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芳
春芳
樊文举
春芳睁开眼的瞬间,映入瞳孔的只有一色的“白”,白的墙壁、白的地板、白的被褥和枕头,还有几个晃动的白衣人影……她感到整个空间被白色包裹得严严实实,白得压抑、惶恐、害怕。她努力地辨识这是什么地方,可疲惫的双眼实在难以执行大脑的指令,只好慢慢地闭上。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不管怎么努力地回忆,仍搜索不到一点点儿的蛛丝马迹,除一阵紧接一阵的眩晕外。
此刻,她处于迷迷糊糊半醒半睡的状态。眼前浮现出一支巨大的画笔,由轻而重地从一张白幕般的空间缓缓地滑过,来来回回地画,幕布上慢慢地出现了天际、远山、村庄、草木……渐渐变得清晰,春芳听见了鸟鸣,风声……一棵柳树缓缓地走进视野,柳树脚下的沟沿上,一座小木桥破旧不堪,桥下水声淙淙。柳叶开始变黄,风吹过,柳树一位顶风前行的瘦弱女子似的。这不是儿时进村必经的那座小桥吗?目光前移,对岸一排天蓝色的彩钢瓦房,那不是自己的牛棚和家吗?春芳想到了圈里的十几头牛,似乎很长时间没给它们倒料饮水了。一想到这事,她就惯性地往起翻,准备去给牛倒料饮水,却被一只手按住了。接着又睡着了。
身子刚一动,左小腿处一阵钻心的疼,使她从沉睡中彻底醒了过来。她无意识地往起一翻,左腿重得跟泰山似的,不管怎么使劲都动不了,接着又是一阵巨疼。这是怎么了?她咬紧牙关,右肘撑床,准备坐起来。右手手背上像爬了什么东西,虫子似的,弄得痒痒的,极不舒服。转目,见手背上栓着一条透明的塑料管子。怎么回事?顺着塑料管子,见一个装有半瓶半透明液体的塑料瓶子,挂在屋顶的一个可移动吊架上,塑料管子中间的排气管里,有液滴正在下滴。液滴精灵般的通过塑料管,缓缓地流入自己手臂、身体……哦,这是病房。病了?怎么病的,什么病,怎么到这儿的?她一点影响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再想,还是一片空白。梦境中一样,除了眼前能看到的,再什么也想不起来。
左手揭开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子,春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可偏偏这时,她看见露出被子的左小腿上,还有左脚,都缠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纱布,看上去怪怪的,电视剧里从战场上刚救下来的伤员一样。与那些伤员相比,自己的腿脚只是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没有一丝血迹和污垢。又见衣服上沾满了泥巴,一些已掉落在了洁白的床单上,洁白的雪地上被踩踏了一串串黑色杂乱的脚印一样,脏兮兮的,好刺眼。上衣、裤子上有几处被新撕裂的口子,哭笑不得的样子,半开半闭地张着嘴巴。这到底是怎么了?春芳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全身发抖,她似乎听到了自己上下牙齿摩擦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虽然春芳已多年不在乎穿着打扮了,但当看到自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心中还是泛起了不少的恐惧和羞涩。她一天到晚不在牛棚就在田间,恨不得将自己分成几个人,一天下来,早就累成了一滩稀泥,站都站不稳,哪能顾得上管这些。此时,她只想到这些泥巴会弄脏洁白的床单,便左手伸进被窝,摸索着将腿旁的几片泥巴刨到了床下。
春芳想摸摸自己被打扮得怪怪的腿脚,可刚一动,右手手背上立马被刺扎一样的疼,接着是被纱布包裹着的左小腿处开始剧疼。这阵剧疼逼得她一只受惊的蜘蛛似的,或者虾球一样,蜷缩成一团,拳头紧攥,双臂收缩在胸前,右腿离开了床面,头也跟着勾到了胸前,牙关紧咬,眼眶里流出了泪水。待她睁开眼时,被右膝盖顶起的被子一座小雪山似的蹾在床上,寒光闪闪。她还是坚持咬紧牙关忍着,任凭疼痛传遍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在忍受中期盼着剧烈的疼痛能从每一根神经末梢流出体外。
生活总是在教会一个人一种新的能力的同时,会让他废掉另外一种能力。春芳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多年来,她在苦难中获得了忍受一切的能力,却丧失了求救求助的本能。她没有喊也没有叫,只是咬紧牙关忍着。这时,一位女护士端着医具盘急促地走了进来,几乎是小跑步走向她的床边,急切地问道,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没事了。你昏迷快六个小时了!女护士脸上显出略微紧张而又喜悦的表情。春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微微地点了点头。哎,针摆了啊,血都出来了,你看!不能乱动,赶紧躺下,不能乱动……等护士重新扎好针,又为她检查了眼睛、嘴巴后,再次叮嘱她说,有事就按那个铃,千万不敢乱动!护士说着指了指床头一个红色的呼叫按钮。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春芳才鼓足勇气问,医生,这是哪里,我这是怎么了?护士笑着说,你出了车祸,以后开车可要小心啊!这次幸好只是小腿骨折,轻微脑震荡。不过你放心,不是太严重的。护士停了停,接着又说,今天这里就你一个病人,好好休息吧。春芳惶恐地自语道,出车祸了?对,你被送来时昏过去了。这儿是乡卫生院。好好配合治疗,估计用不了几天就可出院。护士笑盈盈地说完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春芳还想问什么,可护士已走了。车祸、骨折、脑震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伸手摸了摸头,左侧头皮好疼,一定是碰过什么硬东西的。唉,只要活着就好……突然她记起了一句古语——命苦的人命牢。她想自己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又想起了她牛圈里的那十几头牛,不知饿了没有,渴了没有,是不是又在“哞哞”地大叫。它们这样叫时,她太累时也会害气,还会顺口骂几句——真是一群饿死鬼转世的啊,就知道吃。可她始终视它们如自己身上的肉。如果那头牛被牛贩子看上,丢下一沓钱,牵着它出门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身上的某块肉被割掉。每次牛贩子牵着牛出门后,她都要蹲在门前的地埂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牛看,想着它即将面临的各种可能的命运,想着想着,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下……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家。她舍不得自己养的牛被牛贩子牵走,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儿子的学费、生活费,还有音乐班培训费,全靠她养的这几头牛。尤其是音乐班培训费,动不动就几千元,这对她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好在去年儿子考上了大学,再不用缴培训费了,但一月两千多元的生活费是少不了的。虽然别人家上大学的孩子一月有一千五百元就很充足了,可她每月给儿子还是打两千元,快月底时,他有时还会向她要。她知道儿子自幼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当然这与自己的溺爱有关,她也知道艺术类学生要比普通类学生的花费要多些,就尽量满足儿子,不管自己多苦多累。她还想,家庭的残缺已带给了儿子不少的伤害,再不能让他在花钱上被别人看不起。
小腿骨折,轻微脑震荡!唉,看来得在医院躺几天了,这有什么办法呢。春芳在衣兜里找手机,想给父亲打电话,让他去帮她给她的牛倒些草料。她摸遍了全身,不见手机……这可怎么办呢?牛不能饿着啊,饿了会掉膘,掉膘后就卖不上好价钱。需要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买牛、买农用三轮车、旋耕机、铡草机借的钱还没有还清,儿子这个月的生活费也没有打,等等。但没有手机,又有什么办法呢?春芳终于按响了床头那个红色的按钮。还是那位护士,快速地走了进来,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春芳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好着呢。那你按铃干嘛?医生,我的手机找不到了,家里养的牛饿了,能借你手机用一下吗?护士说,家里人会照顾的吧,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好好养病吧。医生,家里再没人啊,我爸离我家还有一段路呢,他不知道我在这儿。护士边掏手机边问,他打工去了?那送你来医院的那两个人是你什么人?春芳摇了摇头,咬了咬嘴唇后慢慢地说,可能是那个邻居吧。她接过手机,接连拨了两次父亲的电话,没人回应。她又拨通了好友冬梅的电话,通了。冬梅知道是春芳后,在电话那边带着哭声说,天达达啊,你醒来了……醒来了就好,醒来了就好啊……放心吧,牛我家老王替你喂了,我给娃娃把饭做好后就去医院看你。哦,你的手机摔坏了,我送到修理店了,我一会去医院时把我的那部旧手机拿着……哦,还有掉到坎子下的三轮车,老王叫了几个人也帮你开回去了,除蹭掉了几处漆外,再都好着呢……醒来了就好啊……
父亲的电话已两天不通了,大概是这个月的养老金发了吧,他又偷偷去打牌了,他不把身上的几块钱输完是不会回来的。春芳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念叨道,唉……真是拿他没办法啊,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还赌……母亲就是因他赌博淘气被气死的,弟弟妹妹也因他赌博几乎都不理他了,怎么就一点儿不改改呢,赌博有那么好吗?更气人的是,这几年春芳一直养牛,为了解决饲料储存困难,去年她在父亲建档立卡户的名下,建了一个青贮池。青贮池补贴款上个月发了六千元,打到了父亲的一卡通上。他没有告诉她,悄悄地拿着这笔钱消失了整整五天,回来时只剩下一千多了,可把她没有气死。春芳本想报案,可又一想,如果报了案,无论如何都得牵扯到父亲,毕竟他是自己的父亲啊,就算他……自己也不能……一个人悄悄地流了两天泪,也就不了了之了。父亲吃喝穿用几乎都由她供着,什么也不缺,但还经常向她要钱。她知道他要钱是去打牌。她本不想给他,可又想到他这么大岁数了,母亲走的又早,是他一个人把自己姊妹四人拉扯大,既当爹又当娘的,不容易啊……
闭上眼睛后,春芳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车祸、骨折、脑震荡,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她大脑中出现了那么一丝影响,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慢慢地,慢慢地动漫式的开始回放。
昨天晚上睡下翻手机时,天气预报显示三天后本地有小到中雨,而且要接连下两三天。及时掌握天气情况是她这些年被逼出的习惯。圈里的十几头牛,就像十几个无底洞,一天得喂七八次草料,五六天一棚草就吃完了。铡这么一棚草,小型电动铡草机得不停地铡六七个小时,大约有一千多斤吧。草棚里的草已经吃了两天了,怎么也坚持不到这场雨之后。一旦槽中没了草料,它们就“哞哞”地叫个不停,既像示威又像撒娇。跟儿子小时一样,只要家里没有馍馍了,不管是饱是饿,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喊饿,要馍馍吃。春芳看了天气预报后,心中便已计划好了这几天的活。用两天的时间赶紧将阴洼坡上剩下的二亩多燕麦割完,估计还得带点夜,不然自己一个人是收不完的。雇人,这个时候是雇不上的,不仅人人都在忙自家地里的活,而且自己雇人要比别人难得多啊。别人家的燕麦早已收割完了,再收的迟点,燕麦粒会全掉到地里,就是一大浪费。第三天铡一天草,待下雨这几天就缓缓,实在累得动不了。这半年中,除下雨之外,她一天都没有闲过,白天在田间播种、除草、打药、收割,晚上九十点才回家。回家后,还要铡草、饮牛、喂料,清理圈棚内的牛粪,待忙完这些,基本也就十二点以后了,累得饭也懒得做。以前儿子在家时,不管多累都得做饭,可现在儿子上大学去了,也就不做了,一个人吃几口干馍馍,喝一杯水就睡了。有时累得衣服也不脱,一头倒在床上就睡了。
待春芳再次睁开眼时,护士正在替她换药。这时病房的灯已亮了。床头的柜子上多了一个保温饭盒,一个食品袋和一部旧手机,还有一个充电器。护士见她醒了,告诉她是一个叫冬梅的女人送来的。她睡着了,她坐了一会就走了。这期间,冬梅也告诉了医生护士春芳的一些情况。护士说着帮她打开饭盒,让她吃点饭。其实也不用护士说,春芳一看见东西就知道是谁送来的。这个保温饭盒是她和冬梅两人一块买的,一见就认得。饭盒里是荷包蛋,食品袋里是花卷。春芳也感到自己确实饿了,就吃了起来。她觉得好长时间没有吃这么香的饭了,吃着吃着就流泪了。接着她拿起冬梅的旧手机,试着又拨打了两次父亲的电话,还是不通。唉,这个死老汉啊……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夜已深了,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定定地盯着眼前的那个精灵在一寸多长的排气管中起舞。整个房间,好像只有它是唯一的活物。春芳似乎听见了它滴进液面时的声响,而且每滴下一滴,她就感到自己的心脏会跳动一下。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的心跳与否,似乎全由这个精灵控制着。就像儿子控制着她一样,一刻也不敢放松,一刻也不敢闲下来。一旦放松、闲下来,儿子的学费咋办,生活费咋办?她看了一眼自己结满老茧的手,除了粗燥厚实僵硬的死皮外,还有几块贴在上面的泥巴。十根指头肚子上染满了墨绿色的草汁。她试着攥了一下手,除每个关节都疼之外,整个手掌都肿着,胀胀的,无法攥紧。可一想起儿子,心中又甜甜的。虽然她知道,儿子身上有很多缺点和不足,比如懒惰、性格孤僻,抽烟喝酒,不理解她的苦处……但她明白,儿子身上的这些问题,与单亲家庭有很大的关系,孩子缺少一种爱啊。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不管是缺失父爱还是母爱,都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残缺。这都是该死的吕波和那个不知羞耻的女子造成的,那能怨孩子呢。整体来说,儿子还算争气,去年高中毕业,考上了山西师范大学。他自幼喜欢音乐,大学学的也是音乐专业,算是圆了自己的梦,也圆了她这个了做娘的的梦。
春芳与吕波是儿子六年级那年离婚的。她万万没有想到是自己苦心组建经营了十多年的婚姻家庭,就那样瞬间结束了,散了,转眼间与自己没有了一丝的瓜葛。自与丈夫吕波离婚后,儿子就成了春芳生活的唯一寄托和希望。去年他顺利考上大学,自然而然又成了她生命中的最大骄傲。
十六岁那年,春芳初中毕业,没考上初中中专,她本想复读一年。老师同学也都认为她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可她的家庭条件不允许她这样做。其实能上完初中,父亲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母亲是她上初一那年去世的,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一家五口人,既要吃饭又要上学,虽然那时上小学国家已经免费了,但笔墨纸钱得靠自己啊。她试着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板着脸说,书能当饭吃吗?念上几天,识几个字就行了!父亲的口气是那么的坚硬,她知道复读肯定是不行了。真是祸不单行,那年夏天,春芳家的一头驴掉下悬崖摔死了,这对她家当时来说,真算得上是一个噩耗。二十几亩田,全靠父亲和这两头驴。现在一头死了,只剩下一头,这地可咋种呢?不种庄稼,一家五口吃什么?这时,有人上门来为春芳提亲。父亲一听对方家庭条件不错,彩礼也给的高,就一口答应下来了。可生性倔强的春芳,不愿就这样安排自己的一生,于是萌生了逃婚的念头。还是冬梅帮了她的忙,给了她85元钱。她离家出走了。她一路打工,一路拼搏,一晃就是十多年。后来认识了外省来北京打工的吕波,两人相爱了,接着结了婚,再后来,就有了儿子。可谁知,幸福的日子,对她总是那么的短暂。
病房门“咯吱”一声,进来的还是那位护士,脸上仍然微微的笑着,也许这是她跟病人打招呼的一种惯用特殊方式。她熟练地为她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并微笑着叮嘱她早点休息,只能躺着睡,尽量不要翻身。她出门时顺手关掉了灯。吊针被拔掉后,春芳感到像被松绑的粽子,全身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缓缓伸了一下腰,闭上了眼睛。
春芳躺在床上,除眼角里的泪水流动外,其他一切都是安静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泪水怎么这么多。她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流完了,没想到今晚又这么多。她心中此时波涛汹涌,好多事怪兽似的组团扑来,使她虚弱的心脏再次颤抖了起来……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最大的伤害莫过于家庭离散。这些年来,春芳有意强制自己不想往事,可它始终是刻在她心上的一道深深的伤痕,今生无论如何都抹不去。不管多么完美的遮掩只能骗过别人,那能骗过自己?夏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得绕着山转,山不能随着水流……男人有时孩子一样,需要哄,需要爱,尤其像吕波这种自幼失去父母的……女人是水,得发挥柔情似水的特长,才能拴住男人的心,不能天天领导一样,板着脸,对他呼来喊去……
在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后,吕波只带了他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就走了。本来他们的房子是租的,除了一张床外,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春芳娘俩再在这里也无法呆下去了,虽然她曾在这里打拼了十多年。如果儿子要在这座城市上初中,就得有本市户口,可儿子的户口一直和自己在一起,都在老家。春芳决定带儿子离开这里,回农村老家。
春芳娘俩到县城后没有停留,直接乘出租车回家。一路上,她强忍泪水。快到村口时,夕阳已被群山吞下,西边的天空一片丹红。村口的那棵柳树第一时间钻入她的眼睛,接着是柳树脚下的那座小桥。柳树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只是绿色的树冠上多出了一些干枯的枝丫,白发似的。小桥倒是变成了混泥土桥面,平整宽阔了好多。暮色下,小桥一位被生活压爬的老人似的,孤独地爬着,不停地喘气、努力的……自那次离家出走后,她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刚结婚那年的春节,一次儿子两岁那年的国庆节。只是那两次路过柳树和小桥时,她没有这么注意。弟弟在外地一个城市打工,并在那里买房结了婚,两个妹妹也早已出嫁了,此时家中只有父亲一人,春芳准备与儿子暂住父亲家。
转眼间,马上秋季开学了,春芳托尽关系,才将儿子插进了县城一所中学,总算没有耽误儿子上学。此时的农村,正是秋收时节,春芳一头扎进自家田里,一边拼命地帮父亲干活,一边盘算着今后如何生活。最后她决定,还是跟父亲分开过好,不管怎么说,自己已是嫁出去的人了,总不能一直呆在娘家,即便家中只有父亲一人。
此时,全国上下大力落实各项精准扶贫政策,老家草畜产业发展势头良好,而且政府补贴力度也大。春芳看中这点后,就拿出这些年打工攒下的一点积蓄,在村子里租了二十几亩邻居家一直闲置未种的土地,准备种草养牛。她选好地址后,趁着初冬不太冷,着手开始修建牛棚。牛棚规划用地一亩半,一部分是牛棚,一部分是草料场,另一小部分是自己和儿子的住所。牛棚、草料棚、住房全部用天蓝色的彩钢瓦修建。不到一个月,新牛棚和新家就建好了,可她手中的钱也几乎快花完了,拿什么买牛,成了大问题。春芳正犯愁时,冬梅告诉她有一种无息贷款叫妇女创业款,让她去村上问问,看能贷些不。春芳急忙去村委会找村支书打问情况。村支书是她的一个远方堂舅。他对春芳的为人处事算是知根知底,他知道春芳自幼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牛劲,虽然她是一个女儿身,可那股不服输的牛劲,一般男人比不上。他这段时间也一直留心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从心里佩服她,也相信她能干成,而且还能干好。如果春芳成功了,就会为本村草畜产业发展树起一个典型,也算是他的政绩,于是就一口答应了。可妇女创业款一个人最多只能贷十万。春芳心中一盘算,还是不够啊。一头好点的牛犊至少得七八千,就算再降低计划,还是买不了几头,没有规模也不行。牛犊买回来后,就得有饲料……到处都得花钱,十万哪能够呢。春芳给堂舅说了自己的困难,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多贷几万。堂舅摇了摇头说,这是国家政策,变不了的。他右手大拇指不停地搓着另外几个指头的指甲。春芳知道这是她这位堂舅自幼思考问题时的习惯性动作,就没敢打扰他,只静静地等。支书堂舅终于发话了。他说,要不这样吧,你去找一个咱村的人,在她的名下贷款,等贷款下来由她借给你用,再没一点儿办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也属违法行为啊,娃娃。你一定要找一个实在人,还得有经济实体,比如家中有小卖部、温棚等的。
回家的路上,春芳左思右想,这可怎么办呢?只要有一分希望,她就愿付出百倍的努力,这就是春芳。到底谁符合这个条件呢?想来想去就冬梅了,不管从那个角度说,她是最合适的人。她是她最信得过的人,她也是她最信得的过的人。春芳走进冬梅家,见他们两口子正在院子里脱玉米。冬梅见春芳来了,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一边拍身上、手上的土,带她进屋。冬梅的丈夫老王笑着对春芳说,你们聊,我就不陪了。冬梅见春芳一脸愁云,边倒水边问她咋了。你说,姐能帮你的一定帮!春芳就将贷款的事说了。冬梅是个直性子,向来直来直去,干净利索,从不拐弯抹角。她听了春芳的话后说,绕那么多弯子干嘛,我直接借你一点不就行了,别弄得既担惊受怕,又违反国家政策。还差多少?春芳怯怯地说,再有三四万就差不多了吧。冬梅听后,隔着门喊丈夫。老王,春芳买牛需要几个钱,把咱家那几个先借给她救个急行不?老王问,需要几个,不知够不够?冬梅说,够了,你看行不行,就要你一句话。冬梅边应老王的话,边坏坏地朝春芳一个坏笑。行么,谁还没有个困难啥。再说了,咱家困难的那会,春芳可帮了咱们不少忙呢。我说我家老王越来越攒劲了,看,这不就得了嘛。那我就答应春芳了,给她借上五个(五万的意思)吧?行,你俩看着办。冬梅见老王爽快地答应了,才笑着对春芳说,这不结了嘛。冬梅见春芳脸上仍有难堪之情,便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的钱,你就当你的一样拿着用吧。唉,前几年,你可没有少接济我啊!这几年,我和老王在门口种的这两个温棚,一年下来挣三四万是没一点问题的。他俩虽然十多年,快二十年没在一起了,但从开始的书信,到后来的电话,一直没有断过。冬梅的第一部手机,还是春芳给她买的。谁家的锅大碗小,对方都清楚着呢,只是春芳没有想到冬梅种温棚的效益这么好。
资金解决了,其他的事对春芳来说就不是事了。打工期间,她在内蒙一家养牛场干过两年多呢,技术方面,对她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
迷迷糊糊中,春芳不知是梦见还是又想起了她的牛,它们“哞哞”的不停地叫……被牛的叫声吵醒时,天已大亮。春芳刚刚睁开眼睛,护士推着药具就走了进来,而且笑盈盈地问她感觉咋样?春芳回答说,好多了。护士还是笑着说,看上去气色好多了。从今早的状况看,估计不需要做脑部手术了。边说边为她开始扎针输液。
十点时,前一天做的CT结果才出来了,确实不需做脑部手术。医院也及时通知了冬梅。因为春芳出车祸后是冬梅丈夫老王最先发现的,也是他和冬梅把她送到医院的,所以护士有冬梅的联系电话。春芳被护士推出检验科后,穿过好几个过道后,才到了住院部。站在病房门口的冬梅见护士推着春芳走了过来,第一个冲到了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泪水已流到了衣襟上。女人就是这样,遇事总比男人容易激动,而且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春芳对着她笑了笑说,没事,老天爷不收我,还没麻烦够你呢。这时,在一旁说话的父亲和老王也走了过来,帮护士把春芳推进了病房……
看着眼泪婆娑,可怜巴巴的站在一旁的父亲,春芳问,你总算回来了啊?父亲一边擦拭泪水,一边难为地点了点头。春芳长长地叹了口气后说,你回去帮我把牛照顾一下吧,这里有冬梅就行了。过了一会后,父亲和老王就回去了,病床前只有冬梅一人。下午快六点时,春芳催冬梅回去照看孩子。冬梅说有老王呢,来时都安顿好了,今晚不回去,留下来照顾她。春芳激动地说了声,你比我亲姐姐还亲,唉……冬梅明白春芳的心思,但嘴上说,看你说的,咱老姊妹谁跟谁啊,见外了吧?你躺着,我给咱俩买晚饭去。
冬梅走后,春芳闭上眼睛。可能是冬梅一下午细心入微的照顾,又刺疼了她那根早已麻木的、期盼别人照顾的神经,曾经的艰辛和委屈再次从心底泛起。记得那年和儿子刚搬进新居时,儿子去县城上学,住校,周末才回来,平时家中只她一个人。夜深人静时,时不时有人敲门,她怯怯的把头伸出卧室门口,壮着胆子大声问——谁?门外的人不答应。其实,她心里能猜测出敲门的都是些什么人,低声骂几句后就回屋去了。因为她不敢得罪这些二流子或者是酒疯子,怕得罪了他们,随后会有更多的麻烦。进屋后,她将卧室的窗户关死,将卧室的门也关死,再用一根粗椽顶上,将院子里的路灯和牛棚里的灯都打开,再在监控中仔细地检查一遍牛棚后,才上床睡觉。后来,她也慢慢习惯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只要有人深夜敲门不回话,她就拿起院子里的塑料水管,打开水龙头,对着大门外一个劲地冲。有几次,她还听到了对方滑到的声音。不久,全国上下开始扫黑除恶,这样的事也就少了,几乎再没发生过。
春芳在村里一直本本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尽量不招惹任何一个人。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第二年春耕时节,春芳再一次品尝了寡妇生活的另一种艰辛。那时村里耕地已很少使用牲口了,大家都用上了农机,自家没的就付费请人帮忙。可她出钱请谁都请不动,明明他们的旋耕机天天闲放在门口,当她去请时,人家说已经答应别人了,没时间帮她。后来她在打水的路上,不经意听到有人说,年前她盖牛棚、建房子时付费请了村里的几个邻居帮忙,其中就有虎子。她家的牛棚和房子盖成后,虎子的老婆秋菊就闹着要与虎子离婚,说虎子与自己有染。虎子两口子这么一闹,全村的妇女就为自家的男人增设了一条新的“家规”——不管春芳付多少钱,都不让自家男人去挣……春芳听到这个消息后,如晴天霹雳,天地良心啊,他们咋能这样呢?虽然我春芳是个寡妇,但还没到想男人想疯的份上吧,就他们,说实话,我春芳还没有一点能看上之处。请他们给我帮忙干活,我出钱付费,这都不行啊?生活中的变量就是这样复杂多变,无法预计。唉,不管怎样,嘴长在人家身上,而且人家又没当着自己的面说,就算是天大的冤枉,又能咋的?
季节不等人,错过就是又一年啊,没办法,只好再去求当支书的堂舅。堂舅也有点为难,但还是答应了下来。二十几亩牛草算是及时种上了。为此,春芳下定决心不再难为村邻,向弟妹们借了些钱,买了农用三轮车和旋耕机。在堂舅的指导下,她很快就学会了如何驾驶、使用它们。
这时,冬梅回来了,提着两盒热腾腾的水饺,一只手拿着刚刚修好的手机,原来是屏被摔坏了,换了一个新屏。春芳试着打开手机,登上微信,一下子闪出三四十条信息,大多是儿子发来的。儿子说他想去韩国留学,两年大约得四十多万,问她同意不同意。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告诉她,去韩国留学容易得很,只需填一份申请表就可以被录取,他们学校附近有几个报名点呢。春芳不知该如何回答儿子。心中长叹了一声,这娃娃啊,四十多万,好像容易得很……而且凭自己的经验,这样的招生百分之百都是骗局,但又不知如何给儿子说。冬梅不停地催她吃饭,她说给儿子回个信息后再吃,可她始终不知该如何回。最后,她只写了一句——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春芳刚刚放下手机准备吃饭,手机铃声响起。她内心十分复杂地拿起手机。一看是支书堂舅打来的,脸上的表情就好多了。原来是通知她三天后去参加全县产业发展表彰大会。春芳被评为全县草畜产业发展带头人。春芳说了自己的情况,支书堂舅在那边自语道,那咋弄呢?我给乡上汇报了再说吧。冬梅听了这个消息后高兴的不得了,说春芳成名人了……
卫生院住院的病人并不多,病房里只有春芳和冬梅两个人。春芳想总不能一直这样麻烦冬梅,就给两个妹妹分别打了电话,问她们能顾上来医院帮自己一下吗。小妹说去西安进货了,可能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好在大妹说能顾上,明天早上就来。
七天后,春芳出院了,但还是不能独立行走。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几天就全好呢。她想,这不成了废人了吗?家里那么多的事都在等她去干,可自己连上厕所都成了问题,还能干什么……想着想着,忍不住泪水又流了出来。她心中又一次念叨道: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寡妇是难上加难,比登天还难……
就在两个妹妹帮她收拾病房的东西、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刻,冬梅夫妻俩走进了病房,他们是来接春芳回家的。冬梅手中还提了一个新买的不锈钢拐杖。
两个妹妹也在医院几天了,她们就直接回家了。老王叫来出租车,让春芳和冬梅坐上,自己跨上摩托车,走出了卫生院的大门。刚进村,春芳就看见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口的那棵大柳树下。此时,太阳已落,西边的群峰连成了一道黑色的幕帐,只有山与天的交接处还有一片亮着的天空,黎明时的东方一样。车到那棵孤立在河边的柳树脚下的独桥边时,春芳叫司机停车,把父亲也拉上。车停下时,一阵凉凉的秋风顺河道吹来,哗啦啦一声,大片大片的叶子自树冠漂落而下,春芳心中泛起一种无名的孤独和凄凉。她闭上眼睛,强忍泪水。眼前闪过一团一团在空中飞舞的蝴蝶,慢慢地落满桥身、水面,或者飞向更远的地方……
在冬梅的搀扶下,春芳刚跨进大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牛粪味,那么亲切,久别重逢似的。院子里的这十几头家伙,也像闻到了春芳身上的气味,在牛棚里不停地“哞哞”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