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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 邓 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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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晃晃,房间如昼。
父亲半躺在我怀里,显得异常安静。可我的心却不安地忐忑着。在父亲弥留之际,我希望他能身心踏实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如几年前在姐姐怀里安然离去的母亲。
母亲走时很安详!姐姐说这是母亲应得的福报,她不用天南地北长途跋涉收脚迹。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对收脚迹之说深信不疑,所有人都对收脚迹深信不疑。也不知村里人说了几世几代,但什么是收脚迹,为什么要收脚迹,没人说得清楚。在我遥远的儿时记忆里,唯独祖母提过一次,大概就是人干干净净来,也要干干净净走,因此,人死前,魂会从肉身里出来,沿着他(她)一生走过的路回走一遍,收回他(她)留在人世的足迹。也因此,每个人的死都各不相同,有人死得平静、安详,有人死得痛苦、挣扎……
直到去世,母亲离开村子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长湾——一个离我们村最近的集镇,而且也只在父亲外出打工的那些年,而且也只是偶尔。比如家里盐没了,她不得不背着一篼苞谷,爬坡上坎翻山越岭,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到长湾,卖掉苞谷买好盐,再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回家。如非必须,母亲是不会离开村子的。
母亲说,长湾长湾,隔沟隔山。累!
但累似乎并不该是母亲极少赶集的原因。她把一生给了三者——丈夫、儿女、土地,这三者,没有哪一样是轻松的,可我们从来没听母亲说过累。
不管怎么说,一生都没有过远足的母亲,简单的人间生活回赠给她的是未被尘途羁绊的魂。可自从母亲走后,每念及此,宽慰的同时,伴之而来的是难以自制的莫名担心……
1
要结束持续了二十年的打工生涯,父亲既茫然又不甘。那时他已年近花甲,体力活他承受不了,技术活他又干不来,更主要的是他年事已高,没有工地或工厂愿意接受他。
在此之前,自从我参加工作后,我和姐姐曾多次劝他,但都无济于事。父亲理由简单,态度坚决。我现在还跑得动,我回来干嘛?种地?或者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那年,在外边终于找不到活干了,父亲从千里之外的江苏返回云南,并没有直接回到老家,而是来了我这里。对于父亲不(能)再打工了,我自然是高兴的。我逗他说,爸,您这回总算“光荣退休”了。
他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又不服气地说,我还得出去。然后,他就掰着手指给我算种地和打工的账。种地有什么盼头!籽种、农药、化肥、工时、煤(包谷收回来得加火尽快炕干)……除掉这些垫本,一季庄稼下来,年成好也就赚个吃饱,年成不好倒贴黄瓜二条。你看打工……
父亲的账算得没毛病,继续听他算下去,对于他的坚持,我的反驳都将是徒劳。我赶紧打断了他。爸,没叫您回家种地!您是不是觉得我和姐赡养不起你们二老?且不说您年纪大身体不好人家不能用您,也不敢用您,就是用您了,您干得动吗?您打了二十年工,习惯了久跑四外的生活,突然回来换一种生活方式,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我能理解。但您终归不是还得回来的吗?再说,您一个人在外,我妈一个人在家,我和姐都担心你们。就算您不为我和姐考虑,也该为我妈考虑考虑吧!二十年来,你们聚少离多,现在都老了,您是不是该回来好好陪伴她?
父亲长长叹口气,态度软和了下来。别说了,我回来,我回来!然后又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了一句,燕子都知道找自己的老窝!要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背井离乡!
我说,爸,您也别回老家了,周末我回去把妈接来,以后你们就跟我一起生活,这样我放心,姐也放心。
别别别!父亲连忙摆手摇头。
2
不过,我几乎可以确信,晚年的父亲是希望我陪在他身边的。但无论有多希望,父亲都不说——我理解父亲,他不是不说,而是不能说。他只是在我们逢年过节回家时,偶尔在谈话中“顾左右而言他”,轻描淡写又不由自主地表露出这种念想。
每次我和姐姐试图劝说父亲母亲,让他们去远嫁西北的姐姐家,或者来外县上班的我家,父亲都果断拒绝。父亲说,你们姐弟俩各有各的忙,我和你妈去了,你们不自在,我们不自由。如今老家空气好,生活简单清闲。
母亲也附和,是啊,人都老了,还天远地远跑到城里去干嘛。去了,人认不得一个,成天木头似地坐在家里,没病都坐出病来。
以前吧,农村到处鸡飞狗跳牛屎马尿,天晴出门一身灰,下雨出门一身泥。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要吃饭,就必须天不亮下地干活,天不黑不收工回家。日子就那么没尽头没盼头地熬着。现在,路比以前好了,活比以前轻了,吃自家种的菜,做自己愿的事,挺好的!不用担心买到瘟猪肉、吃到农药菜……父亲就这么思甜忆苦又苦尽甘来地说给我和姐姐听,也说给我们的孩子听。
父亲的变化让我和姐姐都感到意外,在我和姐姐的意识中,对于像老家这样的故土,父亲是不念的。但父亲母亲说得坚决,而且也不无道理,我和姐姐接他们进城的计划也只好暂时作罢。
于是,我们转而劝他们少种点地——结束打工生涯回家后的起初几年,父亲母亲把家里所有土地都种了。父亲说,在农村生活,不种地,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我们让步说,可以种一点,但不用种那么多。没种的地有人租就租出去,没人租就送人种。
母亲说,没用的。这年头,谁还像我们那时候,把土地看得跟命似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家的都是老人孩子,自家的地都种不过来。别说租给人种,就是送人种,也没人愿意要。
外甥说,那就由它荒着吧!
父亲说,孩子,你没在农村生活过,懂不了什么。
女儿说,反正就是理解不了!农村有什么好,种地有什么好!
父亲并不直接回应,转而对我和姐姐说,以前一年到头都耗在土地上,冬天翻地铲草,春天松土播种,夏天薅草施肥,秋天抢收割打……每一道程序都得赶时赶工,就这么周而复始轮回着。跟以前比起来,现在种庄稼完全简化了,不用翻地松土,除草有除草剂,播种时,拿根铁钎、揣点种子,优哉游哉去地里,玩似的,插一个孔丢一颗种子……要说累,也就割收时累点。现在种庄稼,就当锻炼身体,图个乐趣……闲暇之余,去山里转转,抠几个好看的树疙瘩回来栽……
父亲说得眉飞色舞,但外甥和女儿却兴味索然,上楼玩手机去了。
不管怎么说,父亲这状态还是让我和姐姐放心不少。
摆家长里短,谈张三李四,父亲时不时会提起栓子。栓子是我隔房兄弟,年龄比我小很多,在长湾中学教书。比如谈到去山里抠树疙瘩栽盆景,父亲说,现在通了公路,栓子上完课,几乎每天都回来。天气晴好的周末,栓子常常来看我的盆景,跟我一起去山里抠树疙瘩……
我和姐姐心领神会,对视一眼,没有插话,只继续听父亲兴致勃勃地谈他种庄稼栽盆景弹琴画画自得其乐的乡村生活……
3
相对于老家的大多数人而言,父亲是个例外。我曾坚定地认为,父亲对土地是淡漠的,这种淡漠源自一个庄稼人看透面朝黄土背朝天苦生磨死还得看天吃粮后的辛酸与无奈。
父亲走上了打工之路。那时,不仅在我们村,就是在整个长湾,打工都是新鲜之事。出门头天,吃晚饭时,父亲对母亲说,两个孩子,一个马上上高中,一个马上上初中,开销越来越大,单靠种地是种不出个结果来的。我明早就出门,去县城找事做。家里老人孩子你就多担待一点。
母亲宽慰父亲说,放心吧,家里有我。只是你一个人出去,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照应的人,你要保护好自己。对即将开始的未来,父亲心里没底,母亲心里更没底。
听母亲这么一说,本就不愿父亲出门的古稀祖母眼泪就来了。人不亏地皮,地不亏肚皮,祖祖辈辈都过来了,就你们过不下去!你一个人出门,要是有点啥,你叫我怎么活……
父亲说,妈,我不是小孩子,能有什么呢?您就放宽心吧。家里有昆芝,您不用担心的。昆芝就是我母亲。
然后是对姐姐和我的叮嘱,无非是听妈妈的话,多陪奶奶,好好读书……
那时,每天从长湾到县城的班车只有一趟。为了赶上班车,第二天天还没大亮,父亲就出门了,而我还在呼呼大睡。
从那以后,除了春节,父亲几乎就没回来过。我们的主要交流方式就是写信。父亲来信了,待我们周末放学回家,母亲便让我们给她念,然后给父亲回信。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在信里分享着悲欢。
昆芝:
家里好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餐馆上班,包吃住的。给妈说我很好,不用担心。让两个孩子好好读书。
昆芝:
你还好吗?孩子写信来说老家刮大风下冰雹,庄稼受损严重……
餐馆里上班,每天早起晚睡,挺苦的,快一年了,也没挣着什么钱。
我想重新找份工作,我不怕苦累,就是觉得这样下去也没什么盼头。
昆芝:
你和妈身体好吗?今年女儿上高二,儿子上初二,他们成绩怎样?
今天跑了一天车,收入还行。城里的冬天,风比咱们老家大……
县城两年多,父亲在餐馆帮过工,在寒风中拉过板车,在化肥厂当过门卫……直到姐姐上高三、我上初三那年,父亲终于离开县城去了海南。
虽然我们通过写信嘘寒问暖,在信里互通两地的现状,但父亲在外边真正经历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只是父亲到海南半年后的一封信,让我们揪心了好长时间。
昆芝:
家里的一切都还好吗?你和妈身体好吗?两个孩子就快毕业了,成绩好不好?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不要给孩子太大压力,周末他们回家,让他们多看书做作业。我在海南一切都还好。这边就是天气太热,有人不适应,生病了。我还好,前段时间牙疼得钻心钻脑,吃药不管用,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热的。实在受不了,我让医生把那颗牙拔了。昆芝,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没有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反倒让你承担了这么多。昆芝啊昆芝,我对不起你!女儿和儿子都快毕业考了,希望他们都争气考上。我寄了一千五百块钱回来,家里该开销的别省着。剩下的,你就存着,作为孩子们的学费。不够的,到时我再想办法。
我清楚地记得,念这封信时,除了祖母去了大姑家,我们都泪流满面。得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困苦,才会让父亲在信中这么情难自禁,呼喊着母亲的名字说“对不起”。我们几乎确信,父亲所经历的,并不像他轻描淡写地说的牙疼这么简单。
4
都说人生没有假设。但如果真有如果,父亲本该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只是在父亲十二岁那年,祖父的意外去世,注定了他别无选择的此生。
关于那一段故事,我主要是从祖母和父亲那里听来的。
祖父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先生(在我们老家,“先生”并不是教书的老师,而是安家神、做道场的道士),不但识得字,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说起来,也算得是村里的知识分子,颇受人尊敬。但后来突然有消息传来,说道场不能做了。也就是那年,祖父坠崖身亡。那天祖父随生产队的人去地里干活,天黑时人们都收工回家了,他还没回来。祖母心想他肯定是去大女儿(我大姑)家了,也没太放在心上。第二天,祖父还是没回来。第三天一早,祖母便让父亲去大姑家找,大姑说没去过。然后,人们跑完了祖父可能去的亲戚朋友家,仍没有下落。这时一家人才着急起来,沿着祖父那天出工的路一路找过去,终于在那匹上百米高的断崖下找到早已僵硬的祖父。当然,一辈子给人做热热闹闹道场的祖父,自己却在冷冷清清中入了土。
对祖父的意外坠崖,祖母心里是有疑虑的。祖母说,那条路你爷爷来来回回走了几十年,哪段路多宽,哪段路多窄,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坎,都装在他脑壳里,他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掉下悬崖。
我说,人们不是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吗?爷爷掉下去了,应该有人看见才对啊!
祖母说,要是有人看见,哪还会等到两三天后才找到他呢?不过,后来倒是有传言说他是被人推下去的……说到这里,祖母有些哽咽,她叹口气缓了缓,接着说,不管传言是真是假,这种无凭无据的事,也不可能去找人家理论。
或许是因为从未见过祖父的缘故,对于他的意外去世本身,并没有引起我多强烈的情绪波动。倒是他的去世给父亲带来的影响让我深感遗憾——我几乎可以确信,这也是父亲深藏在心里的遗憾。
祖母说,要是你爷爷不死那么早,你爸应该是会有功名的。祖母说的功名就是工作。
我问祖母为什么会这样认为。祖母说,你爸自小聪明伶俐,成绩好。你爷爷去世前你爸读小学,你爷爷去世后,你爸就从学堂回来了……
祖母的“判断”,我还是相信的。父亲有广泛的爱好和无师自通的天赋,结束打工生涯后,他给自己设计一间“娱乐房”,里边有一张他自己做的大“书桌”,有一台廉价电子琴。闲来没事,弹琴画画,自得其乐。我心想,像父亲这么聪明的人,如果没有祖父的意外去世,如果父亲不那么早辍学,他极大可能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我也向父亲求证过他读书的事。父亲说,吃饱饭都成问题的年代,读书是奢侈的事,人们都认为只有锅里煮米汤,没有锅里煮文章。不过你爷爷好歹是个读书识字的人,见识也跟别人不同,他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他送我去学堂,对我要求严厉。如果他听说我在学堂犯了错,不问青红皂白给我就是一顿打——甚至我抄写本上哪个字没写端正,也是要挨打的。
我问父亲,爷爷去世后,您为什么就不读书了呢?
父亲说,你知道,你奶奶是裹小脚的,经不起重活累活,你爷爷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禁止做道场前,他除了下地干活,还走村串户给人安家神做道场写门联赚点米粮,就算被端了吃轻巧饭的碗,守在家里挣工分养家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去世了,家里的顶梁柱也就断了,但这个家总不能垮了吧!咋办?只有我顶起来啊!
5
祖父去世后,父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哪怕只有十多岁,为了养家糊口,父亲也得跟随人们一起出工。
父亲说,集体下地干活,对身体瘦弱、体力单薄的人来说,是很吃亏的。比如薅苞谷,一群人并排着,大家同时薅长度相同的一行,体力不好,肯定每薅一行都要被甩开一大截。想着薅完一行歇会儿吧,可屁股还没落地,早就在前边歇气等着的人一阵哄笑,提起锄头又开始第二行……
听着父亲的描述,我似乎正置身于那个群情亢奋的年代,置身于一个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锄声如鼓点。锄头飞扬中,一个瘦弱的孩子极力想跟上众人的节奏。但任他如何奋力,还是很快被大人们从大部队里割裂出来……
我心疼着。爸,那时您有没有……
父亲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第一年很难,累到虚脱的高强度劳动真是让人绝望啊。可是那年头,连脆弱都是没理由的,更别说绝望了。得活着,坚强地活着,而且要活成在前边等别人的人。所以,第二年,我就成了等在前边的人了……
我想象不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需要经历怎样拼命般的磨砺,才能成长为那个“出类拔萃”的男子汉。
父亲的“拼命”,我从母亲那里得到了证实。母亲说,吃饭凭粮票,吃菜凭菜票,工分挣得多,票就多。可是人不出力,地不出粮,一个生产队一年的总产量就那么点,票再多,分下来也没多少。粮食不够吃,吃啥呢?草根、树皮、漆树籽……
漆树籽?漆树籽能吃吗?我难以置信,让人皮肤过敏的漆树结出来的籽怎么吃。
母亲说,吃啊,有漆树籽吃算是好的了。那年月,单靠那点粮,命都吊不住!饥饿就像催命的鬼,撵得人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青黄不接的时期,人饿得面色蜡黄,头晕眼花,只要毒不死人,什么都吃。真是造孽啊!
我说,妈,你是怎么和我爸走到一起来的?
母亲说,人啊,也真是奇怪,越是吃不饱,就越拼着命想多挣点工分。现在挨邻的这几个村民小组那时是一个生产大队,人们都是集体出工。人多了,就会有人偷奸耍滑出工不出力。但你爸从来不会,他是干活的好手,虽然面黄肌瘦,可干起活来跟拼命似的。有合伙挣工分的活,人们都争着要跟你爸一个组……
我说,妈,您是不是就是那时争着跟我爸合伙争得最凶的,然后合伙合成了一家人?
母亲说,你爸干活忠诚老实,这点是别人赶不上他的。俗话说,冷天不冻下力汉,黄土不亏勤劳人,跟你爸这种人过日子,心里踏实。
6
“伐木丁丁垦野坡,连山荒火点枯萝。儿童不识农耕苦,信口无腔作俚歌。”写这首《伐木》诗时,遥隔了近四十年的那些童年往事,再一次在我脑海中清晰地呈现出来。
如父亲母亲所言,从缺吃少穿的饥荒年代过来的人,对土地和粮食有如对待生命的特殊感情。各家各户按人头分到了家庭“熟地”,命运能够自主,日子就有了盼头。但饿怕了的人们为了多种多收,纷纷扩充土地,到长满棘蔓的坡地上开垦“生地”。
不像摊分到户的土地,尚未开垦的山坡,是没有具体归属的——要有,也是农业社共有。但人们都遵循着一个规则,只在与自家土地相连的坡上开“生地”。
自然,父亲母亲也“加入”了垦荒的“大军”。农村的活,并不会因秋收结束有所松缓。庄稼收完后,父亲便扛着犁头撵着耕牛开始翻地,母亲则提着锄头带上镰刀跟去开“生地”。姐姐已经可以帮着母亲做些事,比如将母亲砍伐一地的藤条树枝聚拢来。
而我做不了什么,只满山遍野乱跑。
秋收后的山间,砍去秸秆的田野,有异于常时的开阔。对劳作的人们来说,这为他们的交谈扫清了障碍。从早到晚,山中都回荡着人们敞开嗓门的谈话声、男人挥动竹条斥牛的吆喝声、锄头敲啄石块的叮当声、镰刀砍斫草木的笃笃声、成群结队的鸟儿们的叽喳声……而山坡上,焚烧着的一堆堆草木噼啪作响,柴烟升腾。
我站在山顶,看着产后的土地恣肆地裸裎着的荒茫又迷人的苍黄。我一直觉得,那是山中一年里真正热闹的时节。而这热闹,却又漫浸着无边无际的空阒。
我几乎确信,正是这“无所事事”的乱跑,让我有机会站在山顶,以更“高”更“广”的视野看到深秋的晴朗天空下辽阔得迷人的苍黄,看到四围起伏如浪的群山和远近的袅袅柴烟,看到晚霞映染的西边落日,也体会到漫浸在那热闹中的空寂……
我也几乎确信,正是这“高”“广”视野和别样体会,让去山中漫游伴随了我在故乡的成长历程,也让故乡成了我最美的记忆和最深的疼痛……
7
姐姐和我上大学前,在村里,读书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绝大多数上完小学和个别上过初中的孩子早早辍学回家,帮着家里种地,然后结婚生子,重复着父辈祖辈的生活。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姐姐和我先后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并最终端上“铁饭碗”吃上公家饭,都是村里的奇迹。而创造这奇迹的人,就是父亲。对跟土地熬了大半生的父亲来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至理,似乎并不管用。也许是因辍学之痛,或耕种之苦,或兼而有之,在姐姐和我读书这事上,父亲有异于常人的执着和洒脱。我觉得,姐姐和我成了父亲希望甚至是精神的全部寄托。
姐姐参加完中考后,决定放弃学业,回家帮助父亲母亲。姐姐说,爸,妈,我不想读书了。弟弟就要上初中了,我和弟弟都读书,家里压力太大了。我想回来帮你们多分担点,让弟弟安安心心读书。
对姐姐“再合理不过”的要求,父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了一句,你和爸说,你有没有认真考试?
姐姐说,肯定认真的啊!
父亲没再说什么,点上一支烟起身出门去了。此后,父亲都很少说话,只是烟比之前抽得更勤,一支接一支地抽。直至姐姐中考成绩出来,确定考上高中了,父亲才眉开眼笑,像个孩子似的。那天,父亲少见地向母亲请缨煮晚饭。父亲说,今天是咱们家的大喜日子,得好好庆祝庆祝!
见证了父亲近二十天的沉默,姐姐也不好再说什么。晚饭时,父亲喝了不少酒。父亲开始给姐姐和我上“思想课”。此前,虽然父亲也不断给我们强调要读书,但都是“散打式”的。这次,父亲郑重其事,要给姐姐和我吃下定心丸,他既难掩兴奋,也不无严肃。
父亲说,种地能种出什么明堂来?有几个万元户是靠种地种来的?古人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种地不是你们姐弟俩担心的事,你们的任务就是把书读好。只要你们能读,就是砸锅卖铁,我和你妈也不会拖你们后腿。我们辛苦几年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们读书出来,以后不再像我和你妈这样一辈子耗在这土地上,那一切的苦就都是值得的。我不是那种养儿防老的死脑筋,一门心思想着把你们留在身边,束了你们手脚。我也没什么具体的要求,就一句话,你们尽力就好,读出条路来,有多远走多远。我不希望你们一场书读完,又回到这磨骨头养肠子的地方……
那晚,父亲说了很多,从祖父还在时的“家庭荣光”到祖父去世后一度食不果腹的“衰落”,从祖父对他严苛管教的“不幸”童年到他对我们姐弟俩宽松容错的人性管理,从他辍学后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的饱尝艰辛到与母亲无论雨晴寒暑苦生磨死养家糊口的艰难……
8
我和姐姐是被父亲“撵出”故乡的人。姐姐大学毕业后,义无反顾去了西北。而我大学毕业,也毫不犹豫地将工作找到县外。
说来奇怪,工作这么些年,我常常梦到故乡,而我生活的小城,却极少出现在梦里。因为对故乡羞于启齿的不合时宜的执着怀念,我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过早地进入到了未老先衰的过程。
一次梦醒,我准备去书房写点什么,刚撑起身,就惊动了妻子。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觉,你要干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想家了。妻子嘟囔了一句,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有毛病!然后又继续睡觉。
有好多回从关于故乡的梦中醒来,屋外断断续续驶过的车声清晰可辨,巨大的黑夜覆压着身体,妻子呼吸匀称,打着轻微的鼾声。我想,父亲不仅将我和姐姐“撵出”故乡,也将自己“撵出”故乡。姐姐大学毕业前,父亲漂泊在外,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大学毕业后,父亲不听劝告的执拗似乎更有一种“自我放逐”的意思。在外奔波的二十年,他有过对故乡的怀念吗?
在父亲六十六岁的年头上,父亲母亲终于不得不服老,主动放弃了种地。我和姐姐又开始打算把他们接到城里。
我说,爸,终于决定不种地了?
父亲说,不种了!老了,种不动了!
我说,难得您老自觉一回啊!那就再自觉一回,去我那里吧。
姐姐说,对啊,现在您和妈都老了,身边总要有个人照顾才行。我和弟弟肯定是回不来的,所以,只好委屈您和妈,我那里和弟弟那里,二选一,你们高兴选哪就选哪。
父亲果断地说,我们哪也不选,谁也不跟!就在老家待着,挺好的。
我说,爸,您怎么想的?
父亲说,你们各有各的事情,压力也不小。我们去了,你们不自在,我们不自由。我理解你们姐弟俩的心情。不过你们不必担心我和你妈,现在我们还动得了,生活能自理,过得也自由。等哪天真不行了,不用你们劝,我也会叫你们照顾。
我和姐姐知道,父亲很犟,他认定的理,十头牛都拉不过来,也不好勉强他。
父亲对我说,对了,待会儿你陪我去地里转转。
父亲带着我去到一块地里,站定了,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绵延至天边的山对我说,等我和你妈百年后,就把我们安葬在这里。
我说,爸,您什么时候看的这地?
父亲说,这块地分给我们家后,我就注意到了。后来,每次来这里种地,我都要观察一番。对了,我曾站在对面的山头观察过这个地形。父亲指着远处的一个小山说。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梭罗的话来:“我们为今生创造家园,为来生建造墓穴。”“从今以后,别过你应该过的人生,过你想过的人生吧!”我曾以为,因为根植于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堪重负又必须前行的苦难记忆,父亲是不爱老家的。直至此时,我才似乎真正理解了父亲。
我说,爸,要不我试试,看能不能调回来。
父亲说,试试吧。
9
其实,在此之前,自父亲结束打工生涯回家后,我曾背着他有过几次尝试调回,也为此在和妻子商量时产生过争执。
妻子说,我真是不明白,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这么心心念念!
我笑着说,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出发……
妻子没好气地说,你走远了吗?我没看出来!我看到的是你一直安于现状原地打转。现在你连打转都不想了,而是直接退回去!
到后来,妻子也不再争执,只不咸不淡地说,我懒得管你!你要有那本事调回去,我也认命了。
当然,最后的情况是调动无路,迁延日久。直到写下那首《伐木》诗,已四十多岁的我不得不彻底放弃调回老家的念头。
关于我想调动的事,父亲既没有要求,也没有拒绝。哪怕是到最后没戏了,父亲也没有对此事作任何评价和表态。而我后来每次回家,父亲几乎都会让我陪他去他看好的那块地里转转看看。
有一次,我对父亲说,爸,您和妈在老家,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我退休了,就回来陪你们过晚年!
父亲哈哈大笑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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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晃晃,房间如昼。父亲半躺在我怀里,显得异常安静。像母亲一样,父亲走时,很安详。姐姐抓着父亲的手,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办完父亲的丧事,就要离开故乡时,我们向前来送行的乡亲告别。
一位大爷拉着我的手说,以后有时间,还回来看看,这里始终是你们姐弟俩的家。
我握紧他的手,笑着说,会的,有时间了,我们肯定回来!
但事实上,再无父亲母亲站在人群中的告别,深沉而苍白,无力又彻底!
出发后,就要转过山口了,两张车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早已泪流满面的姐弟俩走下车,回望着村子。
回不来了!再也找不到牵挂了!姐姐说。
爸的心一直在这里!他走得很安详,这是他应得的福报!我说。
咱们走吧!姐夫和外甥搀扶着姐姐。
咱们走吧!妻子和女儿搀扶着我。
待我们都上了车,外甥和女儿各自驾着车疾驰前行。车外,深秋的晴朗天空下,依旧辽阔得迷人的苍黄在铺展、在流动。
下一个路口分路,一条向西北,一条向西南……
作者简介:邓溪,昭通镇雄人,中小学高级教师,昭通市作家协会会员,盐津县作家协会主席。文学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滇池》《昭通作家》《昭通文学》等刊物。现任职于盐津县教育体育局。
【责任编辑 赵清俊】
原载《昭通文学》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