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运气
夏普土村有一对远近闻名的双胞胎兄弟,哥哥叫沙塔尔·买合木提,弟弟叫萨塔尔·买合木提。沙塔尔面容黢黑,长得瘦弱如路边历经风霜的芦苇,萨塔尔白白胖胖,顶个西瓜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活脱脱一个巴依老爷。兄弟俩毗邻而居,院墙中间有一棵历经风霜的百年老桑树,据说是兄弟俩爷爷的爷爷栽种的。双生兄弟反差如此巨大,若是无人告知,没人会相信他们是双胞胎。平日里,只有住在对面的阿依仙木汗老奶奶才会絮絮叨叨说上两句,“小时候明明一模一样,怎么一个成了胡萝卜,一个变成了恰玛古……”
这几天,双胞胎家陆陆续续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最初是兄弟俩的亲戚们,紧接着是小队干部,然后又是“访惠聚”工作队的队员,大家全都是来给弟弟萨塔尔做思想工作的。
沙塔尔和萨塔尔都已结婚成家多年,可两人的人生似乎从婚姻开始就走上了背道而驰的两条路。哥哥沙塔尔与妻子种了3亩葡萄地,两人还在街上开了一家凉皮店,每逢春秋农忙时夫妻两人关了店就会外出打工。十几年下来,沙塔尔家盖起了二层小洋楼,两个女儿也相继大学毕业在内地工作。另一边,弟弟萨塔尔婚后没几年就将5亩葡萄地中的4亩地转让给别人种植,每年靠收租过几天好日子,其他时间干不干活全看夫妻俩人的心情。家里的四个孩子,两个女儿早已嫁人生了孩子,两个儿子不务正业,常常还要回家问萨塔尔要钱救济。萨塔尔家的两间安居富民房是前几年靠政策盖的,因为没钱装修只能刷个大白凑合住。
前几日,萨塔尔的老婆脑梗住院,他也在医院陪护了一周。出院后,萨塔尔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仰望对面的哥哥家,瓷砖洁白闪亮,红石榴雕花栩栩如生,蓝色的凉棚宽大崭新,方方面面都好自己太多。萨塔尔很郁闷地踢了一脚横跨两院的古桑树,长在哥哥家院子里的葱葱郁郁挂满了黑色的桑葚,踩在自己家的一半干枯焦黄,一点生气都没有。思来想去,萨塔尔做了个决定,要砍了家里的古桑树。
萨塔尔的决定自然得不到哥哥沙塔尔的支持,兄弟两人为了这件事差点打起来。不管谁来劝和,萨塔尔油盐不进就是要砍树。古桑树已经挂了牌子,是村上的保护树木,大家轮番来劝说,但都无济于事。事情闹到最后,村委会的“第一书记”来了。
阿不力提甫书记幼年时曾在夏普土村生活过,他小时候也曾爬过这棵古桑树,对他来说这件事既是他的工作,更是他童年的美好记忆。进门后,萨塔尔见到阿不力提甫书记有些心虚,毕竟两个儿子的工作都是书记帮忙找的,虽然两个儿子没拿钱回家,至少养活自己不愁。
坐在炕上的萨塔尔瞧见进门的阿不力提甫,他低头翻找烟盒闷声说道:“树是我家的,我想砍树谁也拦不住,谁说也没用。”
“萨塔尔兄弟,你家古桑树是由县人民政府挂牌的三级古树。私自砍伐触犯了《古树名树大树保护条例》,最少要罚10万元,你有这个钱赔偿吗?”
“什么?10万……”萨塔尔惊得差点没夹住手指间的烟蒂,他以为顶多挨训,再不济被关两三天,没想到竟然要罚10万元。
想到自己的未来生活,萨塔尔虚张声势胡搅蛮缠起来,“我……我家的树,凭什么罚款。我不管,树一定要砍。要钱没有,有本事你们拘了我。”
阿不力提甫叹了一口气,他觉得事出必有因。
“萨塔尔哥,你不会无缘无故要砍树,能不能告诉我原因?”阿不力提甫循序渐进,一脸诚恳地坐在萨塔尔家的炕边询问。
萨塔尔闷闷地抽了一口烟,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让人看破了,他搪塞道:“树要枯死了,我砍了重新栽。”
“我们从小就认识,真话假话我还听不出来吗?说实话。”阿不力提甫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萨塔尔,他不信这是他坚持砍树的原因。
萨塔尔见瞒不过去,别扭地说了原因。
在医院里,萨塔尔与别人闲聊,大家说到了同人不同命的事情。随着话题的渐渐深入,萨塔尔聊起自己和哥哥的生活。当初媒人本来要将沙塔尔的妻子介绍给萨塔尔,可当天恰好萨塔尔帮沙塔尔去了一趟哈密,反倒是让沙塔尔娶了媳妇。后来,萨塔尔想要在镇上开店,没想到沙塔尔先问亲朋好友借了钱开店,导致他没办法再筹措资金。种种机缘巧合让沙塔尔家越过越红火,反观萨塔尔自己越过越潦倒。
萨塔尔在医院里越说越伤心,有人说他运气不好,还有人说他的好运气都让沙塔尔给吸走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萨塔尔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好运气都让哥哥拿走了。回到家后,萨塔尔将自己家的院子转了十几圈,觉得自己应该先从砍断运势开始,于是才有了坚持砍树的事情。
阿不力提甫听完后哈哈大笑起来,他戳戳萨塔尔的大肚子,“今晚,我住你家,跟你一起抓运气转好运。”
“真的?”萨塔尔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本以为书记会笑话自己迷信,没想到他竟然要帮自己。
“千真万确。”阿不力提甫脱了鞋子,直接坐到了萨塔尔家的炕上。
五点,天还没亮。萨塔尔在睡意朦胧中被阿不力提甫拍醒,“几点了?”
“五点,不是说好了去抓运气吗?”
“啊,差点忘了。”萨塔尔圆滚滚的身体立刻弹坐起来,两眼放光准备大干一场。
阿不力提甫领着萨塔尔从两家院墙中的老桑树下钻了过去,进入了沙塔尔的家。
沙塔尔家厨房的灯早已亮起,窗外可以清楚地看见夫妻两人正在忙碌。沙塔尔熬凉皮汤汁,他的妻子正在切黄瓜丝和香菜,房间里热气腾腾,显然是工作了好一段时间。
“这也太早了吧?”萨塔尔虽然与哥哥做了二十年的邻居,可他从来都不知道哥哥他们会起这么早。
天刚亮,沙塔尔与妻子骑上摩托车就出了门。
“他们要去哪里?”萨塔尔不解地问道。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阿不力提甫领着萨塔尔来到了沙塔尔家的葡萄地。
葡萄地里,沙塔尔和妻子两人正在地里面修剪葡萄,三轮摩托车的车座上还有两碗茶以及吃剩下的干馕。寂静无人的田地里面,咔嚓咔嚓的修剪声清脆明亮,好似鸡鸣般渐渐唤醒了东方的红日。
回去的路上,萨塔尔走的很缓慢,他一言不发似乎在回忆些什么。阿不力提甫走在他的身边,望着漫天的红霞问道,“你多久没见过黎明了?”
萨塔尔望着冉冉升起的旭日,清晨的凉风吹得他睁不开眼。他想了想,干涩地说道:“忘了。”
小时候,萨塔尔身体瘦弱,一家人都让着他。好吃的东西他先吃,脏活累活永远都是哥哥的,就连父母去世也将老房子留给了自己。或许,自出生以来,这是萨塔尔见过的第一个黎明,可对哥哥来说,这只是一生中的日常。
第二天黎明,萨塔尔叫醒了妻子,他骑上电动车领着家人奔向黎明的田地。这一次,他坚信自己一定也可以抓到迟到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