟，最后在极度的疲惫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子。看着空荡荡的床的一侧，有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种疼痛的绝望。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是如此地爱这个男人，可是，她却要失去他了。因为爱，她也发现了内心的难以忍受。
五天后的黄昏，他推开了家门。五天，他早早晚晚打电话给她，说着习惯的话题。五天，她的绝望和疼痛都已经过去，已经麻木，已经冷漠。她看着他，他的神情有些疲惫，那种疲惫感让她好不容易不再折腾的心，骤然酸涩。他为什么疲惫？他为谁？
他在面对她的刹那，感觉出了异样。他抓住她的手臂：“老婆，你的脸色不太好看。你是不是病了？”她笑了笑：“是，可是我已经好了。”
“你怎么没有告诉我？在电话里也不说。”她忽然觉得厌恶，这个男人，原来也可以这样虚假。她拂落了他的手：“我们，离婚吧。什么都别说，一个字都别说，别让我看不起你。”然后她背过身去，“如果你还尊重我们四年的婚姻，请你做得大方些。”
“老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他试图再次抓住她的手。她挣脱了。“不！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一个人应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任。”他站到她面前，动了动唇，没有再说话。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她看到他的眼中，忽然盛满了泪水。
七天后，她在民政局门前，等到了他。这七天，她去了一趟云南，以采访的名义，做了一次遥远的放逐。每走一步都恨不得回头看一看，这场爱情，她不想要了，她不能要了，她不让自己再要了，可是，她心疼。
她从来没有告诉他，他是她的初恋，也一直以为，会是永远。她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追问究竟。办理手续的那天，她化了很淡很精致的妆。嫁给他时，她是最美的新娘，离开他时，她要自己依旧是最美的女子。
看到他，她还是有些吃惊了。她为他的憔悴吃惊。他的衣衫很整洁，他的下巴很干净。他依然整齐，可是，他的神情却有种不可救药的憔悴。是背叛让他憔悴吗？她别过身去，也许只是假象，毕竟当初，有过海誓山盟，他也只是个不肯认可自己背信弃义的男人吧。
他没有说话，什么都没有再说，顺从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房子和所有家产，留给了她，还有曾经以她名义存下的款项。他什么都没有要。他坚持不要。她也不想在那样的地方，和他为了推让这些东西而争执，她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虚假的真相。
当天，他带着一些衣服离开了，走时，把钥匙放在了桌上。门轻轻关闭的声音，震得她的心无端一颤。
他走后，再也没有电话打过来。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那所房子，一个人居住真是太大太空荡，空荡得让人发慌。他的痕迹到处若隐若现，她根本没有力气消除它们，被子上长久地散发着他特有的气息，那种好像烟草和剃须水混合的味道。
此时，她终于决定把房子易主。是在第三个买主来看房子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身体不适，这突如其来的眩晕和呕吐，让她疑心自己生了什么病。要买房子的女人看着她，很不在意地说：“你好像是怀孕了吧？房子挺好的，为什么要卖呢？”
（三）
她的心一惊，才想起这段时间，竟然把很多事情都忽视了，包括自己的身体。她有些不大肯定那张测试条，索性跑去了医院。没有侥幸，结果是真的，她真的是怀孕了。
三天后，她做了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这个决定让她自己都不能置信，当初结婚的时候，她唯一要求他的，是不要孩子，永远过二人世界。
他答应了，才因此一直小心翼翼，不辞辛苦。因为始终没有怀孕，她并没有想到，当事情发生以后，一切竟然都变得不同。那天在医院，当医生习惯地问她孩子做不做掉的时候，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不！”然后她逃一样地跑出了医院，一直跑了很远，才想起拦出租车。
一路上她为自己对这件事的反应而困惑，一直不想要孩子，一直不想要的。而且现在，连婚姻都已经不存在，孩子的到来原本是个错误，原本应该放弃。可是想一想要把这个已经出现的小生命，从身体中拿掉，她就觉得窒息地痛，好像会一同拿走自己的生命。
一个孩子，一个自己和他的孩子，她想，他或者她会有他那样干净的眼睛吗？抚摩着自己柔软的小腹，她哭了。
最终她还是把房子卖掉了，换了一套小一些的。然后，她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因为医生说，春天是怀孕最好的季节，有最新的水果，最新的蔬菜，孩子也会很健康的。
生活忽然被彻底更改，她从最快的节奏中悠闲了下来，可以在午后的阳光中很慢地散散步，可以坐在阳台上看一本以前没有时间看的书，房间里流动着柔和的音乐，手边是洗得很干净的水果。她好像完全变了一副样子，脸上总是挂着安宁而又温和的笑容，神情不再桀骜，心思也不再锋利，反倒像个婚姻中平淡幸福的女子。
可是婚姻，却已经不再。那天午后的阳光依然很好，她缓慢地穿越小区前的草坪，在一棵树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五个月后，那个可爱的小生命，已经开始在身体内动来动去。
一道身影靠近过来，遮挡了面前的阳光。她抬起头。是他。分别半年后，他的眼睛中，依旧有着逼真的怜惜和心痛。
他喊了她的名字。她虽没有回复他，但也没有以冷漠的转身，而是淡淡地笑了，笑容里洋溢着一份做母亲的幸福。似乎已和一切无关。他牵住她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要拒绝。”
她看着他，片刻，点了点头。她不想再拒绝什么了，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车子一直朝着市郊开去，一直地，开到一片松林间的墓地。她跟着他了下车，辗转地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一个墓碑前。墓碑上，她看到，那晚在街中被他牵在手中的那个女孩子温暖的脸。
“她是我的一个病人，是白血病。她说她最大的遗憾，是从来没有爱过。她希望我可以给她一份爱，陪她走完剩下的日子。我就答应了。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你来陪我演戏，因为当时，我是真的想给她。是真的想给，太让人疼的一个孩子，她才20岁……”
她弯下身来，用手指，轻轻擦拭墓碑上那个女孩子已经蒙尘的微笑，心里有一种酸涩和感动。“不用再说了，都是我的错。”她抬起头，“我忘记了，当初我们说过，在任何时候，信任对方。因为爱和疼痛，我忘记了。”
他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怀孕了？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多么渴望有个孩子，一个我们的孩子。我多么渴望啊……”
她伸手，掩住他的唇，眼泪刷刷地下来了。这一刻她知道，只要爱是真的，生活就一定有岸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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