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 小说:土灶(凸凹)
土灶
凸凹
到了晚炊的时辰,看到灶间什么菜蔬都没有了,郑小婵便去了屋后的山坡地。那里有自己开垦的一小块菜园,虽然土壤瘠薄,却种什么长什么,茄子、辣椒、蔓菁、西红柿、豇豆角,都长得健旺,果实累累,喜气洋洋。几蔓丝瓜、葫芦,居然自己爬上荆丛,在天然的棚架上,不遗余力地结果。她薅了一个茄子、卸了一颗葫芦、摘了一捧青辣椒,就转身而归。
那个灶间,是坐落在当院的一个敞开的棚子里,一个浑黑的旧桌上,放着案板、炊具和调料,几块耐火石支起的一个灶台,上边“稳”着一口两耳锅。她从院角抱过一小捆干树枝,用草引着,就塞进灶洞里。干柴娓娓地燃烧,人娓娓地操持,很快,晚饭就得了。她馏了几个馒头,凉拌了一个茄子条,炖了一个葫芦片,临出锅时在葫芦片上撒上了一把青辣椒。她笑一笑,心想,这日子真是好侍弄,石头垒起个土灶就能“稳”锅,柴草扔进灶膛就能熟饭,一点都不难。她出锅时,用的是一把铁勺子,一边往盘子里盛菜,一边故意用力刮锅底,传出吱吱的脆响。
“知道了。”堂屋的门槛上坐着一个老太太,她笑着摇摇头,漫应道。
是个干瘦的、看不出年纪的老太太。她一边笑着,一边移下门槛。她屁股底下绑着一个铺垫,借着铺垫她很快就挪到了当院的小石桌旁。那是她们的饭桌。看得出,老人家很自尊,或者是很体贴,不忍灶间人既忙活锅炊,又忙活她。
老人家吃得很香,牙齿虽然稀疏,也像长着满口的牙,咀嚼出满脸的惬意。“闺女,你这个葫芦片炖的好,有香辣口味,不寡淡。”她呜哝道。
“我做什么菜你都说好,我知道,你是怕我不伺候你了。”郑小婵开了一句玩笑。
老人家苦笑了一下,向虚空里说了一句:“造孽!”
晚饭吃罢,郑小婵收拾碗筷。老人家忍不住在她的手上捏了一把,“年纪轻轻的,手就老成了这个样子,都追上我了。”郑小婵把老人家的手推向一边,说:“就你事儿多,难道你不知道,女人的手,天生就是预备着老的。”
初秋的夜晚,多少还是有些热的,娘儿俩就在当院里乘凉。天高远,星稀疏,风儿清淡,她们不愿往屋里踅。屋里老黑老黑的,老荒老荒的,她们有的是闲寡的、一成不变的日子,干嘛要急火火地进屋去?
一只萤火虫飞了过来,老人家说:“你看它活得多明白,黑夜里走路,自己就带着一盏小灯笼。”
郑小婵故意撇撇嘴,逗弄道:“你真是老了,犯重话了,你这话说了多少遍了,我耳朵都长茧子了。”
一只葫芦蛾子盘旋过来,老人说:“这玩意儿一点都不拾闲,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采个不停。即便是这样,也有不少是开的谎花,不知哪只葫芦是它坐下的,真是没正形儿。”
这一次郑小婵没有搭话,只是一径地朝虚空里发愣。
她知道,老人家话里有暗指,指的是她的独生子李明银。
郑小婵和李明银是本村的发小,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中学一毕业,就都回村里务农。她们所上的中学,离村子有八里地的山路,中午就要带干粮。那时正赶上连年大旱,地亩歉收,就亏粮。名义上是干粮,其实是稀粥,盛在铝饭盒里,上边扔几块酸咸菜,平放在尼龙网兜里,小心翼翼地提到学校去。
李明银嫌麻烦,即便是母亲给他预备好了饭盒,也弃在一边,气哼哼地说:“我宁可饿饭,也不丢这个人。”可以想见,他是虚荣。因为他有几分长相,夸他的人不少。别的男生都穿粗麻绳纳就的老山底布鞋,他却穿花钱买的白色的回力球鞋。临近校门的时候,他看到鞋面子上有些脏污,就从裤兜里掏出从学校里“顺”回来的白色粉笔,在上边涂涂抹抹。
望着跑远了的李明银,他母亲提着饭盒在村口直跺脚。郑小婵正从她身边经过,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便伸过手去,“大婶儿,给我吧,我给他提着。”
到了午间,村里来的学生都躲到学校西边的一座水泥大桥下,啜稀粥。然后躺在就地睡午觉。听着此起彼伏的啜吸声,李明银在人前踅来踅去,吞咽着口水,满眼饥荒。郑小婵悄悄地抻了抻他的衣襟,“跟我来。”他几口就把饭盒里的稀粥吞光了,然后恶狠狠地把饭盒扔在郑小婵的脚下。再然后,他重重把自己扔在地上,用力地踢着腿,发出狼一样的一声嚎叫。正在大家惊愕不已的时候,他却不动了。他睡着了。
“在吃和睡面前,虚荣有什么用?”郑小婵心里嘟囔了一句,陡地升起一种怜悯。从此以后,她每天都负责给他带饭,帮他保全着面子。
虽然这都是悄悄的动作,还是被有的同学发现了,问他:“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惯着他?”郑小婵脸一红,“惯谁不是惯,惯就是了。”
中考他们俩谁也没考上高中,郑小婵对李明银说:“咱俩是不是再补考一年?”李明银说:“据我所知,平原里最差的学生也比山里最好的学生考得好,咱再补考也没戏,瞎子点灯白费蜡。”郑小婵略一思忖,说:“你说的有道理,听你的。”“听我的,准没错。”李明银很受用,补充道,“你看咱俩这身膀,即便是喝稀粥,也这么精壮,天生是修理地球(干体力活)的料子,回村里务农业也饿不死。”郑小婵点点头,“就听你的。”
一而再“听你的”,让李明银生出一种豪迈,“万一你干不来,我养你。”
这是什么话?惹得郑小婵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干了两年体力活,村里就搞承包了。郑小婵和李明银每家都分到了几亩承包地,就过上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起初是分头侍弄,但山地无法机耕,每个环节都靠人力,很不惬意。李明银家除了二老之外就他一个壮劳力,就找郑小婵商议,“咱们两家是不是搭一下伙,有个相互照应?”郑小婵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可是她的两个哥哥却存异议,理由是,他这个人太奸,明显的是在找便宜。郑小婵气哼哼地说:“瞧你们这点出息!”两个哥哥都是老实人,妹妹的态度让他们也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没气量、不厚道,便妥协了,“我看你是别有所图。”他们说。
几亩承包地种来种去,弄得两家自然而然亲密起来。从田亩归于庭院,便要喝几盅,而李明银自己喝有什么意思?便提着酒瓶子到郑小婵家来,跟他的两哥哥对酌。对酌当然就免不了对吹,卖劳力的人,松快松快自己的办法,最现成的办法就是吹牛说大话。吹来吹去,就不再知道天高地厚,更不理会现实悲苦,都觉得,这日子还说得过去,就歇心吧。歇心,就是安心,就是知足、认命。
李明银是初中毕业,而郑小婵的两个哥哥都只上到小学,在吹牛的功夫上自然位居上风。他天南地北、国内国外,吹得云山雾罩,以至于有一天他放下大话,“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将来一定会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款,你们信不信?”两个哥哥虽然觉得他的牛吹的有些不靠谱,但还是在心里有了几分敬佩。他们对她说:“小婵,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人嫁了吧。”
“嫁给谁?”她反问道。
两个哥哥很不耐烦,“嘁,嘁,你是明知故问。”
“你们说的是他吧。”郑小婵往李明银家的方向望了一下,“他不成,除了会吹牛,他还会什么?”
“吹牛能壮胆儿,还能解愁,也算是本事了。”
李明银的父亲前两年中风,瘫在床上,一直是由他母亲伺候着。近来他母亲也手脚不利落,家务料理起来越来越困难了。一天晚上,郑小婵把他哥哥打来的一只野兔子炖了,期望李明银也能过来打打牙祭。但久等不来,就给他送过一小碗去。到了他家里,见到他正给躺在炕上的父亲翻身,那动作很笨拙,郑小婵赶紧放下兔肉,帮了他一把。
把病人弄妥帖,李明银突然说:“小婵,你嫁给我吧。”
“我凭什么就嫁给你?”
“你也看了,家里正缺个帮老人翻身的,然而你,不就是早给我预备下的那个吗?”
郑小婵很生气,“你这是什么道理!”转身就往门外走。
李明银追上去,突然就跪在她身边,用力抱住了她的双腿。她被吓坏了,“有你这样逼迫人的吗,赶紧起来吧,让旁人见了多难看。”
“我不怕难看。”
“而我怕难看。”
郑小婵用力挣脱了,就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啜泣,且双肩颤抖,像寒秋惊蝉。
这桩婚姻,她虽然是早有隐约的期待,但没想到,最终以一种强加的面目出现,不仅浪漫顿失,甚至也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所以,她没心情举办婚礼,也没兴趣大操大办。只是领了个证,从娘家搬到了婆家,换了个门檐而已。
他的两个哥哥激烈反对,“你必须大操大办一下,让他出出血、破费破费。”见妹妹还是不改主意,哥哥们很悲哀,“你不让他破费破费,他就不懂得心疼,日后就会轻贱你,郑小婵,我们说的话,请你记住了。”
过门之后,郑小婵守家在地,伺候公婆。对瘫在炕上的公公,不仅勤给翻身,不让其长褥疮,还接屎接尿勤给洗澡,让他活得清爽有尊严。老人家心中感动,虽然有语言困难不能说话,但每有人来,他都指着郑小婵,激烈地摆动头部,啊,啊。
郑小婵在村里的口碑很好,县妇联还专门来采访,上了报纸。最殊好的是,她走进了婆婆的心,把她当亲闺女看待。遇到每月她不便的时候,婆婆给她浆洗内衣内裤,一家人好得稀里糊涂。
两年后的一天晚上,李明银对郑小婵说:“我把咱家的承包地转给了你娘家,让你的两个哥哥侍弄去吧,至于地上的收益,也就全给他们了,横竖几把粮食,算盘珠子都打不响,我能看得上?”
“那你干什么?”
“我出去打工,挣大钱。”
“谁稀罕你挣大钱?一家人疙蹴在一起,即便是喝稀粥,也团圆。”
“然而太委屈了你,自从进了我们家门,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给你置备,你没瞧见,屋里的两个老人都不拿好眼看我?”
“你是虚荣,就像上学的时候,没钱也要穿回力球鞋,脏了就拿粉笔往上涂白。”
“就算是吧,哈哈,哈哈。”
李明银就到了县城的建筑工地。起初是给人家当小工,后来被工头看上,让他跑业务。跑来跑去,认识了行业里的大小头目和同行里的大小经理,有了自己的人脉。在一个时候,他竟单独拉起了杆子,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他的老东家被气得卧床不起,差人去找他,“你就说我快不成了,已经原谅了他,临了要交待给他一句话。”两人见了面,老东家躺在床上,面无人色,有气无力地说:“你来了?”李明银不敢正眼瞧他,低着头,怯怯地答道:“嘿嘿,来了。”老东家霍地从床上爬起,跳到地上,在李明银后腰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滚!”李明银被踹出门槛,站立不稳,为免于栽倒,便顺势向外踉跄,逃了。望着他狼狈的背影,老东家哈哈大笑,满脸霞光。
李明银这之后,真的发了大财,票子成捆成捆地拿回家里,惊呆了婆媳二人。郑小婵觉得这么多钱放在家里,不仅让人心里凄惶,还可能是灾祸,就原封不动地存进附近的农业银行(当时还叫农村信用社),把折子交给了婆婆。她不仅没有添置什么新衣服,就连家里的日子,也依旧如常。
郑小婵不讲吃喝、不讲穿戴,只知道埋头伺候老人,不免让李明银有些愧疚,但因为一直没有子嗣,而且也凡常得和村街上的农妇没什么两样,他的愧疚之心就慢慢淡了。“连个后都没有,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他有了价值上的虚无感。
虽然他嘴上什么也不说,但他回家的次数渐渐地少了起来,到了后来,竟一年到头不着家,只是到了年关,送回一些年货,屁股也没坐热,就开着崭新的大奔驰一溜烟地走了。急匆匆的,招摇得让家人心魂不定。
再回来的时候,从车里钻出来的,不仅有他本人,还有个美艳的妇人。进了家门,美艳的妇人不停地向郑小婵打量,竟脱口说道:“原来你长得很标致嘛。”郑小婵心里咯噔了一下,本能地感到,李明银肯定在她面前不说自己的好,看来情况不妙。她凄然一笑,不做回答。郑小婵在锅台上忙活,既然有客人来,就得有像样的饭食。妇人有些感动,凑到郑小婵身边,“让你辛苦了。”郑小婵随口答道:“别客气。”“那就不客气了。”妇人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还拽过郑小婵的一只手,在肚子上摁了摁,“你看,我有了。”郑小婵一愣,疑惑地看着她。妇人指了指在远处的那个人的背影,笑着说:“就是他的。”那个人正是李明银,此时正弯腰跟他的母亲说着什么。郑小婵手中的铁铲立刻就掉在了地上,“咣啷!”婆婆忍不住朝这边望了一眼,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哭。
朴实的婆媳俩都都受到了意外的冲击。
这饭就没法吃了。
李明银索性说出了离婚的意图,理由是肚子里的孩子给他母亲占据了适宜的位置,否则的话,不仅是家丑,还是社会事件。因为妇人的家庭不仅是他的大客户,还是他在地面上混下去的靠山。
小女子不懂大道理,但郑小婵知道这里有利害关系,所以她不吵不闹也不嚷着上吊,只是面无表情地说:“让我想想。”
不久,婚悄悄地离了,那个妇人也不声不响地成了李明银的继任夫人。
不久,李明银的父亲就去世了。装殓的时候,他的眼睛就那么睁着,目光迷茫中掺杂着怨恨。婆婆试了几试也给他合不拢,闷声叫了一声,就也瘫在了地上,一瘫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身来。
李明银只身回来料理丧事。即便是离了,郑小婵也跟在他身边,以儿媳妇的身份披麻戴孝,给前来吊孝的亲朋好友、乡亲里道行仪回礼。他的两个哥哥大惑不解,“你这是为的哪门子?”她面色沉静,轻声说:“为的是老人家生前的恩德。”其实是她心中有善始善终的东西,或者说,是懂得敬畏,既然是他老人家让她在县里有了孝顺的美誉,就得对得起人。哥儿俩说:“我们跟你说什么来着,你不让他破费破费,他就不知道心疼,就会轻贱你,你看是不是让我们给说中了?”郑小婵凄然一笑,“我本来就是小婵(蝉),不会大声叫,生来就是预备着被轻贱的”。
哥儿俩很悲愤,把李明银薅离了丧礼现场,狠狠地扔在那辆惹人眼红的奔驰轿车旁,“你信不信,我们给你砸球的了?”两人搬起路边的石块,高高举起,“我们要让你破费破费,因为你不配做人!”李明银撇撇嘴,“你们是气不公,要给你们的妹妹出出气,既然是这样,那就砸吧。”
“你们也太看得起他了吧?”郑小婵及时赶到,拦阻道,“他的车子再好、再气派,不过是一堆不会喘气儿的死物,不值得你们上手,就一如一个没有人性的人,不值得你跟他计较一样。”
石头悄悄放回原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一如从来没有李明银这个人,不影响生活。
一切停当之后,李明银对她母亲说:“你且等我两天,我回去给你请个保姆来。”
“谁稀罕你的保姆!”老人家厉声说道,“你去把小婵找来。”
待郑小婵来到她身边,老人家一把抱住她的双腿,“小婵,好闺女,妈给你跪下了,求你给我养老送终。”本来就瘫坐在铺垫上,往哪里跪?
她跪的是心。
郑小婵知道这一“跪”之重,赶紧跪下,与老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也不哭泣,只是紧紧地往肉里抱。
一股酸涩的热流在李明银胸腔里奔涌,他的心被泪水淹了。不忍之下,他悄悄地走了。见他远去,一对相拥的母女,嚎啕大哭,“咱们造了什么孽啊!”
后来,李明银又回来了一次,交给郑小婵一个有相当数目的存折,她连看都不看一下,随手就交给了身边的老人。老人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这是杀人不用刀子。”郑小婵一笑,“你说,咱娘儿俩谁会用刀子?”
“过两天我派人来,把房子翻盖翻盖,搞个精装修。不然外人一看,哪里像有钱人的老宅子。”李明银说。
“只要有我活一天,你就甭想!”老人家指了指那个破门洞,“你滚!”
郑小婵也接话说:“老人家这个病,不能动气,你还不赶紧滚。”
滚了之后,郑小婵扑哧乐了。因为天性温软的她从来没有冷硬地说过话,现在居然也能脱口放出“滚”字,看来,没有办法的生活,反倒让一个人越来越皮实了。还有一层意思让她感到好笑,人家王宝钏守寒窑是为了富贵团圆,我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人间节义?不,不,别这么不要脸。
两道强光很粗暴地刺破夜空,也刺眼地晃到庭院里来。那萤火虫的荧光就消失了,那些嗅香气的葫芦蛾子也跑远了,母女俩对旧日子的回想也就断了。呃,原来天已黑了,原来有车从山外开进来了。
莫非是李明银回来了?母女俩就不想回屋,就地等着。
终于有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庭院。劈头就喊:“这是李明银家吗?”
少的不好回答,老的赶紧接话,“这不是李明银的家,是他老娘的老宅。”
“都一样,哈哈,都一样。”
那个人个子很高,腰板很直,就是长着一付罗圈腿,落脚太重,有点欺男霸女、欺行霸市的做派。他也不奔人来,也不落座,踅完庭院,又踅进堂屋,踅遍了每个角落。
母女俩便大气不敢出,愣愣地看着他。横竖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即便是两个存折,也埋在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近乎赤裸裸的穷。
由他去吧。
那个人终于回到庭院,想坐下,却发现没人给他预备座位,便左右巡视,在西墙根下,看到一把长条木凳。他便自己提了过来,坐在娘儿俩跟前。
这是一种简易的凳子,四条木棍上架着一个细木条。平放着,蹬在凳面上可以翻墙;立起来,踩着凳子的一头可以上房。所以,简易而便利,山里人家差不多都有预备。
这种凳子一般不用于坐人,由于面子窄,人坐在上面晃悠,坐不稳,可是这个人坐上去却稳稳当当的,一点也没有不适的感觉。
老人家觉得因为他身子重、屁股大;而郑小婵却觉得,那是因为他也是山里人出身,有坐根儿而来的稳。
“哈哈,您是李明银的母亲?”
“是。”老人家回答道。
“哈哈,那么你就是李明银的妻子了?”
“前妻。”郑小婵说。
“既然是前妻,还帮着他孝敬老人,你的心眼儿可真好,哈哈······”
郑小婵感到这话里有揶揄的味道,便没好气地回答道:“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们这里的女人都这样。”
因为动气,郑小婵的表情格外生动,那个人便被触动,说了一句:“你不仅心眼儿好,人长的也有模样,可惜了。”
老人家听不下去了,质问道:“你是谁,干嘛到我们这儿不酸不咸的,哼,看着就不像好人。”
“啊,对不起,忘了自报家门了。”那个人向前倾了倾身子、拱了拱手,“我叫郑大申,李明银没跟你们提起过我?呵呵。”
一听到名字,娘儿俩碰了一下眼光,心里都皱紧了。
因为娘儿俩都知道,这个人是李明银的前东家,靠他,李明银才在平原站住了脚、有了根基,可是——
原来冤家到了,那么,就肯定是来发泄怨恨的。娘儿俩就更紧张了。老人家下意识地问:“你要拿我们娘儿俩怎么着?”
“老婶子,您这是想哪儿去了,只不过顺便看一看。”郑大申说。
“你这一顺便,我们就很不随便了,唉。”老人家说。
“不过这一看,我还真有了点儿想法。”郑大申从窄凳上站了起来,眼睛看着郑小婵,说道,“李明银这小子,我以为他会有点儿抱负的,可是这前来一看,出乎我的意料——他既便有了钱,也不修老宅子,也没有富丽堂皇、光宗耀祖的做派。只知道找女人——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女人之外,他又有了一个女人,两口子正闹得不可开交。哈哈,他只会搞点儿偷偷摸摸、锦衣夜行的勾当,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既然没什么出息,也就不跟他计较了,不值,掉价,哈哈,走了。”
快走出庭院了,他突然又踅了回来,摇摇头,说道:“倒是你们娘儿俩突然让我有了一点儿牵挂,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儿乱。”
他沉吟了一会儿,好像找到了止乱的办法。笑着对郑小婵说:“你看你姓郑,我也姓郑,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来,还而且,咱俩还都被他背叛了,同病相怜啊。我看这么着吧,我认你做干妹妹怎么样,也就有理由经常来照应你们一下。”
“不认!”郑小婵坚定地说。
“为什么?”
“你‘同病相怜’用的不好。”
“矫情。”他有些不甘心,还想说点儿什么,但听到门外有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便赶紧扔给她一张印着书法作品的片子,“上边有我的号码,记住,有事儿一定给哥打电话。”
他前脚溜出去,后脚李明银就蹿进了家门。
“他对你们做了什么?”李明银风风火火地问。
“什么也没做。”他母亲答道。
“他对你们说了什么?”又急切地问。
“什么也没说。”他的前妻说道。
作者简介:
凸凹,本名史长义,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男,1963年4月17日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主席、作协主席。
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40余部。其中,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京西之南》、《京西文脉》和《京西遗民》等1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无言的爱情》、《夜之细声》、《故乡永在》等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总计发表作品800余万字,被评论界誉为继浩然、刘绍棠、刘恒之后,北京农村题材创作的代表性作家。
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其中,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