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你是我的橙》 | 阿语
一
“@果 橙花又开了,你回来吗?”
微信里弹出一则消息。上次对话是一年以前。
还是“三月三”,公司放假,我高兴地回家休假,却以激烈的争吵和倔强的离开结束旅程,也结束了那段苦恋。最初还能收到他的消息,无非是一些歉意和劝解,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一直得不到回应的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回忆几年来的恋情长跑,我们谁也不曾说服过谁。当初他在沿海城市“混”得风生水起,向往城市生活的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若他能从此破釜沉舟扎根城市,我一定放弃刚稳定的一切紧紧相随。可是,他哥们的一通电话改变了他的轨迹,也幻灭了我成为沿海发达城市“市民”的梦想。
电话里,他哥们滔滔不绝地描述着家乡的变化:村里建了新的办公楼、文化楼、休闲娱乐广场、球场、文化长廊、舞台、环村水泥路,就连村辖的几条机耕道都是水泥的,看上去,一个村就像一座小城。还说村里好多人外出打工,好多田地都空出来了,现在搞乡村振兴,返乡创业有相应的扶持政策,就等他回来一起“大干一场”了。这是其一。其次,他还考虑到父母年迈,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他思虑再三,居然不顾我的苦劝,返乡当了一个道地的“果农”。
“重友轻色”的壮举令他在亲友中好评倍增,而我则常被闺蜜们取笑为“弃妇”。他笑说,如果我跟他一起回去,车、房、人、钱都是我的。“我才不要回去跟你再当农民!就算我不回去,难道车、房、人、钱就不是我的了吗?”我气愤地反问。他怂了。
用同事们的话说,从那以后,夏冬两季,是我的恋爱季;春秋两季,是他的事业季。总经理特许我1月至5月的周五不用加班,除重要会议和活动外,男朋友的视频电话一定要接。
我就知道,那厮最会笼络人心。这几年公司年会的脐橙都是他送的;公司几次团建去的那几个果园也跟他脱不开干系;公司里一位闺蜜似乎跟那位撺掇他回去当农民的哥们产生了神秘的联系。
二
有丰富的土地资源、市县镇几级的技术支援、优惠的政策,加上他时尚的经营形式和销售理念,天时地利人和,他和朋友们的创业很成功。即使是当农民,他也是个有钱的果农。那年三月三,他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一生相守的邀约。可那次,我怂了。
往事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回放:橙花飘香时,相依橙园月下漫步;脐橙满园时,与工人们一起在金灿灿的果园里采摘脐橙的热情洋溢;订单满屏时,难以抑制的相拥欢呼。可我无法确定,自己能否跟他一生守着橙园的花落花开、一年四季。
他志在必得而来,颓然失落而去。
我拒绝了他,却无法释然。看他逐渐走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我脑子一片空白,好像刚才决绝的不是自己。
“那好,你再想想,我改天再来看你。”耳边再次响起他温厚的男中音,我吓了一跳。回过神,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俊颜。他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回来,仿佛不是刚才那个落寞离去的背影。
不是说好了,都老大不小了,既然不能在一起,不如从此各自安好吗?看着懵懵的我,他又重复了一句:“别想了,也许是我太着急了。我改天再来看你。”“不要再来啦!我是不会辞职的!过了年,公司就给我提职了。”我夸张地大喊,用高音量来补足拒绝的底气。
“那好,到时候我来为你庆祝。”那一瞬间我怀疑他是属小强的,怎么都打不死。
“我说了,不要再来了,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结束了!”我提高了音量。他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我拒绝与他对视,转身离去。
再遇见时,是那年的农历“三月三”。母亲病了,想我了,我得回去照顾几天。
人间四月,处处芳菲,可是橙树却少了许多。母亲说,他家的橙树也都砍了,因为周围有几家小园子染上了黄龙病,他的橙园离得近,遭了殃。往年投的,赔了大半。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还是有感觉的。
说好了的,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逼自己不去想、不要问,更不去看。假期很短,挺挺就过去了。躺在床上的母亲看着在屋里转圈的我,小心翼翼地说:不如,你中午去看看川叔吧,你哥你弟都不在家,地里的活,他们可帮了不少忙。母亲也没敢提他的名字。
“还是不去了。你和爸年纪大了,以后家里田地也别种了,哥和弟弟都毕业了,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别再麻烦人了。”去了,就真的回不了向往的城市了。
家里去年建的楼,一层有四米高,宽敞明亮,而此刻我却觉得无比压抑,急切地想出去透透气。“我出去走走,您快把粥喝了,我回来再收拾。”说完我逃跑似的往村外走去。
三
田野的风吹散阴云,夹杂着泥土和橙花淡淡的香气。
村边往南不远就是他家的果树地,离得最近的那一片就是橙园。现在已经看不到往年果树郁郁葱葱的情景,但是看得出来被主人重新整饬过。机耕道左边是新翻的地,还带着土腥气。右边是新种下的橙树,一棵棵,小小的,每株大概也就几十公分高。大多已经冒出了花芽,根苗稳稳地扎在地里,嫩绿的枝叶努力向空中伸展着,大口地吞咽着土地和春风带给它们的养分和阳光。横平竖直,一排排整齐地站在那里,像是等着将军检阅的士兵。
远远看见父亲正跟一个穿得灰扑扑的人说话,我走过去准备帮父亲拿些农具。
“阿果,你回来了。”那人用一副嘶哑的嗓音喊着我的乳名。循声看去,看到了一张不可思议的脸:两颊凹陷、皮肤暗黑、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眼神困倦,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那么疲惫。
不,这不是他!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整洁俊朗的。
“阿果!阿果!”
“女儿!”
有人大声在耳边喊我,我却无力回应。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家里。爸妈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取笑我,说都以为该晕倒的是他,结果却是他把我背回来的。我窘得要命。入春以来,他急于整饬好那一大片地,已经带着家人亲戚连续干了好多天——他目前的经济状况请不起工人。
“后悔吗?”我问。他一愣,随即明白了我问的是什么。注视我良久后,他轻轻地摇摇头,然后又坚定地点点头:“不,我不后悔!我成功过,我是镇里最大的脐橙种植户,那一年,脐橙收入最好的也是我。好多乡亲们也是跟着我种脐橙才发起来的——看着他们富裕了,我也开心。”
“但是你还是失败了。”
“那不是失败,只是暂时碰到了一点困难。”
“一点?”
“嗯,一点。”
“可是这‘一点’几乎耗掉了你所有的积……”
“我给家里建了新楼;买了新车;给大哥租了香芋地;给我二哥开了店。”他打断我的话,为了罗列这几年的战绩,他显得有点急促。停了一下,他又说:“是很辛苦,日晒雨淋的,不像在城里。可是我高兴。”他继续说,“我找到了自己!证明了自己!我一直想自己创业,我做到了!哥们给了我信息,政策给了我机遇,拼搏给了我勇气。我成功了。还有你,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你的心,还在这里。”
“可是……”
“没有可是,所有的困难都是暂时的,就像天气,有晴天,也会有雨天。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以此作为和好的转折点。休假结束后我回到了省城。
也许是因为注意力无法集中,出现了几次失误,还差点捅了漏子。经理和同事们都发现了我的异样,并从一位同事那里打听到一些蛛丝马迹。微信里陆续传来转账的提示音。
我也不知道生的哪门子气,气急败坏地大喊着让同事们把钱都收回去,说我不是他的谁,将来他欠了账,我也不会帮他还债的。我努力地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嫌贫爱富的“坏”女人。
一位男孩揶揄:我们也没说什么啊,只不过大家都没他微信,你帮转一下呗,若是他真的不能东山再起,我们就去他家找他,不会麻烦你的。
我一下烧红了脸,原来我什么也藏不住:解释就是掩饰。
我把从同事们那里借的和自己的一点积蓄转了过去,他居然厚脸皮地照单全收,只让我跟大家说声谢谢,说两年内一定把钱还清。“你就吹吧。”我对着手机生闷气。
四
骄傲的我再没跟他联系。倒是他那位哥们,时不时地打电话来“汇报”近况。什么时候车子卖掉了、什么时候橙园的面积恢复了、什么时候开辟了种植和销售的新路子、什么时候参加了县里举办的电商会、什么时候跟几个大果场签了什么合同。还“嫂子嫂子”地喊,每次都能气得我要挂电话。
到了年底,他居然把大的几笔借款还上了,还嚣张地说:“其他散户稍等等,很快就行。”我不得不相信人间有奇迹。
过年回家的时候,他借了朋友的车到动车站接我。为了避免在公共场合被围观,我只好上车。他像没事人似的聊村里的事,说他的果园重新种上了脐橙,长势不错;县里镇里新老朋友们怎么帮他,让他很快摆脱了困境;除了种植,他还跟朋友做电商。他的谈话,完善了他哥们隐瞒的许多信息。我也知道,在我这他多半是报喜不报忧。他所说的新朋友,大部分都是市县镇三级跟他的产业有工作联系的人。
一路上他没再提我们之间的事。大年初一他照常来我家拜年,跟父亲和兄弟们喝酒划拳、吹牛聊天。喝到最后,醉熏熏的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喊“老弟”。我的两位兄弟也抱着他的胳膊,一口一个“哥”地叫得挺甜。我和母亲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我亲哥还说:“有你在家我就放心了,咱们的脐橙种植可都交给你了!”
那时我才知道,他不但自己重新种上了脐橙,还动员果园周边的农户也都种上了脐橙,并且许诺提供免费技术指导。还跟大伙说,这叫利益共同体,团结协作、统一管理,才能取得共赢。我家的几亩地也在这“利益共同体”范围内。而且,他卖给别家的果苗都是优惠价,而我家的是“无”价,我们不在家的时候由他和我父亲一同打理。
看来,我们村和脐橙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年后,他借了辆小货车,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好多脐橙,连同我和他店里的土特产一起送到了省城。不顾我的反对,把车一直开到公司门前,连按喇叭,伸出脑袋,对着门卫室大喊:标叔!标叔!把门开开,给您送脐橙来了!
门真的开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平时上下班都要刷卡,而他,刷脸就行。他没脸没皮地呵呵一笑说:“那不是看在脐橙和您的份上嘛。”
脐橙排在了我前面。
他把脐橙送到每间办公室,并且送上温馨提示:对不住大家,这次脐橙不是我种的,大家先尝尝,好不好吃不知道,是我的一点心意。三年后,一定让大家再吃上新种的脐橙。
办公室里传来欢呼声,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跟他聊着,“好吃好吃,你们那的脐橙都好吃”“嗯嗯,又甜又脆”“还是你种的更好吃,汁多肉脆、又甜又爽,吃过了还有回甘、润喉清肺”。他去到哪里,哪里就有欢声笑语。就连平时非常严肃的总经理,也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他婉拒了总经理一同晚餐的邀请,也没有专门来跟我道别,直接开车连夜赶回了家。这正是我想要的,他知道我还是想跟他撇清关系。
五
可我并没能撇清跟他的关系,或者,是联系。
省城举办的农交会、培训班什么的,他都有份参加,每次他都不甘寂寞地把公司里那几位“债主”叫出去吃饭喝酒,每次那几位同事都会叫上我,而且每次都能找到不容我拒绝的理由。连闺蜜都说:“其实你不用这样回避他,你越回避越显得刻意。”
我刻意吗?不刻意啊。只不过是不想在城市听他的橙事而已。
说起来他有近两个月没到我跟前晃了。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马上被我狠狠地甩掉。一个已经撇清关系的人,别说是两个月了,就是两年、二十年、永远不见都是正常的。
微信连续不断传来的提示音惊醒了我。我还是很抗拒回应他的信息。没收到我的回应,他似乎很焦急,不停地问这问那,甚至问是不是我本人拿着手机,还发来视频聊天请求。我一接通马上挂断,既让他确认是我本人,也让他再次了解我的决心。
“怎么?要发请帖了吗?”我调侃。这下他静默了好久,我想,终于清静了。
那年我们分手的消息可以说是轰动全村,上到村干,下到妇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那以后,他母亲和村里那些热心的大妈大婶们就开始给他安排相亲,我母亲也曾参与其中,说是要弥补我跟他提分手的愧疚。我对母亲的观念和做法大翻白眼。
无独有偶,公司里的人也没闲着,一有机会就给我安排相亲。不知怎么的,不是不想见面,就是见了不如不见。我也一直单着。
“回吗?我去接你。”
“有事,不回。”
“没事,我都问过公司了。”
我咬牙切齿,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内奸果然是最可恨的。
“私事。”我下了剂猛药,好让他断了念想。
“三月三”我其实并没有外出的打算,径直买票往家赶。到了动车站才听人说,因为这年汛期,大小河水涨得特别猛,有一条必经之路被水冲了,许多车被堵在了路那头,有关部门正在想办法疏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玩了一下午手机的我抬头四顾,才发现周围一起等车的人都陆续走了,剩下几个也是准备离开的。而我“滴”的那辆车不知为什么迟迟没到,电话也关机了。
夜幕降临,四周显得更加空旷。来往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是同路的。一位好心的大姐过来,让我若是等不到车的话,不如乘她们的车去邻县住一晚酒店再说。也只能这样了。
正准备上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阿果!”一股强大的力道把我拽离车门,我的脑门直接撞到了一堵肉墙。没等我反应过来,大姐急了,快速跑过来抓住我的另一只手往回拉,朝那人大喊:“你这人干嘛?大庭广众的,你扯着人家姑娘干嘛?”
这时我才定下神看向来人。原来是他。他一改平时清朗俊逸的形象,穿着一身下地时才穿的蓝色工装服,淋了雨,衣服、裤子都是湿的,雨鞋里大概是灌满了水,几缕湿透的头发很不规则地贴在额前,看上去特别狼狈。此时眼神不善地盯着大姐,更让人觉得不是好人。
我连忙告诉大姐,他是我的、我的、我的、我家亲戚。平时口齿伶俐的我居然口吃了。
他并没有给我跟大姐解释的时间,一直拽着我到了一辆载满农资的小货车前,强硬地把我扔进副驾驶位,然后用力摔门,使劲换挡,把喇叭按得震天响。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你知道我找了你一天吗!”
“你知道我快疯了吗!”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你为什么乱搭别人的车!”
“你为什么……”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潸然泪下,打断了他的暴怒。我不知道为什么哭,但绝不是因为害怕。他停下车紧紧地抱住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感觉到他狂跳的心和微微颤抖的手臂。
风雨仍在继续,肥料和其他农资淋了雨,刺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我头一次觉得它们没那么讨厌。
“我很害怕,在往几个果园里送农资的路上,看到通叔在村里四处找车来接你。”可是大家都从朋友圈或是别的渠道得知了路况,没人敢在那种时候冒险出车。大家都劝父亲让我在隔壁县住一晚,等水小了再回去。
可他还是不放心。他说:“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自己吓自己,设想了各种可能,每一种都让我冷汗淋漓。”他快速赶到动车站的时候,正看到那位大姐把我往车上引。各种被拐卖妇女的恐怖画面马上涌入脑海。若不是雨鞋阻碍了他的行动,他肯定会一把将那个司机按在雨地里。即便事后他知道错怪了别人,但还是不愿让我在那里多呆一秒。
我听他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像个啰七八嗦的老头子。而我,平静已久的心却不再平静。
六
第二天,他病了,病得很重。烧得唇干舌燥、脸红耳赤,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我这个“始作俑者”心里也不好过。那位撺掇他返乡创业种脐橙的哥们站在墙角,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我,再看看病床上的他,然后叹气。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他不敢说。可我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站在山顶往下看,雨后的橙花更加清新秀丽,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的,妆点着枝叶,如同镶嵌在碧叶中的白玉。从山脚延绵至山顶的果树,成行成排整齐划一,它们的主人一定给了它们最精心的打理。被雨洗过的橙叶绿得发亮,像是被打了一层光,还有一些未干的雨珠在叶上犹豫着,是要拥抱土地,还是飘向天际?
还没等它们做好决定,彩虹出来了!
在天空中勾勒出一抹炫丽的弧线,超过半圆的跨度,从村前的环村水泥路一直到远方的山谷里,把村庄、橙园、山岭都画进了那幅水彩画里。阳光下,囊括了几个山头的橙园显得更有活力。
“我就知道,雨后一定会有彩虹,咱们瑶乡的乡村振兴也绝不是说说而已。阿果,虽然你说了分手,可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你。”我们在彩虹前,在他的橙园里偶遇,他激动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还真是偶遇。没人想到我会出现在他的橙园里,我也想不到他一出院就赶来这里。几年的“农民”生活让他不复往日的白皙俊逸。农活的锤炼和时光的洗礼令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粝,可是轮廓更加清晰,线条更加硬密,眼神里流淌着一种更加坚定、明亮的东西。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里有我懂的东西和我想懂的东西。这辈子,是逃不开了。
“真好,我的橙园里有你。你是我的橙,我做你的城。好吗?”
当然,好。
首发于《贺州文学》2022年第3期“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贺州作品专辑