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传
前言:
“爸爸,上山下乡是什么啊?听起来好有趣啊!”
一个稚嫩的声音跨过邻居家的栅栏,像珊珊流水流进了陈五的耳朵。这句话似乎刺激了他的神经,他的眼中溢出了泪水,那蕴含着五十年的一把心酸和悲欢离合搅在一起;那本书架上的《赤脚医生手册》,承载着他一家的感慨。
一
陈五这个人啊,一个字:犟。
他在班里学习一直平平如期,下课了也不写作业,就拿着拍子去打乒乓球,不仅是班主任刘老师,还有数学老师,英语老师等等,总是对他说:“你要能考上中学,那谁都能考上中学。”
大家为了陈五的学习,也是操碎了心。但陈五只坚持一个原则:上课了我就听,下课时间不是学习时间。
谁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诺大的操场上,一批批学生做完了操,准备回教室上课。
运动会就要来了,猜各班的名次成了大家口中最热门的话题。陈五尬坐在凳子上,不理任何人。
“嘿,校运动会就要开始了,你报什么?”
“哦。”陈五仍旧无精打采的。
“到底报哪个,报哪个?”
“哎呀你没看见吗?我报的400米。”
良三一怔,想了一会儿:“是不是没带水?”
“你说,以我的性格,能不带水?”
掏出来一个黄绿色的军用水壶,用绿色的绷带绑上,有些磨损了。
这话也是没错,陈五一向考虑问题都比较周到,可很多时候即使考虑到了他也不想实行,只因为他很懒。
但就是这么一个考虑问题很周到的人,竟然能粗心大意,心不在焉,真是匪夷所思。
陈五跑步一般,好像不像良三那么出类拔萃,可也不想办理的胖子那样寸步难移。
“能行吗你?”良三调侃了一句。
“试试不就知道了吗,试试!”
……
运动会开始了。
大家一阵叽叽喳喳的讨论,下了楼,大家都聚在操场上,少说也要有几万个人,人头攒动,有的时候那个不认识的踩了你一脚啊,打了你一拳啊,回头看时,他早就隐在人群之中了,你只好又故技重施,这样戏弄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同学……
在人群中,经常有人红领巾丢了,然后被骂一顿,事后蹲在那里找。
陈五拿出了水壶,虽然十分不舍,但已经口渴难耐了,就少许喝了一口,等待比赛结束后再喝。
“你傻啊,就一口,咋跑步?”
陈五一下子就明白了,猛灌一口,上阵去了。
到了赛跑,主席台上坐满了来宾和校领导,陈五暗想:一定不能丢脸!
砰——一声枪响,宣告了比赛的开始,陈五他们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虽然小,但是都十分干净,一看就十分看重这场比赛。
“咀——”随着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天际,场上的奔跑的画面瞬间停止了,大家围拢在一团。瞬间,良三就大叫不好——以往若是吹哨,那一定有人摔倒了,那这回儿摔倒的不会是陈五吧——完了!
凑上去一看,原来是隔壁班的,良三豁然一笑:少了个竞争对手!
比赛结束了,事情并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变化,陈五还是陈五,那个跑步不上不下的陈五,得了中卫分数的陈五,跑到了良三面前,嘻嘻哈哈的。
“你怎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咱小声点,”陈五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那个人是我绊倒的。”
良三吓了一跳:“没发现?”
“没发现,不然我就退赛了。”
良三叹了口气:“你这样太不好了,真的!”
一句话,让陈五愣在了原地。
场边又出现了骚动,是那个跌倒的同学,二班同学心目中的的得分王又回来了,他头上包了一圈纱布,还隐隐沁出了血迹,午后的阳光照耀在他的头顶,这不禁让陈五的羞愧感愈发强。
不过他终究也没有去自首,那个奖牌,也一直原封不动的扔在阴暗的箱子里。
一般来说,运动会结束了就考试了。这次也不例外,是中考。
“你要能考上了,那谁都能考上。”
临近中考,哦不,每次陈五都是这样,一到考试,就把所有卷子拿出来看,复习呀,验算啊,就开始抓起来了。
先不说这学习方法对不对,也不说陈五天赋高不高,反正不过几天,他就把卷子都复习完了。母亲总是很疑惑,老师也是很疑惑,大家都很疑惑的时候,只有陈五不疑惑,一天咋过还是咋过,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型。
“陈五这小子铁定是靠不上了。”
“作业都不做。”
就这天,考试开始了。陈五做语文卷子的时候,看到有一篇500字要求的文章,题目是“写给上山下乡的哥哥姐姐们的一封信”,还是照例的写,可是在思如泉涌的同时,一个问题也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上山下乡是什么?
果不其然,和以往一样,陈五是第一个报出来考上中学的,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
什么班长啊,学习委员啊,竟然没有考上,可还是有那么一批人考上了,譬如陈五的好朋友良三,李鸣等。
好像气球泄气了,大家都放松了不少,该玩玩,该吃吃,该喝喝。
这几天,运动会已经成了陈年老事,反而出现了一件新奇的事件。
陈五拎着牌子就去乒乓球馆和其他学校的学生比赛了。
有比他大的,当然也有比他小的,熙熙攘攘,可当见到陈五后,都让开了。
“五哥,看你球技这么好,我介绍一个打得比我好的。”
等那个打的比谁谁好的又输了,就照例说:“看你球技挺好的,我认识一个比我打的好的。”
大家都抱着钦佩的心态和陈五打上一个小时,然后陈五就不紧不慢的离去,消失在了人群中。
人群中,陈五勾肩搭背的和他的好朋友良三走着,讨论知情的新闻。
“五哥,听说了吗,最近党要积极号召大家上山下乡,每家都要有一个去下乡改造,还能入党,据说成绩好的还能分配到好地方呢!”
这话如同一个霹雳,打在了陈五的身上。入党,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要上山下乡就必须离开家,离开父母,且家里就两个孩子,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他弟弟,父母会不会同意的啊。
严冬的早晨,上海虽然不下雪,可一点儿也不比北方热。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一抹朦胧的红光,雾气仍未散去。沿着小路走,那些精致的小吃摊和店铺依然门面禁闭,仿佛以慵懒的姿态等待着黎明破晓。
再说,这儿是上海,上山下乡的话要到农村去……
农村的日子会不会很苦……
一想到农村,第一时间就会浮现出漏水的土房子和脏兮兮的田野。
一连串的问号从陈五的脑子里涌了出来,仿佛滔滔江水奔流不绝,溃堤大坝般东流至海。
况且,自己的品性也不怎么样……
进了中学,准备报名了,可陈五仍旧非常忐忑。
中学里,自己是个中等生,面前的良三成绩中等偏下,但八卦倒是一绝。
“不行,我一定要好成绩……”
果然,过了几天,城里的人都知道上山下乡的事情了。
陈五也停止打乒乓球了,准备静下心来认真学习。
“每家须派一个儿子或女儿从城镇回到乡下进行改造……”陈五的父亲为此可是愁煞了头脑。
他缓缓走回了家,甚至连菜掉了都没有注意到;此刻的她,一心只想着派谁去。
“你是不是脑子抽筋啦!让那么小的二儿子去,你简直就是把他扔进战场送死!”
一个中年妇女装束的人尖着嗓子,指着陈五的父亲劈头盖脸一顿骂。
“也行啊!把陈五送去也行,把小的留我们身边,不能一个也不留!”
陈五的弟弟双眼瞪的老大,但是有懵懂的眨了眨。
一心想去乡村的陈五呢?此刻的她躲在门后面,偷偷的听。
“那好呀,把陈五送去吧,平常他挺掏的。”
“现在到有点舍不得了。”
此刻的陈五早已把整个决定都听得一清二楚,但本以为他高兴才对,可他却委屈的坐在地上哭了!
为什么哭呢?原来陈五本以为自己是家里父母最痛的儿子,可这会儿一偷听,原来自己是最不中用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种种画面,儿时的他坐在黄土地上,玩着医院里不合格的木棒和棉签,身为医生的父亲用难得抽出来的时光陪着他慢慢的耗着;幼年的他穿着父亲不用的鞋袜,套着破旧的衣服,屁颠儿屁颠儿的跟着父亲在大河边享受着难得的宁静;上学时的她,虽有了弟弟,父母虽对他的关爱少了许多,可父亲仍旧抽出空陪他去看游轮……
是不受到大家赞扬的品性?确实,垃圾桶倒了他不扶,老师让学生帮自己接水他不去,发作业的时候他总是在自己的座位上尬着,打扫卫生时他也没有用全部的精力……
陈五想着,身子不由自主的抖着。
难道是因为自己中等的成绩?确实,上完的课程他并不温习巩固,上课的时候稀里糊涂,不做笔记,不回答问题,不举手,不爱检查,不写“解”和“检验”,格式不规范,字体散乱,经常涂改……
陈五猜着,嘴唇不听使唤的发凉。
“难道我只能是中等生吗?”
过了许久,陈五蔫了走进了里屋,声也不吱。
“这孩子,怎么了?”
今天的陈五,在灯的下面奋笔疾书,他决心想改变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老师上课讲的规矩和步骤,他都一字不落的写了出来,细心地检查有没有漏题,卷面整洁了许多。最后,陈五郑重的在最上面用最好的字体写下了“陈五”二字,好像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老师曾说:“字,是一个人的门面;字,是一个人的精神;字写的好了,说明你的品德,不会差。”这句话好像有千斤重,那沉重的分量让陈五下定了练好字的决心。
又是一张卷子。陈五拿出了一张演算纸,让不必要的过程在卷面中消失。
还记得那节数学课上,老师举着一本优秀作业:“优秀的步骤,不会多一步,不会少一步。演算的过程,可以写在草稿纸上,若是将它写在试卷上了,只会扰乱你的思维。”
陈五回忆着那些年自己荒废的重点,不禁叹息痛恨起来。
翻开语文书,上面有很多自己用铅笔做的涂鸦,陈五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拿起橡皮。
屋子里传来猛烈而果断的橡皮摩擦纸张而传来的声音。
“咚咚咚——”清脆的敲玻璃声打搅了陈五的思绪。
手中的笔一抖,完了,字写歪了,又要擦掉重写了。
骂人话刚想脱口而出,陈五马上收了回去,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品性变得低劣。
咳了几声,换了换语气。
“请问是谁啊?”
窗子缓缓被打开了,那几个玩伴沐然一惊:这五哥,啥时候变得这么文雅了?
“陈五啊,下来玩,不然太阳落山哩!”
“不了不了,功课第一,我要做我的作业了,学也很重要!”
窗子关上了,几个小伙伴已经彻底愣在了原地;家住一楼的陈五,平常一看到他们肯定会直接从窗子翻下来,纵深一跃,大喊“俺老孙来也!”今天怎么文绉绉起来了?
那几个人稀里糊涂的就跑到其他地方玩了。
…….
“陈五今天咋了啊?”陈五他妈印象中的陈五书房都是不停的传来哼歌声和笔与尺子碰撞的声音,随即是开窗户,然后啥声都没了。倘若这个时候你打开门,见到的一定是空空如也。
“我去看看。”
陈五他爸换上了布鞋,像一只正在行窃的猫一样缓缓地踱着,还有三步,两步,一步……
门被打开了,可并没有看到什么开着的窗子,只看到了一个认真的男孩伏案奋笔疾书。
“陈五啊,要是饿了就出来吃饭啊。”
“好的,父亲,我知道的。”
陈五的父亲缓缓地踱了出去,只不过偷偷的敞开了门,坐在一把隐蔽在门后面的椅子上,眯着眼睛,偷偷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孩儿他爸,你说陈五这孩子咋啦?”
“可能开窍了。”
“可惜一个开窍的孩子,刚开窍就要被送农村去了。”
陈五听的一清二楚。乒乓球拍被挂在衣架上,已经好几天不动了;他尽量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可那水珠还是一滴接一滴的滴到了他的手上。他第一感受到了离家前的苦和泪,那不舍与亲情融化出五种不同的滋味,自己与父母的酸甜苦辣,那些日常中不起眼的点点滴滴,都有可能成为日后再也回不来的甜蜜与温情。
二
可还没开始上山下乡呢,文化大革命先开始了。
大家宣传“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走资派”,说白了,就是打倒地主和有钱的,反动坏分子和右派分子,还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统统都打倒!
结果,六六年的时候,北京有人写出了第一张宣传报:炮打司令部。意为打倒领导。
大家都爱戴毛主席,群众组织红卫兵,无论是谁都停课,造反,当红卫兵,打砸抢。一波红卫兵,砸地主的东西,破坏古物,古董,抄家,再把领导干部抓起来,什么教育部长云云,关起来,带上一块牌子,分成了“造反派”,和“保皇派”。
红卫兵,意为“红色的保卫兵”,保护毛主席,一个袖标威风凛凛的戴在胳膊上,一下子就成为了大家心目中最羡慕的物品。
还刻钢板,当宣传队,到各处贴大字报,放大喇叭,装置扩音器,到处宣传。大家都去庙里抢铜佛,抢了好多好多,摆在案子上,都卖了,换了一把锤子。
大家都刻毛主席像,刻毛主席语录,印刷成大字报,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
于是凡是年龄差不多的,都绣上标志,威风凛凛的在别的同学面前炫耀,举着平时碰都碰不得的文物,狠狠往地上砸,倒也是过了一把瘾,爽了一回。
还把那些领导抓住,让他们跪在地上,戴上尖尖的帽子,套上锁链,用锯子锯出一个粗糙的木牌,用红字写上“大叛徒,走资派”等,要批斗他们。
小学就叫红小兵,中学以后就叫红卫兵。
大家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当红卫兵,但“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毛主席说啥,大家干啥,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一定是正确的。
还唱样板戏,唱《毛主席语录歌》,口口相传,大家都会唱。
什么红灯记,海港,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啊,林海雪原啊,耳熟能详。
很多曾经人们不敢得罪的领导,都被打的苟且在监狱里,不停的打。
大家都陶醉其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何必要去打,原因是什么。
大字报到处都是,那些常见的金句,什么“指导我们的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等,那些毛主席语录里的言论,大家都能背下来了。
人们有的买菜,买菜时先说一句毛主席语录里的话,对方也答一句,才能买。
陈五也加入其中,和大家一起跑到地主家里,看到了一张画,和“三味书屋”里寿镜吾老先生的画差不多,仙风道骨的。若是放在以前,碰都不能碰的,大人都要把它珍藏在柜子里,都不能轻易给人看的,;可今日,大家不仅看到了,还能撕扯,毁坏,真是大快人心。
地主中有一个人,曾仗着自己的靠山和背景,无恶不作,今天却颓丧了。按照大家的话来说,这就叫“树倒猢狲散”。
当时号召“极左”主义,去打倒那些腐败的分子。
这样足足耗了两年,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大家也就只贴宣传报,不动粗了。
又上了没多长时间的课。
上课的钟声被敲响了,简直能把耳朵震聋。
大家刚进中学,虽有了两年,但都停课休学,所以还没定下心来。
“陈五啊,老师这会儿要抽查作业啦,就抽查你们这一排的,我也没写,可轮不到我,哈哈哈,你不会没写吧!”
一回头,原来是自己的死党,王二,此刻他正眉飞色舞,贱了把搜的扭着腰,哼着曲儿。
这个人,脑子不会转一转,人家小学这样,难道中学就一定还这样吗?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大惊小怪。
“啊?我为什么会没写,我写了呀。”说吧,陈五左掏掏,右翻翻,找出了昨天的卷子。
确实,很多人都想入党。
“啊,破天荒啦,陈五写作业啦,字儿还这么工整啊!”
仅仅一个上午,全班的学生都纷纷得知了这条八卦,前来围观。
“陈五,改邪归正了啊!”良三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半开玩笑似地说。
“好了好了,别闹了,各回各家吧,我要预习啦!”
这一句话,别看声音小,震慑力可不小,大家仿佛嘴巴被塞了一个隐形的桃子,吃惊一阵后,窜动的人群散开了,可有些同学还在暗暗观察着陈五的动作。
陈五并没有理会这些人,一幅“唯我独尊”的样子,掏出了语文书。
“晴空一鹤排云上……”
小时候,陈五坐在父亲腿上,父亲便教他这首诗,曾经的他,以为是“拍晕”,而不是“排云”,于是自顾自的乐。每每这时候,父亲问他乐啥,他就说“鹤把云拍晕啦!”
还有“潭面无风镜未磨”,学那首诗的时候,陈五已经稍大了,每当念到“潭面无风”时,他就会疑惑的说:“毯面为什么会有风呢?地毯式在家里的呀!”那时,父亲耐心的笑了笑,说:“谭是湖泊的意思,不是毯子哦。”
“一道残阳铺水中”,这句诗陈五是很讨厌的,因为有“残”这个字,一听就要悲伤的。
“两岸猿声啼不住”,这句诗陈五已经快忘却了,可当时是很喜欢的,一边念,一边学着猴子的声音叫,是的邻居找了他们好几回。
幼时的陈五,好像有着无限的问题,对于新的世界,又望不到头的求知欲。
…….
数学课上。
“请问各位同学,下列各式哪个是代数式?”
沉默半晌后,一位男同学坚定地举起了手。
数学老师看向了这边,随即怔住了;眼前举手的这个男孩,不是别人,正是陈五!
陈五,这个名字在数学老师大脑中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他平时一直是一个沉默的孩子,怎么忽然举起手了?
老师试探性的问:“陈五同学,这道题你会?”
“会!”陈五渴望与坚定的目光让数学老师成功开口叫了他。
“2a是代数式。A选项是等式,C选项是不等式,D选项是方程,所以正确答案是,B!”
一行简短但有力,且逻辑性十分强,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话回荡在课堂中。
数学老师已经愣住了。他无可想像一位同学的转变竟如此的大,震惊之余,又有惊喜,这也证明这位同学开窍了。
下半节课,数学老师是面带着笑容结束的。
他回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其他老师。
“你们知道三班的陈五吗?”
“啊!就他,学习也不咋样啊,吴老师,你说他干啥?”
“你们是真的不知道一个学生若是想要好的话,转变到底有多大……”
“咋了啊,怎么转变大了?”三班的班主任刘老师刚接完水,也凑起了热闹。
“我跟你们说啊,今天数学课他第一个举手,回答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像好学生一样。”
“那可能预习过了。”
“我跟你说啊,陈五这小子,以前从来都不这样,他以前啥也不说,懒懒散散的,这回事变了一个人呢!”
刘老师较为惊讶,暗暗想:“若是真的改邪归正,要好了,那我自然在课上找个机会考考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若是真的要好,那我自然也多在学习上帮帮他,到时候上山下乡招人了,他若是肯的话,我倒把他列到好学生里分配!”
到了中午,英语杨老师抱着一大作业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来来来,谁帮我发一下作业!”
“老师我来!”陈五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冲到老师面前,抱起了书,“老师,我发!”
杨老师一愣,难道真的像吴老师说的一样,他改邪归正啦?
出于匆忙,杨老师便也没多想,让他赶紧发下去。
“难道陈五真的改邪归正啦?”全校的学生都在讨论这件事。
“难道陈五真的改邪归正啦?”全校的老师都在讨论这件事。
“难道陈五真的改邪归正啦?”连校长和副校长都在讨论这件事。
…….
大课间时,陈五看到班级里有几个人在殴打一个瘦小的男生。
那个男生的衣服和裤子全是补丁,红领巾皱皱巴巴的歪在脖子上,领口敞着,衬托着一张憔悴的脸庞。
“让你告老师!让你告状!”随即便是一阵不堪入耳的谩骂声。
陈五想都没想,当即就冲了上去,抬起胳膊,挡下了领头的那一拳。
“教室里,请不要打架,谢谢。”
若是将这事儿搁在以前,陈五一定会退而远避之,可今天的他,仿佛肩负着使命和责任。
碰巧这个时候,班主任走了进来,看到了这一幕。
那几个学生吓得一抖,又想到陈五和自己的老大关系不错,是邻居,便放开了他,悻悻然的离去了。
陈五扶起了地上瘦小的男生,帮她整了整红领巾:“我们生在中国,肩负着的是党的使命,红领巾就如同一个人的尊严,永远,都不能被践踏!”
那孩子感动的点了点头,鞠了个躬,就跑开了。
刘老师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这个学生将来的生活必有光明!
第二天班会课上。
“我选陈五当进步之星兼小队长,大家没有意见吧。”
在座的每个同学都心服口服。这几天,陈五的进步足以让大家叹为观止了,自己也都是看见陈五的进步的,谁有意见?谁都没有意见。大家热烈地为陈武鼓起了掌,掌声响亮又热情,甚至事后有老师告诉刘老师:“我坐在办公室里,隔了两层都能听见那震耳欲聋的掌声。”
刘老师也是十分的为他自豪;曾经他是花旁不起眼的草,蜷缩在其他草之中,不敢抬头,如今的他,是众草围绕着的花朵,自信的面朝阳光,一个劲儿的往天上蹿。
那些曾经的岁月,不重要了。
它们已经成为了历史,不复存在。
那些曾经的朋友,不重要了。
他们已经成为了回忆,不会回头。
陈五在讲台上站着,笑容浮现在他的脸庞。当小队长的标志和进步之星的奖状被塞到他的身上时,眼泪夺眶而出。朦胧中,同学们的掌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三
招下乡的名额开始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年的文革,呢么这回的上山下乡要几年呢?
据一些同学说,去了就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所以一些人都在哭泣,可是陈五没有哭。
最近,陈五的成绩直线形上升,老师最近的家访和家长会上的赞扬无不让陈五的父母头翘到天上,尤其是最近的一次小练习。
陈五临考的时候并没有和一帮坏孩子嘻嘻哈哈,也没有和一帮中等生拜神拜鬼,而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椅子让,打个盹儿,养精蓄锐。
“开考!请大家填写好姓名,学号,班级。”
这次小练习,陈五虽没有一举夺魁,可也杀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
陈五专注的演算着,列式子,写过程,查格式,一丝不苟,甚至连字也要练出笔锋,写出行楷,不放过任何细节。
老师在校家长会上欣喜若狂的举着陈五的卷子,一边大肆宣传着他的光荣事迹,一边不放手的捧着这张卷子,好像春天里的桃花,笑容绽放着。
台上的老师正表扬着呢,台下陈五的父母眼泪是哔哩啪啦的流,感动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悲喜交加,眼镜掉到地上都没有察觉。
这么好的孩子,是父母就舍不得把他送出去。
可难道要让3岁的弟弟上去?
一夜无话,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烦恼。
…….
第二天的校园里,同学们有的欣喜,有的哀伤,大家熙熙攘攘,无一不在讨论着这件大事儿。
有哥哥姐姐的,自然就会让哥哥姐姐去,若是没有哥哥姐姐的,就自己去,有的家庭还有一个弟弟妹妹,父母就会很高兴,因为自己不会没有子女在家给自己养老送终。
登记室里,一位老师坐在桌子前,悠闲地喝着茶,登记表在桌子上,神圣而又庄严。
陈五跟着一批积极地同学过去报名了,可奈何时间不等人,待他们到那里时,早已人满为患,队伍长的向南京路的大街一样,人们都在讨论着哪里哪里好,谁谁谁报名了云云。
抬起头,昏暗的灯光照耀着登记表,陈五猛吸了一口气,心灵虔诚了起来,周围的所有人,都早已屏息凝神起来。
陈五和良三,还有李鸣等七人约好要到一个集体户,他们并没有兴奋地讨论,而是煞有急事的想着该住哪里,要吃什么,干什么活,睡哪个床位。
时间很快就到了,老师抚了抚眼镜。
“姓名?”
“陈五,良三,李鸣…..!”
“行啊,”老师抿了抿嘴,挑选了几遍,“那就把你们七个分配到一个集体户,去马滴达社区,二道沟,珲春那一带吧。”
“我们一个小组,哦不,集体户,都去吗?”
“对呀,在东北那一带,延边朝鲜自治区,珲春的马滴达河沟。”老师生怕他们忘却似的,又重复的说了一遍,“别忘了啊!”
“啊,那么远!”李鸣不禁抱怨了起来。
“东北很好的,珲春很好的,感受一下北国文化,都是黑土地,去吧!”
“都是黑土地,这么好!”同学瞬间炸开了锅。
陈五得意了起来,但又不舍了起来,总有一种感觉堵着喉咙,却又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可离别的日子终究是来了。
陈五的母亲抱着他,泪水毫无规律的流,站在了陈五的衣服上,那双起了老茧的大手紧紧的抱着,仿佛下一秒陈五就会消失。
母亲第一次,破天荒的在陈五的面前哭了起来。
陈五印象中的母亲,一向都是严厉,沉默,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况且她十分的刚强。
陈五的父亲带着陈五报名去了。
一路上,一向节约时间的父亲这会儿却选择了绕道,一直绕到了黄浦江。
游轮长鸣,在将面划开一道纹路,再冲向远方。
1929年的路灯,已经锈得不成样子,见证着时间的皱纹和流逝。
或许在几十年前,鲁迅先生就是走在这条路上,缓慢的走在夕阳之中。
天空暗淡了下来,微风拂过老树,如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泊,带动起地上斑驳的树。他轻轻握起陈五的手,那是一双辛劳了大半辈子布满了茧子的手。它没有刺痛他,却让他的心头涌上一股子酸涩。他看着陈五的手微微皱了皱眉也不言语,他刚想开口询问,就见他煞有其事地帮他看起了手相。这双手虽紧紧地握着,可他的手却一点也不想挣脱出这粗糙的大掌。
只是一回头的功夫,几辆破旧不堪的平板车,就突然驶在了繁华的淮海路边,没有丝毫羞怯和尴尬,只有平凡的幸福与满足。恰似一支没有乐队的迎亲队伍,在晨光中竟显得有些壮观。陈五猜想,他们一定彼此珍惜,珍惜现在的日子,憧憬着未来。霎时,心中一股暖流涌动,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或许,人生也就是这样,酸甜苦辣都尝过了,唯独没有尝过咸。
咸味儿是什么呢?那时人生中必不可缺的东西,就譬如一道菜,咸一定不是这道菜的味道,也不是这道菜的关键,可若是将这咸给抽走,那么这道菜就将失去灵魂,变得平淡而无味。每个人都希望有一个精彩的人生,那么就一定不需要那些倦怠的日子吗?精彩与倦怠,一对反义词,相克,又相生。
生活中,人们一定不希望犯错。可犯的错误,能从而生出经验,才能推动一个人的发展。发展就需要错误,这就是一种相生相克的关系。生活中有很多我们不喜欢的东西,可我们必须接受它,融汇它,贯通它。
江浙的水是美的,江浙的夕阳也是美的。曾经,渔船在夕阳中穿梭,今日,游轮在夕阳下轰鸣,如梦如幻,现实与梦境,都将不复存在,扭曲,褶皱,昏沉的灯下,发黄的纸张,燃烧,破碎,化为灰烬,洒在空中,落得飘絮。
夕阳的美,河流的美,彼岸的美,船只的美,江南的美,亲情与五味杂交的美,但还是最享受,那独自一个人,倚在黄浦江畔的美。
上海是什么?是灯火下的阑珊。
生于上海,今朝却要到远方,轻装上阵,但却是大包小包的归来。说好的50年,却因辗转留恋耽误,那一回眸,却让人迷失自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会儿,就要去河西了。
真的,只有五十年吗?
不知不知,说好的不是五十年,或许是五百年,五千年,甚至是五万年。
父子俩在灯光下走着,走着,时光在一霎那间好像凝固了。
没有说一句话,却胜似千叮咛万嘱咐。
不放弃,不退缩,勇往直前,只有坚持才能让人继续走下去。
此时的天空似有繁星升起,划破天际,街上流光溢彩,胜似节日;坐在一根长椅中,深厚的黄浦江,寂静,厚重,温情。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一位父亲与一位儿子依傍着,坐在路边的一张长凳上。面对如此醉人的月色,若不好好欣赏,岂不辜负了?夜空中,皎月触动着柔软的心房,仿佛所有尘埃瞬间化为须臾,消失殆尽。月色渐浓、有那么一抹淡淡的鹅黄色在墨蓝中穿梭,心被点亮,它得到父爱的庇佑。夜风拂去了一天的烦闷,父亲在月色下为儿子披上外套。他从不爱多说话,但满满的爱却溢于一举一动间。
入秋了,绿色的银杏树叶开始慢慢变黄。秋风习习,叶子像一张张发黄的书页似的从桌上脱落了,打着转飘落下来。那些落在地上的黄叶日积月累,就像给大地盖上了一条金黄色的毯子,踩上去软绵绵的。每每这时,同学们兴奋地跑来,到脚下捡起地上的落叶折起来,撒到空中,也别有一份滋味。
走在金黄的毯子上,留下的痕迹便是沙沙的,书架上的书籍在时间的历练中渐变为微黄,而银杏的叶子也正是如此。陈五也在时间的磨砺中日渐成长。但不论它在生命长轴上涂抹上多少色彩,始终都会将书籍当作一个目的地。那里有缤纷的文字,给我带来舒缓与镇定。
野蜂飞舞,飞入林间。
时间永远是神秘的,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在彼此身上,我们似乎都看到了时间流淌过的痕迹。大家都长大了,也会在长大的基础上继续学习,继续前进,很多东西都变了,人变了,物变了,变得不再像曾经那样幼稚,呆滞,整天嘻嘻哈哈,在那份稍稍褪去了稚嫩的青涩外表下,内心的小世界不知何时悄然开始了变化。而那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池塘边的清凉,书桌前的辛苦,教室里的专注,终将会含着泪挥手告别。
四
火车上,4号车厢里。
看着窗外景物模糊成黄绿色一片,“哐当哐当”铁轨撞击的声音将陈五拉回现实。陈五握着空空的水壶,默叹一声。
过一会儿,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男人走来。他是个流浪汉,脸上的皱纹是生活带给他的磨难。他捧着一个烂了的苹果,咬了一口。他的动作缓慢又轻柔,仿佛手中的是稀世珍宝那样小心翼翼。他的嘴冻得发紫,却笑了。
火车一声长鸣,飞也似的离开了车站。
当火车载着他慢慢离开上海时,陈五的心中有对未来的恐惧和淡淡的惆怅。即使是冬日的萧索景象也牵动着他的心。离开这个生育他养殖他的地方,就像树被砍去了根。
良三没心没肺的吃着母亲临别前送的苹果,连苹果核都舍不得吐。
李鸣则是抽噎着,不停的哭。
陈五捧着全家福,看着幼时的自己和年轻的父母,长叹一声。
“鸣子,别哭了,看看窗外。”
“五哥,要不要苹果,送你一个!”
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大家都懒懒散散的。
在动荡的车厢里,突然感到脚下一沉。
只见一个老汉,在膝下的位置趴着。
这老汉,油腻腻的头发残缺的垂在黝黑的脸颊旁,一件老头衫上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松松垮垮的袖口上 沾满了泥泞,握着一个瘪了的塑料罐正在摇着陈五的裤脚。哦,是乞丐。
“农村是广阔天地,到那里时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们是知青,没有钱。”
那老汉似乎还是不依不饶,惹得大家有些烦躁了。
“给他一个苹果吧,真是可怜!”
1968年10月份,入秋了。
“看!山,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山那!”
这火车,一路就往山里走,两边都是土道,偶尔有一些动物在前行。
“老师说,我们去二道沟……”
山,雄伟壮阔,虽然火车的声音响亮,可那气势,可远不比山洪亮。
蓝天白云,天高云淡,多么高的境界!第一次感受到自然的风光,大家都惊叫了起来,又唱又跳,又为自己第一次的长途旅行庆祝,吃着橘子和煮鸡蛋,笑呵呵的,不亦乐乎。
快到中间的站了,好像在山里。
“请各位拉上窗帘,关上门窗,坐在座位上,不要大呼小叫。”远处传来服务员贴心的告示。
“干嘛关窗,拉窗帘啊?”
“人家让你拉,你就拉。”
呜——一声长鸣,大部分人都拉上了窗户,可唯独有破例,前两排有一个小姐,一副很傲娇的样子,包被放在桌上,悠闲地吃着苹果。
突然,就在这一瞬间,砰——那个座位的窗户被砸开了,其他旅客纷纷把目光移向别的地方,有的旅客甚至还闭上了眼睛,装起了睡觉。
几个“飞贼”,冲了过来,按住女人,任凭她呼叫,把她的财产全部抱走,又开始对她拳打脚踢,并开始骂人。
站台的村民或许和他们认识,并没有阻止,该干啥干啥。
女人被揍的鼻青脸肿,哀嚎着让他们求饶。
后来,陈五才知道,因为治安不好,所以很多站台都会有这样的人。
车厢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陈五沉默不语,良三他们更是不知所云。
空气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诡异,伴随着死一般的寂静。面对僵局,连隆隆作响的火车机器都无法为这满是火药味的对峙降温。
3分钟后,飞贼抢完了东西,像泥鳅一样又走了,火车又是一声长鸣,开进了山中。
那女人开始破口大骂:“你们为啥不帮我,为啥不帮我!我财产都没了,我告你们!”
人们大多都不屑于搭理她,只有一个老人徐徐道来:“所以人家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那女人已经一个半疯了。
李鸣心有余悸的说:“不会再来吧。”
“没事的,拉上窗帘,关个窗就行。”
火车的速度是很慢的,天空也是瞬息万变。从天高云淡到斗转星移,一切都是冰粉而又绚烂。流光溢彩的星河发出宝石般的光亮,是乌烟瘴气的大城市未曾有的,而那一派恬淡与宁静也是市井繁华中不会有的,大自然的气象,赐予了山脉与森林生命与动力,并持续延续下去,以至于无穷。
李鸣带来的东西五花八门,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又长又好好看的木头剑。
这把剑,酷似关公的大刀拆开刀柄,大约两米长……
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把这玩意儿带上班车的。
这应该数以违禁品吧……
放进下面的行李仓?也不可能。
放到座椅中的过道里?更不可能。
总之这是千古之谜。
夜深了,星闪烁,点着煤油灯看完了最后一本书,李鸣就上床睡觉去了。
“看看你这懒样,多好看的夜景,一点也不会珍惜!”
“你懂啥,睡一觉,养身,否则你的身体就撑不住啦!”
哈哈哈……陈五看了看窗外,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良三啊,你也早点休息吧!”
“哎呀五哥我知道的,用不着你操心!”
繁星照耀在大地上,火车缓缓在月光行驶,没有丝毫的迟钝,没有丝毫的停留。
又是一个黎明破晓时分,清脆如银铃般的风声将昏睡中的陈五渐渐唤醒,他缓缓推开火车窗,任清风徐徐吹拂脸庞,四周的树木叶随风和火车慵懒又缓慢的开过而沙沙作响
这一天早上,陈五第一次起床这么晚。
其他几人也纷纷换好衣服,不约而同的望向窗外。
“好期待啊,突然不想家啦!”
“好啊,真没良心,还良三呢,哈哈哈……”
呼啸的火车驶入了北国,北平的风,石家庄的风,长春的风,快到了,快到了!
此刻的长春又是不一样了,秋末冬初,雪缓缓地下了袭来,大家都紧了紧大衣,呼出的白雾足矣体现天寒地冻的一片景象。
哎呀好冷啊!
下车了,火车门被打开,一阵白气吐出,似是感受到了逃脱城市的拘束的痛快。阵阵麦香拂来,合上双眼,仿佛自己已在麦田中劳作,耕耘,等待着丰收。这里的风是安宁的,清新的,风中夹杂着麦田的抚动。回头望去,麦田的深处,依稀立着几座散落的土屋,清一色的的土墙,腐朽的屋瓦,都好像一颗木桩,年轮上都印记着岁月的斑驳,留下一缕厚重的久远感。推开一扇沉重的大木门,幽静古老的气氛使人仿佛置身于历史的长流中,挑动着曾经的回忆。
放眼望去,简直就是一派新奇的农村景象,可按照老师在报名时说的,会有村民在村子的入口来迎接他们的到来,但是,人呢?
算了,没有人,那就先逛一逛吧。
他们想象中的农村,和二道沟的农村真不一样,这里都是土屋子,远处有成片的森林,有些地方已经结冰,还隐隐约约有一些牛马车。
不远处,终于匆匆跑过来了一个人。
“哎呀,你们是二道沟来的吧,来来来,快进屋。”
原来是本村的村长,他那半寸长的短发像秋天的芦草一样又干又硬,没有一点儿油性。黝黑的脸庞、倔强的神情,犀利如炬的明眸仿佛将一切看透。他坐定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你们了呀,孩子们!一开始有一堆人来在这里,俺以为那是二道沟的呢,大家都来庆祝,搞了半天,是三道沟的,现在刚赶来,我现在临时迎接一下,欢迎!”
陈五看到了村长桌上的一长图案纸,村长见他看得认真,颇为陶醉,便微笑着把剪纸小心地递给了他,一瞬间,陈五有些不知所措。“拿着吧!这不过是个纸玩意儿。现在,孩子们玩具多的是!”
随即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陈五一行七个人大包小包的拎着,村长赶紧找来几个村民腾出来几个三间房给他们住。
“老伯,这房子漏水吗,好像是土的…..”
听住在农村的大伯说,当他们初到农村时,互为依靠。即使这里的生活条件远不如城市,常缺水缺 电,但那份“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宿命感让他们如被贬岭南的苏东坡那样,安贫乐道,可那还是上海农村呢。
“怎么可能漏水呢哈哈哈,我跟你讲啊,”村长故作玄乎,“这房子你们知道是什么做的吗?”
“老伯您讲!”禁不住好奇,大家又问。
“我们把泥土和稻草搅拌在一起,用大长叉子堆成墙,屋顶啊都是松木和瓦片打起来的,绝对漏不了,以后啊你们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把我们当亲人,进屋收拾去吧!”
农村都是如此质朴的吗?未等思索,一间三间房就已经等待他们的入住了。
陈五,良三,和李鸣住了进去。
好大一间房!可这土堆怎么用啊?
村长暖心一笑:“这是炕,在底下烧火,暖和了就可以睡觉,这是灶台,做饭用的。”
“你们先收拾一天,明天和我们一起学农,耕地啥的就靠你们这群兔羔子了!”
“啊呀,这待遇,太好啦!”
“那是,有住的地方啦!”
“你还记得临走时学校给每个人发的赤脚医生手册了吗,我带着了,老师说必须要戴。”
“谁不是,我也带啦!”
这时,陈五一声哎呀打破了大家的讨论。
“我那册子呢,那册子呢?”
“五哥啊,你眼神儿可真不好,在灶台上呢!”
良三拿出个苹果就开始啃。
农村永远是美好的,婉转的鸟,陈五刚见两只燕子不停地飞进飞出,像是在看看这里是不是适合安家。试探完毕,它们便安心地开始了筑巢。两只燕子从外面衔来了筑巢的材料,慢慢地,屋檐下可见一些黑黑的泥点。
李鸣的鞋子那么脏,裤腿上全是做晚饭时沾的干面糊。陈五刚干完活,脏外套还没换下来。最好看的那一件还在家里呢……
当山峦被白雪覆盖,当湖泊被冰川封锁,有一种花却在绽放,那就是月季花。
一朵朵红色的月季开在墙头,花朵还是从前在上海那样,只是换了地方,换了情调了。曾经有时经过熟悉的门口,向里望去,却见那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竹椅,同样的书籍,同样的身影,父亲依旧端坐在那里,容貌却又沧桑了几分。静静的月季无声地开着。父亲啊,终于,我明白了,你宁静的小院,那一朵朵花,寄托着哀怨与乡愁。
顶着灿烂但雪白的天,抬眼就见的云,绽放,撒下了片片雪花。那轻轻快快的脚步就踏上彩云之南的平地。一路上轧着碎石子儿渡过独木桥才到那些低矮的房屋,也属于这片安宁的境界,看黄土搭成的平房和黄土建造的器具。若是略拘谨地走进黑漆漆的屋子,像飞蛾似的铺满整个土屋,阴暗,但是干燥,低矮,但是温暖,这就是亲情,换不来的亲情。屋子里的人们茫然却清亮的眼睛定定看着远方,那座1045米高的,当地人一口一个“花剌子山”的雪岱山,晴爽殊甚,而东北风颇厉。从山脚仰望山,山不高而秀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可也称得上是巍峨雄壮。似乎在为自己的幸福安康而享受,而快乐。清风掩着的太阳不时透进来,一片光晕。
陈五望了望他们,又看了看手中的全家福。虽是乡村生,却胜城中梦。
气温骤降,抬头仰望,雪岱山的山峰犹如父亲和母亲在家门口的土坡上向北方翘首张望的身影,耸立在云端,闪闪发光。在这神圣的山峰前,陈五内心向往触及的高度,也随着旅程中海拔的升高而愈显强烈。
五
“黑瞎子来啦!黑瞎子,黑瞎子!”
惊叫声惊醒了陈五和其余两个人,他们坐了起来,左顾右盼。
“黑瞎子是啥啊?”
“不知道,有可能是无赖。”
“既然有人要打他,那就没事儿了。”
“接着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伴随着更夫的钟声,金色的光芒开始一寸一寸扫过山丘。那山丘上的雪,被阳光映照得如梦如幻。陈五尚来不及分辨是否自东方而来之时,就见太阳出现在眼中。日出没有给陈五想象中的威压,却透着一种醇厚与庄重。陈五起来了,望向远方,太阳将光芒照在这座山——苏联,日本,和中国三国的交接,被分成三份,贪婪的泼洒着。在它慢慢升起间,天地间没有了一点声音,那是一种神圣而又亲切的感觉,好像早已彩排了无数遍,拿最好的呈现在了二道沟的面前。陈五一行人简单洗漱后,就出门了,街上突然跑过来一个人,焦急地对他们说:“你们还不知道吧,不,应该是睡得太熟了,昨天黑瞎子进村了!”
“老伯伯,您慢慢讲,黑瞎子是啥啊?”
“啊,你们不知道黑瞎子是啥,哦哦哦,”老伯伯思考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了一样,“那你们是知青,上山下乡的?”
“对呀!”
“哎呀!欢迎欢迎!”
“老伯伯,什么黑瞎子啊?什么昨天晚上黑瞎子来了啊?是一个人吗?”
“为什么要打他,打死了咋办,他是瞎子,是残疾啊!”
“哦,黑瞎子是黑熊,从雪岱山那儿下来的,一巴掌就能排死人啊!”
一听到“死”这个字儿,大家都不寒而栗。
“哎呀,你们几个小崽子怎么跑这儿来啦,快去和北边儿山坡地上的马大伯学农耕,快去!”
有对那个村民紧急的说:“快把神枪手吴哥叫来,那黑瞎子抓都抓不住!”
山坡地那儿里,陈五几个人拎着锄头,大汗淋漓的喘着粗气。
“你看啊,刨地是这么刨的,不然地刨不开。”
“对了,马叔,”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马叔的讲述,“我们想去看吴叔打黑瞎子!”
瞬间,几个人一下子就来劲儿了,你一言我一语,为了让马叔动摇,还夸大其词,用村民的口音说“那害瞎子”比两个人叠起来都高那,一只胳膊就能劈断一根木头什么的,还说什么“双目想饼那么大”一顿胡编烂造,完完全全把这熊说成了鬼。
“害,你们几个兔崽子都编的什么烂八七糟的,我能没见过熊?把这片地的杂草出完再去!”
他指了指旁边那一块很小的泥地,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草就出完了。
“去吧,孩子们!这么热衷于黑瞎子,别被伤着了!”
后来,他们才得知,这头黑瞎子半夜去苞米地里啃苞米。那苞米堆起来,和一辆拖拉机那么高,夜里也没有人看守,于是黑瞎子就在里面逞能,足足啃掉了半堆苞米,可他逃走时,却触到了大夹子。这夹子太毒了,是村西边铁匠铺的师傅王师傅锻造的。
这王师傅啊,打的铁器,掺了钢,所以啥铁器,只要是他锻造的,必然是锋利的。人们用他锻造的斧头砍树,只一下,就能入木三分;用他家铺子打的剑,轻轻一豁,就能削下来半块皮。这王师傅,60岁了,有俩徒弟,这个我们暂且先搁这儿,接着看这黑瞎子。
黑瞎子啊,还真是瞎子,又黑又瞎,走路不看道儿的,脚瞬间就被夹住了,可他想逃命啊,叫唤了一声,滴着血就跑了,这才是村民发觉并追杀。
陈五和良三,李鸣就跟着村民上路了。
一阵连滚带爬后,他们几个跟着那些村民跑到了山上的原始森林里,陡峭的山势,漫长的路程,对于大都市的学生,真是一大挑战。但郁郁葱葱的山林、蓝天白云,能够抚慰你的疲惫,涓涓细流、山鸟啾啾,都是陪伴你一路的好友。道路真是耗体力!但还好,路边总有石头,简直就是大自然的馈赠,陈五他们走不动的时候,或倚、或撑、或顶。它可以帮你征服全程,于是不久,原始森林便近在咫尺。
突然,一阵咆哮声震慑了整个森林,一时间,众鸟自林中飞出,遮天蔽日,掠过头顶,齐齐盘旋于大佛之上,其势一如百鸟朝凤。大家的心中,不由得生起敬畏之情,默然低首,原本身边的嘈杂声,也渐消渐散。未几抬头望向大佛,金色的阳光为佛身披上了一件袈裟,群鸟依偎大佛的周身久久不去,俯视着大家——犹如天神下凡,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那久久被埋藏在心底的,几将遗忘的,对自然万物的平等之心、敬畏之情,则被重新唤醒了。
那黑瞎子,咆哮的声音尽是不甘,他的脚腕子被一个农村常用的半米高的铁架子狠狠地夹住了,几十只猎犬围在他身旁狂吠,可又不敢上前。
您可别说,这东西力气可是真的不小。虽然脚负了伤,可打起架来那可不含糊,猎人朝他开枪,他就把他们打飞,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终于,人群中窜出一个人影,手里拿着一台旧时日伪军用的连发枪,对着黑熊的上颚就是一枪,瞬间,青的,紫的,红的,白的,一并贯穿头颅,从嘴巴射进去,直接从后脑勺射出来,一颗子弹冲破了云霄,在晌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随即消失在了树林里。又是一枪,眼珠子被直接像戳气球一样爆炸了,瞬间爆炸出殷红的血液。巨熊咆哮一声,似乎不太稳了,晃晃悠悠的,这时,其余的猎人和村民一拥而上,拿枪的也不瞄准,只道一通乱射;拿着刺刀的就冲上前去,也不看看,就一通乱戳,鲜血直流,崩的到处都是,一股血腥味儿隐约传了出来,把大家呛的不行。
天色渐暗——远方的天际已从蓝色渐变为灰色。河对岸树林里的蝉,也叫得越发疲弱了。灰蒙蒙的天幕上,月亮露出了身影。向西眺望,太阳被埋在云层里,依稀透着今天最后的一缕光。想必这时,家家户户的餐桌上,已经腾起了袅袅翠烟吧!
陈五骤然一惊:完了,还没做饭呢!
大家也无心恋战,饿的身体需要食物的填充,于是叫来了牛车。
“来几个人呢,绑牛车上抬回去!”
那黑熊啊,可真是又肥又大,来了俩人,板都板不动;又有几个人搭把手,才勉强抬起来。把熊往车上一扔,车木板差点儿没断;捆绑的绳子绑定后,熊的脑袋直顶牛屁股,腿呢,竟然露在了外面!而且这已经是村里最大的牛车了!
村里的二狗子要了熊脖颈上的毛。
其余的人有的要了熊的肉,有的要了熊的牙齿,村长要了熊的皮毛。
于是,那一副残破不全的尸体便被扔进了树丛里。
人们一般是不钯废料扔进河沟的周围的。
河沟从山上流下来,流经村庄,直达村口,再流走,村里人都靠这条河为生。
这二道沟那儿里的雪岱沟,是一条永远被神秘覆盖的河流。
每每到下雨的时节,河沟里就会出现成群结队的哈什蚂,它们有红色的肚皮和硕大的眼睛。一到了雨季,村民们就已经守株待兔,等着这些小可怜儿泵入自己的竹篓中,再一挑,顺势捞上几条鱼——他们可从来都不会饿着肚子。
哈什蚂是这里的一绝。
把哈什蚂的肚子刨开,里面的精华,就是那爆浆的油。
当然大家是不刨肚子的,虽然能允吸到油,可是未免太浪费了,大家一般清炖它;把锅里加水和油,把哈什蚂一个个全都扔进去,水瞬间溅了一地,这个时候,哈什蚂的油会最大化的把油蒸发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再混到水里,瞬间精华就出来了。
一种很咸,很香,和一种哈什蚂特有的淡淡的腥味儿就出锅了。一个个哈什蚂,圆鼓鼓的,着实让人食欲大增。这个时候,打个鸡蛋,整点大酱和葱,那味道别提有多香了!
这一天,良三向邻居借了个竹篓,就瞒着另外两个人前进了。
把竹篓卡在小溪里,河水都被过滤了出去,不久就有好几条小鱼落网。小鱼的眼睛是橘黄色的,又有些白,中间一个黑溜溜的眼睛,也不转,只是呆滞的望着空中。银白色的身体,一条蓝色的尾巴,小巧可爱,良三随手一扔,就把它扔进桶里了。
过了许久,等到的只有沙子和小鱼,可半天都没等到哈什蚂,不禁破口骂了起来,可这时候,一个圆鼓鼓的东西一下子就撞到了竹篓,差点没有把竹篓撞倒。天哪,这么大一条鱼……哦不,竟然是哈什蚂!这只哈什蚂鼓着腮帮子,不停的叫唤,红肚皮亮灿灿的,在阳光下五彩斑斓,还没等他把这只哈什蚂抓起来呢,“啪”又是一下子,把手打的可疼了,抬手一抓,天哪,是一只这么大的哈什蚂!随即,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只,两只…..竹篓里不仅有了哈什蚂,还多了一些浮萍和小鱼,收获颇丰,笑容已经洋溢在了脸上,他拎起竹篓,哼着小曲,就回去了。
“唉你跑哪里去了?”远处的陈五扔下锄头,跑了过来,可当他看到筐里的鱼时,就笑了起来。“你就抓这么点鱼啊?”
“没有啊,你看……”良三举起剩下的竹筐,“你看,这么多哈什蚂啊!”
“哎呀,这么多!今天晚饭我们估计能饱腹啦!”
陈五匆忙跑了回去,把李鸣拉了过来,指给他看,“够多吧。”
“良三你快去收麦子吧,我把竹篓收起来!”
晚上,点起一盏煤油灯,灯下的锅里煮着一只只令人垂涎欲滴的哈什蚂,良三啃着苹果,陈五呆呆地望着全家福,李鸣又抽搭了起来,说自己想娘做的饭了……
“你娘做的啥啊?”“小米粥。”
“要想娘了,就吃个苹果,大城市的,有那味儿!”
“三儿,给我一个,我也想家!”
“你就别吃了,你胃口小……”
出锅的哈什蚂,油淌得到处都是,腻在汤汁儿里,腥香的味道把一些野外的猫猫狗狗都吸引过来了,它们趴在窗户上,闻着味道,吐着舌头。
汤汁渗过竹盘子,点点滴滴漏到桌子上,掰开木枝,当成筷子,第一次原始的滋味从嘴巴流入,一种古老的思维和神经的跳跃激起了阵阵涟漪,荡起了丝丝波澜,挑动着味蕾。
乡村的食物和城里的食物真是不一样,那是一种来自大自然的,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没有劣质,没有腐朽,没有杂乱的掺和,只有水的味道,草的味道,,鱼的味道,虾的味道,和哈什蚂本有的味道。
吃着吃着,陈五他们就哭了,小时候,生活在的城里,每每吃到青蛙,也是这股熟悉的味道,他们终于想了起来,还有一种必不可缺的味道,那就是——家乡的,乃至亲情的味道。
六
学农做的日子到了。
种地不是快冬天了该干的事儿,大家开始铲地,刨地,用碗口镰刀把一排一排的麦子收割下来,抱成一堆。
马大伯教的连连叹气:动作还是学不到位。
就这样,春去冬来,北国的雪大多也融化了,只有一些冰和霜还依稀存在,熬到夏天再化成水洼。
春天来了,动物们一下子家都苏醒了,下山的下山,咬人的咬人,偷苞米的偷苞米,村里的人都害怕的轮班拿着枪和斧头守在山坡地,防止野兽。
这天,陈天几个人想进森林里砍点儿柴,也不懂卷起裤腿儿,拎着锋利的斧子,还拿着一张大饼和几个苹果。
清晨的水汽还没有退去,连着雾气,在半空中缓慢的徘徊,又仿佛置身于天宫之中,云彩荡漾在胸前,仿佛唾手可得。
因为是原始森林,树木都直蹿云霄,一长就是9米,最低也有十几米了,好像望不到头,令人瞬间敬畏了起来,恭恭敬敬的从一旁绕过去,再一直走,走到溪流边,打一瓶水,一饮而尽,仰望那块被繁密的枝叶遮住的太阳。
时而一声低沉的吼叫声,时而一句婉转的莺啼;置身于这深林之中,伊已经不知所从,累了就可以任意挑一块空闲的地方躺着,醒了就继续工作,身旁的小溪中有很多田螺,微微烧一下就能吃;还有蚕蛹,这些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蘑菇是不敢轻易摘的,虽然能煲小雏鸡,但是有的蘑菇是有毒的,吃了便会像村里的王婶儿那样,一跌不振,昏在床上好几天。
可还是要小心的,大家都会爬树,万一东北虎来了的话,可以向上爬。
竹篓里的柴越来越多,粗的,细的,只要扔进灶坑里,那火可就上来了。
可是,好巧不巧,这声音惊动了林子里的其他毒蛇猛兽,并吸引了一只庞然大物的到来。
且说陈五他们正在砍柴,突然一阵吼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啊,如此熟悉的声音,是黑熊吗,天哪,快上树!
几人扔下柴火,拎起斧子就匆匆向树上爬,这是,一只橘黄色,或者说那是黄色的脊背,和长条状的黑色花纹,是一只老虎!
大家瞬间紧张了起来,但东北虎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一直在树下徘徊。
“你说这大个子会爬树吗?”
“扯淡呢,他要会爬树,我就请你吃哈什蚂!”陈五学着村民豪放的东北腔,自信的说,“看我扔一把斧子砍死他!”
一把斧头扔了下去,老虎一个躲闪,斧头卡在了草丛里,老虎大吼一声,一抬头,正好看到了树上的几个人,他大怒,疯狂的撞击树木,有不停的吼叫,双腿扫着地上的落叶,时而低沉的从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嗷嗷的叫声让几人不寒而栗。
就这样,他们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只能吃着大饼,坐在大树上,又无法下去。
远处已经有灯火亮起,星河已经挂在了空中。
李鸣突然哭了起来:“怎么办……回不去了……”
“总有办法的,”良三回答,“只要它的叫喊声引起了村民的注意,就可以了,我们先喊一嗓子,等别人的回应!”
“嗷——救命啊——”
“救命……”一阵回音后,老虎也不甘示弱的一声大喊,仿佛在为他们的“示威”而感到恼怒和烦躁。
“救命啊——”又是一嗓子,远处好像有了回应,传来了几声模糊叫喊后,火把的位置渐渐向这里移了过来。老虎仍旧不识趣的撞击着树,树皮渐渐脱落,树干渐渐动摇。
“怎么办,好想回家……”几人啼哭了起来,可老虎仍旧不依不饶的包围着他们,闹得人心惶惶,而这个时候的月亮已不在是美丽的景观,而是鬼门关缓缓的打开,阎王在向他们招手,眼前的星空变成了血珠,银河变成了黄泉……
终于,几声枪响,那只庞然大物不甘心的嚎叫一声后,便徐徐倒地,重重的砸在了落叶之中,是吴叔!他招了招手,收拾了一下,让几个人下来。
“天哪,我们砍树遭报应了!”李鸣心有余悸的说。
“别说话了,快走吧,你想再被野兽追?”
吴叔的脸色很阴沉,他咳了几声,沉重且严厉的说:“不要到这里来砍柴。”
…….
原来,在宣统三年时,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巫师,有一天他一家到山里,干什么大家已经都忘却了,只知道最后他的孩子被野兽杀死了,他十分的悲愤,意识糊涂,不分黑白,胡思乱想,导致自己以为是村里的小孩把自己的儿子杀害,更加上这是一位黑巫师,于是回到家便割腕自杀,发誓死后便要所有进了森林里的小孩儿来给他陪葬。
过了几日,有一堆顽童上山去玩,主要是想搞破坏,却破天荒的在森林边缘的田地那里遇到了老虎!你可知老虎不会到森林边缘的啊,包括陈五他们砍柴的地方,都不会进去太深的。
这几个顽童手足无措,大呼小叫,在被老虎残忍杀害的时候,一位村民循声而至,可老虎吃完后,或许是饱腹了,并没有对村民下手。
村民大叫着跑回了村,告诉了大家,于是从此,但凡有没有到农村结婚岁数的小孩,但凡进去,九死一生。
从此,再也没有小孩进去玩,只有猎户进去打猎。
陈五他们一直对这个林有好奇心,便央求吴叔再讲一个,吴叔笑了笑,边走,边举起了那把枪,这可把陈五吓了一跳。
“你们看到这把枪了吗,曾经,它属于日军……”
“这是为什么呢?”
“早些时日了,当时毛子(苏联人)红军和日伪军作战,鬼子战败了,就逃,逃到这片林子里啊……”
“怎么,遇到野兽了?黑瞎子?”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不然好好一把枪,干嘛就送人?
“他们遇到毛子啦!毛子拿着刺刀枪,双方你一抢我一枪,两个人那,各把各的刺刀刺到对方肚子里,就这么站着,就死啦!”
大家吓了一大跳,又颇为惊讶,站这怎么死的呢?
“对呀,就这么死的啊!毛子啊,开着大飞机就炸,把那一片儿给炸的血肉模糊,后来叔上山去砍柴,看到了已经全是死人的战场,那已经是毛子打死整个鬼子军队的第二天了,他们早撤军了,叔就捡了一把枪,军用的,好!”
瞬间,大山好像被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吸引着陈五他们的好奇心,虽然不知道“宣统”是个啥,“毛子”是个啥,但想了想,“毛子”和“帽子”颇为相似,那一定是戴着帽子打仗的士兵,十分新鲜,可是什么帽子呢?鸭舌帽?草帽?还是其他的?百思不得其解。
“吴叔,山上还有枪吗,我还想要?”
“早没啦,都清理走啦!”
“陈五啊,大难不死,你还敢上山?你哪里来的胆子!”
随即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七
在这一种麻木之中,每天有规律的,不停的劳动,春去冬来,唯一能取乐的只有那些被困在手中间的青蛙,被弹弓打下来的麻雀,和那些带过来的物品。
村里有些人肚子疼,脑袋疼,头疼,而下乡时发的《赤脚医生手册》就派上了用场。
“唉,村头的王师傅打铁的时候头疼,昏过去啦!”
对了,还没有介绍王师傅呢。
这个王师傅,打铁打的非常好,近日来,他收了俩徒弟,把自己的手艺传承下去。两个徒弟中,一个叫孙文,另一个是村口一户人家的儿子,5岁就力大如牛,所以才能干的动这个重活,去学习打铁。
今天,淬火的时候,旁边的火加温,要融化一些铁,或许是太烫的缘故罢,热气虽看不见,却如一层厚厚的海绵闷在脸上,大汗淋漓且气喘吁吁,不一会儿,他手一松,60多岁的一位老人就倒在了地上。
村里的人都说这几个知青有什么什么书,说是神书,是天书,看了就能起死回生,什么病都能治,这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了,且村民们都对其深信不疑,可这也给了陈五第一次邂逅王师傅的机会。
早上,一个集体户的七个人中,其余人不是在劳作就是在抓野味,要么在晒日光浴,可正好陈五要回来从井里打一些水,一抬头,迎面就撞上了王婶儿。
王婶儿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哎呦”一声:“快,快,那谁,小伙子,带没带那个啥书?”
“什么那个啥?”陈五不太明白。
“就那个治病的书,可以起死回生的!”
陈五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赶忙回去拿。
“好了,干啥啊,那么急?”此时的陈五已经在乡村呆了好些时候了,个头也涨了不少,已经能和中年的王婶儿眼对眼,脸对脸的说话了。
“村那边的铁匠铺里,王师傅昏倒了,要你去治!快去,要出人命的!”
陈五一听,吓了一大跳,又待在原地,好像在思索什么。
“别愣着了,快去吧,快去!”
陈五一向想要一个好的品德,于是快马加鞭的去了,留下王婶儿在原地嘀咕:“也不知道这家伙这么一熏,死了没,都六十多了,我估计还活不到这岁数呢……”随即又看了看远方:“这书真有那么神?”
铁匠铺里,经过册子的指导,王师傅终于慢慢张开了眼睛,瞬间,人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在为这个英勇的少年鼓掌;突然,一泼凉水泼到了他脸上,王师傅双目一睁:“他妈是哪个神经病,杀千刀的,我没死!”
瞬间,在人群中,一个尴尬的形象——手里举着铁盆儿,一个矮小的年轻人,是村里的王二狗,他歉意又憨憨的笑了笑:“我这不是想让您清醒点儿吗……”
“你咋不清醒!”
“啥事儿啊!”良三他们几个循着声音,也跑过来了。
“王叔,您这病我治好了,但求您能满足我一件事儿…..”这时,一言不语的陈五说话了。
“哦对了,王师傅,我还没跟您说呢,”村长反应了过来,连忙说,“就是这位叫陈五的知青救了您的一条命啊!”
“行,小兄弟,你说!”刹那间,王师傅的语气就温和了。
陈五羡慕的目光从烧铁的桶转向想了卓尚未成型的斧头,又抬头锁定到了屋子里的两个徒弟身上,最后回到王师傅慈祥的目光那里。“您说话,算数?”
“那,算数!”
“王叔啊,我想当您徒弟!”
王师傅愣了几秒,以为他只想要一把斧头,一根锄头一类,真没想到脱口而出的是这句话。
“这也不难,你可以当,就怕你干不动这活…….”
“天哪陈五,你不用干农活啦,真爽!”
“王师傅,请受徒弟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
多好的册子!
……..
记忆中,有一处古老而历经沧桑的小巷,那里有古老的院子,古老的印记,从那里,陈五得到了一套珍藏至今的针灸。
走几步到就能看见的小屋子里,土里土气,但是每天都有药香传来。住在屋子里的张爷爷,是个老中医,研究了大半辈子的医术,却把自己的青春搭进去了,他收集了很多的药材,而他的家中,总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中药和器具。你看那银针,又细又尖,一根根的平躺在那里,也不生锈,可看起来一定是有些年头的,不然外面的皮套为什么已经磨损了呢。陈五因为用艺术就活了一大活人,高兴着呢,正巧看到有一章节写的“针灸”,要用针,于是就喜欢端着凳子,坐在院子外面悠闲地看他磨药,熬汤。当那一缕缕药气逐渐弥漫整个屋子时,陈五大吃一惊,翻了翻册子,好像有这么一个东西,又好像没有,不知道个所以然。
这一好奇,便激起了他的兴趣,这一坐就是好久。“进来吧。”一句简短而有力的话让陈五鬼使神差的就跟着老爷爷走了进去。
放眼望去,整个古色古香的屋子不仅是住宅,还是一个店铺。高大结实的柜台,黑褐色的门面,发黄陈旧的标签,是药铺的全部设施。可难道只有这些东西吗?当然不是。看,那桌子虽然已经褪色,可是上面的小秤可没有褪色。一杆小秤,一双粗手,起了老茧但是干起活来干净利索。柜子上,有一堆奇形怪状的植物,有的发黄,发棕,还有的发白,排着队,像一排整装待发的士兵。张爷爷在重重的药柜之间穿梭不歇,擦拭着瓶罐,摆弄着物品,时而在秤上称一称,时而在罐子里装一装,陈五愣了神儿,猜测到:这大概便是爷爷每天的工作。他嘴角微扬。
也许在遥远的山中,是不是也有人温柔地采摘这些药草,然后晾晒,然后品尝。他经常会像变戏法似的,口袋里永远有润喉的方糖,轻轻放进嘴里,一瞬间,一种如同置身清风之间的滋味萦绕舌间。灶台上升着火,可烹饪的并不是哈什蚂,而是一大缸子祸色的药汤。张爷爷佝偻的背影忙碌在炉子周围,雾气遮挡住了他的脸,神秘,有趣。药罐里冒出的气体,还有不断灼烧着药罐底部的蓝色火苗,那些景象,活像村长烧水的样子,这些有趣的景象,都一一定格在时光碎片里。这是,张爷爷突然双手捧起一个土碗,放上一种土黄色的,酷似萝卜,且根部有很多须子的植物,投进锅里,稍许等一会儿后,手里再捧起碗,端着长勺,崴一勺搁到桌上,热气的流失好像在讲述着生命的推移。
“张爷爷,您那针灸的针卖吗?”陈五感觉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不卖,但是我可以送你一副新的,你要是诚心想学针灸的话。”
“张爷爷,同样都是针,为什么您要再弄一份呢?”
“我手里的这一份啊,陪我那么多年了,真舍不得送人,一盒针也不贵,都是找王师傅淬的,等等我找找……..”一个小皮革包终于呈现在了他的手里。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想和我一样学针灸的……..”
他又在书架上翻找,许久后找到了一张穴位和针灸的详解图纸,和针灸包一样,都是崭新的,陈五小心地将其放在包里。
“去吧!学好了,就要救死扶伤,你看医术归根结底就是治人,这一碗碗药,都是要给病人的,喝了就能愈合!”
陈五着实被吓了一跳:这乡下人都这么热情的吗?
再次离别时,轻掩上柴扉,回眸一瞥,木板尽是世事变幻的沧桑。
陈五终于有了新的职业——铁匠兼赤脚医生。他脱离了生产队,从第一产业跳到了第二产业。
“咦,这包好精致,里面是啥啊?”好奇又爱刨根接地的良三一下子就凑了上来。
如今,不仅是陈五,还有良三,李鸣都已是半个“小镇人”了,不仅乡音渐渐褪去,就连饮食习惯也都入乡随俗了。院子里,南瓜、青菜作伴,墙角边的农具沾着潮湿而新鲜的泥土。
“你给我那一根黄瓜,递到我手上。”
不久后,陈五得意地坐在炕上,嚼着黄瓜,卖弄着那个皮包。
“针灸盒,全是针。”
“呦!这么好看!你可享福了,去铁匠铺了,又去学医了,不用被晒了!”
陈五嘴角一扬,换了种得意的语气:“王师傅说了,我要是干得好,搭把手也好的话,日后他有时间就给我打一把铁剑,削铁如泥!”
“哈哈哈,人家逗你玩呢!”
这会儿倒好,材料也有了,工具也有了,陈五一见到人就拿出那几根针,得意的说:“好看吧,加钢了。削铁如泥呢!”
这似乎是胡搅蛮缠,口出狂言,可大家却逐渐地认为这一套针是神圣的东西。隔壁的王婶儿滔滔不绝的,唾沫星子横飞:“这针那,往人的身上一扎,身上的污秽之气一下子就散去了。”
“可不是,不仅污秽之气没了,还能行走如风呢!”大家好像见过,用过似得,纷纷开始附和,“这知青带的东西真不一般!”
此后,隔三差五就有人登门拜访。
北方隆冬总是隐藏着一种逼人的肃穆,咆哮的北风在屋外张牙舞爪得肆虐苍茫大地。当上海将冬夜渲染得灯火通明时,可是这座山沟里——这座北方小城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冬天的风,寒气逼人,却丝毫无法带走屋子里的温暖。
陈五的针也越传越邪乎,最后说什么“是太上老君炼丹时掉下来的燃烧的剩下的铁,烧完后就变成了针,是上古的神器,不能亵渎的”云云,大家好像明白这是假的,又好像蒙在鼓里,可他们却都很乐意接受这些推论,或许也只是为消遣罢。
八
二道沟的蛇遍地都是。
尤其是在下雨天,山洪一下子就把蛇冲到小镇里了。
所谓小镇,就是农村,雨过天晴后,满地都是蛇,一踩上,就要咬人的。
蛇中有圆头的,有尖头的,村里的人说,尖头都有毒。
于是生产队就排了一队人去清理蛇。
相对于村民,生产队的就如同老练的老者,轻轻一抓蛇的七寸,狠狠一撸,蛇的皮就一整个的被撸下来了;还有蛇肉,把脑袋剁掉后,把蛇切成段,放进锅里煮一煮,他们说味道非常的好吃。
这种老练的活不只有生产队会,农民们有的也会。
譬如地里爬来一条蛇,农民也会把它的皮扒下来,且为了防止冬天握锄头的手龟裂,就把蛇皮套在锄头的木头上,美观又好看。
蛇虽然害怕,好像遇到了天敌,可数量仍旧没有减少。
当然,若是你不碰它,他自然不会咬你。
夜里,陈五正在睡觉,突然脸像被皮鞭打了一下,一睁眼,发现一条蛇竟然从房梁上掉了下来,正正好好落在自己脸上,他一惊,立刻坐了起来,把它甩掉,又学着生产队的样子,使劲按住蛇的七寸。
村民说,这已经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
对了,还有鱼。
乡下的鱼,从山沟子里一抓就是一大群,那里叫做“华丽沟子”的红色,黄色,与绿色容易为一体的鱼类,真是数不胜数。
漆黑一片的秋夜,虽冷但不至于瑟瑟发抖。每当这个时候,村民们就会早早来到河边上等候螃蟹的到来。虽然这螃蟹群不在海中,可味道也十分鲜美。皎洁的月光照耀下来,给河边的鹅卵石和草坪平添了一分静谧。突然,有窸率容的声音传来。来了!清澈的小溪和泥垢中涌动了起来,这时,轻而易举的,就能捞起好几只螃蟹,有的时候还能逮到李子鱼和泥了沟子,哈什蚂当然也是有的。扔到袋子里,又紧赶几步追赶逃跑的鱼。大家都欢欣雀跃,秋天的风也不含糊,直接吹一口气,风中夹杂着村民们质朴的笑声。
褪壳、捶打、熬制,这些都是制作并加工螃蟹等海鲜必要的步骤。捣碎了,放于口中,腥香的味道沁人心脾。
要说专业的捕鱼方法,那少不了炸药。
怎么做的已经忘了,只依稀记得人们手持着一个罐头,往河中一扔,便会炸出一米多高的浪花,随即便是大大小小的鱼浮出水面。
人们不仅在池塘里炸鱼,还到河中炸鱼,只一炸,一收割,能装上一牛车,满载而归。所以这个村子就没有饿过,海鲜的价格也很便宜,甚至自己就能炸鱼。
于是就有人专门卖炸药。
雪岱山上有解放军的部队。
这是一个很好的地理位置:只要驻扎在雪岱山的山顶,就能监视到苏联的毛子和日本的鬼子的动机。
解放军经常有废弃的弹壳和炸弹的包装盒,这个时候,这些废料就会被村里的顽童收走,装上炸鱼的炸弹,吓唬吓唬别人也是可以的。
这天,打完铁的的陈五凑了一些钱和票子,换了米和饼干,还帮王师傅带了一瓶酒。
那个念头的小卖部,简直就是摆设;鱼,大家随手一捡就都是,为什么要买?饼干,大家主要吃饭,不怎么买。米,若是来了自然灾害,估计店主人都不卖!
不久后,就下雨了。
九
村附近有很多很多条沟,每个沟里就住着一位孤寡老人,而这个沟的名字便是这些孤寡老人的称呼,什么老王头沟啊,老李头沟啊云云。可这里最著名的,终究是老平头沟,它竟然能在六十多年里立于不败之地。
那是一个阴雨天,老平头正巧去村里和朋友聚会了,便迟迟没有回来。可他这一不回来,黑瞎子就来了,天生好动的性格促使着它把老平头家给拆了,还挑衅似得留下了几个大脚印,匆匆钻进了树林里。
阴雨天就是令人烦躁;每每下了雨,就会涨山洪,水直接漫到胸口,话都说不出来,鱼虾都在水中,触手可得。
老平头经历了不少坎坷,气得直骂娘。
第二天,酩酊大醉的老平头回来了,可当他看到这幅杰作时,气的话都说不连贯了。可这黑熊好像没当回事,撞开树林又要进来。
树林发出的沙沙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知道黑熊来了,于是大喊:“黑瞎子兄,有空进来坐一坐啊!”
你们真的以为野兽会主动伤人么?答案是不会的,相反,他会害怕从而逃走,而这只黑熊也不例外。他一听到说话声,吓得屁滚尿流就跑了。
“我一定要找到你,别想逃!”
他把锄头上面的木头取下来,削成尖,这一路小跑就去找了,您别说,还真让他找到了,他一喊,黑熊以为有人要攻击他;这就是正当防卫了。黑熊大喊一声,气势盖过了老平头,嗷呜一声就追了上来,老平头就跑,一直跑到一块高耸的石头上。可这黑瞎子是真的瞎,站了起来,东瞅西瞅就是不会抬头,双手蜷缩着耷拉在胸前,真是让人可气又可笑。
老平头瞅准时机,从石头上一跳,直接将木头狠狠扎进黑瞎子的嘴里,尖锐的木头直接扎进了他的肚子,从后背刺了出来,鲜血溅了一地。他把黑瞎子带回去吃了,村里补给给他了一套房子,并赞扬他的事迹,于是这事儿就传开了。
不知道现在那黑熊的味道好不好吃,也不知道老平头有没有自己的照片,若是有的话,挂一张在门上,效果一定是显著的。
果然,不过几天,黑瞎子又下山了。
“黑瞎子,不好,黑瞎子!”
大毛儿一脚踹开门,上气不接下气,他的手里攥着一把镰刀,顺势"哐当”关门,瘫了似的,上气不接下气。,
“黑瞎子来了...."大毛儿的父亲,五爷,叹了口气,推开大柜子,从里面现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他又不知从何处找出一个熄灭的火把,擦亮了起来,刚准备下去,忽而受怕了似得惊觉地抬起头,环顾四周,低声而快速的问:“二毛儿呢?二毛儿呢?”。
"哎呀!阿爹等等我!”-个小孩子隐约从院子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身后紧随着嘈杂的吼叫声和枪支撞击的声音,这足以使他双目瞪得像花椒一样,眼睛充斥着血丝。
五爷他们呼了口气,尽量压低声音,疯狂地向他挥手和喊叫。
二毛二跑进了院子。
五爷的心放了下来。
突然——
二毛二的腿迸发出了鲜红色的血液。
“快进地道!快!快!”
地道的门被猛烈的合上,又是几声枪响,随即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吼叫声。
五爷抱着物品,妻子手中攥着的火把距离而无规则的抖,大毛儿的嘴早已冰凉而又龟裂。
人们躲在洞里,早已想到了二毛身体的血液迸发而出洒在台阶的场景。作为一个父亲,二毛的死去简直就是五爷在心坎上被割下了一块肉!他的眼泪如同二毛二流出的鲜血,沾湿了衣襟。但他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呜咽着不出声。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数十只鬼子如丧尸般涌进屋子,践踏着二毛二的尸体,大肆烧杀掠夺。
柜子翻了,锅碗瓢盆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接着传来了不堪入耳的叫声,一个声音传来:“黑瞎子来啦,快打死他!”
…….许久。
一阵喧闹过后,便是几声枪响,随后就是皮靴敲打地面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爸,能出去了吧。”大儿子首先打破了沉寂,五爷匍匐过去,小心地用脚蹬着地面,右手扣着墙缝,左手艰难地撑起大半个身躯,侧过头,小心地轻轻用耳朵贴近了洞顶的木板,确认没人后,小心地揭开了洞口。
房间里一阵狼狈;碎裂的碗在厨房里触手可得,断裂的木头熙熙攘攘,一只巨大的动物倒在地上,场面一片惨烈,院子上的台阶一片殷虹。一个年轻的肉躯趴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五爷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一把推开木板,两行泪布满了脸颊。他如一头疯狗般冲了过去,扑倒二毛的身上,又像一头饿狼般嚎叫了起来,叫声甚是凄厉,甚至把整个村子的人都引了过来看热闹。
“呦,黑瞎子来啦,真渗人。”“哦,这小孩,太可怜了!”大家瞬间都投来同情的目光。“可不是多好一个孩子,他曾经还帮我找到了手镯呢!”“这小崽子,唉,太可惜了。”
五爷是村西边的一个人,为人正直,善良,陈五还治过他的病呢。
“狗日的!无耻的狗熊,黑瞎子!”
“别哭了,亲友们,我们花钱办个丧事吧!”
哭得泪都干了的五爷一家呆坐在木桩上,坐到了日落。
围观的群众散开了,大家都在唏嘘感叹,有的甚至伤心得流下了眼泪,有的害怕地眨了眨眼,心有余悸地回头瞅了几眼。
“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五爷给二毛二办了个简单的丧事,敲锣打鼓时,五爷无精打采地穿着白大衣,手抖了一下,却又紧紧地抓住了要脱落的照片。他的手中攥着一张画,画上的一个小孩蹲在地上,穿着破旧的衣裤,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双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他的生命,被永远的定格在了4岁。
十
二儿子的死,让五爷每天都沉浸在阴霾中,打不起精神。可一个人,一生中有那么多的大风大浪,哪里容得下这种停步不前的低级趣味?就这样,生活仍继续着。
这个话题也成为了村里的焦点。
村里来了几台机器,说是要开采黄金,于是好奇心强的李鸣就跟着队伍去采金子了,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大家都觉得非常空虚。
劳动力少了一个,而那个失去的劳动力胃口又不大,便使得苞米碴子高粱米整整少了半缸。陈五他们只好省吃俭用,少吃饭多劳动,可这那是个办法?饭吃不饱,干活时身体就虚,好像没有了力气,只剩一副空皮囊。家里的劳动力少了,粮食又少了,好几次陈五劳动时都跌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没办法,良三只好又给大家增加了半碗高粱米,生活却也照样迟迟不得好转。
终于,年轻体弱的良三在一次除草的时候彻底昏过去了。
没有办法,去找别人借一些吧。
旧时借粮,一般就是一借借到底,每家都借一点儿。
他饿的双颊向嘴巴里凹,手活生生瘦了一圈,嘴里不停地哼叫,过了一会儿再没了动静。
陈五受不了了,他不想看着自己的同伴受苦,更不想让自己受苦,于是他拿了家里的几匹布,一大早就起身快马加鞭的小跑去邻居那里换高粱米。
“咚咚咚——”
隔壁的五叔被吵醒了,一个激灵起身,正纳闷儿谁这么早来敲他家门呢,便小跑着下楼开了门。
五叔是一个极其吝啬的人,可以说这回碰到硬茬子了。
“五叔,起这么早啊!”
“这不知青吗!手里咋抱着布呢?”
“那啥…..我那……”
“直说,啥事儿啊!”三叔豪迈的语气和爽朗的精神好像给了陈五开口的勇气。
“我想跟你换点东西......"
说话一向十分流畅而又果断的五爷今日却似乎被核桃噎到了,说话断断续续的。
五叔听到“换点东西”时,眉头皱了皱,有些不情愿,却也只好挤出个笑容来,但这笑容多少都有点儿勉强。
“您看我家不是缺粮吗......”
“是呵。”五叔好像预料到了三分,语气瞬间厌恶了起来。
“我呀,想向你家借点儿米......”
五叔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他很想立刻下一道逐客令,但他必须给一个交代。
“知青啊...你看我家粮食也挺缺的啊....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啊......不行啊...我这米自己都吃不饱呢...真不能借给你......"
陈五憨憨但有点生气的笑了笑:“五哥客气了啊!您家院儿挺宽的,怎么可能缺粮?何况我用东西和你换......”
五叔脸一黑,顿了顿,略加思索后,张口嚷道:“我们家又不缺布!”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这话我搁这儿了,不行就是不行!“
“我们家都快饿昏啦......"
“您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什么年代你分不清啊!粮食是能换的?是能换的?”
“真的......”
“不好意思,我们不换。”
砰——门一关,寒风中只见了五爷,却不见了三叔。
.......黄昏时分。
一个人步履蹒跚的踱了回来。夕阳自他的身上泼泼洒洒,如同九月份的麦子。此刻的他,皱纹和尘土包裹住了双手,吃力与失望涌上了脸颊。那几匹布,恰似鸿毛,却压弯了那面“骆驼背”。
一个集体户的人都慌忙地走了上来问长问短,但当大家看到他后背已经全是尘土的几匹布时,顿时就明白了一切。陈五心酸的叹了口气,从篮子里展现出了少得可怜的米。
被借粮的有三种类型:好心的人就给一点,无心的人一个冷眼,还有许多有心无力的贫穷人家。可现在,不是因为李鸣的走,而是因为蝗灾,粮食都没了,大家都饿,所以,他又怎肯放弃?
半晚吃饭时,陈五端了一碗热水泡饭,而当他看到大家叫苦连天的面容时,产生的不是胆怯,而又煞是坚决,煞是信心。
虽风尘仆仆,可有咋样?
失败是通向成功的垫脚石,也是那条路上必不可少的元素。
这时,李鸣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小盒子。
把盒子打开,大家眼前一亮,原来是很多的泥土和一些金子,金块虽小,可也足以换很多的高粱米了。
第三天,五叔家的门又被敲响了。
“哎呦,不会又是那个死要账鬼吧!”三叔抱怨着,快步下了楼梯。
门开了。果然,三叔又烦躁了起来。
又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可那双眼中充沛者坚决与不容置疑的神色。
“五弟呀!说了不借就不借!”
“但我们现在不缺粮了!”
原来啊,李鸣参加了采金后,发现了监工不太管,很多工人都偷着拿一些金子,铲一铲子,扔到饭盒子里,一卖就是20多元,相当于大家一年的工钱。
李鸣和工人对的队长混熟了之后,就获得了这么一盒子。
但又因为不舍的缘故罢,他回来了。
对方瞬间噎住了,遭到了陈五的一个白眼后,气呼呼的就跑开了。
冬日的清晨,雪花纷飞,玉树琼枝,银装素裹的亭前映入一点红。
这一夜,陈五第一次,睡的这么踏实。他虽然为借粮东跑西跑,可又怎样?那定格的,不是画面,而是陪伴。他深知,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十一
街上的人好不热闹,有来看戏的,有来品茶的,有来散步的......各种各样的人聚集在这里,因为这是市里最大的集市。
清晨,陈五随着其他几个农民一起去赶集。
也是听他们说的,镇上有集市,所以就来了。
树上的枯枝早已长出了新的花,第三的荒凉早已被草原所覆盖。陈五感叹着时节的变化,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街市的入口。
他无意中一瞥,竟发现了隔壁的五叔,可这一下子,可是让他大吃一惊:五叔在卖鸟!原来五叔天天在农村捉鸟,并境捉不太常见的,因此在山里要找个十天半会儿,再让大鸟生小鸟,卖更多钱。城里的孩子不是没见过鸟儿,倒是这种稀奇的鸟太惹人喜爱了;小顽童一见到就扯着母亲的衣袖不放,一定要缠着买一个,做母亲的也不会不忍心让孩子哭好一阵子,便买一只,放家里养着,过几天就死了。五叔天天都捉鸟,满载而归后就以稍贵的价格卖给城里的孩童,再用换来的钱去砍价,买更多的粮食......
看着五叔那满面春风,笑容可掬的脸庞,陈五的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这五叔,撒甚么谎?可谁叫自己家弱小呢,五爷只好灰溜溜的离去了。
街上有一个老乞丐,好像透明的丝一样,没有人注意到他。陈五心想,这种乞丐好生烦躁,一缠着你就不走了,非要给他几个币子他才乐意。于是乎低下了头,加快了脚步。
但这还真是说甚么,来甚么,这陈五还没看老乞丐呢,老乞丐先跑到陈五这里了。陈五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躲不开了。
这小老头又矮又挫,瘦骨嶙峋,却穿着一身似中山装的服饰,抽着烟枪,带着一个墨镜。他推了推陈五。
“你过来,过来!”
“有事吗?”他本以为老头要要钱,但接下来的话却使他破防了。
“那!这是张纸条,给你,给你!”
这老头儿想必是个文化人了,可看这个样子神神兮兮的,当乞丐的又不识几个字,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老头儿,你写的啥呀这是?”
“啊啊啊。你不识字。那我口述吧......”
“快讲!”
那老头儿却不紧不慢的抽了口了口烟,眨了眨眼,才娓娓道来;
“这几天你要被蛇咬,毒蛇…….”
“这甚么意思......."
这老头也没读过书啊,他东瞅瞅,西看看,陈五搞不懂这家伙说了个啥,摇了摇头,便接着赶集去了。
......
陈五踏着黄昏,拎着菜和钱回来了,他疲惫的推开门,倒在了炕上。
大家慌忙跑了过来,问他今天的事儿。他很烦躁,便寥寥说了几句。
“隔壁那五叔,好歹我还叫他‘叔’呢,那什么狗东西!那狗日的抓鸟去城里卖钱,不要个脸......"
"什么!他捉鸟!“隔壁的一个叫张建国忽然疯了似得跑了出来,反复的问”就他一个人捉鸟?就他一个人捉鸟?“
“咋啦!就他一个人捉鸟!”陈五不耐烦地喊了几嗓子。
“啊!那我养的鸟儿.....不会...."
陈五一惊,对呀,他确实养了一个鸟儿,前几天还在呢,最近不叫了,还以为啥呢,那鸟儿呢,前几天还在后院呢!
他慌忙的跑到院子里,咦,那三种颜色的,惹人喜爱的鸟儿真的没了!
......
晚上,五叔出来溜达,忽然从哪里蹿出一个人影,上来就是一拳,再加上没有蜡烛,三叔都不知道是谁。
“他妈你偷了我家鸟儿?”
虽在别人眼中,这不过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知有陈五他们知道,自从张建国他妈死后,他就带着一只鸟儿,好看有可爱,因为曾经母亲养的这只鸟,所以代表着母亲,继续陪伴这他们。这回鸟儿被偷了,被卖了,他那能忍受?
“你也敢偷?”又是一拳。
五叔怒了,他没想到自己的阴谋会被人发现,回身就是一拳,挣脱了束搏后,反咬一口,一个鲤鱼打挺,飞也似的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隔壁那个死的疯啦,打人啦!他打人不长眼啊!”......
那人颓丧的坐在地上,随后如同丢了魂儿一样,缓缓地踱了回家。
“我的鸟儿...妈妈啊.....”
第二天,五爷的家门口全是人,对他议论纷纷。三叔说着昨天的事儿,唯独不说家雀。
张建国愤怒的冲了出去,一把揪住五叔的领子,口中嚷着“鸟儿……”
人们纷纷认为他被鬼上身了,中邪了,又有人说他的灵魂早就被一只成精了的鸟给吃掉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他了,而是一只妖怪。瞬间,人群热闹起来,可慢慢的就人心惶惶,都各回各家,对这个屋子退而远避之了。
张建国真是哑巴吃黄连啊,啥都说不出来。他气的直嚷嚷,一摔门,直直的躺在炕上,气的一声不吭。人们对他议论纷纷,可这还不是最气人的;主要是那个五叔,那个王八蛋......还反咬一口!
月亮照在了大家的脸上,屋子里一片白霜,一片荒凉。
十二
又想起村长曾经的故事。
那时候,村长年轻着呢。
日本的部队驻攻克了城里。大家都非常的担忧,害怕。日本军队也在驻扎完的那一天露出了野兽的面孔,他们开始抢夺老百姓,把男人拉去当兵,做苦力;把女人拖走供他们消遣,娱乐,还动不动就枪毙人,砍谁不顺眼就把他乱刀砍死,闹得人心惶惶。五爷住在郊区农村,危害倒是不大,一家人生活得倒也有惊无险。
可大家担忧的那一天还是来了。
一天早晨,家里的衣服有些坏了,于是年轻进城里赶集买布,可经过日本人这一闹腾,家里有东西的哪里还敢去赶集?他也很害怕,连走路都东张西望的。
村长的妻子像往常一样轻轻将头发捋了捋,挽起袖管淘米,白胖的米粒在流水的轻拂下,格外通透。阳光洒在洒担忧但是坚决的脸上,那一刻,仿佛融化了世间的寒冬,像一缕阳光温暖着大家,温暖着破旧的小屋。
陈五想,这或许就是村长爱喝小米粥的原因罢。
他细致的搅着,火苗在炉上扑腾着。不一会儿,粥愈发浓稠醇厚,他用木勺盛起一碗,随即撒下少许粗的盐粒,又提起了勺子,每每这时,无数不解的表情在村长的儿子脸上流露。他懂了,缓缓的说道:“盐粒就像平淡人生中的希望,是一个人人生中必不可缺的东西。我曾经学过私塾,但是我辍学,所以落到这番地步。当时认为念书没用,可这便是生活中看似平淡,可实际上必不可缺的部分。我一向坚持着指引成长的路。纵使路上 布满困难,尽管前路困难,你也要去面对,去克服。今天我要去赶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城里也是危机四伏,所以当我不在你身旁时,你要记住,成长路上一直要坚强。”
听村长说,日本人夺走了他儿子的命,于是自己一辈子最恨日本人。
陈五也不由自主的恨起日本人来了。
这个故事很长。
青砖黛瓦,绿树红墙,桃花扶风浅吟,杨柳饮水梳妆,清风徐来,常青藤覆在小楼上,醉了一地细碎暖阳。我沉浸在这有绯红与墨绿交织的画卷中,跨过青石板台阶,再往深处几步就是曾经人头攒动的集市了。
走到一半,他忽然听见几句很不熟悉的语句,这让他警觉地抬起了头,可没等看清楚是谁呢,两臂忽然被一架,一拉,一台,突然,他就想起来了,邻居家死的时候,也出现过这些话。他一下子就懂了:奶奶的,这不小日本鬼子吗?他要挣扎,可双臂却被夹得用不上力气,只得双腿乱踢,嘴巴乱叫,就这样被捉到了步兵营。
隐约间,一把巨大的白旗,挂着一个血红的圆圈,还有几排黄绿色制服的人,应该就是步兵了。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仿佛你前世欠了他们钱一样,手里的刺刀明晃晃的;还有几把黑色的大型机器,像枪一样,或者就是枪。
旁边一个士兵踹了他一下,恶狠狠地指着旁边的一座小山那么多的武器,让他去搬。
他深知,如果活命,只能这样。可他又不愿意无条件的帮日本人干活,何况他的儿子还死在日本鬼子的手里。于是他大幅度放慢了速度,别人能搬几十把枪,他倒好,就搬十几把抢。
一个凶悍摸样的日本监工在一旁如同厉鬼一样杵在那里,瞪着眼睛。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看起来非常的重。
陈五想到了日本人的面容,又想到了饕餮,不由得恐惧起来。
村长一开始的“偷懒行径”不易被发现,可时间过得久了,自然也就露馅了。一天中午,他准备再熬十几分钟就开始吃统一供应的发霉黑面包,于是接着偷懒,速度更慢了。
一个日本官兵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对着监工抽了一嘴巴,监工忙哈腰点头,两人说了几句话后,那贱狗点了点头,就朝这里走了过来。
村长刚想打一个哈欠,结果后背被狠狠地抽了一下,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回头一看,结果拿木棍又对着他的脸狠狠来了一棍子,随即便是谩骂声和如雨点一般的棍子抽打声,直到他疼的失去了知觉,那畜生又拿了一盆滚烫的热水对着村长就泼了过去。
村长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监工挥了挥棒子,又指了指空地,他示意,赶紧跑了过去接着劳作虽还是偷懒,可不再如此明显了。
陈五认为这简直和地府没有区别,又想到年幼时的村长竟如此凄惨,也不禁潸然泪下。
村长是很喜欢陈五的,总给他一块糖吃,边含着糖边听自己讲故事。
监工哼了几声,缓慢的走开了,村长咒骂了几句,又不愿意的挪动着步子,接着搬运。
他心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一定要逃出去。
于是有一天,村长养精蓄锐后,趁着监工去如厕,飞也似的扛起一把枪就跑,路上的鬼子士兵看到这一幕都吓的不轻;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有这么不怕死的勇士!带他们醒悟过来时,子弹早已射进了他们肚子。
陈五这时就总会问:“枪是怎么开的?”
活着的日本兵冲了出来向他开枪,他也反击,终于,三,二——哎呀!他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虽然已经出了日本兵营,杀死了守门人,可万一后面的士兵追上来怎么办?
可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妻子,又出现了儿子,又出现了自己的家,于是不顾腿上的伤,用惯性和前方的大下坡滚进了草丛里,躲了起来。
待日本士兵追上来时,哪里见得村长,只见得一只鸟不识趣的站在路中间。
“八嘎!这家伙变成鸟了吧!”大佐咒骂着,掏出了手枪。
砰——那只鸟倒在了血泊中,不动了。
陈五又问:“这只鸟是什么颜色的?”
村长没有答话,吸了一口旱烟,继续讲了下去。
“这畜生!”
过了好一会儿,村长探出头来,确认没人后,用自己的力气像泥鳅一样匍匐着向前爬,一直爬了半里地,终于见到了隐约的住宅,于是意念驱使着他继续前行,一直爬,一直爬……
“叔叔你怎么了啊?”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彻在他的头顶,抬头一看,是一个稚气未褪去的小男孩。
“叔叔中弹了…..中了子弹。”
“好的,您住哪儿,我这就让人帮您背回家!”
当时的村长愣住了,想了想这个年代有仆人的能是谁,是汉奸,还是日本的高官?趁他们没发现自己是个逃犯,当让他们也不一定能发现……那这人估计就是汉奸的儿子了,家住的这么好,算了无所谓了,能救我就不错了,不然我就要被杀头了,随即感动的泪水就流了下来,“谢谢你啊,小伙子,谢谢你……”
“不用谢!怎能见死不救呢!”
……
陈五总是很疑惑的,仆人是什么,为什么有仆人,想着想着,也就默认了。
良三他们也坐在旁边,一些闲来无事的人也凑这热闹,一起听。
村长总是很热情的,那些黑瞎子的事,老虎杀人的事等等,都是他讲的罢。
家里,村长的妻子和儿子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的踪影,再加上最近日本人进城的消息,不禁急躁起来,于是乎便开始问邻居,问亲戚。
“或许跑丢了吧……”王老太太先猜测。
“不可能,那家伙记性可好了,肯定遇到朋友喝酒去了!”马婶儿想。
“赶集去了?”
“不不不,他上午赶集,这都第二天了,还没回来?”
三叔吐了口痰,不屑地说:“哼!死了吧!”
“不!一定是被日本兵捉去了!你们忘了吗?前几天一个有力气的邻居就被捉走了,就在他赶集的时候!”
大家一怔,旋即一看,原来是消息灵通的幺哥。呢看来这应该是真的了,大家不禁都害怕的发抖起来。
幺哥又说:“他赶集,是他的事儿,关系不到我们。”
瞬间,那些悲哀的人们,就幸灾乐祸起来,开始对村长一家指指点点,开始嗤笑,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安慰他们。
回到家,村长的妻子嚎啕大哭起来,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就相当于少了半缸米,况且孩子少了父亲,她守了寡,这不成了为天下人所耻的事情?想到这里,他的妻子气得脸色发白,脑海中又浮现出五爷发誓要“同生共死”的场面,又泪如雨下。
儿子的悲伤程度丝毫不亚于自己的母亲。幼年丧父,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打击是多么的沉重呵!他的神情一跌不振,好像在冰窟里冻过了一番似的。
半晚去,本应该是上灯时,妻子却迟迟不肯打灯,因为她怕这样下去接下来就没有蜡烛了。
吃晚饭了,可菜少了许多,原来是为了省吃俭用,度过艰苦的岁月。
她总是苦着一张脸。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是不幸的印记刻画得太深太深。每每吃饭时,邻居们团聚共进晚餐,大家欢声笑语,而在自己家里,她总是会因一些小事而对号入座,接着对大毛儿生气。看着别人的欢乐,她便这么哀怨。然而她的生气会带来的后果至多是成为家庭不和,没事儿找事儿的代表,和邻里间的笑柄。
邻居们并不觉得她可怜。在那个年代,与她经历相似甚至有过之而不及的人太多、太多。他们觉得她只是一个“多余人”。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她?因为环境?因为个人?我们无法知晓,也无法明白。
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那人呢?或许,她无力改变环境,她成了一个不幸者,但是,处于同一时代环境中的邻居、亲戚和街坊,又对她做了什么呢?
一整天家第二天和第三天,人们都在讨论这件“趣事”。
每个人都像一架风筝,纵使心去天高,依然会有一根牵挂的丝线握在另一端,盼望着风筝的归来。
第三天吃晚饭时,儿子依旧不满的扒了一碗饭,点上了一根蜡烛照明。但在向门外的一瞥之间,却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喉头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堵塞着。烛光里,村长的身躯明显带着倦意,却填着幸福的笑。霎那间,有一种强烈的家的温暖席卷上了儿子,让他有了一种流泪的冲动。他知道,他的父亲,回来了!村长下了大汉的后背,一瘸一拐的倒在了床上,此刻的他,只想说有家真好!真希望自己家人永远健健康康,一家人就这样平平安安、温馨地相伴到永久!
说到这里,村长咳了几声。
“村长喝口水!”
村长把水一饮而尽,抿了抿嘴,意犹未尽的,好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那时,水都没有呢。
妻子惊讶又欢喜的冲了上来,抱住了他,双目模糊的以看不清东西。村长却一把推开她:“这么这么黑!把蜡烛点上,我们好好庆祝一番!”随即才拥抱住了久违的妻子和儿子。
第二天,妻子请来了一位外科手术医生来包扎村长的腿。腿已经发炎,医生边流着汗,边清理血液,播出子弹,随即便是粗劣但细致的消毒和包扎。“哥啊,您这段时间就别下炕啦,好好养着,药到病除!”收拾收拾,收了廉价且实惠的手术费后,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不得不说,这医生真是敬业,不过多久,五爷就能拄着拐杖行走了。大家对于这个事件都很高兴,抱在了一起,庆祝他的康复。
“村长,您腿还没好呢?”一个人问。
“没呢,没呢,要柱一辈子拐杖了。”
日暮时分,村长又在厨房忙碌了起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远远传来,偶尔夹杂着几声话语,随后便是水声,炒菜声一齐作响……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人们也都各回各家,等待着食物递上桌时的幸福了明月的照耀下,人们都看见了他们的满足和快乐,盼望着大家的团聚的心灵,而每一个属于这个家庭的人,都是他们的牵挂。
十三
村长的故事大家都是爱听的。
村长也是慈祥的。
村长也是村里少有的老一辈儿了。
村长的命是很苦的,他回忆起他的父母,给大家将这段时期的经历,往往是愧疚与忏悔的。
他又讲了起来;时光回到了他口中的“今天”。
今天是城中日本高官的生日,大家都听说了,而且大家都很害怕,怕高官一喝醉了就带着士兵出城杀人来取乐,庆祝。
可大家的预料对了。
曾经一有空,村长就会和儿子一起踏上泥泞的小路到田里玩。小鸡小鸭的出世、田间的采摘、灶头前的忙活……乡下的乐趣,就如同那一望无际的稻田中一束束稻谷,数不尽,也数不清。
可今天,就不一样了,村长一家都老老实实的猫在家里。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那些日本的大兵们围坐在了屋子里,那些下属,都奉承这高官,大佐说他会吹笛子。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笛子,可笛子却不听使唤的掉到了地上。若笛子换成那些劳工,那或许头颅都被碾碎了。可他却陪着小心,哈着腰,捡起笛子,也不顾脏的放在嘴边,一个个凄惨的音发了出来,回荡在空气中,紧接着几个音接连不断地吹出,愈演愈烈,好不变扭,好像在办丧事,而不是在庆祝生日。
听到这里,有人就笑了:“这日本兵真是笨呐,笛子都不会吹。”
高官的食物就是在城里的红砖灶上做饭。蔬菜都是刚刚从地里摘下的,有时还带着露珠,再新鲜不过。若是吃饭的人多,厨子还会现宰上几只鸡或鸭,旁边小厨子的任务就是和主厨拦下这只将要倒霉的鸡或鸭,有时把他们搞得筋疲力尽。炒菜煮饭的活,自然轮不到小厨子。他们经常被安排去摘菜、烧火、摆碗筷这些看来简单的活儿。可是你也不要小看了这些简单的活,就拿烧火来说吧,日本人炒菜烧火和中国人的还不一样,不同的食材要不同的火候。而农家的灶头通常是两个人配合,一个在上面炒,一个在下面烧,火势不能太旺,也不可太弱,什么时候添些柴火,是放点稻草还是塞根木枝,都要自己掌握好。灶头没有油烟机,时常会被呛得不行。于是城里,随处可见的烟,把城市里搞得乌烟瘴气,在原生态的农村和乡下里是无法想像和达到的。
“不至于吧,能乌烟瘴气?”有一个人发出了质疑。
“哪是环境乌烟瘴气,是他们那副败类德行!”
那天知情的大部分人都吓得待在家里,或躲进地道,或藏进树丛,只要有能藏人的地方,那一定有人。可偏有几个外来串门的客人不信,照样去逛集市,却发现集市里一个人也没有。正纳闷呢,忽然几声枪响,随即他们就在惊讶于恐慌中倒在了地上。
大佐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带着几个士兵,围着高官,骑着马就跑出去大肆烧杀。
村长躲进了地道,儿子和妻子也迅速躲了进去,微风拂过老树,如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泊,带动起地上斑驳的树。村长轻轻握起儿子的手,那是一双辛劳了大半辈子布满了茧子的手。它没有刺痛大毛儿,却让他的心头涌上一股子酸涩。多少年了,村长忙这忙那,担任着超越了一家之主应该做的责任,他用一双手撑起家庭,让家庭能活下去。
当然,也多亏了村长的反应和决定,日本鬼子进来时以为这家没人,骂了几句就离开了,这才让五爷他们免于一难。
日本鬼子的野兽般呐喊声如饥饿的狗熊,冲下了大山。
可村长的父母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灾难过后,村长听知情人士说,自己的父亲被日本鬼子砍下了头,当球踢,一脚踢进了河里。自己的母亲,早已两眼昏花,高官为了取乐,亲自用刀子挖出她的双眼,再塞到她嘴里,掰开她的上颚和下颚,直接把嘴掰裂。最后将她乱刀砍死,而其他仍旧在家里没有躲避的人,死法也并不是没有这个惨。
村长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村长,当时你们同村人好狠呐!”
“唉,谁叫我是革命党呢……..”
当然现在村长说这话时也气得不行。
他疯了似得咒骂这群想要灭口的日本鬼子,再大哭一场。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东北的大雪。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哀景为街巷骤增万般悲情,好像随着村长的眼泪一样,越下越大。黄昏时节,推开门,一片银装素裹直惨白。山坡上、树上、屋顶上、路上,无不堆积着厚厚的白雪。遍野皆白醉人心,比日本人的尖刀更刺眼,更惨淡,更不雅,更诡异。雪,可真是煞人啊!也许北方的人门对雪已司空见惯而不觉为奇,但对与这个节骨眼上的村长来说,则是雪上加霜,使人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我跟你说,现在我看到雪还恨着呢!”村长调侃了一句,无奈的笑了笑。
雪很大,纷纷扬扬地在空中打着圈欢跃着,好像在嘲弄着村长悲惨的命运。曾经淋过雨,却没“淋”过雪。于是,他一头栽进雪中,任凭雪花像刀片一样往脖子里钻,仰面消受这份来自地狱的嗤笑和戏耍,也任寒风吹进他的衣服,潜意识中的悲壮与幸运与眼前的景致相连,让村长在雪中哭泣,只道倦意上来,便匆匆睡去。
雪如地狱的间的使者。她垂直落下,洒落四方,直把松枝压得弯弯低低,把路面盖得严严实实。雪是锋利的,洒满在春寒料峭之时,将干枯的树枝活生生的压断;为在冬日里挣扎过来的田间作物活活冻僵,连幼苗也不放过……观雪如观人,同是雪,同是百鬼夜行,前者为人死,后者为己死。雪固然不知因何而死,为谁而死;而人,却知己为何而死,为谁而死。
村长的故事一直陪伴着陈五这段时光,匆匆的流逝,不知不觉。
村长的故事跳的时间很快,不一会儿,他就讲另一个故事了。
时光飞逝,转眼来到了五年后。五年后的儿子早已长大,到了农村该结婚的年龄,村长用好些布匹换来一个巧媳妇儿,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还会纺织,村里人都说他们享了清福,可以高枕无忧。村长愁苦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但好景不长。一天黄昏,刚去城里买菜回来的儿子忽而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倒在了床上,口中嘟囔着,呢喃着,面容痛苦的扭曲。
不久,村长和儿媳妇找到了一位名医,叫福贝文,说是“不管是痨病,还是颠病,不管是濒死之人,还是垂髫之病,我能治的范围很广,这些人只要吃一副药就能药到病除”的先生。村长含着泪,咬着牙,狠心卖了家里的一头大肥猪,换来了一百吊钱,才勉强将这位先生请来。
这医生进来,先慢条斯理,文雅的脱下大衣,缓慢的带上眼镜,对着手吹了口气,竟懒得抬头去正视村长,道:“今天可真冷啊。”
讲到这儿,村长笑了一下:“都是骗子,哪有这样的?”
可惜就可惜在当初他不知道。
村长笑了笑,恭维得哈着腰,指了指炕上的儿子和在一旁哭的儿媳妇儿,又笑了笑,说:“是啊,您看,我儿子都被冻得下不来了,您这边请,这儿暖和。”
“你也清楚吧,你请我花的钱是远远不够的,对吧。”福贝文漫不经心的看了看大毛儿,喝了口茶。
“福贝文,福贝文,福同腐,贝文败,不只是巧合,这代表他腐败啊!”屋子里,陈五突然说。
“是呵,哪有这样的医生!”
村长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故事继续进行了下去。
“我这儿呢,只能开药,药也很难找。如果找错了药,人死了,不要赖到我头上。”
“啊,不会的不会的。先生说的话,我一定遵办。”
“好,那开始吧。因为一个人一个法,可能每个医生说的都不会完全一样,到头来搞得自已不知所措,左不是右不是的。”福贝文先生凑近了儿子,扶了扶眼镜,认真地把了把脉,又抹了抹额头,按了按腿,才说:“你们家这孩子啊,命是保不住了啊。”
村长一怔,好像一个霹雳,一下子坐在里地上,儿媳妇儿听罢瞬间开始嚎啕大哭。
“好老爷啊,好先生啊,救救我儿子吧,我可不希望他死啊……”
这福贝文想了想,说:“那抽个签吧,签上写的字儿有大吉,小吉,大凶,小凶。”随即拿出了四张皱皱巴巴的纸片。
“抽一次五吊钱,三次十吊钱,抽中不如意的可以花五吊钱再抽。”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四张纸片都是曾经鉴真和尚念过咒,开过光的,可以万年不烂,是有灵性的……”
一听“有灵性的”村长一下子双眼就充沛了惊讶和激动,可一次五吊钱,这也太贵了。没等村长思考完呢,儿媳妇慌忙拿出自己买布剩下的钱,大喊:“真人,先生,神医,这十吊钱,来三挂,只要能救活他,什么都可以!”
啪——大凶之兆!大家脸色瞬间垮了。福贝文慢条斯理的说:“等着第二卦吧。
“啊!大吉!”“不错,真是吉星高照,你们儿子有救,不会死。”
大家感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大家彻底失去了信心。
“人参,要须长的;河边的幼蛙,煮熟后幼能对老;一颗大灵芝,要百年的;一条蛇,切成肉末,有蛇在魂魄中了,杂鬼就不敢上身了。七七四十九天后,若没找到这些药,你们的儿子,危矣!”
村长的心已经凉了,这种药能从哪里哪呢?
“三天后,我会再来。”
“三天后,他到底也没来。”村长顿了顿。
大家无一不为村长感到悲哀,最后也就散了。
十四
山上四处可见的,不只有黑瞎子,老虎,还有狍子。
若是你上山,不能说“老虎”二字,因为这是山神爷,不能乱说的。
但是,你若是说“狍子”,你就骂他都没关系。
他傻,迟钝。
其他的动物都至少有些战斗力,至少野牛还会用角顶你。
可狍子不会。
你若是上前去打他,踢他,拿刀子捅他,他不会用他的角顶你,也不会用蹄子踹你,更不会用自己的身体把你拱到一旁。
他会害怕的逃跑,仿佛遇到了什么鬼怪妖索他的命一样。
不得不说,这种叫做“狍子”的生物真是傻,或许他也觉得自己够傻的,所以村民都给他起名叫“傻狍子”。
这狍子,像山羊一样,有角,是赭石颜色的,身材又像梅花鹿,可没有那些白色的斑点。
狍子是不值钱的,狍子的角也是不值钱的。
那天,陈五他们正在睡觉,突然被窗外的声音所惊醒,一看,竟然是一个不请自来的狍子!
若是你对狍子的智商没有一个准确的衡量的时候,不妨想像一下:一个猎人开枪了,大多动物都四散奔逃,甚至有的动物已经预料到了早已跑开的时候,而只有狍子,立在原地,四处张望一下枪是冲谁开的。
这愣劲儿,丝毫不亚于外国的兔狲。
可你再想一下,若是人的话,开枪的时候不也要四处张望一下吗?
百思不得其解。
狍子的肉是难吃的,可在那个年代,就是正常的家常便饭。
打狍子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精准度高的枪支,只要一把普通的民用猎枪(7.62尺寸的三棱枪)就能打他下来。
于是冬天的时候,很多人就披着狍子皮,不觉得冷。
不知道现在狍子还让不让打,若是还让打的话那应该离灭绝就不远了罢。
狍子是不叫的,叫了也不会让你听到,他是真的傻,或者说胆子大吧,看到人也不跑,开了枪也不跑,好像不畏生死一样。
而更可悲的是他就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别人开枪,甚至连自己浑身是血在地上挣扎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看来人还是比狍子强点儿,至少死的时候是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可也强不到哪里去。
狍子的肉,挺有嚼劲儿的,听大家说,那比猪肉好吃,烤一烤也是很好吃的,可陈五就不觉得好吃,相反他觉得是在嚼蜡。
狍子的皮也可以铺床,在冬天就是很实用的。
有的顽童喜欢玩狍子的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喜欢它。
十五
王师傅有一个哥哥,最近一个细微的举动震惊了二道沟所有的人。
他快70岁了,打哈喇子沟来,只要经过哈喇子山(雪岱山)。他的两鬓斑白如秋霜,刻痕般的皱纹掩饰不住岁月的痕迹,他拎着破旧的帆布袋——大家猜,里面装满了鱼和虾罢。
这天,大家都看到了那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
王师傅他哥路上看到一个人刚砍完柴,结果牛车翻了,怎么翻得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是翻在了地上,一车子的柴都掉了。
那人便哭,准确的来说,是气的连哭带骂,而年老的王爷爷也凑上去准备搭把手。
那人看王爷老,便轻视了他:“大伯,您先站到一边,您抬不动!”
这王爷爷一听就来气啊,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只一蹲,后背一倾,一背,就抬起来了,一车柴火啊,就这么抬,又一扔,就扔到车上了,留下那个轻视他的路人愣在了原地。
这或许就是“做好事不留名”受雷锋影响吧。
还有一次,他正往回走呢,突然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以为是要开玩笑的,心想:你不是想开玩笑吗?我也给你开一个玩笑。回身一踢,再一拳,原来是个黑瞎子!
只见那雄壮有力的黑瞎子被打出去了好几米,吓得便“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了。”
这个人,不容小视。
久而久之,村民发现知青除了会点儿医术以外(还是看赤脚医生手册),好像什么其他的也不会,便轻视起来了,也不像以前那样即按照就打招呼了。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陈五他们还是该干啥干啥。
下雪了,又思念起故乡了,可永远都回不去了。
不久,不知道是哪个人把陈五给告了,说“上山下乡是农作,并不是搞第二产业”,按大家的话说,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也一定不能让陈五好过。于是陈五便怡然自乐的离开了铁匠铺,只是随遇而安而已。不过临走时,王师傅也确实送给了他一把铁剑,变成了大家羡慕的专题。
水旁停着几艘采金船。
这个船不能走,前面有两个像正在刨地的手一样的铁胳膊,说是可以把泥土刨出来,能挖一个八米深的大坑,而且能连续挖,倒是十分奇特。人们就挑锚,向地里扔,而采金船就前挖后吐,一会儿就能吐成一座小山。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监工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就坐在一旁,半眯着眼睛,似乎你一眨眼的功夫它就一动不动了。这个困兽打了一个大哈欠,舒展了一下身躯,就是在这个宝贵的时间段,工人们一下子,对着地面就是一铲子,铲起的可不止有泥土,还有黄金,很值钱的,能卖二十多元。
有的老练的工人就成功了,可新来的工人虽然有力气,但就被发现了。一抬头,发现对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怒目而视,活像一只要发怒的老虎。他径直过来,揪住他就拎走了。
乡村的生活是单调的。
河畔的草还没有枯萎呢,岸边的柳树,杏树,杨树……
乡下的木耳是很多的,陈五他们也摘。鱼呀虾呀,什么烤黑瞎子肉啊,都不重要了。
望着北斗七星,末端就指着那条回家的路。
可远处望去,那座城市的身影隐约不见。
十六
冬天,有很多的蜡木杆。
大家,不管是山上的军队,还是山下的村民,都去砍木头。
村民要完成国家交给自己的任务,把一捆捆砍下来的蜡木放到爬犁上,让牛牵着走。
原始森林里,很容易迷路。就譬如红松,柏松,一长就能长到十几米,几十米,若是倒了,一眼都望不到头的。
曾经有一个村民,和其他村民上山砍柴,路上说要小便,就去几米外的一个坑哪里结束,结果就找不到部队了。
几米啊,只有几米啊,就看不见了。
他迷路了,后来死了没就不曾得知了。
有人说他翻山越岭,穿过森林走到其他地方了。
有人说他被黑瞎子吃了。
还有人说他已经成为野人了。
反正都不是什么太好的下场,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在原始森林里,不能乱跑。
俯视村庄,田野一望无际,午后的阳光
砍柴的也是这样,他走在牛的前面,让牛拱着他走,不然若是摔倒了,直接会被沉重的牛梯子和爬犁碾成两半,死在茫茫大雪之中。
带回去的柴就给国家,完成任务。
当然,山上的部队也砍柴。
他们把柴连到铲子上,当把用。
不仅是村里的小院,还有村长家门口,大家的门旁边,都受到了大雪的影响,雪大约积了一尺多厚,路也没有了。
大家都忙着心事,只有顽童才甘愿浪费时间去堆雪人,打雪仗。
人踩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音,活像正在踩一只垂死的耗子,不仅是感觉,发出的声音也是很像的,走起路来还特别费劲。
踩实了的雪路开始打滑,有的人摔倒了,有的还摔得不轻。揉揉后背,骂几句,就匆匆消失在夜色里了。
雪是厚,铲都铲不开,大家费了好大的力气。
雪下完了,结冰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湛蓝的天幕已换成了浅灰色,几团巨大的、浓浓的乌云挂在天幕上。这幅巨大的帷幕在沉闷的空气中变深,变灰,变得愈加密不透风。
远处飘下了雪花,随即是近处,覆盖住了路面,虽然要再次清理,可大家都任劳任怨,因为,谁不爱观雪呢?
陈五迅速地跑回家,生怕错过了什么。
刚刚关上门,外面的雪花就下大了,此刻的窗外,天地仿佛都被这雪包围了。
十七
陈五生在上海,死在上海,可大多时间都是在北方度过的。
村长早就去世了,良三和李鸣也都相继踏进鬼门关,陈五想着:自己也活够本儿了。
那年,挑着扁担,后背被磨出一个大泡。
那年,下水种谷子,脚被虫子蛰得鲜血直流。
那年,上山砍柴,也正如那老乞丐说的那样被蛇咬了一口,进了医疗所打点滴。
虽然苦,虽然累,那又如何?保持着儿童的心,虽已步入青年,苦中作乐,倒也甚好。
雪下大了,窗子上结了一层哈气,三间房中早已人去楼空,破旧不堪。
这本书若是只写甚么耕地,除草,那对于知青来说未免太枯燥,乏味。
不知道其他地方如何,可是东北这里,倒是趣味挺多。
人住在这里,不会烦的。
虽然会思乡,但是快乐和欲望永远是大于它的。
那张全家福呢,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呢?还安安稳稳的搁在柜子上。
东北的记忆,在他心中分量是很足的。
而他死时,正好亦是严冬,上海的城中,白雪姗姗来迟,泼泼洒洒,打湿了屋檐,打湿了窗台。
和东北一样了,那熟悉的雪花。
陈五是安乐死的。
他坐在摇椅上,雪越下越大,虽没有结冰,但气势丝毫不亚于北方。他儿童世界的回忆,永远被尘封在那座满是雪的小镇中,百年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