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电影
一场电影
青鸟
所有的不幸与有幸似乎都在秋天发生。
那年秋末。红高粱席卷全国,学校组织学生观看。母亲当时还能走,而我每天要骑着车子纵横县城上学。我在尽可能的满足母亲的愿望。
我欣喜的问母亲要不要看电影,打我记事起母亲就不曾进过电影院,然后说那部片子有如何的好来。母亲眼里透着喜悦,只问了一句“家长可以看么?”,“妈,我们给钱,我老师同意的。”,“好!”。我清晰记得母亲当时的眼神,甚至努力回想母亲当时的眼神,以便公正、忠实的记录曾经发生的一切。说谎会使人脸红,粉饰夸张的记载对我而言是灵魂的不安。
一早我们就收拾停当,看看时间差不多,就用自行车驮着母亲看电影。我分明感觉到母亲的期待。
——你行不?母亲笑着问
——妈,你放心。相信你三女子的技术。整天在县城来回穿梭,妈,那可是在人群里穿行哩。
父亲也说没问题。直至今天,我都非常懊悔,为什么当时不再多买一张,让父亲和我们一起去,这是我一生永填不平的痛。尽管后来我做了种种补救的措施,给父亲买衣服,给父亲买吃的,但是不及就是不及,总是懊悔当时为什么不建议?!
同学们正陆续朝里走。我搀着母亲,母亲一脸的惊喜,一脸的讪笑。同学们在指指点点,灵芝带母亲看电影。说老实话,我没有想到母亲是这场电影院里唯一一位家长。虚荣心让我有点自卑。电影场面很宏大,看到兴致处我悄悄和母亲交流。
我清楚记得那天场景。母亲是一头有点花白头发的短发的,头发显得有点长。她是穿着蓝色涤卡大襟布衫的,下身穿黑色的带着补丁的裤子,那块补丁是从内里贴上去的,外面明显的看不出来,但细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因为屁股那一块布发硬。母亲的消瘦,裤子显得异常宽大,不顺溜。她是一手摁着自己的肚子走的。走出放映厅大门,我给母亲说,你朝电影院门外走,我去取车子。一个多么堂皇的理由!我光明正大支开了母亲!我猥琐的想避开同学们的目光,因为母亲穿着补丁裤子。而我身处的这所学校,他们大都是有吃公家粮的父母,他们的身上都有让人羡慕的身世。母亲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这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永感羞愧。因为时至今天,我也生儿养儿,我很自豪和我的儿子在人群中行走,尤其是熟人中。我以儿子为荣。但我没有给母亲这样自豪的机会。这是永远的痛。这也是母亲唯一的一次不在村子的与我在公开场合露面。
母亲没有觉察到我的心理,三妈来探望。她就说三妹陪她看电影了,言语之间有炫耀与掩饰不住的喜悦。病中母亲为我做了一双毛边的月白布鞋,母亲说这样的鞋很少,爱惜着穿。夏天穿漂亮,白裤子,白衬衫,女娃要穿好看。然后又笑着问以后会不会想她。我说咋能不想呢,妈你说些什么。
母亲已不能行走。母亲给前来探望她的脱了五伏的婶娘托孤:三妹若是以后遇到难事,还望援手。母亲没有提到六弟,说男孩子不管咋都行。尽管从那以后直至今天我都没有见到过婶娘。母亲虚弱的唤我坐在她跟前,叮嘱:你要好好学,若是考上大学了,就来母亲坟头报喜,你若见那野草摇摆,那定是母亲点头。母亲没有哭。母亲一直是笑。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
锁叔来探望母亲了。锁叔是一队队长,消瘦,与父亲交情甚密。我放学回家一听声音就是。二嫂在锅灶忙活。母亲在炕中间躺着,锁叔坐在大炕东边窗口处,母亲头也在那边,父亲蹲在母亲脚边,锁叔哭的很悲戚,脸色潮红,抽噎的脸色变型。依稀记得他说“贞贤嫂你要把人的心疼烂了!”。母亲也在哭,父亲也在哭,他们三个哭的很痛。尽管能听到压抑。
这是唯一一次听到母亲、父亲的无奈又苍凉的哭声。他们能痛快在知己面前哭出来,我认为是最美的人性宣泄,强撑着太难了。
2021.12.8
2022.1.19在《文化艺术报》群众文化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