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儿记
苏东坡所谓“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不知道当时老先生究竟是戏谑,还是真的出于戏谑。因为以其当时的贬谪身份,东山再起都近乎是妄念,何况儿孙呢。并且这个愿望极大,十年苦读的寒窗学子多了,能跻身公卿之位的,自古至今,凤毛麟角者也。
我也常常会问女儿、儿子的志向,打算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要么语塞,要么搪塞,为父的反而甚慰起来。因为问题毕竟过于严肃,设若脱口而出,反倒是显得轻浮而莽撞。虽然他们不敢接过话题诘问,但影视剧中类似的桥段已然够多,许多儿女便反唇相讥:你小时候的梦想呢?
得亏他们没有此般行径,因为小时候的我差不多已经耗尽了一生的想象力,我想成为的,简直太多了——我想成为一片云,一棵树,一匹安静吃草的马儿,一只杯弓蛇影的黄鹂。有一次,真的提着弹弓追踪过黄鹂,从村子的大东沟,跟到宣惠河故道的堤坝上,那只小鸟儿非常警惕,远远地眺望可以,多向前走一步它就马上展翅高飞,遑论举弓相向了。从宣惠河故道东望,毗邻的宋村像个庞然大物般碾压而来,视觉上的冲击非常震撼。宋村是当地最大的村庄,三四千人,其中刘姓、程姓皆是大族。“猎手”最终放弃,黄鹂逃脱了,大堤两岸的杨柳葱葱郁郁,河谷的芦苇仿佛情人般的温存。我当时并不曾预见,我会在十四岁那年九月的一个个黄昏,骑着二八大杠,到宋村村南的小树林里捉蝎子。更不曾预见,到了三十几岁,会驱车去宋村村东的旷野上,拜谒宋康王墓。这两个故事,已经归纳到以往的文章里,不再赘述。
我在高中时代决定矢志成为一名作家。教学楼前络绎而来的书商,给少年人们打开了一个又一个新世界。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书市非常兴盛,学校里不像现在的严禁,对于前来摆地摊的卖书客,秉持着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那个时期,见缝插针地阅读了不少散文集与小说集,并且还是汪国真诗歌大流行期的见证者。又恰好在高二学期,教语文课的周老师早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她独特的教学方式,再一次坚定了某某人的文学之梦,其中的故事也已成文,现在正放在公众号的角落里吃土。然而,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心想事成是另一回事。尽管在后来的二十多年中,确乎先后加入了省市作协,甚至还有一阵子飘飘然过,可某日心血来潮,一查作家的定义,马上羞愧难当。作家,何以为名?是指以文化创作为业,以写作为主的文学创作工作者,也指文学领域有盛名成就的人。看看吧,要么是以写作为业,要么是素有盛名,敢称呼自己是“作家”,哪来的底气。不是作家,又天天喜欢舞文弄墨,该如何定位呢——文学爱好者 ,这个可就严谨多了,以后,谁再称呼我是作家,我就跟他急。
因为有一段到宋村村南小树林捉蝎子的经历,中间对于一个成语有了新的认知。这个成语就是“蛇鼠一窝”,刚上初中时读到,心中感到很茫然,按照自然法则,明明是蛇吞鼠嘛,怎么可能它们会沆瀣一气和平相处,直到一次看到一只蝎子钻到一个洞里,刚想拿起镊子捕捉,忽然洞里两只眼睛亮起来,随之一条草蛇蹿出来逃之夭夭,才恍然大悟,既然蝎子可以,那么老鼠一定也可以。况且谁告诉你蛇吞鼠天经地义,鼠就不能吃蛇?在顶顶有名的大连蛇岛上,便有着半年蛇吃鼠半年鼠吃蛇的奇观异象,哪一日有幸,到蛇岛参观,大可以回来牛皮吹上半辈子,文章再写上一箩筐,省得顶着什么头衔,却像是皇帝新衣。
东坡老先生“朴实无华”的祝愿,放在今天,不知会打击到多少望子成龙却成社畜的父母。东坡有四子,长子苏迈,为原配王弗所生,后来为官,颇有政绩;次子苏迨,为二夫人王润之所生,其人淡泊名利,长年埋首学术,为大儒张载三大高足之一(就是那个提出“横渠四句”的张载);三子苏过,为继室王季章(王弗堂妹)所生,最有乃父之风,世称“小东坡”,著有《斜川集》二十卷;四子苏遁,为小妾兼红颜知己王朝云所生,其便是“愚且鲁”的正主儿,可叹的是,从东坡诗作《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名遁,小名干儿,欣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以哭之》可知,干儿生于元丰六年(1083年),死于元丰七年(1084年)。世间事无非如此,当时有多喜悦,后来就有多悲摧。
人生在经历了许多悲惨的事情之后,上天是依旧不介意再在伤口上撒一把盐的。“望儿诗”真正的诗名唤作《洗儿戏作》,写作背景是宗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充团练副使,初寓居于定惠院,后迁居于临皋亭,生活倒也安闲。他随僧蔬食,有暇则往村寺沐浴,寻溪傍谷钓鱼采药,自寻欢适。偶也随一叶扁舟,放棹于大江之上,浪迹于山水之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汉所推倒,甚至于詈骂,他却自喜渐不为人识,而自得其乐。苏轼在黄州最得意的恐怕还是与朝云的相处,朝云为侍妾,于熙宁七年(1074年)九月来归,深得东坡的宠爱。及朝云产子,苏轼欣然,因作此诗。
为什么望儿“愚且鲁”,却又望儿位公卿?东坡,狂士也,不然也不会因诗获罪。在封建王朝中,贬谪后卷土重来的可能性有,但并不大。从诗中能够看出来,老先生终究改不了含沙射影的老毛病。《东都事略·神宗本纪》记载,“元丰五年夏四月癸丑,更官制,以王珪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章敦门下侍郎,张璪改中书侍郎,蒲宗孟尚书左丞,王安礼尚书右丞。”元丰年间的这些宰执大臣,都是才具平庸的人,难免东坡要戏上一戏了。
女儿也好,儿子也罢,他们始终没有给他们的老父亲一个明确的结论,要么语塞,要么搪塞,可以理解他们正处在漫长的迷惘期中,顾左右而言他。而我早已给出对他们的期许,可不敢如东坡老先生那样戏言,正襟危坐,共有三点:一是要健康,二是要认真完成大学学业,三是学得一技之长,可自力更生。
更遥远的事情便由它去吧,看到每日太阳升起,哪一次不是感觉劫后余生,不是欣喜若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