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麦浪黄
我家是这个古老小城中的农民。不像别的农家地种在家门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家的地种在城东十里开外的外婆家。每年随着麦熟谷黄,伴着布谷鸟或秋蝉的鸣唱,车拉人扛拖儿带女地城里乡下搬来搬去,我们像一群飞南飞北的侯鸟,农忙时劳作在乡下,农闲时又搬回城里来住。
那年,麦忙假还未放,我正在教室做作业,突然窜进一条大狗,垂着长舌,支棱着尖耳,摇着长长的尾巴,在课桌间窜来窜去,大家一下惊叫起来。接着,跳进一个脏猴似的小孩子尖利地喊了一声:
“谁唤茅桶?”
那声音古怪而且噪耳。那个脏猴跳上讲台,呲着黄牙,头上的一盘刘海沾几枝草屑,因为赤臂,锁骨和两助条条分明,脖子显得特长而细,托着一个大得出奇的脑袋和蓬乱的长发。他叉着腰,圆眼睛像一束探照灯光在教室里扫来扫去。教室整个儿先是一怔,接着一片哗然。不少同学破着嗓子喊起来,有的甚至用拳头擂响桌面,脚在地上拼命地跺。
这是哪个混蛋,敢喊我小名?
我一向最恨人喊我小名,因为我这小名实在难听。我曾经跟娘赌气,天上地上这么多大的小的,动的不动的都不叫,为啥偏叫我臭茅桶?爹娘跟我做解释,我只是捂着耳朵高喊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娘笑笑,便改喊我“毛(茅)”,将“桶”省去,我才依。一些恶作剧的同学却偏偏依然那样喊我,为此,大都尝过我的拳头或臭骂。今天,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个猴崽敢如此放肆?我立时觉得得脸上发烧,浑身躁热,握紧的拳头都攥出了水,心里一阵狂跳。可那瘦猴却越发放肆了,居然又跳上课桌,指着自己的鼻子用粗蛮的调子大喊大叫:
“俺是你舅!茅桶,还不快出来!”
舅?我那里有这样的舅舅?在外婆家的大舅二舅三舅或是街坊异姓尊称舅舅的人中,从未有过这样小而且脏野的舅舅!听娘说,逃荒落户在远方乡下的三外公家倒是有个我叫四舅的。跟我一般年岁。我没见过他,但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三外公病故后,他不再上学,跟三外婆做庄稼。
一天,他发现三外婆被村里地痞欺侮,便进屋里提着柴刀要砍,地痞们落荒而逃,他紧追不舍,硬是让他养的一只大狗把他们一个个扑倒,不同程度都挂了彩,地痞头子被咬个半死。事后,三外婆哭着哄着把他送上回家的火车,自己悬梁自尽了。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材魁伟的英雄,哪里像他!论个头还该喊我哥哥,怎么反倒成了我舅舅?我的心已经跳出嗓子眼,只觉得脑子一阵轰响,一个箭步冲上讲台,大叫:
“呔!小脏猴,蛮子!我是你大爷!”
喊着便向他扑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瘦小的野孩子却力大如牛,不消两个回合,我已经被他掀翻在地,骑在我身上拧耳朵。教室里立刻炸了锅,喊打的,叫好的,乱成一片。其中我几个要好的伙伴便跳上来助战,谁知那瘦猴一声呼哨,黄狗腾空而起,咧嘴齜牙,两眼冒火,口中呼呼地吼叫,一下把全教室都镇住了。
“你就是茅桶?好,叫舅,俺松手!”
我忍着痛,吼叫道:“滚开!你这赖猴子,我才是你大爷!”。
这时老师赶来了:“快放手!你是谁家野孩子,来课堂闹!”
他放手站起,又打了一个口哨,大黄狗敛了凶相,规规矩矩依偎他摆尾巴,眼睛却警惕地窥探着四周。
“你咋啦,叫俺野孩子?俺咋啦野?”他不服气,歪着脖子追问老师。
“闹课堂,打人,还不野!要野到哪里去才算?”老师很生气。
“俺也上过学。老师讲理哩,他先打俺,俺咋啦野……”他拧着脖子争辩。
“石头,你胡闹啥!”原来是娘赶来了,“还不快给老师赔礼!”
“老师哩,咋啦说俺野孩子!
“他骂我,要我叫舅!”
“是你那四舅哩!刚从西边回来。你没见过。”娘说,把我俩拉在一起。
教室里立刻又爆发一阵乱七八糟的喧哗,弄得我很尴尬。娘忙不迭地给老师赔不是,“他是个没娘孩子,家里刚刚出了事,才回来,老师你担待点……石头,还不快给老师赔礼!”
“不,茅桶得先给俺赔礼!”他不肯。
“不,他还叫我茅桶哩!”我也不肯。
不知为什么,老师却忽然笑起来,笑着将我俩拉在一起:“别,别赔什么礼了。我给你们甥舅和好吧?”
娘趁势将我俩的头按下,算给老师敬了礼。一声呼哨,他跟狗箭也似地飞出了教室。
从城里通往乡下是一条窄窄的黄土路,要过几道河,河上架着石桥、木桥或用树枝秸杆搭成的“毛桥”。我们一家几口人,挑担的,推车的,挎篮的,一溜儿排开,倒也浩浩荡荡,俨然一支行军的小分队。四舅是这支队伍以外的人,还有黄毛欢欢,他们远远地跑在前头。
我仍跟四舅不和,不理他,更不叫他舅舅。他不甘寂寞,设法逗弄黄毛,招引我。先是向空中抛一块馍馍,让狗跳起来接,那狗也真奇,居然能跳起一丈多高,不偏不倚把馍接到嘴里。然后,他又一边跑,一边连掷三块馍,黄毛像是跨跃跳栏,连跳三次,都接在嘴里。我暗暗叫好,心里羡慕,但仍不理他。他急了,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把馍抛向我,那黄毛一个箭步窜过我的头顶,在空中接住,落地时尾巴扫了我一下,差点把我扫倒。我相信,在他西边老家时一定是这黄毛狠狠扫了一下把地痞们扫倒的,但他怎么让黄毛扫我呢?我缠住娘不愿意,娘高喊:“石头,又淘气了!还不快让欢欢陪茅桶玩玩!”
他跟欢欢陡然停下,大笑大叫:“茅桶,茅桶,姐也叫你茅桶哩!”
娘嗔怪:“你远远地听错了!我说毛毛哩!当舅舅哩,不怕外甥笑话!”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馍,抛向我,没叫我茅桶,什么也没叫,脸上装出一副大人似的友善。我脸上也绽出笑花,有点发烧,他准是看见我脸上的颜色,也笑了,轻声一吆,黄毛跑向我,他说:“快,撂!”
我把那块馍向空中抛去,黄毛两腿一蹬,轻轻一纵,接在嘴里。我兴奋极了,觉得欢欢实在可爱。扑上去想抱它头亲热,谁知黄毛两眼一瞪,舌头一伸,向我吼了一下跳走。四舅拍着手哈哈大笑,叫声:“欢欢,来!”那狗果然跳过来,乖乖卧在他脚边,他示意我上来,我不敢。
“怂蛋!”他骂一声,把拉我过去,连人带狗搂抱在一起,铁箍似地箍得我气都上不来。
过毛桥的时候,娘站在桥上爱抚地摸他头上那盘刘海,不经意地捡去头发上几枝草屑,轻声叹着气。我窥见娘的眼里噙满泪珠,低声说:“记住,要听话,再别闯祸,你娘泉下有知,也该能心安了……”他的眼睛一暗又突然亮起来,我见他贪婪盯着桥下泡沫飞溅的流水,向娘央求:“姐,俺洗洗澡吧?”说着,眼睛向我瞟。我瞅瞅一丈多深的桥哗哗四溅的流水,胆战心惊,两条腿都哆嗦起来,连树枝架起的软软的桥面也悠悠地颤抖。突然,这种颤动很快变成上下起伏,整个桥面都在摇动,颠簸震荡,人也在桥上跳跃,站不稳脚跟。原来四舅故意在桥上有节奏地跳着、蹦着、悠着,黄毛狂地弹起几尺高,随着他的呼啸,汪汪几声高吠,扑下桥去。他大叫:“欢欢跌河了!快!”接着四舅腾空抱腿一个滚翻,扎进水里。
我一下惊呆了!
不一会儿,水面露出个水淋淋的小脑袋,向我做鬼脸:“下来,多美气!胆小鬼!欢欢在水面趴着,也望着我汪汪地吠。
我没敢动。
“真是怂蛋!”
娘拽住我。一边嗔骂四舅:“到家告诉娘,看不剥你皮!”
“怂蛋!水不深!你看!”他摇晃着身子,探出双手,露出胸口。“原来不深!”我想,“别太小看人!”趁娘不备,我也跳了下去。当然,我也想跳漂亮点,但在桥面一弹的瞬间已身不由己,栽进水里便呛了几口水。慌乱中,我觉得谁拉我一把,轻悠悠地被掂着衣裳浮出水面。我瞥见毛桥上一家人乱作一团。
“姐,在这儿!”他一手击水,一手掂着我,低声道:“服气不?”
我当然早就服气了,但不能认服,我反而威胁他:“不,告婆婆揍你!”
他按头又让我吃了“芥末串儿”,我连说:“不,不!”他才松手。娘骂他造孽。他说声“上来了”一把将我推到岸边。我连滚带爬上了岸,大喊:“告你状去!”他一跃上来,挡住我恳求道:“我不叫你茅桶,你不叫俺四舅,不告俺状,行吗?”
“行!”我巴不得这样的交换条件,喝水呛水的失败情绪一下变成了胜利的骄傲。我们当即勾了小指头。四舅憨厚地笑了,笑中带几分狡黠,他准跟我一样,觉得也是胜利者。连那黄毛欢欢也绕着我俩团团转,汪汪叫,它在庆幸欢乐什么呢?在祝贺我们的和好和达成的默契吗?
外婆的场院有一株钻天杨,树不粗,却异乎寻常的高,悠悠地向天空伸展,戳破云层,直刺青天。一对斑鸠在树上筑巢棲栖,“咕咕等等”地吟唱,撩得人心里发痒。中午歇晌时,四舅捅醒我:
“快,掏斑鸠去!”
“我不会。”
“俺教你!”
“不敢上树。”
“俺教你,怂蛋!”
他一边骂,一边拧拽我的耳朵,黄毛欢欢用毛茸茸的头抵我的屁股,一边频繁地摆动尾巴。刚一出门,欢欢就窜到树下,围着转,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树皮。四舅一个箭步跳过,三蹬两扒已到没影儿高的树顶梢,又大叫:“上来,怂蛋!”
“汪汪!”欢欢也伸出血红的长舌,向我挑战,长长的狗眼里射出一种动物的野性的凶光,我连连后退,被四舅喝住:“欢欢,胡闹!你别上,俺给你掏!”
欢欢停止吠咬和撒野,突然向上一窜,我还没回过神儿,一只从天空飘下的小黑点儿已经不偏不倚掉进它嘴里。四舅在空中叫一声“欢欢!”那黄毛乖乖地一张嘴,把一只小斑鸠吐在地面一摊草上,然后用舌头,用前爪,用尾巴轮番逗着玩。雏鸠刚刚出壳,赤肚,红唇,灰羽毛,点漆儿似的小黑眼睛,在草地上张着黄喙啾啾地叫,不知是冷,还是受了惊吓,浑身瑟索着,我爱恋地捧在掌心,抚着。突然一束杂草树枝撒下,弄我一头一脖子,接着是四舅愤怒的斥骂:“俺可叫你茅桶了,还不快装进笼!”
我摄于四舅的威严,尤其怕再叫那臭名,赶紧把雏鸠放进栅笼,任它在里边颤抖。欢欢跳过,急得两只前爪在地上刨,鼻里呼哧呼哧。小鸠的身子渐渐停止颤动,张开嘴,挺起腿,两只小眼也闭上了。欢欢狂怒地用头抵拱栅笼,将栅笼抵拱到树根下,挤得粉碎,从中衔起小鸠飞跑而去,四舅愤怒极了,向我大叫:“别怕,俺说话算数,从黄毛嘴里掏出来也要给你!”他跳下树,扯起木棍紧追。
突然从村里冲出一帮孩子,拦住去路,为首的叫铁旦,一脸是汗,赤臂短裤,叉腰站在街心:
“野蛮子,敢掏我的斑鸠!”
“你的?树上的!”四舅站住,从来人的阵势他准猜出铁旦是头目,但不服,“你是谁?你干啥骂人?你是蛮子!侉子!”
“他爸是村长你都不知?村里所有树上的鸟儿斑鸠全是他的!”一个叫泥鳅的孩子说。
四舅突然大笑:“俺当咋的,别拿臭官吓人!”四舅眼里射出一道特异的忿怒的凶光,又迅疾敛回,稍一定神,轮起木棍叫了一声:“茅桶,别怕,俺来!俺一定掏斑鸠给你!”
我真怕四舅跟他们打起来。打起架来,他们都是些不要命的英雄好汉,我记得第一次到外婆家拾麦穗,便挨了铁旦的一顿拳脚,拜他的山头当小弟。而今,四舅能服吗?我知道四舅在老家闯的祸——连大人都收拾了,会怕这些孩子?这时,我已顾不得他不喊我小名的承诺,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觉得他叫了我的小名,径自跟着他跑,在场院的一间破屋里找到了欢欢。它拥着麦草,支棱着耳朵跟我们对视。我觉得它像是在乞求,乞求四舅饶恕那只小生灵。四舅余怒未消,正要去捉,铁旦他们已经来,把屋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给不给?”
四舅眼里再度燃起凶光,“不给。是俺掏的。俺给茅桶。”
“小猖子!来到这里为王!这不是你地盘!”
“你骂谁?”四舅举起木棍,我立刻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大叫,“别,我不要了。你别再……”我几乎央求地哭起来。我感到四舅浑身在剧烈抖,眼泪扑簌掉在我脸上,滚烫滚烫的。他慢慢推开我,又猛地轮起木棍向欢欢疯狂地打去,我真切地瞧见欢欢眼中一阵迷乱和恍惚,任他轮打,没有叫,也没有跑,一动不动。直到打得摊在麦草里喘息,还血呀,水呀地尿了一地。当四舅从狗嘴里掏出已经垂死的雏鸠交给我时,铁旦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溜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睡得香,娘叫醒我:“快到场院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到场屋,四舅已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欢欢和地上的一摊血,眼里噙着泪花,不住地摩摸欢欢。他眼圈红肿,连脸面子和耳朵也是红的。
突然随着一阵呼啸,一群孩子和几条狗冲进来,七嘴八舌地乱喊:“野蛮子,外来户,敢赛狗?”
赛狗?我想起来了,每年麦收时节,这村里所有的狗和该子都要来一次比赛,排列名次,为首的得两顶桂冠:用柳树条编成两个圆圈,插满野花草,一个套在狗的脖子上,一个戴在小主人的头上。然后在村街上游行炫耀,尾随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有时大人也出来助威,特别是桂冠的得主,大人往往会出来站在街中央向别的人家夸耀自己如何教育有方,自己的孩子又如何训狗有法。我清楚地记得去年铁旦家的大黑狗三年连冠,铁旦他爸端一支烟袋还相跟在游行的队伍后面,转悠了整整一个村子,末了,又在家里摆了酒席请他的同事和别的乡绅,足足闹腾了一天。今年又要赛狗了,四舅和黄毛欢欢都是新客,敢参加比赛吗?我真希望能赛过他们,做外甥的也有几分荣耀。
然而,四舅没有回应,欢欢的耳朵支棱了两下,又缓缓放下。
“不敢?熊包!”
“野蛮子,笨蛋!”
四舅的眼睛翻了翻,伸手又去抚弄欢欢的毛,顺着毛序由头抚到尾,一遍又一遍,抚得欢欢站立起来,摇着尾巴,眼里也似乎有了光泽。铁旦的大黑狗似要去靠近,欢欢一声高吠,它赶快缩回去,躲在主人身后。
“不敢就别来我们村,要进来,学狗爬!”
“吹牛!听说你在老家那边是个称王称霸的主儿?别是犯了啥法,逃出来骗人,让我爸再把他送回去!”
四舅眼里闪过一阵痛苦的迷惘,对着欢欢发愣,又突然把欢欢搂在怀里不住地亲吻,欢欢尾巴摆得更欢了。四舅一下跳起,喊一声:“欢欢!”向空中抛出一块馍,欢欢轻轻一跳接住了。四舅眼里闪闪发光,欢欢的精神已经渐渐恢复,向屋里的几个同类不住挑战似地吠咬,甚至把它们驱到屋外,在场院上嘻戏。
四舅喂欢欢足足吃了五个馒头。我真惊异欢欢的胃口如此之大,那些来挑战的狗谁也没有吃够五个的,因此,比赛尚未开始,几条狗先已挨了主人几拳头。
赛场摆在平展展光秃秃的刚刚收获的麦田里。几个孩子和几条狗一字儿排开,一律半蹲,孩子们半是爱抚半是鼓励纵容地轻轻抚摩自家的或黄,或白,或黑,或花的狗头。四舅异常多情,用泥污的印着泪痕的瘦脸悄悄地抵拱欢欢毛茸茸的头脸,欢欢善解人意地拂着,摆着尾巴,四舅从怀中掏出一个馍,又塞进欢欢嘴里,然后跳过去,跑上近处的一个土岗。铁旦正高高地站在那里,两只手拿两个桂冠,准备发号施令。我屏住气,觉得心都要从胸口跳出,紧紧地握着四舅的手,他的手冰凉得让人吃惊。这时,只听一声口哨:
“预备——嘘——”
几条狗同时纵身,箭一般射出去,射向远方,一眨眼就消失了。四舅站在土岗上发怔。我知道他在忧心欢欢。它刚刚受了伤,能跑得赢吗?如果跑输了,它会怎样?如果跑赢了,铁旦他们会怎样呢?他们愿意吗?我不敢想象四舅今后在村子里如何生活下去,这样的村子能容得了他吗?
不多时,一阵杂沓的风声传来,一个黑点儿自远而近,由黑变黄,风驰电掣而来。是欢欢!四舅张着嘴,瞪着眼,冲下土岗,大喊:“欢欢!胜利了!”我顺手从铁旦手中夺过桂冠只戴在欢欢的脖子上,一只郑重地戴在四舅的头上,第一次高声叫道:
“四舅!”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四舅纵着欢欢在田野里追个人,远远的像是传说中那个地痞头子,近前了,原来是铁旦的爸爸,他已气喘吁吁地跑不动了,两只手中的柳条桂冠已经破碎,欢欢扑上去一丈多高,尾巴一扫,把他打倒在地,四舅举起木棍要打,我吓坏了,四舅怎么又闯祸?大喊:“别!别!”
娘说:“别什么?还不快去找欢欢!”我醒了。
“欢欢怎么了!”
“昨晚被人打死了。”
在昨天赛狗的那个土岗下,围拢了许多人,我挤进人丛,看见是四舅。他黑汗长流地跪爬在地下,用两只手疯狂地扒着新土,他一声不哼,也没有流泪,十个手指都刨出了血,湿漉漉地沾着黑土。人丛也出奇地静,听得见人们的叹息,有谁轻轻地叹了声:“造孽!偌大的村子,竟容不下一条狗!”突然,一声撕裂人心肺的凄厉的喊叫划破长空,四舅刨到狗尸了,狂乱地扑在一摊粘糊着泥土的狗骨上哭叫。原来打狗者竟如此残忍,打死狗连肉也吃了!我环顾四周,昨天赛狗的泥鳅他们都在,他们都默默地低着头,唯独没有铁旦。一切都明明白白。我扑上去搂抱着四舅大叫:
“四舅四舅四舅!”
四舅推开我,捧着泥土掩埋狗骨。孩子们都默不作声地帮忙。泥鳅新编了个柳条花圈放在这堆新土上,四舅默默地站着,站了好久,然后决然转身走了。
他再没有回来。
许多年过去了,外婆家人谁也没找到四舅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