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轮椅
那一年的冬天和开春之际,父亲和母亲是在争吵和不安中度过的。也就是在那一年奶奶来到了我家。跟随着奶奶一起来到家里的,还有一床老旧的被褥,红色塑胶脸盆,和一箱过去年代的衣物。
腊月底的一个早晨,家人还在熟睡中,隐隐听到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前一夜从外地赶回家的父母,回到了这座空荡荡的房子里面,收拾到大半夜就拖着疲惫的身躯匆忙睡下了。听到敲门声,父亲先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走到大门后面,熟练的开了大门。门外站着奶奶,身体微微前倾,躬着腰,脸上带着疲惫的神情,似乎一夜没睡的样子。奶奶一只手提着一卷捆好的被褥快要拖到地上去,一只手端着一个脸盆,里面有毛巾和肥皂,旁边地上放着一个褪漆的木制箱子,箱子旁边整齐的放了两双老旧的棉鞋。父亲把门敞开一些,走出门外,瞧了瞧四周,没发现有人。他同样有些倾斜的身子立在奶奶面前,努力睁着疲惫的眼睛望着奶奶问道:
“谁把你送来的?”
奶奶把头转向了二伯家的方向,又回过头来望着父亲。
父亲弯下腰搬起了箱子挟在胳肢窝下,另外一只手拾起了地上的两只棉鞋。他很平淡的说:“先进去吧!”奶奶提着被褥端着脸盆慢吞吞的走在父亲前面进到了屋子里,穿过几个房门后来到了后院。
后院有三间斜坯房横着一排,左边一间用来堆杂物柴火,右边一间用来炒菜做饭,只有中间的屋子是空着的。在以往轮流赡养时,奶奶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母亲醒来后,来到后院。父亲正在灶屋里,坐在板凳上低着头对着灶台口往里面添柴火,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面前放着一盆炭火。
母亲看到了奶奶,带着疑惑走到灶屋里,看到正低着头在灶台口的父亲,问道:
“妈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父亲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又把头伸到灶台口,去看里面的柴火。
“这个月不是轮到老二家养吗?怎么到这来了?”
父亲的头依旧在灶台口,里面的火焰把他的脸照的红彤彤的。沉默了一阵,随即转过头对母亲说:“我等下问问。”
“现在就去问。”母亲说。
“你别急。”父亲把脑袋从灶台口收回来,在母亲重复念叨的话里走出了灶屋。
父亲走出大门外,骑着车子在路上慢慢的滑行。外面的风把他头顶上为数不多的头发吹的凌乱不堪,在头顶上随意摆动。他在外面漫无目的游荡,骑了一圈后就回来了。他没有去二伯家里,他不想去。
二伯是在那年还未到年底的时候去世的,他得了肝癌,晚期。二伯是一个言语很少的人。起初的印象是在小时候,他见到人时总是笑咪咪的,并不说话。他的笑容就代替了打招呼。村里人说,二伯在检查出肝癌的前一个星期,还在山沟里挑石头。村里人又说,他是个老好人,他是累出病来的。
父亲回到家里,刻意的避开母亲。母亲见到正准备上楼的他,在背后开口问道:
“问的怎么样了?怎么说的?”
父亲削瘦的脸上显出纠结的神态。他转身下了楼梯,回道:
“二哥今年走了,不好问。”
“你二哥快走的时候,你二嫂一个电话你就从外地马不停蹄赶回来了。结果呢?连门也不让你进,还给轰出来了,追上门来你还差点挨顿揍。”
“你都知道,这怎么问?”
“不管什么情况,把妈就这样送到家里来,也没个说法。
父亲沉默不语。
天快黑的时候,奶奶出了门。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又趁着夜色蹒跚着回来了。奶奶在大门上哐哐的敲着,连敲带喊了一阵,没有反应。又绕过房子走到了后门,然后一边敲着,一边喊着。
父亲走到后门后面,隔着门问奶奶:“老二家怎么说的?”
奶奶隔着门发出很小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无奈。父亲打开了后门。母亲听到声音后,立马爬了起来,吵着嚷着。父亲在一旁默不作声,奶奶皱着眉头身体缩成一团。
奶奶站在门外,母亲在门后面,父亲站在一旁。月光照在了三人的身上,白晃晃的。
父亲眼看着奶奶又再次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奶奶又回来敲门了。
那晚父亲和母亲一夜没睡,奶奶在后院的屋子里早早的就睡着了。父母站在院子里说了很多话,月亮躲到灰色的云里面去了,外面凉飕飕的。两人站累了回到屋子里坐下。母亲细数着这些年的恩恩怨怨,父亲只是在一旁听着,偶尔回上两句。虽然已经深夜了,两人没有一丝倦意。母亲坚持自己的想法,将心里所能想到的委屈和不公一股脑的抛洒出来,父亲一边听着一边想着自己的打算。直到天刚将亮的时候,两人才各自回了房间躺下。随后父亲起了床,他在门前的路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路上有行人跟他打招呼时,他心不在焉的回应,旁人也能看出他的心事来。
他感到自己就像老鼠钻进了风箱里,不止两头受气,还三头为难。他走到池塘边一棵还未发芽的柳树下,蹲了下来。他想到年轻的时候,奶奶与二婶争吵,他上去调解,结果被二婶咬了一口。他疼的直叫唤。想到这,他抹起右边胳膊的袖子,看到了一个嘴咬过的疤痕。有一次,他听到外面有断断续续争吵的声音,听出来这声音里有奶奶处于下风的微弱声。他赶忙跑了出去,见大婶冲到奶奶面前准备动手,他急忙跑上前去,与大婶厮打在了一起。结果是他的衣服裤子都被撕烂了,脸上多了一道手抓的印子。池塘里的水面泛起涟漪,一阵风吹到了他的脸上,凉飕飕的。他用手抹了把脸。他想到,那时候放学回到家里,他揭开锅盖,里面孤零零躺着两个红薯就着伴。他看到大哥和二哥各自端着一碗饭菜坐在里屋大口大口地吃着,他咽了咽口水,把两个红薯从锅里拿起来,剥开皮,一口一口的吃,他知道这是给他留的。池塘的水面上有鱼儿在跳动,激起了小小的水花瞬时落到了水面上,圆圆的一圈波澜往四周散去。他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腿,往家走去。
那天晚上,大伯来到了家里。他说,奶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所以也不再赡养奶奶。
几天后,法院开庭了。老人由父亲一家赡养。
奶奶对母亲说,你们把我养着,我记着你们的好。
在新一年元宵节那一天,奶奶瘫痪了。奶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就起不来了。
父亲把奶奶送到了医院,检查下来,医生说是脑梗,需要住院治疗。半个月里,奶奶的病床边守着父亲和姑姑,有时候就只剩下父亲,再也没有其它人。半个月后,奶奶出院,半边身体已经不能动,嘴里模糊的话也只剩下半句。
晚上,父亲要把长沙发搬到奶奶的床边,方便照顾,他打来了电话。我回到家,看到父亲走路时变得小心翼翼。我们把沙发快要抬到奶奶的床边时,父亲弯下腰痛苦的哼了一声,手中抬着的沙发没有放下。我心里一颤,问他怎么了,他说中午的时候抱奶奶上轮椅把腰给扭了。我们放下沙发移好位置,我先走了出去。我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瘦弱的身躯竟有些佝偻了,我想或许是因为腰闪了的缘故,更可能是他在逐渐老去。近些年,因为家庭矛盾和言语上的冲突,父亲的神情变得愁苦。我一边往门外走去的时候,一边说,枕头被褥你自己准备吧,我先走了。他在后面低声的应答了。平时,他会默不作声或者说些其它的话来。
奶奶坐在了轮椅上,这是我家的第一辆轮椅。以前爷爷瘫痪坐在藤椅上,那时候没有轮椅,或者没有买。现在奶奶坐在了轮椅上。那时候,爷爷有三个儿子。现如今,奶奶只有父亲这一个儿子了。
奶奶在轮椅上坐着,就像一尊佛像一样端端的坐着。父亲站在奶奶的身旁,像是一个瘦弱的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