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千层底
在我家鞋柜里,至今还保存着一双千层底布鞋,那是母亲生前为我纳的最后一双千层底。这双布鞋,虽然让我穿得鞋底都磨薄磨破了,鞋尖大脚趾处还穿破了一个大洞,但我仍舍不得扔掉,还将它洗得干干净净,用塑料袋装好储存在鞋柜里。在想起母亲的时候,我都会拿出来看一看,穿一穿,试一试。此时,心里总是免不了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眼里也总是泛起一阵无端的潮湿。
外祖母是做布鞋的高手。受外祖母的影响和熏陶,母亲十几岁就能单独纳千层底布鞋了。这种布鞋,因鞋底用白布裱成袼褙,多层叠起纳制而成,取其形象而得名。千层底布鞋,穿着舒适,轻便防滑,冬季保暖,夏季透气吸汗。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有单鞋直口鞋、紧口鞋、松紧鞋,还有凉布鞋和灯芯绒棉鞋。随着季节的变换和气温的变化,母亲就会适时提前为我们做出各种不同的布鞋。
母亲的嫁妆木箱里,没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唯一的宝贝就是一本很大很厚的杂志书。杂志书的纸页里夹着全家人穿的布鞋鞋样,鞋样既有鞋帮鞋样,也有鞋底鞋样。只有鞋帮和鞋底搭配得天衣无缝,做出来的鞋才美观合脚、耐穿舒适。这些鞋样都是母亲用收集的旧报纸或薄纸壳精细剪辑而成,并按每个人的单鞋、凉鞋、棉鞋进行分类,规规矩矩地放在书本里,便于母亲用时能及时找到。
如果鞋样折断或是破损,母亲都会用浆糊和纸片精心补上。多年后,尽管很多鞋样千疮百孔,但母亲都将它们修补得完完整整。周围很多邻居家做鞋,为图方便和简便,自家从不留下鞋样,都是按着鞋码大小找母亲寻借鞋样。很多大姑娘小媳妇都是丢三落四的主,不是将鞋样遗落,就是将鞋样损坏,很难做到物归原主或原样归还,但母亲都毫无怨言,总是照借不误。
在我读小学时,总想找一本课外书看看,无奈家里除了课本就是母亲那本藏有鞋样的杂志书。母亲虽然对鞋样管得严管得紧,但禁不住杂志书里面内容的诱惑,我还是趁母亲不备,将杂志书从木箱里翻了出来。当时根本不知道鞋样是母亲按规律、按顺序存放的,就胡乱地将鞋样取出来,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等我将书里的内容浏览一遍后,鞋样就再怎么也恢复不了原位,我急得焦头烂额、抓耳挠腮,只好乱点鸳鸯谱将鞋帮和鞋底的鞋样胡乱搭配在一起。
等母亲做鞋需要鞋样时,拿出夹有鞋样的杂志书就傻了眼。母亲心知肚明,她知道就我爱看书,这事肯定与我脱不了干系。母亲不愠不怒,心平气和地将我叫到身边,指着杂志书问我,这是你干的吧?我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生怕她动起怒来拿细竹条打人,就两手垂立在胸前,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母亲见我主动诚实地承认了,脸上立马堆起笑容,摸着我的头说,没事没事,下次注意。
母亲为了方便我下次再看杂志书不至于将鞋样放混放乱,母亲便让我将每个鞋样都写上家庭成员的名字,并在同一双的鞋帮、鞋底鞋样上编上同一个号码。这样一来,不管我再翻阅杂志多少次,都能将鞋样物归原位。
母亲做布鞋多在夜晚,或是阴雨绵绵的天气。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母亲都要和父亲一起在田间劳作,从启明星升起直到日落西沉。夜晚,母亲为全家人准备好饭菜,待一家人吃饱歇息后,母亲就在浑浊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纳着鞋底。母亲戴着老花镜,手指上箍着铁顶针,她飞针走线专注的神情和姿势就如一帧油画。母亲时而用顶针使劲顶着大针,时而用牙齿撕扯着棉线,时而将大头针在她银丝中细滑几下,那娴熟的动作就如一个能工巧匠在作一番精彩的表演。这种表演,总是持续到夜深人静。
当梅雨季节比较闲的时候,母亲就要趁机做好各种做鞋的准备。她搬出小木椅和长板凳,在长板凳上支上案板,然后端出针线笸箩。针线笸箩犹如母亲针线活的收纳箱,里面装满了线头、线圈、顶针、剪刀、锥子、布壳、木尺、鞋样、大头针、碎布头等各种杂什物件。母亲在文火上熬制一瓢浆糊,就开始打起布壳来。布壳是做鞋帮的常用物件,都是用破衣服、破床单的旧布头做成。
母亲坐在木椅上,两手在笸箩里挑选着有用的旧布头,然后一层接着一层抹上粘稠性很强的浆糊,大约粘上三到四层,布壳就基本制作完成了,还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限制布壳的大小。将布壳在文火上烤干或在阳光下晒干后,就可以留存备用了。
做鞋最关键的步骤就是裱千层底。母亲找出鞋底鞋样,将鞋样紧贴在布壳上,左手紧紧掐住鞋样和布壳,防止鞋样和布壳之间错动和移动,右手拿住剪刀,依鞋样尺寸和大小剪出鞋底的布壳模样。剪出的布壳鞋样还得用白布条镶上边,镶边的布壳鞋样既美观好看,又防止布壳鞋样边沿脱落,可谓一举两得。
母亲将镶边的布壳鞋样放置在案板上,将破衣服、破裤头、破床单、破被褥、破袜子、破毯子等破物件撕成破布块或破布条,一层一层按着布壳鞋样的大小和样式进行堆砌。母亲堆砌千层底,就如父亲垒砌土石墙,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显得十分集中和专注。有次母亲正在堆砌千层底时,一不留神,一只公鸡打鸣飞了过来,正好落在母亲的千层底上,导致母亲堆砌半成的千层底毁于一旦。
母亲气得不行,随手提起竹响篙将公鸡追逐了很远,嘴里还不停地骂道:“砍脑壳死的!砍脑壳死的!看我不把你炖成汤喝了!”尽管母亲气得眼冒金星,但母亲还是折了回来,并没有将那只公鸡炖了。那时单纯的我,真以为母亲要将那只公鸡炖了,可以尽兴地打一顿牙祭,心里还不免一阵暗暗窃喜,哪知后来却落了空。
堆砌完成的千层底,还需贴上一层崭新的白布,这样纳出的鞋底才体现出新意。母亲堆的千层底既平整又紧匝,纳起千层底来就更容易更迅捷。母亲纳千层底时,总是从脚尖处开始,到脚跟处收尾,并在千层底脚心处纳出一朵花儿,其间的针脚整齐、紧凑、密整,不管横看竖看斜看都是笔直的一条线,就如父亲点种的玉米窝子,或是手插的秧苗,怎么看都是整整齐齐、方方正正,俨然一幅艺术作品。
鞋帮也是用布壳做成,先用鞋样依葫芦画瓢裁剪出鞋样,然后里子用新白布或黑布裱好,面子一般用新黑布或灯芯绒裱成。为让鞋子好看,让小孩子喜欢,母亲还会在小孩子的千层底鞋帮上绣出花草或是小动物。上鞋便是最后一道工序,我们最期盼母亲给我们新鞋上鞋的日子。母亲找出紧实耐磨的线团,将线头穿进大头针,将鞋帮和鞋底两头对齐比准,用锥子扎好眼,开始上起鞋来。母亲心灵手巧,一双鞋子只要半天工夫就能大功告成。
每次穿上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都让同学们和伙伴们好一阵羡慕,都说有会做鞋子的妈真好。母亲也注重言传身教,总是督促两个姐姐从小就开始学做布鞋,还一再叮嘱说姑娘家不会纳千层底布鞋、不会缝缝补补,谁家愿娶?两个姐姐也得到真传,小小年纪就学到母亲的手艺。
破布千层针线密,微芒一道用心专;春晖暖暖于何买,着在我身值万钱。如今,每当看着鞋柜里那双破旧的千层底布鞋,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暖流,暖流里总是流淌着母亲的慈爱和关爱,让我一辈子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