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苗
这样的田园生活实在令人留恋回味。
刚下过一场小雨,棉花枝叶上还偷偷贮了许多露珠,不一会就打湿人的裤角。地皮潮潮的,锄头下去,立即就有一股深褐色细碎的土浪卷起,一直铺排到脚下,脚便有了一种松散、柔顺和温馨的感觉。这时回头望去,锄过的棉田好似孩子刚洗过澡或老太太刚梳好了头,格外清爽、整齐、好看。地面都很平展,没了坑窝,没了杂草,也没了因干旱而龟裂的地缝,蓬松绵软得一直延伸到路边,把所有棉苗都浸泡濡染在土壤的微波细浪里了。棉苗已开始现铃,枝叶和棉铃胖墩墩的,真像一个个端坐沐浴的仙童,特别逗人喜爱。
须臾,太阳出来了,朝霞伸出无数根手指,忘情地扑簌摩挲着田野。手指所到之处,棉叶上就闪亮起一抹蝉翼般的光亮。露珠向太阳眨眨眼,诡谑一笑,吱喽一声滚下去,刹间就藏在土里不见了。蚂蚱蹦到叶面上,晾晒潮湿了一夜的翅翼,想必又要亮翅振鸣了。妈和姐的裤角也不再湿塌耷拉,和濡湿的乌发一起有了飘的感觉。这飘感似乎刺激了我的鼻子,一股异样清新的空气立即扑鼻而来,像果香,像瓜香,直沁心脾,把人的五藏六腑整个儿都陶醉了。
这一刺激驱使我不再迷恋锄头、土浪、棉铃、蚂蚱和露珠儿的细节,忙随了那清香在棉田里四处寻觅,真想能突然发现一个瓜果的所在。在我印象中,棉田不像麦田、玉米地和谷子地那么贫乏单调,而是很丰富,很富有,稍一留神,便可得到几个西红柿、几根甜米竿、几窝红薯、几个西瓜、甜瓜或香瓜……这些都是止渴解馋的美味佳酿,所以对孩子们最具诱惑力。记得我和伙伴们劁草、拾柴或在其它地里干活时,一有机会就偷偷跑到别人家棉田里扫荡,收获自然不菲。但在我家棉田,母亲是从来不允许留种其它作物的。有一次,我在棉田发现几株甜瓜秧,就悄悄保护起来,精心作务,结果还是被母亲知道,毫不留情地把瓜秧锄掉了。母亲严厉地说,棉花很娇贵,不然带来病虫害,就会减产呢!
母亲的语气固然严厉,但我仍执拗地在棉田里寻找,还是希望能找到一棵两棵瓜秧或西红柿苗儿。我佯装屙屎,佯装拔草,几乎寻遍棉田的旮旮旯旯,却没有丝毫收获。我闷闷不乐地又回到母亲身旁,突然发现她的锄头前有几丛新绿,针苗儿似的蓬勃了我的眼目。“瓜秧!”我尖叫一声扑过去,护着那绿,唯恐母亲将它锄掉。母亲的锄头陡然凝住,倚了锄把拭汗。“真傻!那不是瓜,是扫帚苗!”“扫帚苗?什么是扫帚苗?我怎么没见过呢?”母亲放了锄,蹲下来,一棵一棵地拔着扫帚苗。我连忙阻拦,并拽着母亲衣衿苦苦哀求:“妈呀,留下吧,留下这些扫帚苗吧!”母亲并不动心,仍一棵一棵地拔,一边拔一边说:“扫帚苗小时能当菜吃,又能在地里扫除病虫害,老了拿回家还可当扫帚。别怕,我会留的,但不能留得多,多了它长不高,也让棉花长不高。”说时她已把拔的一大堆扫帚苗放进我的菜篮,又回身锄地去了。
就在母亲转身的当儿,我发现她果然留下几棵最高最胖的扫帚苗。我喜出望外,这才有机会端详这棵独特神秘的小草。扫帚苗像一柄半折半合的伞,嫩蓬蓬水旺旺的,我怀疑那是用水彩画在地上的呢。有了这般水灵,我便爱不释手,忙给它培土,拥粪,还朝那红红的根儿撒了泡尿,希望它快点长大。
回家后,母亲把拔除的扫帚苗淘洗了下锅,面条果然清香可口,比起菠菜、白菜、青菜和荠荠菜来,更多了几份特殊的韵味。之后,每当母亲带我去棉田时,我都要精心地侍候它。有时母亲不去,我也要独自跑去为扫帚苗浇水、施肥、松土、拔草。扫帚苗长得很快,等到棉铃一个个变成沉甸甸的棉桃时,它已高过了棉花,也高出我一头。这时再看它,便没了原先嫩蓬蓬水旺旺的样子,那嫩那水连同那绿好像也和它的枝条一起木质化了,能感受到力的张扬和支撑。根已由红色变成褐色,根部以上主杆四周很均衡对称地迤出许多枝条,枝条上同样均衡对称地迤出又一拨儿小枝条,如此重重叠叠,密密匝匝,造就了它独特的形体骨架。叶呈条状,比柳叶长,但窄,像小人书上仕女弯弯细细的眉毛,玲珑对生,郁郁苍苍。整体形状,中间粗,上下细,好似被人修剪了一般,平整有序,自然天成。我几次特意观察它是如何扫除棉蚜、棉蛉虫等病虫害的,但一直没看出眉目,只是发现它周围的棉花果然比别处长得高,棉桃多,叶子也少了虫眼。
再后来,当采拾完最后一次棉花时,扫帚苗竟变成一位圣诞爷爷了。叶子全部脱落,枝条上只留下像棉蚜一样密密麻麻紫红的种子。所有枝条都已木质化,密密细细,一层压着一层,蓬蓬松松的好似圣诞爷爷的落地长胡须。这时母亲走过来,让我和哥哥挖下这长胡须,抬回家去,放在后墙风干晾晒。
直到下起第一场雪,母亲才把那长胡须拿下来,给中间凸出的地方绑根绳子,就抄起它扫雪。扫帚苗的确比竹扫帚和高梁笤帚好使好用得多,面积宽,密度大,弹性强,韧力足,扫地扫得既净、又快、且省力气。它成了我们家倍受宠爱的一员,母亲用她扫房、扫院、扫街。我也常扛着它去学校,同学们争先恐后地用它打扫教室和校园,都夸它是一位最讲卫生的圣诞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