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之味

　　粥之味
　　刘川北
　　如果细分，粥可谓五花八门，莲子粥，八宝粥，燕窝粥，南瓜粥，鱼片粥……乡间容不得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再豪奢的粥，到了乡间，也会低眉顺眼，也会随乡入俗，变得单纯而素朴。“粥”在我们这儿，如果前面不加什么修饰成分，指的就是棒子面糁子粥。棒子面糁子粥，是玉米粉碎后的颗粒，经过熬煮而成。它和饲料的区别是，用玉米加工的猪饲料，更粗糙一些，霉的，变质的玉米统统放了进去，颗粒比较大，而入口的，事先经过挑选，在加工的过程中，要过三四回磨，用筛筛过，浮去外皮的部分，留下的是玉米种子的精华。一般情况，村庄里晚饭多食粥，灶房里一只大铁锅，放入清水，用柴草烧开后，搅上玉米糁子，先用猛火，再用文火，细细的熬煮，时间愈长，那种特有的香味愈浓厚。晚饭往往是一家老小，围着炕桌，人人端着一大海碗糁子粥，吸食时，围着碗边转，这样避免了粥的烫伤，吸食之声不绝于耳。
　　我的祖母，喜食粥，她可以一个月不见肉味，却不能一日无粥。有的时候，她一天三顿，早饭是粥，午饭是粥，到了晚上，还是一口粥，丝毫感觉不到厌烦。祖母一生坎坷，她的一生也是忙碌的一生，祖母常说，只要能喝下这半碗粥，手就不能闲着……或许祖母不停歇的劳作，和她粗茶淡饭的素食主义，让她的身体格外的硬朗，健康。我祖母熬粥是有讲究的，她熬出的粥不稀寡，也不稠成浆糊，水和棒子糁调和的总是恰到好处，连她烧的柴草，都是有计划的，粥熟了，保证不多浪费一根柴。熬粥时，漫上来，在锅边形成一圈像翅子一样的“干巴”，祖母熬粥的时候，几个孩子就围在那儿，抢着吃。煮粥时，有时候也应和时节，加块地瓜，就是地瓜粥，把一种状似萝卜的蔓菁（比萝卜要小）洗净，切成块，就是蔓菁粥。蔓菁粥，有些甜，有些微微的辣，吃不惯的人，大倒胃口。我的祖母却异常喜欢，别人给她几块蔓菁，便高兴的不得了。有时候，她在菜园子的边边角角撒一些种子，肥力不够，长的都很小。个头虽小，味道也算周正。
　　老家人经常这样说：学的那点东西，早就着粥喝了。这个比喻贴切形象，也贴近民间的生活方式生活规律。食粥，佐以小菜，便是乡间美味。大众化的是咸菜，咸菜切得细细的，点上几滴香油，放上点蒜末，也算作美食了。我祖母每年都要腌制一些腌菜，秋天的时候，芥菜疙瘩，萝卜英子，葱叶子都可以用来做腌菜。腌葱叶，先把葱叶洗净，切成段，投到盆盆罐罐里，散盐便成。腌韭菜也是一样，韭菜剁成馅儿，和剁碎的辣椒，一块腌制，红和绿，颜色搭配得当。从秋末一直到第二年开春，那些腌菜都有些变质，仍舍不得扔掉。夹一口腌菜，就一口粥，粥粥饭饭就是乡间普通的百姓生活。
　　夏天的时候，祖母早早起来，熬一大锅粥，早上吃完后，剩下的粥，依个盛到碗里，到了中午，喝一碗凉粥，既败火消暑又解饿去乏。有时候粥熬多了，真的一顿吃不完，祖母舍不得扔掉，也舍不得喂猪，就用剩粥揣饼子，或者蒸窝窝头。我到过曲阳的一个村子，靠近太行山，整个村子被石头包围，他们也喝这种粥，他们叫它“白粥”，望文生义，这白粥，说明了粥里除了粥之外再没有别的内容。喝粥的小菜，多是晒干的白萝卜，切成条，切成丁，泡在酱油里，下粥喝。这种萝卜丁，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响，很有嚼头。
　　乡间的饭食因陋就简，除了棒子糁粥，其它的，小米粥，按照老辈人的讲究，小米粥最养人养胃，乡村妇女生孩子坐月子，小米粥，鸡蛋和红糖，是必不可少的。绿豆粥，多半和大米掺合着煮粥，小时候，看见留着小辫的男生，每天拿着一个大玻璃瓶子，里面装的就是绿豆汤。再有腊八粥，就成了粥的汇总，麦粒，江豆，花生仁，黄豆，红枣……凡是能入口的，都跑来参与，是十足的杂拌粥。
　　曹雪芹用“一把辛酸泪”写就了“满纸荒唐言”——《红楼梦》，可谁也想不到，把那么多美食写进《红楼梦》里的文豪，竟然一日三餐以粥为食，“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让人生发感慨。曹雪芹食粥，写出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写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散。相对我的祖母而言，没有可比性，算得上云泥之别。可我并不觉得祖母比曹雪芹逊色什么，她没有留传什么不朽之作，却用一钵家常的粥，养足了刘家的这一枝人脉。曹雪芹和祖母也有相通之处，他们在一味迷离着人间烟火气息的粗粥里，品出了人生的淡泊与宁静。“人间至味是清欢”，有了这一钵粥，要说的，想说的，古往今来，林林总总，都沉淀在这一份淡薄的粥食里了。
　　现在生活好了，下馆子的机会也多了，不过，连着几顿下馆子，再奢侈的美味佳肴，也会觉得无味。所以，我时常想起乡间的粥食，有一碗粥，不离不弃地伺候着你，其它的需求都有些多余。何况现在的酒楼饭肆，地沟油不地沟油不用说，其中过多的油腻，大量的味精粉饰，入腹，难以消化，郁积其中，感觉胸闷，压抑。对于我来说，连最基本的酒场，都迎承不了，真的不太适合当什么秘书为什么官。这也许和小时候的饮食环境有关系，他的肚腹里，灌输了几十年的粗粥淡食，他的思想不太可能口吐莲花，只能是形而下的蓊郁着凡间的草木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