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四季低语
初春
初春,在一处荒地边的土坡上,父亲正挥着锄头挖春笋。这本是祖父耕作的一块地,那时种着土豆和芋头,如今荒成了杂草乐园。
我在旁提着篓子,等着接纳父亲递来的鲜笋,目光跟随父亲动作细致揣摩。父亲啊,年岁已渐长,每一下挥舞,都比以前慢了一些。让我来吧,我嘴上说着伸手去夺。连着几次父亲都不肯,侧过身把锄头牢牢护在身体另一边,像革命年代握枪的军人一样,极力捍卫一项属于自己的使命。
住到城里以后,每年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清明算是一次,但也仅有一天,母亲在老屋做着清扫,父亲就出来挖点山珍。
以往祖父母都在时,田里还有许多庄稼,萝卜,白菜,青菜,番薯,芋头都有,如今连田也转包给了别人。
仲夏
夏天,父亲在城里种起了地。城里没有田,只有楼下几个装满土壤的花坛,依次站着几株半大栾树。它们枝叶还不算繁茂,阳光可以从大小缝隙间穿过,掉在那黝黑泥土上,碎成一粒一粒光阴。
父亲在树下的黑土里种上了葱,在一边空旷花坛种上些番薯和青菜,另一边靠墙种上了刺瓜。父亲每晚忙完回到家,就会抽点时间去伺弄一会他的庄稼。这些庄稼像是比我们还要亲的朋友,他平和地与它们侃侃交谈,给它们满上一杯杯清冽甘美的自来水。
这些时刻总是无比宁静,除了虫鸣和私语再无其他。父亲侧身在水泥石阶上坐着,听着它们呷水的声音,等待夜幕的降临。
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曾也有同样的等待。
那是许多年以前,在那处搭于乡间的茅棚里,祖父养了一头黄牛。它是一头全身毛发都无比明亮的土黄色母牛,有着牛里最干净的皮肤,最清澈的眼神和最漂亮的长长睫毛。
每天晚饭前祖父都要先去喂牛,牛棚里堆满够吃大半个月的草料,祖父隔着牛栏不断塞着草料进去,一束束草料顺着牛嘴的蠕动慢慢变短,直到消失。牛吃草的时候鼻孔张得很开,像是温顺地释放野性,偶尔有蚊虫或牛虻在前头绕着圈飞,鼻孔便会狠狠喷出两股气驱赶,尾巴同鞭子般奋力挥舞。
这时祖父也会抡起一束草料,迅速又猛烈地拍向那恼人的飞虫,他们是时间促成的伙伴,在很长的旅程中默契合作,相互扶持。
后来黄牛长大,生了一只棕黄漂亮的小牛犊,它也一样有着牛里最干净的皮肤,最清澈的眼神和最漂亮的长长睫毛。祖父也老去,佝偻着走路都直不起腰。
他仍然会一次次地过去,在牛棚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他跟牛说话,讲以前的事,讲小时候给我们讲过的故事,牛低着头听到会意哞上一声。
直到后来祖父病了,再也去不了牛棚,无人照料的黄牛母子,被父亲和叔叔悄悄卖了,再无消息。
夜幕下的父亲,跟番薯青菜待了半个多时辰后终于上楼。不知道他们在这期间聊了什么,但我知道平凡如他,每一天也有许多不一样的经历,许多人在遇见,许多事在发生,他也需要一个自己的树洞。
刚好这里有一群安静的倾听者,认真听着,随风为他鼓掌。
晚秋
刺瓜收成的时候,是秋天。
那天母亲急匆匆地跑上来,说刺瓜有好几颗可以摘了,父亲已经在下面,让我也去帮忙。我站在茂密的藤蔓下,看了许久竟然没发现一个刺瓜,刺瓜的藤蔓挂在一颗比较高大的树上,叶平大而茂盛,枝蔓肆意,缠绕间几乎融为一体。
真的有刺瓜吗?我疑惑问道。
喏,这里一个,这里一个,还有这里,这里……父亲一面说,一面用手上的竹竿朝藤蔓上指着。这根特制的竹竿,头部有个Y字形夹角,可以用来扭断瓜尾的藤蔓。父亲个子不高,肩膀关节有时候不太好使,偏偏有些刺瓜长得很上面,这是母亲找我的原因所在。
我站在椅子上手臂用力伸直,高举着竹竿去夹,先夹住,再扭转收紧,使劲拉扯,这样费了五六分钟才摘下来一个。后来又用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把个头大点的六个刺瓜全部摘完。
父亲把刺瓜捧在衣服前摆搂成的兜里,笑容绽开,神情极为满足,这是他的第一波收获,来自城市土地给予的馈赠。
隆冬
冬天,我也收获了一份贵重的馈赠——我的女儿。
我想象不到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父亲,一个婴儿的父亲。她那么小,却是我的爱,我的幸运,我的一切美好快乐的结晶。
我不断地打量,她满足的睡在我怀里,眼睛闭起,小小的鼻子和嘴,短短的绒毛般的头发,依附在额头上的白色胎脂,皮肤稚嫩如晕染的高原红。她整个人被包裹在柔软的襁褓里,安静地睡眠。
好像只一瞬间啊,我也是个父亲了!
和几十年前那会,初见我时满心喜悦的年轻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