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几处,情丝万缕
关于故乡,总有一份感动,一丝惆怅。
一
小时候,我前后呆过三个地方,有过三个家。山东是我第一故乡。
从我的出生地开始论起,在泰安市郊区,一个与泰山一脉相连的小山村,那里是我爷爷奶奶爸爸的家,我出生在那里,是我的第一个家。
二岁多,我们一家五口人,因修水库移民,从山上搬了下来,去到泰安市平原上的另一个村庄定居,后来又有了一个小弟弟。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里,我生活过七年多,那是我的第二个家。
十岁多,我离开第二个家,去了地处大西南的成都。在成都上完小学和初中,五年后重返山东继续读高中。但是,我再回来时,我的第二个家已经不复存在,爸爸因公牺牲以后,那个家被我妈妈处理掉,举家搬迁至爸爸的工作单位上,是一个国有特大型企业,生活设施俱全,那里又成了我的第三个家。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没想到,有一天,在第三个家里呆了七年后,我又离开,二度重返成都。从那以后,便永久定居成都,时至今日,已过去三十多个年头的漫长岁月,而成都,早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
经历有些复杂,有的人连一个故乡都回不去,我却有这么多的家。其实,也不过是命运多舛罢了,也有身不由己。如有可能,谁愿意离开本土本乡,直把他乡当故乡?当然,也不能绝对这样说,凡事都有两面性,都只是相对而言。君不见,从农村到城市,从小城市到大城市,从二三线城市到一线城市,从国内到国外,迁徙流动比比皆是。
对我而言,第一次离开家乡就是无奈之举,那时爸爸去世,家里孩子多,自己年纪小,还没有选择权,都是大人们说了算。大人们也是好心,想让我到城市里去过好日子,别人眼里所谓的去享福。而第二次离家,已经二十多岁成人的我,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同样也是为了想过上更好的生活,权衡之下做出的决定。
身在第二故乡成都多年的我,对第一故乡山东的那三个家,都有我不尽的牵挂。只除了第二个家已经回不去,毕竟那里被卖掉很多年,早已不是我的家。可偏偏那里却留有我最多的儿时回忆,在心里记忆最甚,份量很重,最让我难以忘怀。
乡愁在我而言,到底该怀念哪一个?其实,故乡的每一个家,都在我心里留有记忆;对每一个家的感情,不分彼此,都一样的深厚,都无法衡量,心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二
第一个老家,在我的记忆里,其实印象最少。毕竟,我在那里出生后,仅仅只呆了两年,还不记事,便随家人搬离。曾经写过一些文字,把在山上的记忆,都做过挖掘,能回忆起来的内容,基本上都写过了,特别是在《四十年后来见您》做了归家详细的记录。
在山上老家,我有过惨痛的经历,曾经从高高的石崖上摔下来过,幸无大碍,否则不会有今天的我。命运的坎坷,大概从那时就已经有所预示,人生不会是顺利平坦之路。搬下山后,也曾随大人们再回去过几次,还留有一些记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北方特有的大光梁,那种圆滚滚的巨大山石,满山都是,与其他地方有棱有角的石头很不一样。
曾记得,和大爷(爸爸的大哥)家的二堂兄,他叫平。山里人喊名字,都只叫一个字。他比我大一点,年龄相仿,当时好像和他最合得来。他不嫌我烦,很有耐心,带着我这个不常回老家的堂妹,爬上那高高的大光梁石头上去玩。
站在山上的高处,能看到山下浩大的黄前水库,湖面广阔,微波荡漾,水质清亮,波光粼粼。早年间,任村支书的大爷,和以前在水库里干过划船工作的爸爸,都曾经在那水库里打过很多大鱼,我的记忆里也残留着那些鱼的印记。水库后来改名天龙湖,成了泰安城的市民饮用水源地,受到环境保护。大光梁下面前头那个院子,就是平哥的家,我大爷家。隔着中间那些大石头,后面的那个院子,就是我奶奶家,也是我们搬离山上之前的旧家。
村庄的景色非常美,前有一湾碧波粼粼的大水库,后有一座突兀奇美的丘陵山。老家就在那山与水之间,山清水秀,跟绵延不绝的泰山连为一体,遥遥相望,像泰山一样秀美的小山村。奶奶家前面的大光梁石头窝里,生长着几棵低矮的板栗树和山楂树,枝繁叶茂,枝丫横生,连小小矮矮的我,一伸手都能摸到枝条,果子便触手可及。成熟后的板栗,爆开长满针刺一般的外壳,正如瓜熟蒂落一样,到了时候就自动裂开缺口,露出棕褐色的板栗,很容易就能取出果子。至于那些山楂,红艳艳的一簇簇挂满枝头,尤其诱人,如同那“望梅止渴”的典故一般,脑子里联想到果子,嘴巴里都会不自觉的流口水,更别说这近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了。
印象里最深的就是山上果子成熟的那些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果子在飘香,有核桃,板栗,山楂,石榴,柿子,枣子等。金秋时节,满山红叶,五彩斑斓,美不胜收。奶奶的院子里就长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总是能结满一树的果。奶奶家房后高处位置,地势依山递增,逐渐增高,便是我三大爷的房子,即我爸爸的三哥家,他们家房后,就是半山腰。那些柿子树,满山都是,光秃秃的枝干上,挂满红彤彤的柿子,很喜庆,惹人喜爱。
听妈妈说过,以前爸爸总是一到柿子成熟时,就满山去寻柿子,总能摘回来不少,放在那窗台上爆晒,晒得软和和的。奶奶拿个软柿子捏,弄一个小缺口,用嘴直接吸食,那甜如蜜糖的汁水,溢满口腔,全是甜蜜的满足感。
于是,老家那门前院后的大光梁石头,就成了我的乡愁;那水质清亮打过鱼的水库,就成了我的乡愁;那满山遍野成熟的各种果子,就成了我的乡愁;那带我爬山的堂兄平哥,就成了我的乡愁。我的乡愁就是那个美丽的小山村,和那里所有的一切景物和亲人们。多年以后,就在那院子后山,半山腰间,长眠着我的爷爷奶奶,以及后来也魂归故里的爸爸。他们守护着自己的家园,依恋着自己的故土,在世时生长于此,陨落后埋葬于斯,在那里翘首以盼,儿孙们归家时的路……
他们统统都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乡愁。
三
第二个家,则是我童年回忆里记忆最丰富,最完整,最痴迷,最留恋,最难忘,最幸福,最怀念的地方。但也是唯一,再也回不去了的故园。为这第二个家,曾经写过两篇万字长文,《故园回望》和《中有千千结》,能回忆的基本上都囊括了。既然回不去了,只能让这些记下来的可见的回忆,永远的留做纪念。
也许,那个村庄,只能算作我生命里的一过之地。就像人一样,一生中也会遇见不少过客,大都匆匆擦肩而过,真正留下来的,只有极少数,那才是注定的真正的有缘人。我与村庄的缘分,大概只限于那七年,七年风风雨雨,春夏秋冬,过后便则再无交集。我怀念,我难忘,我眷恋,正因为时间不算短,永远失去了,才显得特别失落,怅然,心伤。心有独钟,念念不忘。
就好像人一样,相处过,失去的总是最好的,永远难忘;而在身边拥有的,总是习以为常,见惯不惊,不以为然。似乎只有不存在了,才倍觉珍贵,令回忆神伤。其实人们总是这样,一边不断失去,一边不断怀想,纠纠结结,缠缠绵绵;一生牵绊,一生追寻,一生怀念,一生难忘。
很喜欢唐代大诗人崔颢笔下的乡愁,他在《登黄鹤楼》中的诗句,最是让人怅然彷徨、失落感伤:“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睛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乡关在何处,是他最挂念的,而我最挂念的是昔日的故园,“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曾经的故园,早已不属于我们,再也回不去,但永驻在我心上。
四
第三个家,那又是我人生路上、特别难忘的一段经历,她见证过我的青春。包括开始参加工作的那些年,历经的激情燃烧的岁月,还有那刻骨铭心的、人生第一次的纯洁初恋等,都在那个家时发生,在我《远方的家》等文章里,均有所叙述。在那里,我度过自己十七八成人以后,到二十几岁期间,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那个家,就在我爸爸生前工作过的单位上。在那里,我还曾试图寻找爸爸过去的影子和足迹。走在如今的“南大院”,现在和过去,都是职工宿舍区,只是现在比以前修得更漂亮。一栋栋整齐的高楼,完全取代了曾经的、那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很多年以前,我就跟着爸爸住在其中的一间平房里,在我的那篇《一生追寻》里,有详细的描述。那个我爬过的高高的铁杆子,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都说睹物思人,可早就没有任何从前的物存在了,无物可睹,已经改天换地。只有那片土地,还是那片热土;只有那个地方,还是那个地址;只有那个名称“南大院”,现在还是叫作“南大院”。只是此“南大院”和彼“南大院”里的建筑房屋和配套设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旧貌换新颜。
曾经顺着大路一直往北走的那条道路,现在修建的非常宽阔,笔直。城市建设标准化,设施齐全,电子眼,照明路灯,摄像头,限速规定,一切均系城市规范化管理。再也不是从前,小时候想找在北区上班的爸爸,一直向北走,顺着大路走的、那条尘土飞扬的老路;再也没有道路两边的小排水沟,曾经因为害怕大路上急驰而过的汽车,而小心翼翼的从公路上走下来、下到的小水沟;虽然沟里不好走,却更安全,不会被车撞上。
那次的找爸爸,成为我一生的追寻,一生一直活在寻找爸爸的执念里,却再也找不到他。在第三个家,我在那里寻寻觅觅多年,也没寻找到爸爸曾生活过的痕迹,根本找不到爸爸存在过的影子,但我知道,他曾经就在那里,他走过的路,我一定和他重叠过。就像那首歌唱的一样“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或许,我可用这种方式感受曾经的爸爸,寄托思念之情。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一模一样的情感,空空落落,情绪跌至心谷之底。只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感触至深,触情伤怀,泪流满面,那些再也寻不回的过往。
五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又是一个七年过后,我再次离开那第三个家,又踏上孤独的旅程,继续漂泊。从那以后,第三个家的一切,在那里生活定居的亲人们,爸爸的魂魄曾飘荡过的地方,又成为我的新乡愁。
乡愁的记忆,到底在哪?对我而言,确实比较复杂。但她们都是真实的存在,就在那里,寂静,无语。
对我而言,乡愁就是,远在第一故乡山东、不同时期住过的那三个家;乡愁就是,幼儿、童年、青年时期在故乡度过的美好年华;乡愁就是,三千里相隔的高山大河、盆地与平原之间的一望无际;乡愁就是,虽同在一片天下、这边晴空万里与那边大雨滂沱的两重天;乡愁就是,那月圆之夜、分割两地互相都能看得见的那轮明月;乡愁就是,女儿与妈妈各在南北方,相念相见视频里的影像……
在遥远的大西南成都,怀念着北方的山东故乡,“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对我最贴切不过的形容和表达,分毫不差。诗人的预见性,千年以后,诗句中的诠释,竟跟我的境遇完全相同。
当然,肯定不止我一个人,那些跟我境遇相同的万万千千的游子们,无不为此感怀。打不开的心结,回不了的故乡,让多少人在月圆之夜,仰望星空;又让多少人在九九重阳,登高望远,默默无声,心潮起伏,让思绪纷飞。也许,就在某个午夜梦回,缥缥缈缈,就飞回了故里,去看最想看的家乡,去见最想见的亲人……
心心念念的故乡,一直都与我们同在。乡愁的记忆,就在我们的脑海里,心尖上,永远也不会褪色,不会忘却,不消,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