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麦口”
“麦口”是麦子快要成熟的时候,我们这里多指麦收前后的那段时间,差不多有十天半个月吧。十几年前,每到“麦口”,连中小学生也要放两个星期“麦忙假”的。
母亲是个农民,后半生有幸当上了工人,于是脱离了土地。虽然身份变了,但劳动的本质没变,劳动于她是再本分不过的天经地义的事。记得母亲刚一退休就闲不住了,养兔子,养鸡鸭,挖荠菜、马菜(马齿苋),捡树枝烧土灶,种菜,卖菜……但不管多忙,只要到了“黄金铺地,老少弯腰”的“麦口”,她就总要把其它活放一放,抽出几天来去拾麦穗。
起初,她只是在家附近的几处小块地里捡拾一些。我也跟她去过几次,但手下并不出活,只当是图个新鲜有趣。成群的麻雀也会在不远处跟我们一起“赶麦口”,当我挪动位置快要接近它们时,它们仿佛有统一指挥似的,“扑棱棱”一阵响,全部飞起来,离地不过两三米,集体打了一个旋,又在不远处落下了。收工时,我才突然发现母亲已经收获了几大堆呢。她把长绳从整理好的“麦个子”底下穿过去,绕上两圈,让我和她一起用力拽,杀紧,打结。 最后,我们各自扛着一捆劳动果实,开心地走回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块麦茬地就完全属于那群麻雀了。
后来,母亲竟然要到十几里外的大田地去。因为路远,所以她必须赶早,这样也能凉快些,更重要的是能找到昨天夜里新收的地块。那段日子里,每天天不亮,母亲就骑上三轮车淋着朝露出发了。车把上系着一条毛巾,车厢里再带上一把小镰刀、几只鱼鳞口袋和一壶白开水。她出门时,我通常都还没起床,也从没有跟她去过。我终究不知道她是怎样支撑下来的,只能大概想象那情景:湛蓝的天空下,黄澄澄的麦浪在远处翻滚,偶尔露出几顶草帽。近处是新收的地块,一道道麦茬并排着向尽头延伸,麦茬间留下机收后的一垄垄碎麦秸。母亲顶着大太阳,时而弯腰,时而蹲下,一棵棵捡起,一步步挪移,实在累了就坐在地头一片树荫下,擦几回汗珠,喝几口白开水。这景象让我不由得联想起米勒的油画《拾穗者》,母亲弓腰拾穗、擦汗喝水的样子,何尝不像油画里的艺术形象一样庄严、神圣呢?
通常在午饭时分,母亲就会满载而归了。进了巷子,有时候邻居见到她会随口一问:“你这老太太不知道福好享,不是有退休金吗?还要拾麦子干什么?”
母亲得意地笑笑说:“活一天就得忙一天,走着就比站着强……”
我和父亲会赶紧把三轮车推进院子,卸下沉甸甸的口袋,倒出来一看,全是麦穗,怪不得这么沉!原来,母亲为了能多装一些,就用小镰刀把麦秸全部割去了。
下午,母亲并不出去捡拾,而是在家晾晒、打场。院子里地方小,她就把麦穗扛到平房顶上,水泥板在骄阳的炙烤下热得发烫,麦穗晒得非常快。等到太阳偏西,母亲就可以打场了。她坐在一只光滑的红褐色的槐木板凳上,头上顶着一块湿毛巾,左手拢过一把把麦穗,右手握着棒槌,一点点槌打,直到除去每一片麦皮。而这时,母亲早已是满脸汗珠,晶莹闪烁,折射出夏日夕照毒辣的光芒。平房顶上不适合扬场,母亲就抱起簸箕,一点点簸去麦子里的沙土、麦皮、麦芒,一簸箕麦子扬干净了就倒在旁边,摊平,晚上盖一层塑料布,四周用砖头、木棒压实。
一个“麦口”过了,母亲会让父亲拿来钩称把麦子过一遍,最多的时候,捡过好几百斤呢,装了满满几个口袋。母亲一边高兴,一边也感到痛惜:“收割机撒下的太多了,拾麦穗的人越来越少了……”
新打下来的麦子怎么吃呢?
母亲带我去过面坊,后来我按母亲的吩咐自己也去过。面坊的师傅把麦子过了称,倒进料斗里,磨面机的出口扎着一条长长的布口袋,机器一响,布口袋立即鼓起来,像现在的充气拱门类似,面粉就源源不断地吹进长口袋里。用手一摸口袋,还热乎乎的。面粉有“头破”“二破”,打下来的麦麸要带回家喂鸡。有时候,母亲专门让我交待人家打“连根倒”面,烙出的煎饼、蒸出的馒头都黑乎乎的。原来,“连根倒”面就是连同麦麸一起的面粉。母亲说她小时候,连这样的面粉也很难吃到。现在生活好了,许多讲究养生的人又开始吃上粗粮了。母亲没念过书,并不懂什么养生。如果偏要说她有什么养生之道的话,我想那就是劳动吧。
今天想来,“麦口”应是母亲的一个心结,解不开也绕不过去,忙忙碌碌却很有心劲儿。这心劲儿,是她对土地的眷恋,对往日的怀念,对劳动的信奉。但自从患上脑梗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去赶“麦口”了。而现在,她已经离开我快三年了,长眠在老家的公墓林,那片黄土地也曾是一望无际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