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梅花谷》 | 林虹
我推开阿木的门,他正蒙头大睡,梅子酒的味道还弥漫着。自从木嫂跟人走后,他就成了这个样子。
“可怜的阿木。”外婆叹了声,绣着手中的瑶绣。我在锤打锅里的油茶。这是我们瑶家人喜欢的美食。鲜茶叶、小黄姜、蒜米、花生、葱头,加油下锅炒,炒出茶胶,再用木锤锤打,不断地翻锤,直至把锅里的料捣碎,油茶香味溢出,加开水煮,过滤后,加上香菜、油果、米花就可吃了。
如果阿木不醉,打油茶是他的活。
那时,阿木是幸福的。木嫂勤快,长得也标致。只是她的额上有块绯红的胎记,她用头发遮住,有时还是能看出的。
我们觉得纳闷,木嫂为什么会跟阿木?
后来听木嫂说,她是来投奔她舅婆的,迷路了,看见阿木从山上割松脂回,就问他怎么去梅花谷。阿木不理她,木嫂很生气,追着想问个明白,结果就跟到了梅花谷。
可她舅婆去世了。木嫂也奇怪,她竟然喜欢阿木,就留了下来,成了阿木的女人。
“阿木,起来喝油茶了。”他不动,我又叫了声,他还是不动,我掀开他的被子,他又拽回去。“阿木,和我去一趟镇上。”
等我把柿子拿出晒坪,看见阿木牵着小黑站在柿子树下。柿子叶落得差不多了,枝头高的还挂着柿子,红黄红黄的,在蓝天下,很美,如果有风吹来,熟透的柿子会“啪啪”地落下。
我拿了个用瑶绣缝的布包,阿木把我扶上马,我摸摸小黑的头,它就“嗒嗒”地走了。
初冬的梅花谷,层林尽染,梅树、八角树,渐渐变红的枫树,清澈的溪流,路边柿子树上捡剩的柿子,黄色的蜜柚……阳光那么好,芦花开着,在风中摇曳。
这个时候,如果小老板来,我还会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可是,他一直没来。
“阿秀,那个小老板,少和他说话。”外婆边说边教我绣瑶绣。她定是看到小老板来收山货时和我聊天了。
“嗯。”我嘴里应着,心里却悸动着,想起他来,在那棵柿子树下,出其不意地吻我。我有点眩晕。
“哎哟。”我叫了声,快速用左手按住食指。
“看你,想什么呢。”外婆看了我一眼,嗔怪着,继续手上的活。她在绣一朵八角花。
我们瑶家人喜欢种八角,每年八角丰收,也有一笔不错的收入。
“外婆,太难绣了。”我嘟喃着。
“呐,这是最简单的‘井’字型绣法,在‘井’字外的四个点绣。”外婆重复着。
虽然我明了“井”字的绣法,但黑布的纹路很细,我找不到点,锈针在布面停留很久,还无从下手,我有点失去耐心。“嗯,我知道,我知道。”
“你呀,这么没耐心,嫁妆都不会绣,没人要你的。”外婆笑眯眯地说。
“那我就守着外婆。”我轻轻拉了下外婆帽檐上垂下的五色彩丝。外婆从嫁过来就戴着这种瑶绣的帽子,一层一层的包帕,冬天时还好,暖和,可是夏天,那么热,外婆说习惯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戴这种帽子了,除非结婚,或是盘王节这样盛大的节日。
结婚?我有点恍惚。“哒哒哒哒”,山路上很安静,除了偶尔有鹧鸪的叫声,就是小黑走路的声音。阿木拉着马,他的背影很壮实,他穿着外婆做的布衫,衣襟上绣有瑶绣的图案,那是八角花。
他没有回头看我,我知道他的心结。“阿木,说不定木嫂在镇上咧。”他回头看看我,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我心里有些不忍,怕这些光亮暗下去。
因为这句话,阿木加快了脚步。离镇上越近,我心里的悲伤越沉,沉到肚子里,郁结着,眼里满是泪花。这是不能给阿木看见的。
许久,我拖着疲倦的步子,从医院出来。阿木还没回来。之前,阿木和我去医院后,我就打发他走了,他定是去镇上找木嫂了。
我们返回时,阿木情绪很低落。我也不出声。我拿了保温的水壶,里面是红糖水,我递给阿木,他摇摇头。我喝着喝着泪水就流进了杯子,抬头,远处的太阳一片迷蒙。可是,我还是看到了路边的那棵柿子树,熟透的柿子太高了,摘不到的,被鸟吃了,或是被风吹着落下。看见地上那些黄红色的果酱,我心里一阵烧心,就想呕。
阿木默默地走着,这样挺好的,没人看见我内心的伤痛。过段时间,或许更久,它们就像那些果酱一样风干了。
阿木扶我下马时,我晃了下,赶紧抓住小黑。阿木看见我惨白的脸,他眼睛里满是问号和心疼。他扶着我,摸摸我的额头,我抓着他厚实的肩膀。
外婆去芳姨婆家吃生日酒去了,我就是趁她去吃酒,去了镇上的。
我睡得迷迷糊糊,闻到鸡汤的味道,是阿木端了碗鸡汤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我的眼睛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我拿着被子蒙着头。
阿木虽然是个哑巴,但是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小雪了,真快。”外婆很聪慧,能背出二十四节气。她坐在门口绣瑶绣,冬日的太阳很暖和。我们住的地方虽然叫梅花谷,实际上我们住在半山腰,屋前屋后种满了梅树、八角树、柿子树和蜜柚。
“这些瑶绣有几千元了。”外婆笑呵呵的。手工的瑶绣很值钱的,村上很多绣娘可以不用出去打工,在家就能挣钱,还能兼顾家里的劳作。
我手中的绣针翻飞着,我已经不用看布的纹路,就能在黑布上用红、白、青、黄的棉线绣八角花了。
“六婆,阿木和小老板在村口打架呢。”有人经过我们屋前,说了声。
“啊。”外婆站了起来,膝盖上竹篮里的针线滚落一地。
我已经拖着左脚,一拐一拐地走出去了。在村口,阿木和小老板扭成一团。不知谁说了声:“阿秀来了。”他们俩停了下来。小老板擦了擦嘴角的血,我的心隐隐地疼,急忙上前,却被阿木拉走了。我回头看小老板,他并没有追上来,而是转身上了车,走了。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那时,在柿子树下,小老板说:“阿秀,等我,我带你去北方看雪。”我看到他眼里的光芒,那种闪亮的温暖的爱的光芒。他说:“下雪的时候,两人走在雪中,就会白头到老。”我完全沉醉在他的话里。那一幕,多像电影的画面。
“阿木,你怎么和人家打架呢?有什么事好好说。”外婆问阿木,阿木低头进了屋。
我拖着左脚,一拐一拐地走进屋。阿木在纸上写着:“阿秀,他有女人了。”我转身,用拇指掐着另一个拇指,直至出了血痕。
其实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在约好的时间小老板没来时。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的,那些甜言蜜语从他嘴里说出的时候;当他接过晒干的梅子,手无意拂过我的发梢;当他低头看我打包梅子酒,眼睛和我对视;当他接过我递上的油茶,手触到我的手停留的一瞬……
我应该知道的,像我这样脚有小儿麻痹症的人,又生活在瑶山,他怎么会喜欢我?可是,我还是很想念啊,他让我知道了爱情的美好。
我进了自己的屋子,收拾了一些衣服,想要离开梅花谷,可是,我能去哪呢?除了去县城阿妈那,可是,我不想去,我当初执意要回来,就是不想在县城,怕别人看我的眼光。
“阿秀,阿木,出来舂糍粑了。”外婆叫着,她昨晚已经浸泡地谷,蒸熟就可以舂了。这些地谷长在山上,一年只收一趟。不施肥,不淋水,靠天生长,鸟儿吃剩的,就是我们的。
蒸熟的地谷要趁热舂,要不然冷了就硬了。我和阿木从屋里出来,拿起外婆洗干净的木槌。外婆把热腾腾的地谷倒进石臼,阿木就用力舂,我主要是在阿木拿起木槌时压住糍粑,不让它随着木槌飞出去。因为糍粑有粘性,会粘住木槌。
“今年的地谷收成蛮好的。”外婆笑眯眯的。我不出声。外婆看出了我的心思,说:“等会糍粑做好了,去看看你外公啊。”
说到外公,我朝屋后看了看,外公就在那棵八角树下,那么近,他可以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闻到我们炒菜的香味。
阿木就是外公领回来的,那时,我还没出生。听外婆说,这么精灵的男孩啊,怎么会被人遗弃了。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哑巴。可是外公他们依然把他留下来。阿木也聪明,外公送他去学校读书,老师对他特别关照,他字写得好。我平时和他交流,我说的他都懂,他想说的,我猜也八九不离十,有时靠纸条交流。不知为什么,阿木从不打手势。也许,他不想别人知道他是个哑巴。
“阿秀啊,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外婆其实是明白的。我不语,有一下没一下地舂着糍粑。“阿木也是,木嫂她离开你,说明你们没缘分。”阿木舂得更用力了。木嫂离开前,给阿木、外婆和我各织了件毛衣。那时我还笑她:“木嫂,天这么热咧。”木嫂笑笑:“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并不知道,那时,她已经准备离开了。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外婆已经舂好芝麻花生粉了,拿着簸箕放在石臼边。我洗干净手把糍粑拿到簸箕上,趁热时,分好小团,裹上芝麻花生粉就可以吃了,不裹芝麻花生粉的,就做成白糍粑,用水泡着,想吃的时候,放在火塘旁的铁架上烤软了,撒点白糖吃。这些都是跟外婆学的。
“你看你妈和你爸,就是没缘分,离婚复婚离婚。”外婆唠叨着,我已经能复述她下面要说什么了。
这是我不愿在县城的另一个原因,我妈和我爸,就是那种冤家,又爱又恨。
“过了小雪,就是大雪,过天少天啰,所以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外婆笑眯眯地吃着糍粑。外婆快九十岁了,她的身体还很硬朗,说话中气很足。她经常说百年之后,而我最不喜欢听百年之后。我觉得只要不谈,这些百年之后就不会到来。直至外公一天夜晚睡着之后再没醒来,我才知道有些事是无法逃避的。
“阿秀啊,等会我们去擦太阳屋啰。”外婆的话提醒了我,很快又一年了。时间过得那么快,那些悲伤也会过去的。
我们提了柚子叶泡的水,来到后厅的太阳屋,后厅很敞亮,阳光正好晒到厅堂,暖暖的。如果是春天,八角花开着,素白清香,这是外婆喜欢的。而秋天,晒八角时,八角的天然香味很好闻的。每次,外婆说:“百年之后呀,我就葬在那棵八角树下,和你外公一起。”我总会打断她:“外婆,我们这是长寿之乡咧,长命百岁的。”“傻女呀,百岁也终究有那一天的。”我就沉默了。
“这木头,真是好啊,你外公选了最好的木头。”外婆摸着太阳屋说。外公健在时,打了两副太阳屋。用了上好的清漆,所以太阳屋是原木色的。这是外婆喜欢的颜色。外婆说,那种黑漆漆的,不说你们怕,我也怕。所以,外婆叫它太阳屋,她说:“这样,在那黑暗的地下,也是有阳光的。”现在,我们要给这太阳屋洗个澡,擦去一年的灰尘。
我原来是多么抵制啊,我从不去后厅,也不看向后山的八角树。我忌讳谈到“死”那个字。我那时听外婆这么说,心里好难过。可是听多了,我觉得外婆很勇敢啊,也知道了要顺应自然。
我擦着太阳屋,仿佛在擦一件艺术品。“你外公多好啊,给我做了这么好的房间。”外婆又在重复她要说的话了。嗯,是的,外公和外婆一起,总是他谦让外婆的,不让她做重活,还经常拉二胡给外婆听。外婆说,当初,她是看不上外公的,那么矮,又穷。可是,谁知道他们生活了一辈子。
“我最后悔啊,要是我不睡着,或许你外公心肌梗塞时,就不会走那么快。”外婆又在重复那个夜晚了。
“外婆,这样也好的,没有痛苦。”我已经擦好太阳屋了。“也是,希望我百年那天也这样。”我们俩走出后厅,阿木不知去了哪里。
大雪那天,我们家的蜜柚已经卖光了,这是我妈的功劳,她是那种天生在外面闯荡的人。弟弟也跟着她到处跑。
“阿秀啊,你的瑶绣已经绣得很好了,可以绣别的你喜欢的图案。”
“外婆,我还是喜欢八角花。”
“八角花,也叫太阳花。”
“外婆,我们瑶家人喜欢绣八角花,是因为太阳、因为它温暖光亮的原因吗?”
“不知道啊,祖辈传下来的。”
我已经喜欢上瑶绣了,我把自己绣的瑶绣缝在黑色的棉麻布上,虽是点缀,但是效果很好,然后用针缝成一个布袋,上次我背着这种瑶绣的布袋去镇上,有人问在哪买的,这么好看。下次我妈回来,叫她拿去卖。
阿木这段时间总不见影。外婆说,也好的,他不喝酒,也不蒙头大睡了。
中午的时候,我看见阿木回来又要出去。我叫住他:“阿木,我想去镇上。”阿木停下脚步,拉着小黑过来。我脚不能走太远的路,又晕车。所以,每次去镇上,都是阿木拉着小黑驮我去的。以前去镇上读书,也是这样。
去镇上走路差不多两个小时,对于山里人来说,这不算远。而且都是水泥路,很好走。
我去镇上,是想买点布料回去做袋子。阿木把马拴在布店外的灯柱上,指了指店里的钟,我知道他和我说的时间,然后他就走了。我选好布,就去市场给外婆买点蛋糕。蛋糕软软的,外婆喜欢吃。
我付了钱,转身要回布店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是木嫂。她似乎怀孕了,拿着一袋东西急冲冲地走着。我很惊讶,急忙一拐一拐地跟上去。木嫂走到一户屋前,就进去了。我站在房子的对面,记下这个地址,我要去带阿木来找木嫂。我正要往回走,看见阿木推着轮椅走来,轮椅上坐着小老板。我惊呆了,回过神,急忙躲进身后卖杂货的小店,看着他们进了木嫂的那间房。
我头脑一片空白,愣愣地站在店的门口,老板问我:“阿妹,你要买什么?”“买,买瓶水。”我看着那间房答。老板问:“你认识那户人?”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老板说:“那个收山货的小老板出了车祸。那个女的,说是他老婆。他们租我的房住的。这段时间,有个男的经常来帮他们,不知是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我感觉呼吸困难,拧开水瓶大口大口地喝着,被呛住才停下。我抹了下眼角,低头走出去。
回梅花谷的路上,居然飘起了小小的雪花。起初,我以为是飞扬的芦花,因为在梅花谷,从来没下过雪。对雪的印象,都是从电视看到的。还有就是我们梅花谷的梅花开时,白花花的一片,书上说的梅花似雪。我觉得那就是雪的样子。
阿木也发现了,他让小黑停下,他抬着头望向天空,脸上露出笑容。这是木嫂离开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伸出手,接飘落的雪花,递给我。我摸到他的掌心,暖暖的。
首发于《贺州文学》2022年第2期“虚构”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