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柳情
尤屹峰
老家庄院前栽有四颗山柳树，不甚粗，剃了头，长椽子的；庄院后也栽有四颗山柳树，只是这四颗未剃头，留作檩子的料，因而显得修长得多。他们都是亡父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月“违反政策”而栽的，算来已有五十年了。
我很爱山柳树。我曾多少次想写篇《山柳赋》，总因才学不支而未敢动笔（大手笔早已写过类似的不朽赋章，恐摹其笔法，获抄袭之罪，玷名家之名，又为同辈们所笑）。但心里总感觉欠着山柳一笔债，而且随年岁深远，这债便愈加逼得紧，大有不偿还无容见“江东父老”之感。
山柳为山中草木，我是万物灵长，二者本无丝毫牵葛，有何欠债可言？
的确，山柳是黄土高原上一种再也平常不过的树木。可我对山柳却有着一种极为深厚的感情。这并非亡父在庄院前后栽留下几棵山柳树之故。其实，我对山柳的爱对山柳的情从小就已产生。
我离开母体来到人世，就呱呱坠落在山柳叶煨烧得近似母体胎温的土炕上，在乍暖还寒时节（农历正月初八）免受了冻冷之罪。稍长，一支山柳笛带给我多少欢乐与情趣，一顶山柳枝编的凉帽儿赐予我多少凉爽与惬意。到会拾柴禾的年龄，我曾多少次在冰雪里拣得大风刮落的枯山柳枝，让父亲燃着他的土茶炉，熬喝罐罐茶，解除一天的疲劳；在贫春里扳得湿柔的山柳枝条儿，使母亲烟熏火燎地按时熬熟一锅又一锅映有娃娃眼睛的糊糊汤，煮烂一锅又一锅野菜，收敛起几双饥馑撩逗的目光，劝住了几副隆隆哀鸣的饥肠。几根山柳檩，几十根铁锨把般粗细的山柳椽，就撑起一个匢囫囵囵的家，使一家人过起安适的日子；几件山柳木家具，就带来一个家庭的殷实与生机；尤其那几尺山柳板装殓起了父亲一生劳尽了神操尽了心极不情愿去而又不得不到另一个世界去的躯体，使父亲永远与我们阴阳两界，生离死别……
山柳对我，对我全家以及我所有的家乡人不仅有养育之情，而且有活命之恩啦！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无以为食，糜谷秆，洋芋秸，玉米秆，柳树叶都成了人们的食物。尽管山柳叶比其他植物秆都苦涩，难以下咽，但它毕竟给家乡人填过肚子，帮助家乡人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土地承包到户之前，家乡人全靠吃国销粮（国家的救济和半救济粮）而生活。国销粮多是带着一半钱，尽管都是玉米、高粱、红薯片之类，每斤仅仅八、九分，一毛挂零的价钱，每次并费不了几个钱。可长年累月的，农民连肚子都填不饱，养不起鸡养不起猪（也不让养，那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哪有来一分钱的门路呢？可粮还得吃，饥还得充啊。为了打回那些活命的国销粮，家家户户只好倒腾着卖那积攒了多少年准备盖房和做家具的山柳椽檩和山柳板了。
大概1971年的春天，家里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可变卖打粮了，母亲愁得整夜地哭。父亲咬着竹竿烟锅，眼睛直直地一个劲儿抽烟，烟灰磕得一堆一堆的，烟把眼睛都熏红了。一天吃晚饭时，父亲让三哥、四哥明天借来队里的架子车，把那半地棚柳椽卖了打粮，“人命都拉扯不住了还盖啥房？”第二天，一家人把柳椽从地棚里转出来，装了高富富的两架子车，三哥四哥套牲口拉到外公社的集镇上，三毛钱一根卖给了一个生产队，卖得四五十块钱，贴补着吃了几个月的国销粮。
来年又是一个歉收年，籽种能收回就算不错了，哪还有人吃的？“宁可吃屎，也不吃籽”，乡民们都懂得这一点。有了籽种，也还有来年的盼头；吃了籽种，连来年的想望也都没了。幸亏上面掌握情况，秋后国销粮就没断供，只是由每人每月的21斤降到了15斤，跟的钱也有每斤5分降到了2分。
为了能打回国销粮，父亲又叫我们把庄院旁的一棵柳树檩子挖了。那是怎样的一根山柳檩子啊，四五把粗，三丈来高，直得像墨线拉过一般，上面还长着二三十根碗口粗的端直直的椽子。一家人都心痛它，舍不得卖掉，可再用什么变钱呢？我和四哥把檩子挣断气地拉到公社里，卖给一位和父亲很熟的干部，得了13元钱（那还是当时最好的树价），打了两个月的口粮。
到了冬下，口粮增到每人每月19斤，粮钱涨到每斤跟6分。不够的几分钱，也还得自己想办法。有什么办法呢？家里唯一可变卖的只有父亲和母亲准备的两方山柳寿木板了。
在那个月亮很圆的晚上，父亲母亲避开我们弟兄，把山柳板一寸不剩地卖给了远路上人。我不知父亲是怎样联系上那人的。第二天我们把板转出装上车打发买板人上路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父亲流泪了。一颗一颗晶莹的泪珠，露珠一般挂满父亲的抖动的胡须。母亲哭得更伤心。我们都哭得很伤心，哭得那拉板人也陪我们抹眼泪。这一卖，使得父亲去世后没睡上干柳木板棺木，只背了一副湿柳木棺材。
翻过年，是一个难得的丰收年景，乡间人虽不能吃喝充裕，但总算能续上顿，糊汤里也没有眼睛了。过了三四年，土地承包到户，农民们便结束了断顿挨饿的历史。
山柳就这样把我、我的全家以及我所有的家乡人，从极为艰难的生活线上拉扯了过来。山柳给予我们的这莫大的活命之恩，谁能终生忘却，又能忘却得了呢？
农民们的日子早就好过了，生活富裕了，一般人家都不愿用山柳木盖房、做家什和给老人做棺木了，我也早离开了家乡，住进了城里。可不知为什么，我对山柳的感情却越来越深。每当回到家乡看到山柳树，我就会想起山柳树赐给我的恩，想到山柳树注给我的情和爱。
现在，只要我回到家乡散步于山柳树下，我就会感到父亲用灼热的目光看着我，感到母亲用百般疼爱的手抚摸着我。山柳确实给了父亲和母亲给予我们的全部的情，全部的爱啊。我对山柳的热爱之情，敬爱之意，也随岁月的推移逐渐增长，逐渐浓烈，逐渐深沉了。
为了补山柳之恩，我对我的工作和事业从不敢有稍稍的怠惰。我只有拼命地学习、工作、奉献，才能对得起山柳给我的养育之情，活命之恩！
我对山柳的感情是那么的浓，那么的深……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