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松子胡同--引子
我小时候的松子胡同里,时间流淌得很慢。
夏天的午后,窗外一片寂静,只有知了不停地叫着。一点风都没有,用挂历纸卷出来的一个个小枣核一样的串串门帘一动不动。奶奶在午睡,隐隐传来鼾声。我躺在小床上睡不着,暑气很重,每次呼吸都觉得热风呼呼啦啦地要灼伤胳膊上的皮肤,身下的凉席也不管用,我只能不停地用蒲扇扇啊扇的,但扇了一会儿,胳膊就酸了。我也不敢发出声响,只能透过窗户向外望。蓝透了的天空被邻居家的石榴枝分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石榴还很小,青绿色的,在盛放的红色花朵间显得格外青涩,给人一种还要经过漫长等待的焦灼感。石榴枝旁是邻家房檐的一排黑色瓦片,我家的黄猫从瓦片上轻轻一跃,三下两下爬上树,站在树枝上四处张望。有时,胡同里会传来几声拉着长音的吆喝:“卖冰棍儿喽,小豆冰棍儿!”,那是方大爷。方大爷总是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推着白色的车,车里全是用棉被盖住的各种口味的冰棍儿,想想就会让人流口水。他的声音划破了午后的宁静,又仿佛让这午后更加慵懒,我开始迷糊,不知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那时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早日长大,到那时我可以穿高跟鞋、涂指甲油;可以去坐火车、坐飞机,到天涯海角去看一看;还有,到那时我肯定已经离开了松子胡同,住到了楼房里——我再也不用去公共厕所倒尿壶了;妈妈也再也不会把我尿湿的被子挂在院子里,让全院都知道我尿了床了……每每想到这些,我真恨不得去拨快奶奶家那个座钟的时针,让它不再阻挠我长大的步伐。
18岁时,我上了大学,终于从松子胡同八号院搬了出来。那时我已经知道了胡同是北京城里最为市井的所在,也知道了儿时的生活环境便是一个人出身的符号。我不喜欢松子胡同这个符号,“摆脱它”成了我的新愿望。大学毕业后,我只身越过重洋,到英国求学。20年过去,我已经走过了30多个国家,连北极圈也没有落下,实现了小时候要飞到天涯海角的梦想,可我觉得自己始终没有摆脱它,我曾为此懊恼不已。
大概就是在这20年间,整个北京城仿佛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拆拆建建,开始那阵儿,胡同里的老百姓或多或少都有些亢奋的感觉,希望自己的蜗居也能被列为拆迁项目,由此搬到宽敞、体面、方便的楼房里去。政府也是不遗余力,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恨不能让整个城市一夜间焕然一新。那些年,房价眼看着翻了几倍,老百姓买房的热情却有增无减,很多松子胡同的老住户都是在那些年搬走的,包括我家。但突然有一天,大家发现,从前的北京城不见了。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恋起松子胡同呢?大概就是在我发现它正在消失的时候。松子胡同在2016年年底成为了一堆瓦砾,可它其实并不是在那一天才灰飞烟灭的,而是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失去了往日的模样。
曾经的松子胡同是很热闹的,尤其是傍晚,每个院子的水龙头前,总有几家的媳妇凑在一起淘米、洗菜,聊着家长里短儿,之后就是家家户户此起彼伏的切菜炒菜声,尤其剁馅儿时的“当当”声和“刺啦”一声葱姜汆锅的声音,透着小日子的热乎气。吃完饭,男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胡同里侃着一天的见闻,老太太们怀里抱着孙子坐在板凳上乘凉,不时用扇子来回轰打着蚊子,谁家的姑娘交朋友了,谁家的孩子快满月了,没有她们不知道的;老头儿们呢,则多是端上个印有个大“奖”字的茶缸子,在路灯下凑在一起下象棋。
逢到槐树开花儿的时候,清风徐来,恨不得半条胡同里都充溢着香气。
胡同生活还有几个固定的时间点:十一的时候,家家户户安炉子;十一月,买煤买大白菜做冬储西红柿酱;新年的时候,贴窗花、吃冻柿子;春天,拆炉子、洗烟囱、放风筝;而到了夏天,几乎每周,父亲们都会带着孩子到什刹海去游泳、有时饿了还会去吃上一碟炸灌肠儿或者炒田螺。秋去春来,日月更迭,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对了,还有八月十五打枣子,这原来是我家特有的节目,后来渐渐成为了松子胡同的一个小小的节日。那时我家院子里有棵枣树,是爷爷在他和奶奶结婚那年种下的,一直枝繁叶茂。每到中秋节,爷爷就带着爸爸爬上房顶,而全院子甚至半条胡同的小孩儿,每人提着一个小桶,仰着头眼巴巴地等着那个令人热血沸腾的时刻。只听爷爷一声吆喝,两人就挥着竹竿开始“噼里啪啦”地打枣子了,一时间,青色的、红色的、青红色的大大小小的枣子如阵雨般急促落下,孩子们大声欢叫起来,顾不得枣子砸在头上身上的痛,更不怕被洋剌子剌着,就循着枣子四下散去,拿着小桶比赛谁捡得多,院子里往往要喧闹个个把小时才能安静下来。那些年的枣子特别多,家家的孩子都能拎一小桶回去,我们家的枣子就更多了,奶奶每年都让我拿一整桶到学校去给老师同学尝鲜。那时的枣子真是好吃啊,清甜又有回甘,很多年后,有一次我的小学老师偶然在路上遇到奶奶,还特意提到我家枣子,说很怀念那时的时光。
后来爷爷去世,老枣树也跟着死去了。
时移世易,20年就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政府把胡同里所有的墙面都统一刷成了灰色,加盖的房子越来越多,院里的空间越来越小,胡同里也渐渐停满了汽车,只留一辆车宽度的距离供人走路,后来只能改成了单行线。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生活不再那么“固定”:老百姓不再储存大白菜和西红柿,不再生炉子,没有人再养鸽子,没有人再遛鸟,没有人再放风筝,也没有人再拿着自己的蝈蝈儿、蛐蛐儿和油葫芦和别人比来比去。我小时候熟悉的街坊们很多也都搬走了,有的房子空了,有的住进了外国人,有的租出去变成了办公室,艾老师和匡老师的小院甚至被改成了一家私房菜馆。院子里没有了我的老枣树,门口不见了晒太阳的老太太,不见了下象棋的老头儿和小孩,也不见了在路灯下玩踩影子的父子,胡同里那么一种形容不出来的舒坦和温暖,都不见了。他们都去哪儿了呢?时间流淌得如此之快,回不去的松子胡同,就像我回不去的童年。
结婚的时候,我带爱人把松子胡同从头到尾走了一遍,这个想法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我觉得自己无法不这样做。我告诉他,这里夏日细碎的阳光,傍晚的鸽哨声,这里的空气、水和回忆,构成了最初的我,我带着这里织就的喜怒哀乐和人情稠密的童年,翻山越岭,来到了他的身边。
2016年,全家陪奶奶“回家”的那次,我也带上了我的孩子。对于她,松子胡同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惊奇于这么小的两间屋子里曾经栖息过那么多人,惊奇于她此前从未见过的煤气罐和咸菜缸,也惊奇于我所描绘、她却很难想象的蝈蝈笼和鸽哨声……
这不禁让我突然有了一种疑惑:为何是我生长在这里,而不是她?为何我从小玩沙包跳皮筋,而她练滑冰跳芭蕾?为何我们小时候家里稀松平常的文竹、水仙、吊兰,已经被她小时候的蝴蝶兰、富贵竹和多肉植物取代了?又为何,我一直想摆脱这个符号,想起它的时候却总带着一种温暖和眷恋的感情?为何我几易居所,它却一直作为我的“故乡”存在于我心里分量最重的地方?我无从解释,这大概就是命运。松子胡同不仅仅是一条胡同,它是我的命运,是我的起点。它没有形状,没有气味,却总在不经意时在我的身上显现出来。我远行千里,它原地不动,我以为跳了很远,结果一落地还在上面。
它一直等在那里,等我蓦然回首,等我恍然大悟。
我不再懊恼,我安然接受,因为是它,而不是什么别的,构成了我人生的底色。
我最后一次贴近松子胡同是在2016年。那是一个中午,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地上的细碎光影,亦真亦幻,与我梦里的情境一模一样。我走在这条小时候走过千百遍的路上,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苍老得面目全非,但又恍惚有那么一刻,我还是那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爷爷还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两个表弟还在院里玩耍,小豆子还在对着墙练习乒乓球,赵二姑和人吵架的声音也还在耳边……
我91岁的奶奶在松子胡同被推平后三个月的一个夜里,溘然长逝。70年前,她从蓬莱农村历经坎坷来到京城,在松子胡同安家,松子胡同的砖瓦尽心竭力地为她挡风遮雨,陪着她从青春韶华走到风烛残年,当她老了,失去了一生的伴侣而不得不跟随儿女生活,她的家,依然矗立在那里等她回来追忆她人生的漫长时光。半个多世纪的光阴悠悠过去,家里的第四代都已经上学了,而回到松子胡同的家,成了奶奶晚年最宏大的愿望,哪怕在失去记忆后仍不肯忘怀。我们陪她回了家,可那些旧时光,那记忆中的老北京城,如何再能回得去?
终于,和千百条已然消失在历史中的北京胡同一样,松子胡同完全地消失了,连同发生在这里的沉浮过往,连同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一起,终将被遗忘。但在这一刻到来之前,我还有一支笔,我笨拙却又深情地试图记录下它的浮光片羽——
松子胡同是老北京二环里一条极普通的胡同,北临朝内小街,东面是朝阳门,西面则是繁华的东四地区,东西不过七百多米,有门牌号的有八十几个院子,其中有一个杂志社,一所小学,两个小卖部,一个煤气站,几个红门石狮的大宅子,门墩上刻着麒麟,其他的就是老百姓的住所,有百余户人家。胡同里靠近西口的位置有很多大树,夏天的时候,那里全是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地上的细碎光影,阳光刺眼得厉害,可是地上的光影却十分美好。
据说北京的胡同最多的时候有四五千条,所谓胡同,就是大大小小的宅院府邸、高高低低的围墙围出来的,名字也是老百姓自己起的,除了音译的之外,名字来源不外乎那么几个:以衙署机构命名的,比如兵马司胡同;以街市命名的,比如米市胡同;以姓氏命名的,比如史家胡同;以形状命名的,比如口袋胡同;以标志物命名,比如砖塔胡同等等。松子胡同则来源于传说典故,据说它原来叫“观音胡同”:胡同里有个大户人家,家财万贯却多年未有子嗣,忽一日,老爷梦到观音菩萨送来一个包裹,之后不久夫人便怀一麟子,老爷大喜,在家中日日跪拜观音,周围百姓闻听后也都来朝拜,屡试不爽。这条胡同因此大名远播,被称为“观音胡同”。后来因为人们认为直呼其名对观音菩萨不敬,便取其“送子”之美意,将胡同名改为“送子胡同”。随着朝代更迭,因为发音方便,送子胡同渐渐被叫成了“松子胡同”。
在这条胡同里,住过很多人,他们都是些小人物,发不出什么声响,一生至多只在自己平凡的世界里有过那么几次惊心动魄,但有些故事,有些人,这么多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纪姨、纪思京、艾老师、匡老师、叶叔、方大爷……这些人都已经远去,可曾经,我与他们是那么贴近。有一年,在尼罗河边,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纪思京身上那千斤压顶般的沉重,想起了艾老师雨夜打开大门抱起一只只伤猫时的叹息,想起了叶叔终其一生未能实现的愿望,心头泛起久久不散的哀伤。那天,天空上有厚厚的云朵,河面上不知何时驶来一只船,我突然意识到,松子胡同就是我的那只船,载着我的旧时光和我的命运,在成年后的时光里,就这样悠悠漂在我的心上。
轻描淡写,写不尽时光漫长,明月依旧,人生已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