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感冒了
鸡蛋感冒了
冬的日子,天黑得快,五点半下班回家,早已是夜幕降临。
拖着一身疲惫,我在厨房忙得叮叮咚咚。小向跑进跑出,问了我三遍“妈妈,饭什么时候好呀?”小家伙估计是饿急了,平常可没这么催过我。
手边又没什么速食,我想了一下,给她煮了个鸡蛋。
可她催得太急,一遍一遍打开冰箱门,挨个打开抽屉,把冰箱里所有冰冻的东西翻将出来,还是没找到能快速救济她眼下饥饿的食物,复又重重地合上冰箱门,失望而去。
锅里的煮鸡蛋已在扑哒扑哒地沸起来,小向又咚咚地跑回来,立在灶台边,直勾勾地望着锅里的鸡蛋,那眼神,已将这鸡蛋吃了千万遍,像极了小时的我,饿了,踮着脚立在土灶边,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做饭,母亲这时不论锅里在炒什么,都要捞一些起来让我吃,我全然不顾铁锅铲烫手,抓着那些滚烫的食物就往嘴里塞,这如梭的岁月啊,一晃,又到了我女儿在灶台边张望的年岁了。
我忙忙地给她捞起来,放到冷水里凉一下,然后让她去餐桌。小向端着煮鸡蛋,欢快地蹦向餐厅。
不一会儿,传来小向的惊奇声:“妈妈你快来呀。”
我举着锅铲正炒菜,闻言急奔而去。
小向正剥着鸡蛋壳,她是边剥边吃,壳剥一半,鸡蛋也吃到了一半。
“妈妈你看,这只鸡蛋是不是感冒了,它在我手里流鼻涕呢。”
她小小的身子靠在椅子上,举着手让我看,晶亮的双眼满是惊奇,但神情严肃。
紧绷的身体忽地软下来,我倚在厨房门口,又是惊诧又是笑,半天喘不上气。
她手里的那枚鸡蛋,蛋白已吃了一半,露出的蛋黄外围已熟,中心那一点有一些黏,要流不流,挂在蛋白上。
只是鸡蛋未煮熟透而已。
我上前捧着她的那颗小头颅,把她柔软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小向仍端坐在椅上,餐厅的灯光如同一轮玉盘,漫泻在她柔小的身上,而那些看似柔软却又固执的影子徘徊在她周围。
她在等我的回答。
锅里的菜炒得呲呲啦啦,我进厨房把火关好,出来,细细捋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只是鸡蛋未煮熟透才那样,没什么问题。
小向依然很严肃:那它需要吃药吗?
可能是她容易感冒,每次,我都会严肃地告诉她:“你在流鼻涕,又感冒了,要按时吃药。”
她记住了我的神情,然后用它来关心一枚鸡蛋的状况。
我摇摇头:不用,它很坚强,流鼻涕只是需要休息一下,慢慢就会好的。
小向在她作业中写的有一句话:妈妈说,面对困难我们不要害怕,用坚强就会打败它。
这是小向用“坚强”一词造的句。
也是这么多年,她每次生病、难过时,我鼓励、安慰她的一句话。
这也是我在漫长的时日里,鼓励她而又安慰我自己的一个词。
她小小的身体从出生就和感冒作斗争。
尖利的针头第一次穿入她的头皮时,她四个月。护士按着她的小手小脚,我在洗手间痛哭。
再做雾化的时候,她乖乖地张着嘴,不再反抗。懂事得让人心疼。
两三岁时,每次感冒发烧难受,我喂她吃药,苦得小脸皱成一团,但不再拒绝,不再哭闹,她所理解的坚强这个词,就是生病时,按时吃药、治疗。
第一次上幼儿园,别的小朋友都哭得稀里哗啦,女儿站在一旁,大概是受这种氛围感染吧,瘪瘪嘴,想哭,还是忍住了。大概,这也是她所理解的另一种坚强吧。真的,她一直有着同龄孩子所没有的忍耐与坚强。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比其它小孩子经历得多。
上小学了,小向高兴得手舞足蹈,在校门口很痛快地向我摆手道别,头也不回地朝学校蹦去,把我留在原地惆怅了半天。
她也有难过的时候,会为一道不会做的题而发愁,会为一次考试而紧张。
暑假学游泳,结业测试,别的小朋友一次性通过,小向站在池边,游第一次,未通过,又一次,还是未通过,来来回回三四次,还是未通过,她终于撑不住了,在泳池边大哭:妈妈为什么别人能一次通过,我都游了好几回了。
水汽沸腾,人声喧哗里,我揽着她颤栗而透湿的小身子,穿过周围异样的目光,告诉她我们明天再来。
她踡在我怀里,吊着我的脖子,诉说着她的伤心,难过,哭得一塌糊涂。问她明天还要不要考,她坚定地点头:我明天要来。
她没有天赋异禀,只是个最最普通的孩子,我需要的,是足够的耐心和宽容。跟着她的脚步,慢慢陪她走着一程又一程。
第二天,小向又一次站在了泳池边,同来的学员都通过了,仅她一个人,小身影投在水池里,那么孤单,还是五十米,还是来回三四次,还是未通过。她依旧哭得伤心,问她还要不要考,她毫不迟疑:我一定要通过。
我搂着她的肩,说那没什么,我们明天再来。
第三天,她再一次站在泳池边,我隔着玻璃窗,攥着拳头为她加油打气,同时攥着的,还有一把汗。
第一次,还是未过。我的心,忽地有点懈了下来。也许,她是不适合学游泳?
再来一次,小向远远的目光找着我,我冲她点点头,她低下头,快速跳下池,如飞般游向对岸,很轻松,再游回来,体力已明显不支,她奋力地划着水,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力。我的神经在她每一次的划动里悸动,那么漫长的五十米啊,看她一点一点地向前靠,一点点接近,用尽毕生力气,我也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多年,匍伏挣扎而前的人生,是多么的像她啊,也是那么一点一点地向前,中间失败多少次,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哭过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要向前走,向前,向前……
当她的手触到池壁那一刹,我觉自己都虚脱了,比她游得都累。
小向风一般冲向我:妈妈,我通过了,我终于通过了。
我们相拥相笑,激动无比。
回去的时候,小向买了好多好吃的,她要犒劳自己。人声鼎沸的超市里,小向搂着我说,妈妈你知道吗,我游得浑身无力时,想起你说的要坚持,我现在觉得,任何事只要坚持,就会战胜一切。
有一缕阳光,穿透顶棚,温暖而明亮。
她在用行动告诉我什么是坚强,用她七岁的心灵。
她在以她的方式成长,也以她的方式改变我的认知。同样,也在以她的方式鼓励我。
2022年末,当疫情的洪峰席卷大地,作为万千普通人中的一员,我们也未能幸免。
首先是女儿,在学校被感染,回家当晚就发高烧,吃了退烧药才稍好些。如此的情形一直持续了五天,白天精神很好,也不发烧,可一到半夜,就会发起高烧。烧得两颊通红,难受得直哼哼。我无其他办法,只得半夜起来,一遍一遍给她物理降温,一遍一遍鼓励、安慰她,说我们一定会占胜这个病毒。女儿无力地点点头,为自己加油。
过了两天,她的情形稍好一点,我们又被感染,浑身酸疼,坐着疼,睡觉也疼。女儿这时也变成了我的支柱,我蹲在垃圾桶旁五脏六肺都要咳出来了,咳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女儿忙忙地给我捶背,倒水,心疼地为我揩鼻涕,为逗我开心,打趣我“妈妈你看起来真像那只感冒了的鸡蛋,”看到我笑了,她忙忙地要与我击掌早点好起来,我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她。
待全家熬过这个病毒,已是半月之后,恍忽间觉得是熬了一个世纪。整日闷在家里的女儿时常在阳台上发呆,问她看什么,她说好想念2019年以前的日子,没有病毒,不用戴口罩,可以满世界到处跑着玩。她问我还能不能回到以前那样的日子,我回答着“肯定可以啊,这种日子已经快来了。”
阳台上,一盆春兰绿得葱笼,似乎完全不受疫情影响,花苞刚刚成形,还躲在土里不敢出来。
她也很喜欢用形容词来描述她的感受,如果哪一天我给她穿的有点多,放学回来就会气呼呼地说“妈妈你知道吗,我今天热得好像背了一背心热汪汪的油,”从清江桥上过,她惊呼一声,指着桥下碧绿的河水“哇,妈妈你看,这绿纷纷的水……”
我定睛看下去,一河跳跃的斑点,纷纷扬扬……
我惊诧于她生动的描述,却又跟不上她的语言思维,只好胡乱点头称是。
她对我敷衍的态度表示不满:妈妈你能不能认真点,我说的都是真的。
童心的世界无对错,只有对细节的计较。
我说让我安静地写篇文章,小向欢呼雀跃地往我身上蹭:“妈妈那我就给你的文章画插图好不好,”不待我回答,她早已拖出画笔,在白纸上飞速地画起来。
她把自己的一个小手掌按在纸上,另一只手沿着手掌飞速地画着,不一会儿,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手掌就画好了。
首先在中指甲上画上了白雪公主,其次是四个小矮人。
然后把画纸举到我鼻子前,跳着让我评价她的画。并且还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出书,我一定要给你的书中作插画。并一脸严肃地要和我拉勾,嘱咐我要说话算话。
文章已是没法写了,我看了看她的画,挑到了她的错处,说小矮人是七个。
小向嘴一嘟:“我知道呀,可是我这里只需要四个。”
哦,原是我忽略了童心,剧情是可以改动的。
她说把白雪公主画在中指上,因为四周都是保护她的人,这样就不会受伤了。又说:“我就像白雪公主一样是中指,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婆姨妈哥哥姐姐保护着。”又摇着我问“妈妈,白雪公主有我坚强吗?她有那么多人保护,可为什么还是在受着伤?”
我想了想,说: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避免受伤,不管你是公主还是王子,我们从一出生,伤害就不可避免,不论大小,在生活的激流里,没有人会毫发无伤,被保护过度,如同未经过风雨的花朵,只会越来越枯萎。还记得那只鸡蛋吗?连鸡蛋都会感冒,我们也就难免,让我们不开心的事和人也是让我们受伤,不过没关系,就人生像那只鸡蛋一样,受伤了,我们就让自己休息一下,流流鼻涕,流流泪,也是一种自愈,每受伤一次,我们就会坚强一次,才会成长,慢慢地,我们就会越来越强大,就像你以前的感冒,现在的病毒,等我们自身强大时,所有的伤害就再也无法伤害到我们了,我们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成长的,你一样,妈妈也一样,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小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她歪着头趴在我身上午睡,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斜斜地在她身上折叠成五色的光,灰尘在阳光里细细跳跃,闪闪亮亮。梦里的白雪公主,肯定在为那只感冒了的鸡蛋擦鼻涕。
阳台上的春兰已经盛放,兰香幽幽,浸染着整个房间。春天已来了呵,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